第七章 舉杯長談

已然深夜,然而卻是攬月樓最為熱鬧的時候,舞台上歌聲繚繞不斷,台下耳語濃情,龜奴抱著酒賠著笑穿梭在人群中,恩客們喝得酩酊大醉,錢如糞土一般千金散去,拋入美人懷中。

醉心的濃鬱香味在廂房裏久久無法散去,帷幔搖曳的小台上隻剩下一架孤零零的古箏,模糊的視線中,似乎還能看到那紅衣女子坐在那裏,透著帷幔,看向這裏,滿眼的絕望和淒然。

勿忘我,別叫我等到花開花落。

花開花落幾春風,其實已過千年。

早在很久之前,那條通往彼岸的路已經被他封住了,而他和她就站在河的兩端,遙遙相望,永不可及。

多少個漫漫長夜,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如果南疆的曼珠沙華吞噬了西番蓮最後的根莖,那他轉世而來是做什麽?他已經無力阻止姬魅夜,也無力讓失去的西番蓮重新開放,甚至一度,在夢裏看到南疆一片紅海,溯月和若雲在火苗中無處藏身。

而現在,他明白,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他此生而來,還是為了她——隻是短短的遇見,然後再度錯過。

手裏的杯子已經幹涸,最後一滴醉心吞入腹中,他半眯著眼睛,聽著外麵淅瀝瀝的雨,清美的臉上有一絲淡然的笑容。

而身邊的白衣女子,眼神空茫,宛若一個沒有靈魂的死屍坐在旁邊。

“王爺,西月姑娘已經死了。”門外傳來羽見的聲音,夾雜在歡歌笑語中不是很明顯。

“知道了。”泱未然點了點頭,語氣甚為平淡,像是預料中的一樣。

廂房裏的琉璃燈突然閃了閃,一個幾乎快盲眼的人,按理說不會知道。然而,泱未然卻起身坐直,將手裏的杯子整整齊齊地放在了小榻之上,和原來的六個杯子擺成一條直線。

“殿下,第七杯酒喝完,你終於來了。”他笑了笑,那雙湛藍的眼眸猶如浮上了一層薄霧,看不到眼底的神色。

窗戶被打開,窗台上靠著一抹頎長的身影,銀白色的頭發,金色的瞳孔,妖豔的紅唇,那與生俱來的華貴氣質下隱藏的殺氣瞬間讓這個屋裏的氛圍凝重了起來。

猶如暴風前夕的平靜。

“看來,這些都是你安排著,等本宮來的。”他唇角勾起,妖瞳沒有一絲笑意,目光掃了泱未然一眼,落在了坐在他旁白的女子身上。

熟悉的臉,死板的笑容,空洞的眼神,腐爛的氣息,這一切,怎能逃過他的眼睛!長袖在空中浮動,一陣看不見的淩厲殺氣猶如風刃一樣飛向那個女子,果然,她的身子猶如一片落葉一樣飛起來,在空中分割成片,沒有一絲血漬,沒有一絲痛苦的呻吟,就連臉被分裂,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就在肢體要落在地上的時候,女子的身體突然化成一張張白紙飄落在地。

“神祀(一種人形紙片,點上鮮血和靈力,可在短時間之內,將它變成滴血之人的模樣)!”盡管在看到那女子第一眼,姬魅夜已經看出她可能是神祀做成的,可親眼所見,他還是不由得驚了片刻,“沒想到,神祀到底還是遺傳下來了啊。泱未然,你原來還留了幾手。”

“可是,又能如何,終究還是逃脫不出殿下您的眼力。”泱未然笑了笑,將排列好的酒杯放在一邊,側身摸索著拿出另外兩隻杯子,小心翼翼地斟上酒,然後指著對麵的座位道:“殿下,站在窗口被雨濕了身子可不好。”

姬魅夜走過去,看了看那酒,掀開袍子坐下,道:“本宮從不沾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殿下不沾酒,其實早就醉了,不是麽?”隔著模糊不清的眼瞳,此時的他看不清姬魅夜的臉色,隻是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殺氣逼迫而來。

“本宮何時醉了?”他冷冷一笑,看向窗外道:“泱莫辰此行三萬鐵騎正沿著臨江南下,然而剛出京,就受到了伏擊,險些全軍覆滅,甚至,北方一帶暗自聚集的大軍也不同程度地受到阻撓……泱莫辰對此一籌莫展,還查不到對方到底是誰。”

泱未然認真地聽著,自己端了一杯酒,放在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泱未然,這些恐怕都是你的所作所為吧?”鬼姬殿下轉頭看向泱未然,“泱莫辰或許不知道,珈藍也或許查不到,但是,依據本宮看,這當今世上,除了你,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了。”泱未然素來心思縝密,做事幾乎是第一步安排到第一百步,城府極深,他作為南疆熙氏最後的皇子,又有天生的靈力,月重宮曾一度想要培養他成為大祭司與他姬魅夜抗衡,然而終究是抵不過兒女私情,泱未然執意回大泱——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劫難。

當然,作為姬魅夜本人,他可從來不相信泱未然會放棄保護南疆。

“殿下,看來您也知道了。”酒有些辛辣,泱未然放下酒杯,對上姬魅夜的目光,坦然地笑道:“但是殿下,當初泱未然隻是答應了你不插手你和南疆的事宜。並沒有答應不插手泱莫辰和南疆的事宜,你我的合作不牽扯到泱莫辰,所以,我們不算違約,是麽?”

“嗬嗬嗬……果然是聰明。”姬魅夜紅唇勾起一絲濃烈的笑容,“你交出南城的兵權,竟然都能讓泱莫辰措手不及,不得不退到臨江上遊,向前則寸步難行,看來,本宮還真是大大低估了你的實力。嘖嘖……”他有些惋惜地歎息了一聲,“像你這樣對手,本宮讓你死了,可真是可惜。”

“殿下是太看得起未然了,其實未然也是愚鈍之人,不然也不會落到今日的下場了。”他苦澀地笑道,湛藍色的眼瞳依舊掩藏在薄薄的霧氣之下,然而眉間卻難掩深深的悲戚之色。

“愚鈍?”姬魅夜半眯著眼眸打量著難得的對手,“本宮看不出任何人比你愚鈍。如果本宮沒記錯,千年前的你個性也如此,步步深思熟慮,這樣看來,我們也算是鬥了一千年了。”

“殿下,此生的泱未然已不記得前世的事情了。”他依舊淡然地笑道。前些日子,在水鏡之前看到了前世零星的記憶,看到了關於他的過去,姬魅夜的過去,甚至她的過去,命運的捉弄,他們前世的仇恨和糾纏依舊交織到了現在。

那個時候的自己,叫什麽——笙瀾?

