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方梟雄無漏網

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春二月末,北地叛眾潰散,烽煙漸消,隻餘一個陳豨,率殘部逃入雲中郡。劉邦見陳豨已不足為患,便留下周勃、樊噲,轉攻雲中郡。兩將率軍入雲中,於春三月,大破陳豨所率胡騎,生擒王黃等賊將,收複了雁門、雲中二十九縣。前後攻戰,且按下不表。

單說劉邦回軍途中,路過代縣,登城北望,見重巒疊嶂,宛如壁壘,不由感歎:“塞上景象,究竟是不同!此地抵近匈奴,形勢甚險要,似不宜與趙地合並,仍應封國,由諸侯在此為我鎮守。”行至洛陽,劉邦住進東宮,淹留多日,又不想走了。便在洛陽下詔,仍將趙、代分為二國,擬在諸王、封國相、列侯及二千石官吏中,擇賢者為代王,定都於晉陽。

半月之後,便有盧綰、蕭何等三十八人,聯名上疏,俱說皇子劉恒,為人賢明溫良,可以為代王。

這劉恒,不是別人,正是薄夫人所生之子。薄夫人自入宮之後,不受劉邦見愛,全不似戚夫人那般風光,所幸當年便育有一子,以子之貴,可得安居後宮。薄夫人頗知隱忍,也不與他人爭寵,隻專心撫育愛子。

母子兩人相依為命,謹小慎微,在後宮倒也無事。年複一年,劉恒漸漸長大,處世恭謹,知書達理,竟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了。

至今日,劉恒雖已是少年,卻未封王,此次若遣劉氏子弟去鎮守晉陽,自然非劉恒莫屬。劉邦思之,確也妥當,於是準了諸臣所奏,封劉恒為代王。

劉恒在長安奉詔後,實難舍其母,便上奏:請攜母同赴晉陽。那劉邦眼中,除戚夫人而外別無顏色,視薄夫人可有可無。見此奏,便準了劉恒母子同行。

有道是,禍兮福之所倚。薄氏母子此去,雖是遠離了長安繁華地,屈居邊關,卻也遠離了是非之地,此後,任他朝中種種風波,都能安然度過。

且說劉邦在洛陽住了許多日,方率軍返回長安。入城之日,百官於城外夾道郊迎,劉邦在輅車上,不見百官麵有喜色,心中便納悶。回到宮中,見中涓諸人也是神色張皇,心中就更是生疑。

片刻之後,呂後自椒房殿來見,劉邦劈頭便問:“出征數月,朝中莫非有大事乎?何以眾官皆怏怏不樂?”

呂後不知劉邦心思,不免惴惴,望了望劉邦神色,心一橫,仰麵答道:“朝中確有大事,恐擾亂陛下,故而未奏。”

“何事?”

“韓信欲聚眾謀逆,已於上月伏誅。”

“啊?”劉邦一驚,瞠目道,“胡鬧!怎能有這等事?”

呂後吸足一口氣,道:“韓信謀反,妾身不敢獨自做主,與蕭丞相商議,斷然捕之。經盤詰,此事定然不虛。”而後,便從欒說告密說起,將韓信伏誅之事始末,縷述了一遍。

劉邦聞罷,拈須失神半晌,又問:“韓信府中,還殺了何人?”

呂後垂下眼瞼答道:“已誅三族。”

劉邦右手猛然一抖,歎了一聲:“這個韓信,自作孽。”遂斜倚於靠幾,閉目沉思,漸漸地嘴角露出笑意來,睜開眼道,“如此也好。”

見劉邦並未怪罪,呂後這才放下心來,進而道:“韓信既有罪,則舉發者便應重賞。”

“不錯。那個舍人欒說,且封侯吧,要教天下人皆明忠奸。”

“蕭丞相亦當加封食邑。”

劉邦略一遲疑,勉強道:“這個自然,他怎能不封賞?隻不知那韓信死前,更有何言?”

呂後想了想,回道:“韓信曾大呼:‘吾不用蒯通計,反為小人、女子所詐,豈非天意哉!’妾卻是不知蒯通為何人?”

劉邦目中精光一閃:“此乃齊之辯士也!此人,我倒是要見見。”說罷,便命中涓向齊相府發敕書一道,命搜捕蒯通。

次日朝會畢,劉邦留下蕭何。兩人踱至鴻台上,劉邦屏退左右,一把拽住蕭何衣袖,怒道:“老吏!你斷獄無數,不可謂愚氓。那韓信謀反之事,僅憑家臣舉發,一夜之間,便可殺頭的嗎?”

蕭何歎息一聲,答道:“韓信因老臣而得大名,臣豈忍心殺之?然漢家上下,可有一人能阻得住皇後?”

劉邦不禁火起:“皇後若要你的頭顱,你也允嗎?”然想想蕭何之言,竟也無由斥責,便頓足道,“這個老婦,如何得了!”

“臣以為,陛下在外征討,而韓信在內伏誅,終是天意,天下當無人責怪陛下。”

“隻是……誅其三族,未免太狠毒了些。”

“不如此,此事終不能了。”

劉邦低頭想了片刻,漸漸平息了怒氣,對蕭何道:“誅韓信,丞相畢竟有大功,這便加封你食邑五千戶。你謀國十年,殊為不易,明日起,將‘丞相’改稱‘相國’,與封國相的名號同一,以示大統。再命王恬啟遣一都尉,率五百人禁軍為你護衛,常隨出入,以示榮寵,要教那天下人都羨慕,皆知忠君必有賞。”

蕭何見劉邦不再責怪,方才長出一口氣,連連謝恩而退。

翌日,果有詔下,厚賞蕭何。百官聞之,皆欣羨不已。蕭何有五百人護衛左右,出入備極榮耀,道旁百姓皆翹首觀望。想想前後事,蕭何心中暗自慶幸,接連幾日,受百官登門之賀,不免便有些欣欣然。

這日,司閽忽然來報:“有召平先生自城東瓜田來,一身縞素,手執一鐵鋤,口稱吊喪。”

蕭何詫異,忙迎出門去,見召平果然是白巾白袍、以鋤作杖,狀頗為怪異,也不好當麵嗔怪,隻得迎入內室。

召平甫一坐下,也不理會蕭何神色,開口便道:“公將從此招禍了!”

蕭何大驚,忙正襟長跽,問道:“先生所言,究是何故?請指教。”

召平道:“人曰喜事,我曰禍事,並非故作驚人語。以常理推之,君上連年出征,親冒矢石,公卻安居都中,不披甲革,今反加封食邑,豈非有異?老夫斷言,此封乃大禍將至也!名為重公,實為疑公。公可曾想過:淮陰侯有百戰之功,尚且誅夷;公之功高,焉能及淮陰侯?”

召平此言,恰說中蕭何心事。蕭何不禁臉色一變,大起惶恐,忙俯身一拜:“足下所言極是,然君上起疑,容不得老臣辯白……如此,計將安出?”

召平笑笑,將手中鐵鋤一舉,道:“此事易耳,公可讓封不受。貴府地下埋有多少私財?可盡皆掘出,移作軍需。如此,便可免禍。”

蕭何麵露詫異:“我府中地下,哪裏有甚麽財寶?”想了想,方恍然大悟,“善哉!公無愧為秦之重臣,有如此城府——你是要我捐出家財,以釋上疑。此乃以退為進之計,老臣這便照做。”

次日,蕭何入宮求見,呈上奏疏一道,奏請辭還新增封邑與護衛,並懇請捐出大半家產,以助軍需。

劉邦接過奏疏閱畢,神情大悅,道:“蕭相國終究知我心!漢家興業艱難,諸臣都似你這般不愛財便好了。既如此,我便準奏,所捐財物入府庫。你蕭何之功,譬如日月,人皆可見,另加食邑反倒是多事了。至於護衛,乃朝中威儀,相國便不必推辭了。”

自此之後,蕭何知自己一靜一動,皆在劉邦的股掌中,便越發不敢恣意。每每上朝奏事,都要察言觀色,與呂後亦有意疏遠。久之,見劉邦並無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此時,韓信之事還未曾了,黨羽蒯通尚未到案。朝中搜捕蒯通的敕書飛遞至齊,曹參看了,隻覺得為難。昔日在韓信帳下,曹參便與蒯通相熟,也知此人已遁跡故裏,要尋出來怕是不易。想到此,便遣一得力掾吏[1],赴蒯通故裏範陽(今河北省定興縣),向縣令探問究竟。那縣令見來人問起蒯通事,隻搖頭道:“此人恐是難尋。今上登基之年,蒯通倒是曾歸故裏暫居,替人相麵卜筮,狀甚潦倒。後漸至癲癡,常顛倒衣履,狂歌於市,裏正不能禁。如此僅一年,忽然便無蹤,人稱已往臨淄去了。”

掾吏謝過那縣令,回來複命。曹參不禁失笑:“原來就在我鼻子底下!”便命隨身的眾吏員,分頭去臨淄各坊間,尋覓癲癡之人,凡年逾三十以上者,統統拘來。

未幾,各閭裏便送來癲癡者數十人,皆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曹參命將一幹人提至堂上,排成一列,便離座上前辨認,才看了三數個,一眼便認出蒯通來。當下揪住他衣領道:“故人!何故佯狂?”說著,便將蒯通拽至內室。

兩人於內室對坐,蒯通仍欲佯狂,哧哧笑道:“足下是何人?若有酒肉,我便不狂。”

曹參雙目咄咄逼人:“夫子,淮陰侯殞命,你還有心戲謔嗎?”