“不過,本宮比較喜歡現在的你——因為都要死了,還在苦苦掙紮,而且,到目前為止,你的每一步至少都是成功的,本宮很欣賞。困獸之鬥,永不可小覷,這句話,果真還是有道理的。”

“困獸之鬥?未然不過是想勸諫泱莫辰攻打南疆之事而已。”

“是麽?難道前幾日將路樂樂故意丟在茶莊,故意派人設下埋伏,甚至不惜殺了她,不是你安排的嗎?”

姬魅夜的聲音突然一冷,臉上的笑容浮上一層陰冷的冰霜,周遭的空氣當即肅然起來。

把玩著酒杯的手不經意地顫了一下,酒濺在冰涼的皮膚上,湛藍色的眸子有一抹一閃而過的痛楚,“為何殿下就認為那是未然所為?如果真的要殺她,何必在那個時候動手?”

“這個問題,當時在你丟下她的時候,本宮也疑惑過,甚至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麽。”他的聲線幹淨卻帶著惑人的低沉,“但是直到次日在林子,本宮看到那群雪狼,才恍然明了。”

“明了?”泱未然微微一愣,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雪狼何其珍貴,本該生活在北方雪域一帶,然而炎炎夏日竟然都被帶到了江南,而且它們的四足之上竟然染上了冥山的泥土。這天下,能將雪狼帶到這裏,甚至能從冥山活著回來的人,恐怕就是你泱未然了吧。所以,你的真實目的在於——本宮!”

泱未然放下了酒杯,表示默認。

“泱未然,你應該不是想殺本宮,而是在懷疑,路樂樂懷裏的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本宮吧?”窗外的雨下個不停,襲入廂房的夜風讓他的縷縷銀絲飄起。在夜明珠光芒的映襯之下,他整個人看起來都那麽不真實,“其實,你很早就在懷疑本宮了。”

是啊,如果路樂樂懷裏的孩子果真是姬魅夜,那雪狼定然能衝破最弱小的結界,從而攻擊路樂樂。而路樂樂能殺死雪狼走到這裏,以她個人的能力根本就做不到,除非……還有一個人能幫她。

也隻有那個人,才能將封印著路樂樂靈力的封印打開,也隻有那樣,路樂樂才能自己保護自己,走到最後,甚至有可能殺死姬魅夜。

“殿下的聰明,讓泱未然佩服不已。”泱未然苦笑,看向窗外,歎了一口氣,“如此一來,我將她交給你,也就放心了。”

“你做這一切,就是要將路樂樂送到本宮身邊?”姬魅夜霍然起身,俯瞰著位置上的泱未然,瞳孔閃過一絲不可思議,“你花這麽大的心思就是為了證明了那個嬰兒是本宮,然後將她送來?目的何在?意欲何為?”

泱未然手下目前有多少人,他暫且不管,然而……他覺得他不可能因為這個簡單的原因而如此費心,甚至如此殘忍地對待路樂樂。

同樣作為男人,甚至可以說同路樂樂朝夕相處的日子所看到泱未然對她所做的一切,他知道,那絕非是假情假意,那也絕非是為了另外一個人。

而且還有一點,那把劍,明明也是泱未然故意給路樂樂留下來的。

“殿下您知道我命不久矣,最多也活不過十日……我是無力將她安全地送到南疆,且不說君上,就說泱莫辰,目前也就隻有殿下您能控製住他。”

“哦?”他秀眉一挑,妖瞳寒光閃過,“你的意思就是要本宮保護她,安全送她到南疆?可是,你憑什麽就相信本宮一定會保護她,而且,難道你不怕本宮現在就殺了她?”

“未然自然有把握,就憑路樂樂身上有汮兮的魂魄,就憑路樂樂的血能打開聖湖的地獄之門,其中任意一點,殿下您都不會撒手不管。更何況……”泱未然頓了一下,將玉壺裏的酒晃了晃,頓時,醉人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酒不醉人,人自醉,滴酒不沾,不代表心不醉。而鬼姬殿下,其實早就醉了吧……”

“看來你果真是什麽都知道了!汮兮的魂魄既然可以寄托在路樂樂身上,自然也可以寄托在別人身上。而她是命定中人,本宮自然要殺了她,放幹她的血,你認為她會安全?”

“如果是這樣,那她命該如此,我已經盡力,也無多少遺憾了。”說著,他仰頭,將酒喝下,辛辣沿著喉嚨侵入肺部,是一種難言的銳痛,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

接下來的路,我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陪你走下去了。我能期待的就是再與你一同魂歸故裏,一同看著那西番蓮再度盛開。

“泱未然,你果真多活一天,對本宮來說就極其危險。”

淩厲的殺氣化成一道刺目的閃光,猶如風刃,急斬而下。

淩厲的風刃,肅然的殺氣,直逼而來,泱未然身子一側,有些艱難地躲開了第一刃,隨即摸向身邊的拐杖,強撐著身體站起來。

一張無形的結界早已在廂房外麵張開,風刃的淩厲所過之處必然一片狼藉,然而樓下的人沒有注意到這裏麵的一切——似乎一切和往日沒有什麽不同。

注意到他手裏的拐杖,姬魅夜猛地收回手,那些宛若半月形的風刃當即如數收回,掠過泱未然的耳畔,殺氣折斷的幾縷發絲幽幽飄落而下。

“殿下,為何收手了?”泱未然微微一愣,抓緊了身前的拐杖,藍色的眸子想要透過模糊不清的霧氣看清鬼姬殿下的神情。

“別以為本宮會放你了。你我也算相識一場,如今的你已然半死,沒有聖劍,又幾乎看不到,若殺了你,本宮也不高興。”他解下白袍上其中一條緋紅的綢帶,慢條斯理地將自己的眼睛蒙上,隨即,手指一點,廂房兩把並排的劍突然飛起,落向兩人,隨後被穩穩地接住。

“那殿下想如何殺我?”拿起手裏的劍,冰涼而沉重,手腕一轉,劍花翩翩。

這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劍,劍刃雖然鋒利,然而它不會受到靈力的控製。再抬頭看到擋住姬魅夜視線的紅綢,泱未然有些疑惑地握緊了劍,擋在身前。

“今日是滿月之日,本宮也沒有多少靈力。早就聽聞泱未然至小便是劍術天才,今日你我就來一場真正的比劍,而且考慮到你失明,為了公平起見,本宮就蒙上雙眼,和你一決高低。”手裏的劍慢慢舉起,他長身而立,銀發如歌,拂過妖媚的臉龐,於那殷紅的綢帶形成了刺目的對比。

“能成為鬼姬殿下的對手,實在是有生以來最大的榮幸。”泱未然深深鞠躬,若不是身份,若不是職責,若不是天注定他們是敵人,也或許,他們能成為朋友,至少是都視對方為對手的朋友。

常言對手比知音更難求,今日對決,得到對方的尊重即便是死,也無遺憾。

正是因為這樣,他更要全力以赴——至少,這是第一次沒有目的的拚殺,不為了他人,不為了利益,也不為了陰謀隻為了男人之間純粹的勇氣和尊嚴。

淩厲的殺氣瞬間灌注了雪亮的劍刃,泱未然丟下拐杖,側身站好,聆聽著那再度逼近的劍氣。

刹那間,屋子裏火星四濺,劍刃掠過,帶起的風劃過臉龐,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皮膚裂開的聲音,綿帛撕裂而開,溫熱的鮮血溢出來,在雙方雪白的衣衫上都開出一朵朵絢爛的花,旖旎得有些刺目。

僅劍,沒有任何法力,然而雙方都是用了拚死一搏的決心。身形猶如閃電,肅殺的空氣中幾乎看不到雙方的身影,唯有劍相觸撞擊心靈的震撼聲。

空氣中傳來了吃力的喘息聲,泱未然立在原地,將劍插在地上,單手支撐著身體,而另一隻手則捂著胸口,青絲散落,清美的臉此時有一種近乎死亡的蒼白,湛藍色的眸子深邃而寧靜,緊抿的唇邊卻有一絲血痕。

先前白色的衣衫此時通紅一片,姬魅夜的劍法高深莫測,幾乎難以抵擋,到現在,泱未然都有些難以置信,自己竟然避開了好幾劍,雖然此時依然受重傷,然而能在他手下過招,他一直都覺得榮幸。

在南疆的曆史上,姬魅夜是不折不扣的魔鬼,被驅逐,甚至一千年以來,都無人敢提及他的名字,也因為考慮到一千年的南疆大限,這些年來,月重宮的人每每想到他都會下意識地躲避,以免造成人心恐慌。

泱未然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然而,在他看來,姬魅夜並非如世人所流傳的那樣是嗜血冷血的魔鬼。

“咳咳……”泱未然忍不住又咳嗽了一聲鮮血立馬噴湧而出,他身子有些不穩,然而深吸了一口氣,他終究還是再度舉起劍,指向姬魅夜。

畢竟,受傷的也不是他一個人,對方也有幾處重傷,而且前幾日在茶莊他的傷勢並沒有全好。

姬魅夜揚起下顎,脖子上和手臂處依稀能夠看見幾條深深的血痕,幾十招下來,他也是越發欣賞這第二次正式交手的對手了。

然而,那又如何,他來這裏之前已經決定了泱未然必須要死。

他已經無法再容忍泱未然在路樂樂心目中的地位,取不走她心裏的蠱蟲,那就殺了蟲引。

“泱未然,可有離別之話要留下來?”他輕笑問道。

“殿下,泱未然隻希望你繼續遵守你我的諾言好生照顧她。”

“這是自然。”

話一落,泱未然身子突然淩空而起,身前有一道要將他一斬為二的劍氣,他手裏的劍難以抵住強大的殺氣已然折斷,與此同時他體內的毒素也因為耗力過多瞬間爆發,片刻的記憶空白襲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躲開這一劍了。

輕輕地合上眼睛,密長的睫毛遮住了藍色眼底突然翻卷而起的悲哀和絕望。

其實對於失明,他從未抱怨,因為看不到那張臉,才能讓他去深思,那個叫路樂樂的女子到底是何模樣。

他想,她的眼睛仍舊明亮而清澈,眉間應該有一抹時刻都存在的倔強和執著,而且她應該也是愛笑的女子,臉上肯定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猶如她的個性那般可愛。

身子猶如楓葉般下墜,那劍氣依然緊逼胸膛,就要刺**體,泱未然腦中不由得想起她坐在他對麵,端起酒說,要與他喝一杯。

一千年前,失散的愛人啊

墜入輕煙,飄在湖上

我要再尋她一千年啊

我的愛人,你可等著……

其實,他又在想,自己何其榮幸,自己又是何其悲哀。

他曾說過,就算錯過兩世,他也想貪婪地想得到她第三世,哪怕是一個相遇,一個擦肩而過。

劍氣在刺破衣衫的時候,被另一道急劇的靈氣斬開,也在同時,頭頂上那張無懈可擊的結界瞬間破碎。

姬魅夜的劍從泱未然的心髒處移開,兩人都未能躲過那從門外衝進來的殺氣,等到反應過來時,兩人都已經被彈開。

姬魅夜幾乎是整個人都撞在了屏風之上,手裏的劍也因為受到了重創而掉落在地,另一隻手扶著身體站直,他還沒有將眼睛上的綢布扯掉,便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你們……你們在做什麽?”