蒯通不由怔住,半晌才道:“相國請拿酒來。”

曹參便命人上酒。蒯通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遂向西一拜,大慟道:“大王,何不早悟?何不早悟耶……”

曹參亦頗覺淒然:“夫子節哀。淮陰侯之功過,非你我所能評斷。我尋你,乃今上有敕令,要召你入朝。”

蒯通驚道:“今上?漢帝召我何事?也要殺頭嗎?”

曹參便拱手道:“在下亦不知其詳,隻教將先生禮送至長安。”

“長安!”蒯通不由怔住,良久方黯然道,“老夫若去了長安,便無望生還矣,請足下再拿酒來。”

曹參笑道:“自重用酈夫子起,今上已知禮賢下士,你不必擔憂。”說罷,便喚來掾吏,吩咐備一席上等酒肉,為蒯通餞別。

當下,曹參請蒯通沐浴更衣,兩人豪飲一番,說了許多舊日之事。飲畢,已有侍曹備好安車一輛,停在府門等候。曹參便起身,送蒯通至門外。

蒯通謝道:“有今日一宴,蒯某赴長安,即是死,也是飽食之鬼了!”

曹參一揖道:“此乃戲言了!夫子師從安期生[2],精通權變,謀術都寫了八十一篇,有何禍患躲不過?”

蒯通仰麵想想,笑道:“也是。小臣若僥幸不死,回來再與相國對飲。”

雖如此,蒯通仍是心神不寧。登上安車,便見有一隊甲士,各個執戟,將車左右夾持,心中便知凶多吉少。再回頭望去,卻見曹參早已沒了蹤影。

這一路,有掾吏一人悉心照料,然路途終是多坎坷,顛得蒯通甚苦。如此跋涉月餘,進得長安,即獲劉邦召見。

劉邦望望蒯通,麵露輕蔑道:“蒯通,蒯夫子?韓信素所倚重之人,便是你嗎?”

蒯通俯首回道:“不敢。臣蒯通,閭裏潦倒之人,蒙君上召見,光耀先祖。”

“聽你說話,果是善辯之士!我倒要問你,你教韓信反,欲與楚漢三分天下,又是為何?”

蒯通一驚,端詳劉邦片刻,即朗聲答道:“然!此正是臣之所為,陛下竟連這等微末事都已聞知?真是眼線遍天下。臣隻知:狗之所吠,必非其主。當彼時,臣唯知有韓信,不知有陛下——若非此次曹相國搜求,臣哪裏得睹天顏!臣隻歎:那韓信愚頑,不用臣言,終以族誅了結。若聽了臣言,陛下如何就能殺得了他?”

劉邦大怒,叱道:“你教韓信謀反,罪大於韓信,分明是不逞之徒!韓信既伏誅,你似甚惜之,莫非是想下油鑊麽?”

蒯通昂然道:“烹則烹矣,臣隻為韓信憐!想昔日,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才者先得。那楚漢交兵之際,天下洶洶,豪傑爭欲效仿陛下舉兵,唯恐舉旗太遲,可曾有人怕砍頭?唯韓信優柔,不忍叛漢,其所獲,卻是求仁而不得仁。古來奇冤,有過於此乎……”說到此,不禁淚流滿麵,悲不能言。

此言觸動劉邦心事,渾身就一顫,連忙顧左右而笑道:“又是一個貫高!愚直之人,何其多也?”繼而斂住笑,對蒯通道,“念你愚忠,罪不當死。朕欲赦你死罪,授你以官,再不必操弄神鬼以謀生了,你意下如何?”

蒯通大出意外,怔了怔神,方才答道:“昔臣與安丘先生從項王,項王不用臣策;臣改投韓信,韓信亦不聽臣言。久之,臣已心灰意懶,不欲為官。唯願陛下憐韓信之功,乞將韓信首級賜予臣,攜回葬於淮陰。如此,也不至冷了天下功臣之心。”

聞蒯通其言哀切,劉邦不禁動容,揮揮袖道:“也罷也罷!韓信首級,便交予你,朕明日便傳令淮陰有司,助你造墳下葬。你既無意仕進,朕便準你東歸,且閑散去吧。”

蒯通悲喜交並,稽首道:“今日始知,天下人何以謂陛下寬仁。”

劉邦擺手道:“罷了罷了,莫再教人謀反就好!”

蒯通歎息一聲,遂再三謝恩而退。

話分兩頭,且說韓信於長安伏誅之日,梁王彭越也在洛陽身陷囹圄。原來,年前陳豨作亂,劉邦召彭越會師助戰,彭越對陳豨素來敬佩,不忍刀兵相見,故托病未赴,僅遣了部將衛胠(qū)率數千兵馬赴邯鄲。如此抗命,惹得劉邦大怒,不久,便有使者持戒書[3]來責問。

彭越得了戒書,心中惶恐,想要親往邯鄲大營謝罪。

此時,他身邊有一部將,名曰扈輒,倒還有些識見,力勸道:“不可!大王前日不往,今日始行,則前日之病,究竟是真是假?漢帝之疑,怎是麵謁謝罪便可解的?大王一入邯鄲,必定被擒。不如即刻舉事,趁漢家關中虛空,發兵西行,截斷漢帝歸路,方為上計。”

那彭越本無雄才大略,漢定天下之後,唯知曲意逢迎劉邦,常赴都中朝覲天子,為諸侯中走動最勤的一個。忽聞扈輒此諫,竟然驚出一身冷汗來。躊躇再三,終是托病未去謝罪。然亦不敢造反,硬起頭皮,生死隻托付於天。

事有湊巧,那扈輒與彭越所議之事,府中太仆賈友倉偶然聞知,吃了一驚,遂記在了心上。一日,賈友倉在外犯罪生事,彭越聞之大怒,便欲治罪。

那賈友倉被彭越下令奪職,在家中待罪,想想不忿,便起了念,要舉發主公以贖罪。他聞聽皇帝已班師洛陽,便隻身赴洛,叩南宮之門變告。

劉邦接到變告信,冷笑一聲:“一個反了,兩個也要反!”遂命酈商率禁軍一隊,夤夜赴梁地拿人。酈商奉命持節,突入梁都定陶,出其不意,將彭越與扈輒兩人鎖拿,拘至洛陽。

劉邦聞彭越已就擒,也不召見,隻吩咐交予廷尉宣義,即日對簿審訊。

宣義收了人犯,輕車熟路,按張敖、貫高舊例,先將彭越以酒肉安撫好,便嚴刑鞫問扈輒。

酷刑之下,扈輒饒是鐵人,也隻得招供,將他如何勸梁王謀反事,和盤托出。宣義聞扈輒已招認,入獄看了證供,一笑:“如此,便少受些皮肉之苦。”遂拿起證供,掉頭去見彭越。

彭越初被囚,尚心存僥幸,心想自己絕非尋常人物,乃漢家立朝功臣,雖然抗命,卻並無反跡,劉邦即使多疑,亦須有證據,否則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因此,隻盼宣義早些來訊問。

這日,宣義麵露笑容,手持一卷冊,來至彭越囚室,恭恭敬敬道:“梁王,請閱此卷。”

彭越展開卷冊,見是扈輒供詞,臉色便一白。待讀畢,不禁汗出如雨,囁嚅道:“扈輒固有此勸,然孤王並未反……”

宣義斂了笑容,板起麵孔道:“梁王,反或不反,乃孩童遊戲乎?部屬勸謀反,即是大逆不道,當場便應拿下,送朝廷治罪。你堂堂諸侯,如何不知律法?分明是存了反心,故意縱容。”

彭越在囚室被拘數日,滿腹委屈,聞此言,不禁大怒:“你何人也?無名之輩!昔年若無孤王斷楚糧道,使項王食盡而敗,你哪裏可得九卿做?”

宣義聞此言,倒也不惱,隻冷笑道:“如無君上之命,臣亦無緣親聆梁王教誨,實為幸甚!臣告辭了。”說罷,轉身便走。

次日,宣義上奏,言扈輒勸梁王反,是為謀逆,罪無可赦;梁王聞屬下欲倡亂,知情不舉,顯是反形已具,當同罪。

這宣義,倒也未深文周納,隻不過依刑律,將彭越坐罪而已。劉邦得了奏報,當下明白了原委,也知彭越必不敢反,然知情不舉亦足以坐罪,心中就暗喜。待提起筆來,擬準奏,忽又想起彭越舊日之功,頗有不忍。躊躇間,索性將此案擱置,留置彭越於洛陽獄中,自己先率軍回了長安。

待處置韓信事畢,正值春暖花開,劉邦複又心念洛陽,便率親信再赴洛陽。至南宮住下,想起仍在獄中的彭越,心中忽覺不忍,遂有意留他一命。當即下詔,公告天下,以謀反罪誅扈輒。梁王彭越包庇逆犯,與扈輒同罪,然念在往日功高,免死,廢為庶人,徙往蜀郡青衣縣(今四川省雅安市)安置。

彭越在獄中月餘,聞韓信被誅族之慘狀,知劉邦是在剪除異己,遂大哭一場,再不存僥幸之心,隻待有一日引頸就戮。這日,忽聞蒙赦,將赴蜀郡安置,不由既喜且悲。聽宣義讀完詔令,彭越長歎一聲,向宣義叩了個頭,道:“臣行止無端,謝君上不殺之恩。”

出獄隔日,彭越便帶了數名親隨,由一隊兵卒押解,乘驛車離了洛陽,前往蜀郡。待交予蜀郡西部都尉看管之後,再遷徙眷屬。

彭越一路西行,一路便歎息流淚,想自己當年橫行大澤,何其威武!未曾想,全力助漢定了天下,卻落得這般境地,真乃大夢一場!