鮮血從額頭溢出,滴落在紅色的綢帶之上,姬魅夜的手當即一抖,飛快地扯掉了綢布,驚愕地看著站在門口的路樂樂。

她的眼裏充滿的了恐懼和難掩的痛苦,目光在他和泱未然身上來回探尋,被雨淋濕了的臉有一種駭人的蒼白,雙唇也在冷風中發抖,而手上的劍仍舊保持斬下來的姿勢。

路樂樂站在門口雙腳有些麻木,眼神有些恍惚地來回看著兩個人,看著掉在地上的劍,和滿地的殘骸,腦子裏一片空白。

看著兩個都同時受傷的人,她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走向誰——她進來到時候,已經看到兩人打了起來,情急之下,她一劍斬落。現在卻不知道,到底該上前扶起誰?

這樣的遲疑,讓她顯得十分痛苦和懊惱。

為何自己要遲疑……姬魅夜走的時候明明揚言要殺了泱未然,而她也看到了他手裏的劍毫不留情地刺向泱未然。

更何況,自己喜歡的是泱未然,對方受傷理所當然地應該上前扶住他,然後義無反顧地幫他。

可是,看到姬魅夜用痛苦而悲傷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時候,她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忍不住想伸手去扶住他,於是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劍,咬了咬唇,鼓起勇氣看向姬魅夜,“你為何就是不肯放了他?”

“嗬。”他苦笑一聲,金色的妖瞳閃過一起淒楚,然而口氣卻一如既往的狂傲,“本宮就是要殺他!”說罷,彎腰將劍拾起。

“你怎麽來了?”此時,地上的泱未然也強撐著站了起來,隔著薄霧般的藍色眸子看向門口的紅衣女子,她的臉依舊那樣模糊,讓他看不清臉上神情,“你快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為何,今晚她又出現了,不是安排了不讓她看到今晚的一幕?處心積慮地趕她走,要將她送到姬魅夜的身邊,卻不想讓她看到姬魅夜殺他的一幕。若是這樣,那他所有的心血都將毀於一旦,而她未來的路必然異常艱辛。

聽到泱未然的冷言冷語。路樂樂手裏的劍一抖,轉頭看向泱未然,慢慢地還是走了過去。

“站住!”

“站住!”

兩個聲音同時傳來,一個帶著淩厲的霸氣和殺氣,而另一個顯然因為重傷聽起來格外虛弱。

“路樂樂,你敢走近他!”姬魅夜臉上浮起一絲恨意,雙瞳緊緊地絞著路樂樂,眼底的悲傷瞬間化成怒意和仇視,手裏的劍也瞬間灌注了殺氣,指向她。

在她站在門口的時候,他已經看到了她的遲疑,看到了她眼底明明在乎著他。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雖然並不期待她路樂樂能走向自己,但是,也決不允許她走向泱未然。

路樂樂步子稍微一滯,看了姬魅夜一眼,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什麽,最終還是咽了下去。其實,這個時候她也是極其不願意看到他的,畢竟一炷香之前,兩人還因為**發生了不該存在在兩人之間的事情。

此時麵對著泱未然,她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背叛內疚的情緒。

蹲下身子,路樂樂伸出手扶住泱未然,卻不料對方突然一甩手,將她重重地推開,她當即往後一倒摔在地上,手心擦在了地麵的酒杯殘骸上。

“我要跟你說多少次,即便我是瞎子也不要看到你。”泱未然語氣掩飾不住的急躁,瞪著身前一抹緋紅的身影,自己踉蹌著要站起來。

屏風前的姬魅夜看到泱未然一把將路樂樂推倒在地,當即持劍而起,直接再次刺向泱未然的心髒,恨不得一劍將他斬成幾段,那雙妖瞳竟然浮出隱隱的血絲。

屋子恍然一震,強大的氣息讓路樂樂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已經再次瞥見姬魅夜的劍化成幾道淩厲的光芒刺向泱未然的心髒,而對方根本就沒有絲毫躲避的意思。

路樂樂大驚,本能地抓起劍用力地想要斬斷那幾道甚至已經刺進泱未然身體的厲光。

紅光突然泄開,宛若天空降下的紅色瀑布,不偏不倚地斬落在兩人之間,然而長劍出鞘,她不懂如何掌控力道,手腕稍微一轉,那劍刃竟然移向了姬魅夜。

痛楚在眼底蔓延開來,她是他一手教出來的,甚至是他親自打開了她身體裏的力量,卻不知道她竟然再次為了泱未然用這把劍斬向了他。

手裏那把普通的劍已經被她的劍氣削斷,隻剩下半截,然而他還是覺得極其沉重,同時,就連身體也沉重得無法站起來,最後踉蹌著後腿了幾步,靠在旁邊的小柱子上。胸口氣息紊亂,他微微低頭,眉心隱見汗漬,而那原本紅豔如凝的唇此時也脫了色彩,痛苦地抿成一條直線。

銀色的發絲輕輕垂落,與他本就近乎透明的膚色綿延成一片,好似一片皚皚白雪讓人看不透徹,亦讓人失神,最後那片蒼白之下,溢出一條詭異的紅色,竟然是一種錐心的刺目,讓路樂樂驚覺後退一步,聲音卡在喉嚨裏說不出話來。她有些恐慌地站在遠處,手裏的劍在顫抖,像是被他周遭駭然的殺氣給怔住了。

其實,她從頭到尾都沒想傷害姬魅夜,雖然不願意看到他,對他的感覺也隻是停留在盡量疏離不願意扯上關係的狀態,談不上憤怒和憎惡。而且,姬魅夜對她來說,太過危險和強大,所以,看到對方被自己傷到了,路樂樂驚嚇之餘更多的是恐慌。

帶著血漬的唇扯出一抹苦笑,他緩緩抬起眼眸,金色的瞳孔裏悲傷在翻湧,絞著路樂樂,像是要將她看穿,“他都如此待你了,你竟然為了他,敢傷害本宮?!”

他的聲音與平時不同,幹淨的聲線顯得有些低沉,像是在抑製內心的某種情緒。

“殿下,在來之前,你曾經問過我這個問題。”路樂樂收好劍,“我的答案很明確。如果殿下是因為我這般對他動怒,那我路樂樂在此先感謝你,但是我知道如何處理。如果殿下,你僅僅是要殺他,那我必然同他站到一邊。”

像是受到了某種重擊,他身子頓然一晃,覺得後腦的銀針突然移動了起來,殷紅的鮮血從銀白色的發絲間溢出,染紅了他的後背。

“好,你敢同他站到一邊,那本宮就在你麵前,將他碎屍萬段!”他咧嘴一笑,仿佛失去了理智般,眼眸間竟然透露出一絲不正常的瘋狂。

修長的五指蜷曲起來,藍色的光芒在他手心聚集,銀發如歌飛舞,在他身後交織。

“你快走,他瘋了!”曾經聽說姬魅夜受到過刺激,精神極度不正常,但是也不見他有何表現,而此時他咧嘴一笑看似乖巧的表情卻有著嗜血的眼神,沒有了往昔的華貴氣質,活脫脫像一個失去理智的孩子,隻想毀滅被人搶了去的玩具。

路樂樂此時完全被嚇住,在泱未然的提醒之下才反應過來,忙將他扶起來就要往外跑,打算衝出去。

事實再次警告她,危險的人根本就惹不起。

敞開的門轟然一聲關閉,周圍的殘骸突然卷起擋在了他們麵前。姬魅夜就站在遠處,衣衫和發絲飛舞,全身是血,宛若從地獄走出來的修羅。

“不要傷他!”泱未然一把摁住路樂樂的手,“你不能傷了他。”

“什麽?”路樂樂茫然地看向泱未然,“可是,他會殺了你的。”

“他會殺了我,但是,他不會傷害你的。”泱未然搖了搖頭,有些虛弱地說道:“路樂樂,你該相信他。記住我的話,他值得讓你相信。”

路樂樂回頭看向朝自己逼近,一臉妖邪笑容的鬼姬殿下,看著他嗜血的眼瞳,怎麽也想不通泱未然會說出這類話。

疑惑間,他手裏的光球突然出擊,繞開了泱未然朝她攻擊而來。

天!這叫不傷害她?明明就是想直接要了她的小命。

手裏的劍根本就不用路樂樂拔出,自動出鞘,擋住了姬魅夜的藍色光球,甚至反彈回去,直接撞向了姬魅夜。

“不好……”泱未然大驚,掠身而起想要阻止,誰料反彈的速度過快,他還沒有來得及阻擋,姬魅夜已經被自己的光球所包圍。

窗外大雨滂沱,烏雲翻卷,藏在高空肉眼所看不見的滿月正值中天——而屋子裏的光球發出越來越強的光暈,最後竟然轟然炸開,氣息逼得路樂樂後退了幾步,刺眼的光線讓她本能地擋住眼睛。

半晌之後,幾乎變成了廢墟的廂房恢複了平靜,塵埃飛舞的空氣中傳來了一聲聲痛苦而虛弱的呻吟。

像是一個孩子的聲音。

放下手,她半眯著眼睛朝那聲音看去,已經沒有了鬼姬殿下的身影,也不見那縷縷飛揚的銀絲,隻看見,在殘破的木堆之間,有一個類似小動物的身影匍匐在地上。

卷曲的短發,胖乎乎的手,還有藏在鬼姬殿下袍子下麵的小小身子。

路樂樂拂開塵土的手慢慢僵在空中,呆滯地看著地上那個小小的有些熟悉的身影,直覺全身的血液瞬間倒流,衝向腦門,腦子當即空白,猶如在做著一場可怕噩夢。

那個人……那個人……

她張開嘴,想要走上去,卻看見那小東西突然動了一下,然後撐著身子慢慢坐直,也在這個時候,路樂樂注意到一條殷紅的血跡沿著他後腦流下,滴在他後背之上。

胖乎乎的手摸了摸腦後,他這才回頭看向路樂樂——寶石般清澈卻眼神冰涼的大眼睛,小巧精致的鼻子,一邊勾起的似笑非笑的小嘴兒。

他的眼神帶著一種讓人心寒的譏嘲,冷冷地瞧著路樂樂,似乎將她看成世間最為悲哀的角色,小巧的唇兒依舊揚起,給她的卻是最為殘忍和冷酷的笑。

路樂樂站在原地,覺得血液慢慢發冷然後凝固,這種感覺愈發清晰地從指尖和四肢百骸蔓延而開,然後一塊一塊地凝結成冰,到了心髒處,她可以感受到一種寒心的刺痛,壓迫著她。

周圍的空氣靜得可怕,她依稀間能聽到自己有些沉重和不正常的呼吸聲。

她的唇也依舊保持受到驚嚇時那微微開啟的狀態,然而聲音卻哽在了心口。

這張臉,她是多麽熟悉的。多少個清晨,她醒來的時候,他依舊深深地睡在她懷裏,頭鑽在她胸膛,小手或者抓住她一縷頭發,要不就是拽著她衣服緊緊不放。

那雙眼睛,她也看過不知道多少次,一次次地讚歎它們漂亮如寶石,清澈如泉水,明亮如星光,也一次次被他那無邪又純良的眼神弄得啞口無言和哭笑不得,甚至是茫然不知所措。也一次次地在那雙深切而真摯的眼睛下,無助地哭泣,告訴他自己內心最深的秘密。

而那張勾起殘忍笑容的唇……冰涼手指在空氣中抖了一下,指尖似乎還依舊殘留著他唇的溫度。

多少次,不管在她如何嚴肅的責怪下,那張小嘴兒總是毫不客氣地吻上她的唇,輕柔得猶如蜻蜓點水,那嬰兒獨有的奶香味總會在她唇邊滯留許久。

也是那張嘴兒在她耳邊說:“樂樂,不怕,不怕。”

“樂樂,我是屬於你的。”

“要不,你吻我的唇,我吻你的眉心。”

“樂樂,我也喜歡平底鍋……”

“樂樂……”

“樂樂……”若不是他那聲聲甜膩膩的呼喚,或許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了。

時光此時倒流,想到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也是在滿月,他咬了她一口。

是啊,那個時候為何她就沒有懷疑呢?有他在的地方,每次都會出現鬼姬殿下。而他常常表現出來的神情明明也透漏出幾分熟識……可是,她卻不知道真相,是她不願意去想,還是他掩藏得夠深。

蒼白的臉,勾起一絲苦笑,路樂樂眼底一片絕望,笑容溢開——小雞少爺,就是姬魅夜。

“樂樂,我再讓你做一次選擇,是泱未然還是我?”他仍舊坐在原地,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格外純潔,然而那周身的殺氣卻是無法掩飾住的。