驛車行至鄭縣(今陝西省華縣),忽見前麵有大隊車馬迎麵而來,儀仗威嚴,顯是宮中來人。兩隊相近,才見是呂後出宮,自長安往洛陽去。

彭越在驛車內望見,如見故人,忽然就情急,連連大呼:“皇後救我!”

呂後聞聽呼叫,便命車駕停下,步下車來,走近驛車。見是彭越被一隊兵丁押解,心中便明白了大半,卻故意問道:“梁王,何故在此?”

彭越不由放聲大哭,哀哀道:“皇後,臣馭下不嚴,部將擅言違礙之語,陛下卻不問緣由,罪及微臣,令人百口莫辯。陛下今有詔,廢臣為庶民,發往蜀地安置。”

那呂後心中,隻巴不得異姓諸侯全死光,為劉盈鏟平隱患。今聞彭越僅是廢王免死,心中就一驚:“哦,有這等事?”

彭越卻以為呂後發了善心,便呼起冤來:“彭某出身山賊,若非今上賞識,如何可得諸侯王做?人非禽畜,皆知報恩,臣又怎能存謀反之心?望皇後憐之,為臣辯白。”

呂後仰首想想,冷冷一笑:“這個失心翁,又做蠢事!”

“皇後,臣今已年老體弱,遠非當年,那蜀郡僻遠,此去如何得活?唯願返歸故裏,總還能多活幾日,望皇後開恩。”

呂後便道:“梁王之意,老身已知。且隨我來吧,入洛陽謁見陛下。”

彭越大喜道:“謝皇後再造之恩。”

呂後遂命押解兵卒,掉頭返洛陽。那兵卒首領,不過為一屯長,見既無詔令、又無符節,僅憑此一語,便要半途折返,不禁麵露猶豫:“此事,須得衛尉有令。”

呂後聞聽,立即雙目圓睜:“老娘之言,不能作數嗎?”

那屯長哪裏敢違抗,連忙從命,一行人便尾隨呂後車駕,折返洛陽。

待車馬入洛陽,呂後又好言安撫彭越,告之來日自有分曉,便遣人送至館驛安頓了。那彭越自忖無事,也就放下心來等候。

此事,還未等呂後通報,便有城門校尉得知,報給中尉丙猜,丙猜不敢怠慢,急入宮稟報劉邦。

劉邦聞聽呂後竟擅自做主,將彭越帶回,不禁大怒:“諸臣瀆職,該當何罪!”當下,便將廷尉宣義、中尉丙猜、衛尉酈商等免職,另擇他人接任。

翌日晨,劉邦遣人喚呂後前來,劈頭便罵:“老婦愈發不知規矩了!前日殺了韓信,也就罷了,如何又將彭越帶回?詔命頒下,竟不如廢柴一根,廷尉等諸臣,竟也任由你做主,不敢發一語阻攔。如此擅權,還要我這皇帝做甚麽?”

呂後挨了罵,亦不動怒,隻緩緩道:“陛下如今能統馭萬軍,如何臨事仍不明——那彭越,壯士也,將他遷徙至蜀,無乃自遺禍患乎?不如誅之,以絕後患。陛下今日優柔,明日優柔,那彭越若在蜀郡發難,豈不要重演取三秦舊事?到時悔之,隻怕是晚矣!故而妾身冒風險,與之俱歸,就是不想讓他活!”

劉邦聞言一震,怒意漸消,想了想才道:“要殺彭越,不能無名。今日起,廷尉已換了鄒育,你自去處置吧。”

呂後得了這旨意,正中下懷,立即遣人去館驛,密召彭越舍人,囑其誣告彭越返洛陽後,即召集舊部,意在“複謀反”。

那舍人哪敢不從,便照呂後所囑,寫了變告信。此信送至宮中,劉邦便知是呂後上下其手,苦笑一下,即命廷尉鄒育捕了彭越,下獄治罪。

鄒育新接任廷尉之職,眼看前任被奪官,知此事大意不得,接旨後即赴館驛,將彭越鎖拿收監。

當其時,彭越正自做著好夢,巴望呂後進言,勸動劉邦恩準複位,卻不防一群公差擁入,橫拖直拽,將他押至詔獄中,這才知大事不好,一夜竟未能合眼。

鄒育揣摩上意,知劉邦此番定是要彭越的命,便親臨詔獄勘問。幾句話問過,彭越哪裏肯服,隻連聲呼冤:“笑談!原本便無謀反,又何來‘複謀反’?小人之言,可據之定罪乎?”

鄒育於治獄之事,也頗有心機,見梁王是個莽漢,便不再使威,隻溫言勸道:“福禍皆由天定,梁王也不必抱怨。今日之罪,根苗恐早已前定。大王以諸侯之尊,入此詔獄,豈有僥幸之理?不若痛快招了,免受酷刑。陛下已赦你一回,此次服罪,或也可赦免。若不服,則必死無疑。”

彭越雙淚長流,仰麵歎道:“悲夫!我彭越豪雄一世,到頭來,卻要自汙以求苟活。罷罷罷,你便寫好證供,我畫押便是。”

次日,鄒育便上了一道奏表,曰:“故梁王彭越,蒙赦廢王之後,賊心不死,折返洛陽後,即圖謀不軌,現經勘問,已供認不諱。依律應重治,擬比照韓信謀反案,梟首示眾,並誅三族。乞準奏。”

奏章擺上劉邦案頭,劉邦眯眼看了看,幾次拿起朱砂筆來,複又放下,呆想了良久,忽而怒罵了一句:“這個也要反,那個也要反,存心不教我安睡耶?”隨即照準立斬,又吩咐中涓,擬詔書送至各郡國,昭告天下。

批複已畢,劉邦似仍有餘恨未消,又知會廷尉府,將那彭越屍身,剁成肉醬,名之曰“醢(hǎi)”,分賜給諸侯,以為震懾。

鄒育接了詔令,心頭也是一凜,急調差人往定陶,將那彭越三族盡行拘至。又親往詔獄,提出彭越,當麵宣讀詔令。

彭越在獄中囚係多日,將數年來與劉邦之恩怨,思之再三,隻覺無愧。至於禦批發回,是禍是福,已全不在意了。這日見鄒育率一眾屬吏,至獄中宣詔,其排場如臨大敵,便知死期將至,遂整了整衣冠,步出囚室聽旨。

眾吏見他出來,都齊聲喝道:“跪下,接旨!”

彭越微微一笑:“昔日同舉義,由兄弟而君臣,我可跪劉季。今日既非兄弟,亦非君臣,便容我立著接旨吧。”

鄒育也不計較,將詔令宣讀一遍。甫一讀罷,即有獄卒虎狼般圍上來,為彭越戴上死囚枷。

彭越也不抗拒,任由擺布,待枷鎖戴好,方歎了一聲:“鳥棲何枝,便是何命。當初若投項王,即是見疑,也不至汙名而死!”說罷,便大步返回囚室待斬。

行刑這日,眾刀斧手正在西市刑場布置,劉邦又有敕令下:如有敢收殮彭越首級者,與彭越同罪。

至午時三刻,陽氣正盛時,合該行刑,西市道旁又是觀者如堵。廷尉鄒育持節監斬,一聲令下,眾差役便將彭越及其三族拖拽至場上,個個五花大綁,背插斬標,場上登時哀聲如潮,差役連忙喝止,彭越也一聲怒喝,不許眷屬再啼哭。

鄒育當眾宣讀詔書畢,問彭越還有何話可說。此時的彭越,披發覆麵,滿麵悲憤,昂首長嘯了一聲,怒目道:“死便死了,有何可言!”

鄒育回首,命差役端來壯行酒,要為彭越灌下。彭越將頭一昂,踉蹌幾步,向天啐道:“大丈夫,死不飲劉邦之酒!”

刀斧手便不容他再說,上前將彭越綁縛於木架,含一口水噴向刀鋒,舉刀便砍。其餘眾眷屬,亦先後就戮,霎時之間,人頭滾滾……市井小民中,有那幸災樂禍之徒,便喝起彩來。

一俟首級送往東門掛起,眾刀斧手便一擁而上,將彭越屍身斬成肉醢,分盛缽內。時有十數名使者,於場外倚馬而待,拿到肉醢,即飛騎攜往四方。

彭越首級懸於東門,猶怒目圓睜,須發僨張,有死不甘心之狀。過往百姓見之,無不膽寒,何人還敢近前?未料數日之後,忽有一人,麻衣布巾,自東而來。至東門懸竿下,跪倒在地,向彭越首級伏拜,口中念念有詞,連呼數聲“大王”。拜罷,又從背篋中取出祭品,哭而祭之。其聲之哀,驚動眾人。

城門校尉大驚,急命兵卒將其捕住,送往長樂宮發落。

劉邦聞報,也是吃驚不小,命將此人帶至殿上。舉目望去,見不過是一莽漢,便厲聲問道:“你是何人,曾隨彭越謀逆乎?我禁人收彭越之首級,人皆不敢近前,為何獨有你祭而哭之?如此張揚,豈不是反跡已明?”

隻聽那人答道:“臣乃梁大夫欒布,不忍見梁王死於無名,故而哭之。”

原來,這欒布也是梁人,曾為彭越舊交。家甚貧寒,昔年流落於齊地,為人幫傭,做了個酒保。後又被人設圈套,販賣至燕地為奴。既為奴,其心倒也頗忠,曾為主人報仇,斬殺仇家。其時,燕將臧荼甚推重欒布,便與燕王韓廣言之,舉為都尉。及至臧荼自稱燕王,則拔欒布為部將。彭越在梁地舉旗反楚,寫信拉欒布入夥,欒布念及舊誼,毅然投奔,遂拜為副將,後擢升為大夫,為彭越得力之左右手。

日前,欒布出使齊國,未及返回,彭越便為朝中收捕,旋即梟首。欒布聞之,大慟,三日水米未進。返定陶後,料理好家事,一身縞素獨赴長安,來至彭越首級之下,伏拜奏事,以示複命,繼而哭祭之。

劉邦聞欒布為彭越辯白,不禁怒從心中起,叱道:“吾殺彭越,豈能無名?彭越反形已具,他自家都不抵賴,何須你來喊冤?來人,推出去,著即烹了!”

眾郎衛聞命,便上前來捉牢欒布,一麵在殿前備好湯鑊。

那欒布卻了無懼色,隻冷眼看著眾郎衛忙碌。不消片刻工夫,一鑊熱湯便已滾沸。眾郎衛一聲呼喝,正要推欒布往鑊邊去,忽見欒布回首,對劉邦高聲道:“願一言而後死。”

劉邦一笑,道:“有何言,隻管道來。”

欒布直視劉邦,慨然道:“昔楚漢相爭時,陛下敗於彭城,困於滎陽,然項王卻不能西移一步。究其緣故,乃是我彭王居梁地,與漢合縱,屢襲楚軍糧道所致。當是時,彭王一顧,勢傾天下,助楚則漢破,助漢則楚破。且垓下之戰,若彭王不率軍至,項王焉能旋即覆亡?值此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貴為諸侯,豈有不想傳於萬世之理?又何來反心?日前君上征兵於梁,適逢彭王有病,不能應命,陛下即疑以為反。然彭王並無反跡,誅戮無名,便以苛細之故誅之;臣恐如此處置,功臣聞之心寒,人人自危也。今彭王一死,臣生不如死,烹便烹了吧!”

這一番陳詞,說得劉邦心內羞愧,然事已至此,又怎可挽回?當下便不語,臉色紅了又白。

欒布望之,冷笑一聲,掙脫郎衛,便大步往湯鑊奔去。劉邦一驚,連忙立起,急喚郎衛拉住欒布,命人為欒布鬆綁。

欒布解縛後,也不謝恩,挺立原地不動。劉邦遂離座,緩緩踱至欒布跟前,溫語道:“公之言,甚是有理。然人之就刑,不似刈韭而能複生;彭王之事,就無須再提了吧。朕征伐四方,閱人甚多,唯重忠直之士。公若有意,可否為漢家都尉?望公在漢家,以事彭王之心而事我。即使世事更易,陵穀變遷,我亦定不負公。”

見劉邦神態甚恭,詞意誠懇,欒布倒不好再出惡語了,隻是沉吟。

劉邦又勸道:“彭王既薨,盡忠死節亦是無益,不如歸漢。吾待公,定如彭王。”

欒布淚如泉湧,僵立多時。劉邦便有些急,整整衣冠,向欒布行躬身大禮,道:“望公助我,劉邦這廂有禮了!”

欒布見此,遂仰麵一歎,也向劉邦回揖道:“欒布無能,願從帝命。”

劉邦連忙將欒布扶住,眼裏似也含淚,道:“彭王之事,就此了結。請公盡心職司,漢家必有重托。”

君臣兩人又說了些肺腑之言,欒布才謝恩退下。

待彭越事了,劉邦看看北方無事,這才惦記起南邊的事來。

數年前,長沙王吳芮便曾來函,稱南越趙佗已在嶺南自立為“南越武王”,封關絕道,不與中原相通,以嶺南三郡[4]之地,自成一統。劉邦聞之大怒,禁邊民向嶺南售賣鐵器、牲畜,兩下裏便成敵國之勢。

至彭越伏誅,劉邦見天下一統,唯缺嶺南,且多年不能收服,不禁大費躊躇。

想那南越五嶺險峻,瘴氣密布,始皇大軍也曾折兵嶺下,一籌莫展。如今北邊匈奴未平,時有不靖,若再向南用兵,顯是取敗之道。然聽任趙佗劃地自封,又實有損漢家威儀,不好向天下交代;想來想去,還是以安撫為上。

於是喚來陸賈,吩咐道:“今南越趙佗,違命不從,自立為王,阻斷五嶺,為漢家一大患。然則向南用兵,吾不如始皇也,故應以收服為上計。擬賜趙佗南越王號,為我藩屬,以示漢家天恩。如此,兩家皆有臉麵,和揖共存,豈不是好?”

陸賈道:“陛下此計甚好,免得我兒郎赴瘴癘之地送命。然趙佗已自立為王,他若歸服,朝廷也不過再封他一個南越王,這又如何能誘得他就範?”

劉邦便一笑:“巧言說之,必可成也。今海內善辯之士,僅得先生一人,先生開尊口,神鬼也要顛倒,便看你如何能似酈夫子一般,憑一張嘴,說下異國數十城了!嶺南三郡若來歸,千秋史冊上,陸夫子當不輸於酈夫子。”

“不敢!酈公乃千古一遇之才,臣僅得其皮毛,然唯願一試。”

劉邦便將少府所鑄南越王金印一方,交予陸賈,笑道:“以公之數語,兼賜這金坨一個,若換得嶺南來服,亦為我平生一大快事了。”

陸賈道:“趙佗乃故秦之人,非異邦冒頓也。臣以中國之禮曉諭之,必不辱使命。”

領命之後,適逢五月,陸賈不顧天氣漸熱,率隨從數人,攜了黃金、繒帛等厚禮,快馬疾行,間關萬裏,取道長沙國南下。至都城臨湘,其時老王吳芮已於高帝五年病歿,其子吳臣襲了王號。聞朝中使者路過,吳臣出城相迎,恭恭敬敬對陸賈道:“南國暑熱,嶺南瘴氣更可畏,請先生路途保重。”

陸賈道:“謝大王牽念,臣本閑職,蒙君上有所托,唯履險克難以報。”

別了長沙王,一行人又顛簸半月,來至陽山關(在今廣東省陽山縣),見峭壁摩天,飛鳥絕跡,果然是險要異常。陸賈抬眼望去,但見關隘阻塞,嶺上有旗幟隱約,顯是駐有重兵。於是親挽強弓,在箭矢上縛了帛書,大喝一聲:“上麵聽著,吾乃漢使陸賈,前來叩關!”喊罷,便一箭射上了關去。

聽得關上一陣嘈雜,卻許久不見有人回應。眾隨從跋涉數月,已是疲極,不免焦躁起來。陸賈卻道:“慌個甚?且下馬安營。他關上守將,總不能裝聾作啞。”

眾人聞聽,都麵麵相覷,不知吉凶禍福。陸賈將心一橫,對從人道:“朝命在身,生死許之。大丈夫臨此地,豈能回頭?”說罷,便率眾人隨那關將,鑽入叢林中去了。

諸人隨那關將,一番手腳並用,方得攀爬過關。下至平地,見早有輅車備好,由一隊兵卒護送,一行人便乘車南下。

眾人皆是生平頭回涉足嶺南,一路隻看見新鮮,覺山川樹木,皆與中原不同。那百越之民,麵目黧黑,衣著多粗陋,然田園之繁茂,又遠勝於中土。南行半月後,才進了番禺城(今廣東省廣州市),更見那市街繁華,人煙稠密。道旁店鋪之中,玳瑁、珠璣、瓜果等貨物累積如山,又有無數海外珍奇,為平生所未見,眾人便紛紛驚歎。

至南越王宮門前,早有典客在此等候,將一行人迎入宮內。看那王宮規製,雖不能與長樂宮比,然屋宇、門廊皆為石砌,中有水渠回環,格局與中原宮殿迥異。陸賈細看那殿宇,飛簷如翼,欲淩空而去,宏麗竟又勝過長樂宮幾分。屋上瓦當之文字,也不似漢宮取“延年”“永壽”“長樂”之語,而多為“萬歲”兩字。

漢使一行來至殿前,隻聽得大行官一聲呼喝,眾人望去,見趙佗早已坐於殿上。隻是坐姿箕踞,十分無禮;且未戴冠冕,發結依舊從秦俗,向右偏。

見趙佗麵色不善,眾隨從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唯陸賈不卑不亢,手捧印綬,拾級而上,行大禮畢,抬頭緩緩道:“久聞南越王治越有方,朝野無不敬服。漢天子劉邦尤重大王,隻因戰亂多年,故未通音訊,今遣微臣攜薄禮前來致賀,並賜漢南越王印綬。願大王勿忘故裏,心存魏闕,樂見宇內混一,與我君臣共襄大業。”

趙佗未答話,看也不看抬上殿來的禮品,隻教謁者接過印綬呈上,將那金印拿在手中看了看,冷笑一聲道:“我為先皇守邊二十餘年,守白了頭,未聞秦二世之後有詔命。如何憑空便掉下個新天子來?”