路樂樂後退了一步,嘴角苦澀,這個問題,小雞少爺曾經問過她一次。

那個時候她們被泱未然丟下,在林子裏的時候,他就問過她這個問題,然而……她從來沒有深思過,他和泱未然到底誰重要。

而且這個根本就沒有可比性。泱未然是她認定了的夫君,她願意為他作為一個替身而活下去,甚至他這般對她,她也不曾恨過他,反而,對他有著更多的尊敬和憐憫。尊重的是,他自始至終都堅持著對花葬禮的那份感情,憐憫的是,他和花葬禮都是薄命之人。

而小雞少爺對她來說是什麽?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割舍的人,她習慣身邊有他,習慣睡覺時會把身前冰涼的小東西擁在懷裏。習慣了在午後給他講故事,然後被他詭異的反駁氣得七竅生煙,也習慣了,在他身前沒有心事,甚至,在他麵前可以勇敢地哭出來。

她想過泱未然會離她而去,卻從來沒有想過和小雞少爺分開。

他們一起經曆過生死,一起相擁取暖……其實,在客棧將冰涼的他擁入熱水中的時候,她感覺抱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當她意識到已經將小雞少爺當成另外一個自己,當成自己一部分時,他竟然成了姬魅夜。

她清晰地記得,姬魅夜說:“本宮這樣對你,是因為汮兮的魂魄在你身上。”

她又後退了一步,一邊搖頭一邊笑看著他,眼神卻是那樣的空洞茫然,嘴裏喃喃念道:“姬魅夜,姬魅夜……”

路樂樂心裏清晰地明了,這個人到底不是小雞少爺啊,是姬魅夜。

她想起了過去的一幕幕,她在客棧遇到姬魅夜,回王府,看到有人將小雞少爺送回來,然後……

其實,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安排好故意接近她。

當她把對方當成自己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甚至另一個自己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隻是一步步落入對方的騙局。

而在明知道自己割舍不下的時候,他竟然還敢提出,讓她做出選擇。

“我能選擇嗎?我什麽時候有過選擇的權利?!”她突然笑出了聲,聲音有一種絕望和悲涼,“從我到這裏的第一天,我可以選擇自己的身體,可以選擇我不是花葬禮嗎?我甚至可以選擇我不來這個鬼地方嗎?選擇不遇到你們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嗎?”

“誰給過我選擇的權利,我就像一個玩偶一個樣被你們操控。”她目光淡淡地瞟向泱未然,“想要的時候,留著我,愛護我。不想要,發現我不是你們喜歡的,就拋棄我。而你呢?鬼姬殿下,你讓我現在選什麽?”她回頭看向地上的小雞少爺,冷冷一笑,“我可以選擇你不是姬魅夜,而隻是小雞嗎?我可以選擇你不要將我當成汮兮對待嗎?”

她在想此時或許會哭,然而看著小雞少爺瞬間驚愕的神情,她仍舊是笑了起來——因為他的表情告訴她,他不會是小雞少爺,他是為了汮兮而來的姬魅夜殿下。

心理學自然也是一門必修課,她當然懂得自己為何如此傷心。

因為她將小雞少爺看得太重,太過相信他,此時,有一種被唯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覺。

為此,她哭不出來了,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平複在一陣尖銳的刺痛之後,從心口湧起的莫名窒息之感,還有要衝出喉嚨的鐵鏽腥味。

連日的奔波,以及精神和身體的受創,她時常感到疲憊不已,之前在宮裏,花清語給她下的藥仍舊沒有完全散去,此時,急火攻心,吐幾口血已經是很輕的事情了。

最糟糕的是……最離譜的是,她竟然和他有了實質性的關係。

這樣想來,或許這些也是鬼姬殿下安排的!?想到這裏,路樂樂慌忙喊住自己,真怕自己想太多,一口血給暈死了過去。

到底,她和鬼姬就不該遇到!

可是,這冥冥之中又有人要強行安排他們在一起,比如花清語!

小雞少爺一時間愣在了原處,根本就沒有料到路樂樂會是這樣的反應,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問。而且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更是沒有想到過,此時一向嘴倔的他竟然啞口無言。

已經無須鬼姬殿下回答她,而且她也不想得到答案。就像她說的,兩個人的愛情就不該牽扯到第三個人。他們這些人的恩怨,也不該將她拖入其中。

路樂樂彎下腰,將劍撿起來,轉身慢慢地走向泱未然。

她路樂樂雖然算得上執著,卻也並非死纏爛打,對這段她都覺得莫名其妙陷進去的感情,她已經做好了退出的決定。

花葬禮無人可取代,而且花葬禮犧牲的東西比她多。

她不怨泱未然,從來都不怨,心裏還是對他充滿了感激和虧欠。

泱未然長歎一聲,眼底有一絲絕望,垂下眸子也不敢看向路樂樂。

就如路樂樂所說,她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利。而他泱未然卻特意安排了她以後的路,這對她來說公平嗎?

然而,關乎社稷,關乎的不是一個人的痛苦和快樂,而是整個南疆的存亡。這一點,他該如何告訴她,這就是她生來的職責,也或許是救贖。

路樂樂的手異常冰涼,在拉住泱未然時,他手下意識地顫了一下,似乎已然明了剛才路樂樂為何會有這個反應。

心若死灰嗎?他剛才之所要要阻止這一切發生,就是怕路樂樂看到這一幕,看到這個讓她難以接受的現實。

如今看到了,她對鬼姬殿下必然心存芥蒂,那他之前安排的一切,都等於付之東流了。

扶著她冰冷的手,泱未然站了起來,湛藍色的眼眸看向遠處地上的身影,想要說什麽,卻終究化成一聲長歎。

看著路樂樂再次站到泱未然旁邊並將他扶到小榻之上,回過神來的小雞少爺也隻是冷冷地笑著,眼瞳深如幽潭,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窗外雨聲大作,房頂發出坍塌的聲音,很快的,珈藍和幻影的身影掠過窗戶落在了屋子裏。