陸賈聞言,臉色便一變,挺直身道:“足下為中國人,親朋兄弟迄今猶在真定,祖宗墳墓也在真定。卻一反天性,棄中華故邦,欲以區區之南越與天子抗衡,視漢家為敵國。臣以為,大王禍將臨頭矣!”

趙佗哂笑道:“久聞陸賈為漢之國士,果然是一張利嘴!我乃堂堂秦將,淵源有自,秦亡而非我亡,如何要我臣服劉邦?”

“秦雖堂堂,然失之於苛政,天道不容。向時群雄並起,唯漢王一人先入關,此即為天命。後項羽背約,自立為西楚霸王,不可謂不強。然漢王應天之命,起於巴蜀,揮鞭掃天下,諸侯望風而從,共誅項羽,一舉滅楚。五年之間,海內便告平定,豈是人力可致乎?此番宏業,乃是天之所建,天之所佑,天之所成!”

陸賈霍然揮袖,急趨兩步,挺立趙佗座前道:“正是。聞大王僭稱王,欲棄絕中國而自立,漢天子左右將相皆攘臂請戰,欲發兵南下,破五嶺,墮番禺。然天子憐百姓安定不久,不忍再驅之,故而作罷。今遣臣南來,授大王印,與貴邦剖符通使,永結和好。大王本應郊迎於前,稱臣於後,順天而行事;然大王卻不知利害,欲以新造未穩之南越,逞強於蕞爾之地。若我朝君臣聞之,必掘大王先人塚,燒毀墓廬,夷滅宗族。而後,遣一偏將率十萬軍,兵臨南越,則越人必殺大王以降漢,此易如反掌耳。”

趙佗渾身一震,猛然坐起,忙將衣襟整好,向陸賈一揖,謝罪道:“我居蠻夷地日久,已失禮儀!”

陸賈回揖一禮,殷切道:“大王中國人也,根係所在,心豈能外移?臣臨行之前,已向天子申明,保大王必定歸服。”

趙佗頻頻頷首,繼而又道:“漢家果真濟濟多才,惜大多未曾謀麵。請問先生,我與蕭何、曹參、韓信比,誰賢?”

“大王似更賢。”

“我與漢帝比,誰賢?”

“漢家天子,起豐沛,討暴秦,誅強楚,為天下興利除害,繼五帝三王之業,統理中國。中國之人以億計,地方萬裏,居天下豐腴之地,人眾車繁,物產殷富,政由一家。此盛況,天地開辟以來未曾有也!反觀大王,人眾不過數十萬,蜷曲於山海間,僅如漢之一郡。臣性素魯鈍,唯知駑馬難以追風,河伯羞於見海,大王又何能比於漢?”

此言甚犀利,趙佗身邊有一老臣,聞之臉色轉怒。而趙佗反不以為忤,大笑道:“吾十八歲投軍,以龍川縣令入仕,出身與漢王相類,卻無緣在中國起兵,僅在此稱王。倘使我居中國,未見得不如漢家。”

陸賈立時對道:“臣陸賈不才,然當年若居沛縣,或也成漢王。”

趙佗一怔,不由便哈哈大笑。以手指身邊老臣,對陸賈道:“此乃我國丞相,越人頭領呂嘉。呂丞相機智過人,孤王原以為天下無雙。今日看來,陸夫子當在呂丞相之上。”

呂嘉便跨前一步,向趙佗略一施禮:“以上使之智,出使我南越,未免屈尊了。”

陸賈聞此言不善,忙還禮道:“丞相,陸賈性本如此,非以漢家勢大欺人。四海之內,無不為我族人,無不為我兄弟。”

呂嘉不卑不亢道:“上使謙遜了!封關多年,南越孤懸,不知關中歸了誰家。今聞上使之言,老臣始知有漢。”

“既知天下已易幟,丞相亦應知順逆。昨日封關,是為避禍;今日開關,則為免禍。此即順逆之不同也。”

“不然!順逆之道,當以南越百姓之意取舍之,非關漢家君臣所喜惡。”

呂嘉自知再辯亦無益,便道:“此事重大,我雖傾慕中國,然身為南越之臣,唯從吾王命也。”

經這一番較量,趙佗甚喜陸賈見識通達,留陸賈在番禺數月,餐餐煎烤,日日痛飲,隻拗著陸賈講述秦亡以來世事之變,樂而忘倦。

南越之酒,向不濃烈,陸賈談興大起,隻顧豪飲,酒酣耳熱時,辯才更是無礙。直聽得趙佗恨不能秉燭達旦,目視陸賈歎道:“南越國中,罕有高士,皆莊子所言之鴟[5],隻知腐鼠為美味,無足與相語者。幸而有陸生來,令我每日聞平生之所不聞!”

又過了數日,趙佗賜陸賈一個皮囊,內藏明珠、琉璃璧等奇珍,價值千金,另有其他所贈,亦值千金。陸賈便擇了吉日,沐浴齋戒,依中國之禮,拜趙佗為漢家南越王。五嶺關禁,就此解除。趙佗心悅誠服,稱臣如儀,誓言守漢家之約法,不在南邊為患。

分別之際,趙佗率呂嘉等重臣,送陸賈出番禺郊外,行三十裏而不忍駐足,執陸賈之手歎惋道:“非先生,南越不得歸漢。然此一別,不知何日能與公對飲?即是有龍肝鳳膽,也無甚滋味了。”

陸賈連忙稱謝道:“大王盛意,令微臣也開了眼界——旬日之內,食盡平生所食魚鱉蝦蟹!”語罷,二人大笑揖別。

待陸賈返回長安複命,劉邦聞其稟報,心中大悅,讚道:“好個陸夫子!隻幾樽老酒,便賺得南越歸服,勝過能將兵百萬的韓信了。往日朕不許你說話,看來失之操切。爾等儒生,生了一張嘴,除了吃喝,便是要說話,今後便允你說個夠吧。”當庭便下詔,拜陸賈為太中大夫[6],專司諫議。

話分兩頭,且說春四月之時,淮南王英布在都城六邑,閑得無聊,隻追逐聲色。這日,又點起了親衛,赴郊外圍獵。

就在今春正月,英布乍聞韓信伏誅,著實惶恐了多日。然轉念一想:自己不過一武人,上陣雖勇,卻不習韜略,劉邦又能有何猜忌?若似韓信那般飽讀兵書,將兵百萬若挑輕擔,便無怪乎招禍了。如此一想,便卸去許多疑慮。堪堪春去夏至,見朝中果然並無異常,英布才放下心來。

這日天氣晴和,南風習習,英布在郊野飛鷹走狗,好不快活。眾軍士趕得些鹿豕狐兔出來,英布跨馬持弓,隻追風般奔來馳去,箭無虛發。

歇息之際,英布跳下馬來,與上柱國、大司馬等左右坐於地上,遠眺大別山。見一片蔥蘢之上,有山石嶙峋,狀若巨人,便問左右:“此石可屹立幾時?”

中大夫[7]賁赫此時便道:“可立千秋萬代。”

英布笑道:“孤王以刑徒而諸侯,千古以來可曾有過?”

“哦?那麽英布之名,亦當如此石了。”

左右聞言,皆拊掌大笑,齊聲稱頌不已。

賁赫向英布一拜道:“臣以為,大丈夫在世,當博取英雄之名,令後世仰之。山石或因日曬雨淋成灰土,然英雄之名則不滅。”

英布仰頭大笑:“中大夫說話,聽來就是順耳,若吾名能與這山林同壽,便是幸事。昔年秦亂,丞相李斯為二世皇帝所殺,臨死唯憾,不能再獵。吾一草澤之人,經刀兵而不死,得享圍獵之樂,已強於李斯矣。”

“不然。草頭百姓之願,唯求身前平安;然吾王英武,又恰逢盛世,必與山澤同壽。”

英布望了賁赫一眼:“孤王知你忠直,然休得輕言盛世!今春以來,漢家內外皆不寧,你應以諍諫為上,莫隻顧了討孤王喜歡。”

賁赫辯白道:“臣乃剖心之言,非為奉承。大王可問:淮南諸臣及百姓,何人不敬服大王?”

“哈哈!這等話,能信乎?孤王明白:吾在世一日,眾人便是這些奉承話而已。”

正言笑間,林間忽有一白鹿竄出,猛見圍獵人眾,驚而止步,掉頭便跑。

英布挾弓箭一躍而起,大喜道:“白鹿,祥瑞也。兒郎們,快與我去追!”說罷,便翻身上馬,循蹤追去。

豈料那白鹿鑽入叢林,眨眼便不見了蹤影。眾親隨分頭去找,也毫無所獲。英布正遲疑間,忽聞有幾個軍士鼓噪起來,搭箭瞄準一處樹林,高叫道:“出來!”

少頃,便見一白衣男子,從一片梧桐林中步出。

英布打馬上前,喝問道:“何人在此,攪了我好興頭?”

隻見那白衣男子,神態從容,衣帶飄飄,腰間係有一柄豎笛,看去竟無一絲煙火氣。他見英布氣盛,知是尊者,便一揖答道:“在下為市井之人,不耐喧囂,出來尋個清淨。不想有擾尊駕,還望包涵。”

英布跳下馬來,端詳那人,叱道:“看你模樣,似讀書之人;不安分讀書,來此荒野閑逛甚麽?”

那男子毫不慌亂,微笑答道:“秦亡以來,恃強者勝,刀劍下方討得好活。善讀書者,可有幾個能苟全性命的?”

英布聞言,知此人絕非常人,便斂起了驕橫之態,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倒還能說出老成之言來;那書,不讀也罷!然兵亂方息,謀食艱難,你一個文弱小子,又何以為生?”

白衣男子一笑,淡然道:“生計,小技也。足下請看,在下以此技便可為生。”說罷,從袖中拿出一枝木芍藥來。

眾軍士望見,甚感好奇,都圍上來看。隻見那花束,本是一枝白花,男子用長袖一遮,旋又露出,那白花竟成了一枝黃花。眾人正在驚奇,那男子複又遮擋一遍,花又變為了朱紫。如是五六回,每次顏色皆不同。軍士見了此等幻術,不由得歡喜,都嚷了起來。

白衣男子將那花枝棄於地上,大笑道:“這有何怪?顏色雖不同,不過一枝花耳。譬如天下萬民,爵位有等差,門楣有高下,總不過活這一世。何者為貴?何者為賤?全不用煩惱。”

英布知是遇見了異人,連忙斂容,深深一揖道:“先生方才曾言,讀書人不能苟全性命,若似我不好讀書者,可否長保富貴?”

白衣男子打量英布片刻,答道:“讀書者百慮,尚不得保全,遑論不讀書者?觀足下之貴,海內罕有,何以仍擔憂不長久?”

英布聞之,心驚肉跳,連忙道:“人在世,有百憂而少有一喜,正要請教先生,可有靈驗的避禍之道?”

那男子一笑,解下腰間竹笛,吹了幾聲,而後道:“我在市集上,為人吹笛鼓盆,也可養家。足下也可棄富貴,歸於恬淡,便無可憂之事。若戀富貴而希圖長久,所失恐不隻是富貴。”

英布聞罷此言,眺望遠山良久,微微搖頭:“路已行至此,如何還能回頭?”遂向白衣男子一揖,“多謝先生良言。在下無所報,送你些珠寶吧。”

那男子遽然色變,凜然道:“小人已有一技在身,便是受用不盡之寶。今與足下相逢於山野,實屬天意。數語之間,竟涉及貴賤生死、人世窮通,何其愜意耶!此際遇,小人不敢忘,望足下好生珍重。”言畢,便往梧桐林中疾步而去,頭也不回。

英布看得愕然,良久才喃喃道:“天知我心也……”遂又搖頭苦笑,吩咐左右牽過馬來,準備重新圍獵。

此時遠處忽有人高呼,眾人循聲望去,但見兩騎飛馳而來。原是朝中一使者,由宮中謁者引路來見。

英布一驚,連忙整好衣冠,恭恭敬敬迎上前去。

那使者翻身下馬,與英布互相揖過,稍事寒暄,便轉身,從馬背取下一陶缶,呈予英布,宣諭道:“故梁王彭越,圖謀作亂,未逞。上命斬殺,懸首於長安東門。屍身斬作肉醢,分賜諸侯,以儆效尤。”

英布聞詔大驚,接過陶缶,忙掀蓋視之。見果是一罐肉醬,當下臉色大變,竟忘了謝恩,隻驚駭道:“這,這……”

那使者也不多言,向英布略施一禮,道一聲告辭,便翻身上馬而去。

英布麵帶怒意,雙手發顫,幾不能持缶,狠狠吐出兩個字來:“桀紂!”左右諸人中,有少府忙搶進一步,接過陶缶。又有中尉牽來馬匹,請英布上馬,再行圍獵。

英布強忍驚恐,叱道:“如何能再獵?彭越既死,我還做得幾日李斯?回宮,回宮!”

回宮之後,英布連發數道密諭,命各邊將就地征發壯丁,守牢四方,以防朝廷大軍突至。

這一夏,英布心中怵惕,無心飲宴,晝夜思應變之計。如此日子一天天挨過,倒也無事,眼見得是虛驚一場。

變故皆因一樁家事牽扯出來。話說英布身邊有一愛姬,名喚陳姬,生得美貌無比,且知如何取媚,深得英布鍾愛。這位陳姬,在秋伏日中了暑氣,厭食無力,常含愁苦之色。英布見了不忍,便令其赴名醫崔孝襄家中就醫。

那崔孝襄見是淮南王愛姬登門,不敢怠慢,使出渾身解數望診把脈。初時服下藥,病況並不見好,陳姬便隔日赴崔府一趟,如此往返數次,方有所減輕。半月間,那陳姬便早晚常赴崔府。

可巧中大夫賁赫的府邸,就在崔府對門。聞聽陳姬來此就醫,賁赫自忖身為內府侍臣,照顧好陳姬乃分內之事,便備了許多奇珍珠寶,代陳姬厚贈崔孝襄。其間,又陪陳姬在崔府飲宴了數次。

崔孝襄受了賁赫厚贈,隻道是淮南王有所托,診病就更是上心,不數日,便藥到病除,陳姬複又巧笑如初。這本是尋常事一樁,豈料,陳姬於談笑之間,卻生出了好大的枝節來。

某日入夜,英布攬陳姬在懷,二人坐望星漢燦爛,言笑晏晏。英布見陳姬康複如初,滿心歡喜,不由誇讚道:“那崔氏確是有些身手,隻這幾日,你便痊愈了。”

陳姬應道:“崔孝襄在淮南有大名,看病又十分盡心。此等小恙,當不在話下。”

“嗯,孤王日後若有恙,也須延他入宮來看。”

此時,陳姬想起賁赫日前的照拂,不禁感慨,隨口讚了一句:“那中大夫賁赫,忠厚盡職,實乃長者也!”

不料此言一出,卻惹得英布起疑,當即麵有怒意:“婦人長居深宮,屬官品性,你從何處得知?”

陳姬見英布發怒,不由便慌了,忙將賁赫數日來的照拂,如實道來。

哪知英布隻是不信,將陳姬推下地去,起身從劍架上拿起一柄劍來,劍鋒直指陳姬咽喉:“賤妾,你如實招來!可是與賁赫有私?竟當著孤王之麵,美譽賁赫,倒是有何所圖?”

陳姬嚇得麵如土色,隻嚶嚶哭泣:“妾未病之時,半步不出宮門,如何能與屬官有私?”

“胡言!那賁赫,又代你饋贈,又陪你飲酒,若不是**,又為何如此殷勤?”

“大王如此說,妾身百口莫辯。那賁赫殷勤,總是看在大王麵子上,且他又不曾托妾代為美言。”

“狐為捉兔,方肯刨土,他怎能白白為你掘洞?你還為他辯白!看我一劍斬了你,再去取他人頭。”

兩人便如此,直吵嚷到半夜,英布方才半信半疑,收起了劍,喝令陳姬:“今後不得出宮一步。若敢再為賁赫言事,定將你斬首示眾!”

宮中的這場風波,隔日便有涓人傳了出去。賁赫聞聽風聲,心中暗暗叫苦,想麵謁君上為自己辯白,又怕越發說不清楚,隻好稱病不朝,避避風頭再說。

英布隻是出惡語泄憤,卻未立下捕令。次日,便有與賁赫交好的涓人,向賁赫暗遞了消息。

賁赫在家中聞訊,驚出一頭冷汗來,心想自己忠而見疑,渾身是嘴也難以分辯,不由悲憤莫名。其時韓信家臣因變告而封侯事,已遍傳國中,賁赫思前想後,認定唯有赴闕舉發主公,方能免去這無妄之災。

情急之下,他伏地向天叩了三個頭,念念有詞道:“主上不惜忠臣,便莫怪臣之不義。賁某活了半世,今日方知:世上負義之徒,多為主上所逼。此舉是禍是福,無從猜度,唯願上蒼護佑,保我一家性命。”

主意已定,賁赫便覺遲疑不得,再過半日,捕人差役恐就將前來叩門,於是連家眷也不及告之,出門即直奔郵驛,等到往長安的傳車駛至,便登車遁逃。

賁赫出逃多半日之後,府中尋不見主人,亂作一團。家眷四出探尋。至暮方探知,曾有人見賁赫登傳車西去。次晨,相府也偵知此事,忙稟報英布。

英布聞賁赫乘傳車西逃,豈肯罷休,急命宮中親衛乘馬追趕。須知那傳車乃三十裏一換馬,疾馳如飛,甲士已落後了一晝夜路程,如何能追得上?直追了二百裏,仍不見傳車蹤影,隻得返回複命。

英布見賁赫逃走,更認定賁赫與陳姬有私,遂將陳姬幽禁,命內史將賁赫家眷統統收捕,待捉到賁赫之後,一並發落。

卻說那賁赫乘車入長安,便立至長樂宮北闕,擂鼓變告,向中涓呈上了變告信。

劉邦接到變告信,吃了一驚,想那彭越肉醢才分發不久,諸侯應知利害,如何英布又要反?此事究竟是真是假,難以辨明,於是召蕭何來問計。

蕭何看那變告信稱:英布往日即多有不法陰事,尤以今春得肉醢之後,即征集丁壯守邊之事為甚。凡此種種,皆為謀反端倪,朝廷應趁其未發而先誅,以絕後患。

閱畢,蕭何沉吟有頃,隻是不語。劉邦微微一笑,問道:“相國,計將安出?”