看到屋子裏的情況,珈藍那張妖媚的臉當即發白,冷灰色的瞳孔閃過一絲恐慌,忙把鬼姬殿下用衣服裹好,抱在懷裏,警惕地看了看路樂樂手裏的劍,道:“娃娃,你還真下得去手啊。”

聽到這個話,路樂樂抬頭看了鬼姬殿下一眼,剛好對上他略帶冷嘲的目光,持著劍的手頓時一涼,緊抿著唇,別開了頭,而對方也似乎不願意看到她,閉上了眼睛。

“珈藍,早就說過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你看,她竟然出手這麽重,將殿下傷成了這個樣子。”幻影走上前來,看著路樂樂的眼神充滿敵意。

珈藍倒沒有理會幻影的話中之意,反而抱著鬼姬殿下上前一步,湊著臉到她麵前,笑嘻嘻地說,“娃娃,你將殿下傷得這麽重,難道你就不心疼?要不要隨我們一起回去?別留在那病秧子身邊,反正他是不要你的人。”

路樂樂一聽,臉色當即就變了。原本以為這珈藍會同幻影一樣上前來責罵她,卻根本沒有料到它竟然說出這番話。

看到路樂樂臉色有了變化,珈藍不依不饒,繼續嬉皮笑臉地說道:“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比起那病秧子你就是喜歡我們殿下多一點,更何況,你們還有了夫妻……”

“珈藍!”路樂樂手裏的劍突然一抬,鋒利的劍刃放在了珈藍的脖子上,幾乎是用憤怒的發抖的聲音吼道:“你要敢再說下去,我一定殺了你。”

珈藍瞟了一眼眉間有疑惑的泱未然,又看了看懷裏似沉睡的鬼姬殿下,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娃娃,你最近脾氣可有點不好。殿下傷得很重,我也要帶他回去,當然,如果你不放心殿下,隻要吹響了這哨子,我就回來接你。”說罷,它才扭著身子,縱身展翅離開了廂房。

手上的劍此時顯得格外沉重,看著空****的窗台她心裏有一陣莫名的失落,垂下手臂,突然聽得又是一聲巨響從前方傳來。精神處於高度緊張,她手裏的劍本能地斬過去,然而舉在空中卻突然僵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給死死牽扯住。

路樂樂驚愕地看去,隻見一縷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銀絲正鎖在劍柄上,而銀絲的另一頭……則是突然恢複了真身,坐在藍色骨翼鳥上,氣質華貴如初的鬼姬殿下。

雨絲從天而降,然而到了他頭頂卻被一張無形的結界擋住,然後沿著看不見的弧線泄開。遠遠看去,鬼姬殿下似乎正坐在一張水鏡中,銀發如歌飛揚,邪魅而冷然的妖瞳俯瞰著她,帶著不可抗拒的睥睨天下之氣魄,讓人望之生畏。

“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他才是你的一切?”說著,他的唇突然譏諷地勾起,眼底卻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痛楚,“所以,你不敢承認小雞少爺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不敢麵對本宮!”

修長漂亮的手指纏著十條近乎透明的銀絲,路樂樂身子突然一輕,手腕和足上都被銀絲絞著,然後落在了他身前,被他單手摟住。

而另外幾條銀絲已經察覺到了泱未然有所行動,竟然刺啦一聲飛出,瞬間穿透了他的四肢將他固定在遠處動彈不得,隻要微微一動,殷紅的血就沿著銀絲滴落。

“你放開我。”她的聲音夾著擔憂和害怕,然而更多的是憤怒,睨了他一眼,她忙回頭焦慮地看向泱未然。

其實她想說,小雞少爺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超過了她自己。然而,那隻是她心目中的小雞少爺,在剛才,小雞少爺在她心裏已經離去了。就像他突然折回來,是以姬魅夜的身份,而不是小雞少爺的身份。

“為什麽不看我?”他聲音低沉,聽起來有些悲哀,語氣像極了小雞少爺哭泣的時候,“路樂樂,你應該看看你的心,本宮應該將你的心挖出來,讓你看看誰才是最重要的!到底本宮在你心目中占什麽位置?”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狼狽過。

明明被她拒絕了,她的劍毫不猶豫地斬了下來,讓他深受重傷被打回原形,而看到他成了嬰兒的時候,她也沒有表現出如往昔般對他的疼愛。而是退回一邊,依舊選擇了泱未然。

他大可以離去,然後等到她自動送上門來,因為隻有他才能幫得了她,也隻有他懂得她需要什麽。

可是,他竟然不爭氣地自己回來了,還問了她如此愚蠢的問題。

“殿下,等汮兮的靈魂從我身上離開的時候,您再挖我的心也無妨。不然,我一死,就等於汮兮的寄生體死了,自然她的魂魄也會跟著煙消雲散吧。”她回頭,對上了他的眼睛,第一次毫不畏懼,也沒有閃躲,甚至,這麽久以來,她發現自己第一次頭腦如此清晰和理智。

或許是被欺騙太久了,也或許被傷得太深了,也或許自己做傻子太久了……

她需要時刻都保持百分百的理智,比如……姬魅夜,對她無論做什麽,都是建立在汮兮的基礎之上。

而此時,他驚訝悲慟的眼神再次給了她答案。

手指突然卷曲,掐住了她的脖子。猶如最緊繃的線被人挑斷,他金色的妖瞳泛起紅絲,緊緊地絞著她,隨即冷笑,“本宮會讓你如願的。而且,本宮不僅僅要挖出你的心髒,甚至還要取盡你的血,隻有這樣汮兮才能完整地被救出來。”

“怎麽?怕了?”泛紅的金色妖瞳浮起一絲笑意,他猛地低頭,咬住了她脖子上的血管,刹那間,全身凝固的血液被人殘忍地抽了出來,脫離自己的身體,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密長的睫毛下滑落一滴他不曾發現的淚水。

手指下意識地握成拳頭,指甲深入手心,銳痛抹不去心痛,抹不去生命被一點點抽去的痛苦,也掩蓋不住胸腔某種東西一點點地化成灰燼。

明明知道他欺騙她,哄她,救她都是因為汮兮。然而當他親口說出這句要放幹她鮮血去拯救汮兮的時候,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和心痛……