蕭何搖搖頭道:“英布,漢之舊臣也,當不至有此,或為仇家誣陷。應將那賁赫下獄,另遣使者往淮南,詳加偵訪,以驗英布有無反跡。”

劉邦冷笑道:“那韓信也是舊臣,誰料他會反?相國誅韓信時,可曾謹慎若此?”

蕭何臉色一白,半晌方答道:“正因韓信之故,微臣至今仍心懷忐忑。”

“唔,也好!吾也不願得個濫殺之名,便依你之計,先行查驗再說。”

當即,劉邦便吩咐下去,令將賁赫收監,另遣劉敬為使者赴淮南,佯為安撫,實為密訪。劉敬臨行前,劉邦又囑道:“公乃聰明人,於世事有獨到之察。向日曾窺見匈奴詭計,獨出眾人之上。今往淮南,請本以公心,密訪淮南王究竟有無反跡。英布究係漢家舊臣,若反跡未發而先誅,恐天下人要將我唾死!”

那英布自從封淮南王之後,權勢赫赫,無人約束,確有諸多不法陰事。日前見賁赫西逃,便疑心賁赫會入朝變告。正惴惴不安之際,又見朝中來使,住在館驛不走,形跡甚是詭秘,便遣心腹去貼近打探。

待心腹打探得明白,回來稟報,英布大吃一驚。原來劉敬所召見,無一不是相府中關要之人,正逐個查驗今春調兵守境等舊事。

英布當即叫苦道:“如此查驗,不反也是反了。今上枉殺韓信,不赦彭越,如何就能饒過我?索性便起兵了吧!”

有左右忍不住提醒道:“漢使尚在,大王不宜輕舉妄動。”

“哈哈,不說倒忘了!那漢使劉敬,拿他自家當真姓了劉,將我當成了冒頓?今日便教他有來無回。”當下便命親衛,前往館驛捉拿劉敬。

然那劉敬是何等機敏之人,驗實了英布數件不法之事,料想自己密訪,英布必會有異動,僅滯留數日,便率親信連夜出城,奔回長安。待英布遣人去館驛,那劉敬一行,早已出了淮南地麵。

英布得報,大怒道:“跑得了一個,跑不了一窩。”當下便要傳檄四境,豎起反旗。

親信中有老成之臣,上前勸阻道:“漢家勢大,猛將如林;若漢帝親征,我軍恐不能敵。”

英布大笑道:“今上老矣,久已厭兵,必不能來,唯遣他帳下諸將來。諸將中,吾獨懼韓信、彭越,今兩人已死,餘者不足畏。”

諸親信聞言,皆大感振奮,拔劍喧嘩,各個誓言相從。

英布足踏案幾,睨視群僚,當即下令道:“將那賁赫三族斬首,傳諭國中,以儆官民。”隨即又傳書各邊將,嚴令封關,斷絕往長安通道。此令一下,全境震動,百姓皆知淮南王已是反了。

未幾,鄰近荊楚兩國便有軍書飛遞長安,報稱淮南王反。劉邦閱罷軍書,目露精光,一拍案道:“果不其然!”隨即下令,赦賁赫出獄,加為將軍,以示獎賞忠良。

那賁赫雖得榮寵,然家眷滿門被英布誅殺,心中自是五味雜陳,隻得忍泣謝恩。

劉邦又召諸將前來計議,以軍書向諸將示之,問道:“英布反,如之奈何?”

諸將聞聽英布作亂,皆大忿,一派喧嚷。樊噲高聲道:“發兵擊之,坑了這豎子!天威之下,諒他能有何為?”

劉邦白了樊噲一眼:“我如何不知發兵?然英布並非草寇,我軍欲獲勝,諸君可有良策?”

諸將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應對才好。劉邦冷笑道:“諸君說話,可用心乎?英布何許人也?昔日項王之先鋒悍將。討英布,恐為立朝以來從未有之惡戰,豈如諸君所言這般容易?隻不要坑人不成,反倒坑了自家。”

劉邦道:“項王固然已死,然韓信亦死。我倒要問諸君:誰人可當昔日韓信?”

樊噲臉忽地漲紅,張口結舌,諸將也是一片啞然。

劉邦揮揮袖道:“今日無謀,明日便無頭,又談何取勝?還是想好了再說吧。”便命諸將退下,改日再議。

諸將退下後,劉邦忽覺胸中氣悶,頭暈目眩,不由長籲一聲:“這天下,如何了得?”

回到寢宮之後,劉邦愈覺病重,竟臥於榻上不能起,尤厭見人。隔日便發下詔令,令門禁諸衛,不得放群臣入宮,隻圖個清淨便好。

這邊廂,軍報一日三至,稱英布軍勢極盛,荊楚兩國已危在旦夕。夏侯嬰、周勃等諸將得報,心急如焚,欲進宮奏事,皆為郎衛所阻,隻得止步歎息。

如此過了十數日,軍情更急,群臣心內焦慮,相見隻是搓手頓足。這日,樊噲耐不住,吼了一聲:“即是殺頭,又如何?諸君請隨我來。”便率群臣至北闕,搶先步上階陛。眾郎衛見了,大驚失色,一起擁上來攔阻。

樊噲大喝一聲:“狗眼看清了,我是何人?滾開!”說罷,推開眾郎衛,排闥直入,文武諸臣也相隨一擁而入。

待闖入寢宮,見劉邦正枕著一少年宦者躺臥,那少年名喚籍孺,素為劉邦鍾愛。聞聽群臣聒噪,劉邦眼也未睜一下。眾人來至榻前,伏地而拜,樊噲流涕道:“反秦之時,陛下與諸臣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為何反倒頹喪若此?今聞陛下病重,大臣震恐。然陛下不與臣等議事,卻與一宦者獨處,欲就此隔絕臣民乎?陛下昏聵,已忘記前朝趙高之事乎?……”

劉邦聽到此,忽然睜眼,一笑而起,叱道:“甚麽趙高?我疲累,枕籍孺之腿歇息,如何就扯到了秦二世?”

樊噲望望劉邦,不由也笑了:“不如此諫言,陛下哪裏得痊愈?”

劉邦摸摸額頭,環顧群臣道:“爾等這一鬧,我病倒是大半好了。”

樊噲連忙叩首道:“既然好了,便請陛下視事。”

劉邦瞪了樊噲一眼:“屠夫,隻你一個是催命的鬼!爾等來見,無非是為英布事,此事正是我心病。近來想了多日,仍不知他為何要反?既不知其反意,又如何言及征討?各位有甚好計,明日再議吧。”

當日見過劉邦,夏侯嬰回到府邸中,細思劉邦所言,覺是切中要害,深愧自己胸無良謀。忽而就想到了門客薛公,連忙遣人去請。

原來,那薛公曾為楚令尹,位高權重,為西楚百官之長,等同於漢之丞相。項王西征時,他與項聲同守彭城、下邳。當初灌嬰攻下邳時,陣中盛傳薛公戰歿,然僅為傳聞而已。其時楚軍勢危,薛公有一親隨護主心切,與他互換了衣裝。於亂軍中,薛公隻身脫逃,戰死的隻是一個替身。

這日薛公聞召而來,夏侯嬰便道:“君上召諸將,問英布謀反事,諸將無計所出。你說,英布如何要反?”

薛公脫口便道:“英布當反!”

夏侯嬰麵露詫異:“君上待英布不薄,裂土而封之,加爵而貴之,令其南麵為王,貴為萬乘之主,他為何要反?”

薛公便一笑:“前日殺彭越,往日殺韓信,你教英布作何想?三人功勞相似,視同一體,韓、彭先後死,英布豈能不疑?必憂懼禍及己身,不反才怪。”

夏侯嬰聞言一驚,不由起身道:“我非諸侯,竟未慮及此!薛公到底是高士,明日定要將你薦於君上。”

那薛公聞言,倒是慌了,連連擺手道:“滕公,使不得!楚漢皆傳說我戰歿,我今複出,豈非成了詐死而匿?君上若知,我便是又一個鍾離眛。”

夏侯嬰笑笑,道:“哪裏會?容我稟告陛下,包你有個好前程。”

次日夏侯嬰入見劉邦,將薛公投為門客之事稟報,盛讚薛公有奇謀,可察英布之機心。

劉邦訝異萬分,直視夏侯嬰半晌,方道:“薛公在你門下?你要做甚?”

“無他,惺惺相惜而已。”

劉邦眨眨眼,想了想,歎道:“也是。堂堂故楚令尹,竟躲在你府中吃白飯,可惜可惜!你喚他來,我要問他,究竟有何良策?”

夏侯嬰當下回府,將薛公載入宮中。劉邦於偏殿召見,劈麵便朗聲道:“薛公,昔聞你戰歿,我還著實唏噓了一回,不意你竟能複活!”