鮮血仍舊源源不斷地從她身體裏被吸出,她猛地睜開眼,一道寒光掠過她幽深的瞳孔,讓她精致蒼白的臉變得有些猙獰恐怖。

“憑什麽?”她開口說道,那寒光逐漸凝滯,溢滿了她的雙眼,然後蔓延在她心口,慢慢駐紮,生根,“姬魅夜,憑什麽就要用我的鮮血救汮兮?我可沒有這麽偉大。”

她的聲音突然變化,他才恍然從少女那誘人的芬芳中清醒過來,等他仔細看去時,她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全身冰涼,氣息微弱。然而她看著他的目光卻寒冷如冰,更如一把帶毒的刺刺入他的心頭,永遠都無法拔出來。

那一刻,他竟然在她眼底看到了一種叫做深惡痛絕的恨!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知曉當時是什麽讓她突然對他產生了恨意,也不知道她明明奄奄一息卻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竟然冒著四肢被銀絲絞斷的危險,冷笑而殘忍地看著他,然後拔劍斬斷了將兩人連在一起的銀絲。

雪亮的劍猶如閃電斬下,她推開他,纏在她手腕和腳踝上的銀絲猛地收緊,生生勒緊了她的皮膚,便聽得她低笑道:“我不是被這些銀絲所操縱的傀儡,而你也不是能操控我命運的那個持線之人。”

雪紅色的鮮血從她四肢溢出,她精致宛若瓷器的臉有一種陰冷和決絕,黑瞳亦冰冷異常,光束將手上的銀絲斬斷,她身子頓時往後一仰,朝地上摔去。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欺騙和利用別人的感情,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劍氣已經劈斬而下,砰的一聲,那幾條纏住她腳踝和貫穿了泱未然的線同時斷開,他身子也被那種強大的力量反彈開,甚至有幾枚銀絲淩厲地反穿了他的肩頭。

撕裂的疼痛,卻根本就無法掩蓋他心中那讓他幾乎無法呼吸的銳痛,好像,這些銀絲都如利器一樣從他心髒穿過,片刻間,就千瘡百孔。

“我甚至懷疑,玩弄感情的人,是真的懂得愛嗎?”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仰著頭看著被幻影和珈藍護住的神色恍然有些呆滯的鬼姬殿下,用譏誚的語氣質問道。

然而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鋒利如刃,讓他每每想起,胸口就像萬箭穿心般銳痛,“而姬魅夜你有什麽?親情?友情?愛情?還是同情?”她笑著反問。

“咳咳……”他猛地彎下腰,銀絲垂落,雙肩在風中瑟瑟發抖,手指死死地揪住胸口,似乎想要將心髒那些疼得讓他難以呼吸的利器都挖出來。他有什麽?親情?友情?愛情?同情?有嗎?應該有吧,然而,對上她冰涼的目光……

此時,他深刻地意識到在路樂樂斬斷兩人之前的銀絲時,他們所有的感情都決裂了。

遙遙相望,她眼底的悲痛已經被恨意掩蓋,而他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看著她——不知所措。

她眼中沒有了淚水,幹涸得猶如一彎失去生氣的空潭。

其實,她給過小雞少爺一切。那些他們朝夕相處的日子,她用了所有的情感來照顧他——那已經深得將他當成自己另一半,是不可分割的整體的日子,其實,她對他的感情除了友情、親情、同情,甚至類似於愛情,甚至是高於愛情的所有情感。

有多少人,能讓她放下所有防備去嗬護,去信任。有多少人,能讓她放棄自己的生命,求得他的安全。

而當她寧可舍棄所有的一切時,卻發現對方不過是自己假想出來的美好影子,不過是為了利用她的騙子。

路樂樂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人生觀必然會因為這件事兒而扭曲,心底必然會有抹不去的傷痛和恨!

他們永遠都回不去了!回不到在正王府的秋千上,她寵溺地將他抱在懷裏,任由他在她懷裏胡作非為,任由他像貓一樣睡在她懷裏。

那哼著歌笑容燦爛明媚的紅衣女子,那吹著“悠知我心”咯咯嬌笑的孩子,那天空中猶如被朱紅漂染的紅霞,和天邊連片的碧色荷池,那一幅美卷猶如正王府的那場大火,被焚燒殆盡。

永遠都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去了。

泱未然說,生死其實是最輕的痛楚……相比現在的她來,生死果然不值得一提。

真相,果真是殘忍的!

銀絲和寬大的袍子將他的身體包裹住,此時,他深埋著頭,看不見他的神情和痛楚。

珈藍早就被現在的情況嚇得不敢說話……能感受到背上的人在發抖,千年以來,從認識殿下開始,都未見他如此失禮,和痛苦過,甚至,它能感覺到殿下身上有一種強大的要將他覆滅的絕望。

冰涼帶著異樣香味的血滴落在它背上,珈藍心裏一驚,像是聽到了殿下指尖穿破衣帛,刺入自己心髒的聲音。

許久……背上的人在一片血腥之中,慢慢舒了一口氣,然後才抬頭,然而隻露出一雙絞著血色的金色瞳孔盯著路樂樂,“好!路樂樂,既然你要選擇和本宮決裂,那今日月圓之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若再見,那你便是本宮最想殺的敵人。”

“泱未然死期將至,他的靈魂本宮自然會來親自收取!”他眼底漾起一絲笑意,“所以,在他死之前,你最好是逃得遠遠的。不然……嗬嗬。”

“走。”笑聲戛然而止,他冷冷地吩咐道,寬大的衣袖和縷縷的銀絲遮住了他胸前那隻掐入自己心髒的手,亦擋住了沿著手指滴落的鮮血。

東邊第一縷微弱的光線照來,然而很快就被大雨掩蓋,天空已經很黑,翻卷的黑雲欺壓而下,大雨磅礴,讓人難免壓抑。

幻影回頭看了一眼路樂樂,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敵意,轉身離開的時候,她扔下一句話,“很期待,再次相見。”再次相見,她們就已是敵人。

屋子裏,終於恢複了平靜。雨絲飄進來,夾著她血的腥味,和沉重的喘息。

劍從手裏慢慢滑落,她雙腿無力地跪在地上,許久都站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