薛公惶然道:“臣未死,托庇於滕公,苟活至今,隻是不敢見陛下。”

“故人有何不敢見?我又未生出獠牙來。楚漢之爭,已成往事,一筆勾銷算了!我召你來,是為問計——那英布作亂,朝廷該如何應對?”

“臣孤陋,姑妄言之。英布反,不足怪也,其成敗與否,在於他出何計。倘使出上計,則山東之地將非漢所有;若出中計,勝負之數未可知也;他若出下計,陛下可安枕而臥也。”

劉邦望望夏侯嬰,笑道:“令尹到底是令尹,語出即不凡!”轉頭便又問薛公,“何謂上計?”

“先取吳楚,再出兵滅齊魯,傳檄定燕趙,而後固守其本,則山東非漢之所有矣!”

“天下大半歸了他,漢家哪裏還有活路,這如何使得?那麽何謂中計?”

“先取吳楚,再滅韓魏,據敖倉之穀粟,塞成皋之關口,則勝敗之數未可知也。”

“嗯,如此,他便又是一個西楚霸王!何謂下計呢?”

“東取吳,西取下蔡(今安徽省鳳台縣),掠財寶歸於越,移兵長沙,則陛下可安枕而臥,漢家無事矣。”

“出下計。”

“彼非庸人,何以棄上計而出下計?”

“英布,昔日驪山刑徒也,趁亂而起,遂成萬乘之主,然性本愛財,所謀皆為自身計,豈能為百姓萬世而慮?故必出下計。”

劉邦大喜,向薛公揖道:“所言甚是。薛公果然通達,項王若納公之所言,今日怕是已無漢家了。罷罷,那夏侯嬰府中,白飯也不好吃,朕便封你為關內侯,食邑千戶,保你衣食無憂,也算為我添些臉麵。”

薛公自是心喜,再三謝恩而退,劉邦便與夏侯嬰道:“有薛公此言,我不懼英布矣。豈用我親征,便是劉盈也可討平他。”當即喚來涓人,下令擬詔,由太子統兵討英布。

夏侯嬰心有疑惑,脫口道:“太子如何能統兵?”

“他再不統兵,怕是接不得這個天下了。深宮長成,不辨菽麥,來日怎麽得了?叔孫通尋常所教,不過是些裝模作樣之術,治文臣尚可,如何治得了梟雄?今也讓他掂一掂刀劍,拚殺他幾陣,來日或許可以安天下。”

夏侯嬰搖搖頭道:“太子若敗,將如何是好?”

劉邦便厲聲道:“若戰敗,他便做不得這太子了!”

夏侯嬰見劉邦動怒,遂不敢再言,拱手而退。

時不久,詔令傳入椒房殿,呂後正與兄呂澤、子劉盈閑話,聞令無不愕然。呂後接過詔令,棄於地下,怫然怒道:“失心翁究是何意?欲陷我兒於死地乎?”

呂澤忙起身道:“此事突兀,待我先去打探一番。”

呂後忽而想起:“你那商山四皓呢?快快去問計。”

呂澤拍拍額頭道:“忘了忘了,罪過!”便辭別呂後,連忙趕回府中。

當日,呂澤邀集商山四皓,圍坐於庭中槐下,議起太子將兵事。夏黃公挺身長跽,朝呂澤一拜道:“我等來此,即為存太子位,若以太子將兵,事危矣!”

東園公頷首拈須,亦道:“太子將兵,有功則太子不能加位;若無功而還,日後必受諸侯欺侮,且太子所轄諸將,皆為梟將,曾與今上共定天下,誰能聽太子號令?今若遣太子領兵,無異於驅羊入狼群,太子無功而返,乃鐵定矣!今戚夫人日夜侍寢,常將趙王如意抱於堂前。今上亦曰:‘總不能讓不肖子居於愛子之上。’此話已說得再明白不過,無非是想以如意代太子。君何不請皇後向今上泣言,請放太子一馬。至於皇後應說些甚麽……你附耳過來……”

聽罷東園公一番耳語,呂澤不由麵露笑意:“好好!商山四皓,果然厲害,在下受教不淺!”謝過四皓之後,即連夜入宮,去見呂後。

呂後聽了計策,頗覺有理,便在心中溫熟了東園公所言,屈尊去了長信殿找劉邦。

劉邦仰頭想想,歎口氣道:“正是。那豎子不足以成事,還是我自去好了。”

太子出征之議,遂告作罷,旋即另有詔令下來,曰:天子自將兵十萬東征,群臣留守,著令曹參自齊國帶兵會攻。廢去英布淮南王號,另立皇子劉長為淮南王。

這位劉長,也非等閑之輩,乃是張敖送給劉邦的趙姬所生。趙姬蒙冤而死,劉長則為呂後所養,雖是嬰孩,但終究是劉氏骨肉。以子弟守四方,既然是劉邦心心所念,就算嬰孩,也不妨為王了。

且說劉邦率軍出城當日,群臣都送至霸上。張良抱病在家,也強打精神起身,趕來相送。行至曲郵(屬長安下轄)這地方,見到了劉邦,連忙下馬道:“臣本該相從,然病甚,上不得路。陛下此去,臣無須多言,唯楚人剽悍,願陛下勿與楚人爭鋒。”

劉邦望望張良病容,歎惋良久,囑道:“我不放心者,唯有太子,今已令太子為將軍,督關中之兵。豎子素少計謀,子房雖病,也要多為太子獻策才好。”

張良諾諾應允,劉邦便又道:“太子已有太傅叔孫通,你且委屈一下,暫任太子少傅,多教他學識,不得敷衍。”

臨別,劉邦又命太尉周勃:調集車騎、板楯蠻及禁軍,攏共三萬人,駐軍霸上,為太子護衛,囑張良、周勃道:“我若歸不得,太子便是天下之主。你二人,一文一武,可安天下。”

兩人聽了,都極感惶悚,連聲說道:“還遠不到托付後事之時,陛下請放心出征。”

劉邦此番重披戰袍,又見兵馬絡繹而行,如當年反秦之時,自是感慨:“半老的人了,還要如此披掛。沒有得力子弟分守四方,如之奈何呀!”遂下令以灌嬰為車騎將軍,率馬軍為前鋒,務求神速。

再說那英布,果如薛公所料,先發兵擊荊、楚。那荊王正是劉邦族弟劉賈,劉賈哪裏肯示弱,自都城廣陵發兵抗拒。兩人揮軍大戰一場,慘烈無前,兩麵皆死傷無算。然英布終究是悍將,知此戰是死地求生,須驅士卒舍命廝殺,便忽地掣出一麵大紅旗來,上書鬥大的“滅劉”二字。

眾淮南軍見了,齊聲歡呼。英布跳下戰車,拉過一匹馬來,翻身跨上,手舉紅旗一馬當先。淮南軍登時士氣大振,一場惡戰,竟大破劉賈所部,追劉賈至富陵(今江蘇省洪澤縣)。一彪淮南馬軍呼嘯突進,將劉賈團團圍住,殺盡他身邊親兵。劉賈身被重創,寧死不降,為淮南軍亂劍擊殺。所部殘兵,盡都降了淮南軍。

此時,有臣屬對劉交諫道:“英布善用兵,民皆畏之。今別軍為三,敵若敗吾一軍,餘皆逃走,安能相救?”

劉交少年氣盛,哪裏聽得進這話,隻是命三軍分頭齊發。接戰後,果不其然,其一軍為英布所破,餘二軍聞之立即逃散。劉交大慚,知自家絕非英布對手,隻得率殘部奔回薛城。

英布起事以來,連勝兩陣,震動江淮。每據地登城,甚為得意,常對左右道:“荊楚全境,指日可下,關中也就不遠了。早知反漢如此容易,早就該反!”

此時忽有斥候來報,稱:“漢帝親率十萬兵,沿河而下,已過滎陽。”

“哦?”英布心頭不由一緊。“老翁果然來了?也罷!那就及早會麵。”言畢,即號令全軍十五萬餘人,空巢而西進,要與劉邦約戰。

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冬十月新歲,天氣漸寒之時,曹參奉了劉邦詔命,發齊地步騎十二萬人,由博陽(今山東省泰安市)沿泗水而下,一路拚殺,頗有斬獲,稍挫英布軍之銳氣。

曹參軍乘勝進抵蘄西(今安徽省宿州南),與朝中大軍會合,漢軍聲勢便壓過了淮南軍。兩軍在會缶(亦在今宿州南)狹路相逢,彼此遙望,都不敢輕易接戰。

劉邦見英布部伍整齊,軍鋒甚銳,心中還是忐忑,遂下令漢軍在庸城(亦屬蘄西)安營,築壘堅壁,暫且閉門迎歲首。未幾,英布軍盡數前移,也在城外紮下營。兩軍劍拔弩張,對峙起來。

這日,劉邦率曹參、灌嬰、酈商等諸將,登上庸城城頭,望見淮南大營連綿十數裏,旌旗林立。那英布本為項羽驍將,治軍甚嚴,反漢後,又命全軍換了楚之赤旗,因此,頗有項羽軍當年之風。見此狀,劉邦不禁就蹙起了眉頭,眼前又浮出睢水畔的一片血海。

曹參見劉邦臉色不好,便道:“英布小兒,有何可懼?我率部前去衝他一衝。”

劉邦道:“且慢,待我問他一問。”當下便寫了約書一封,打發兵卒送往英布大營,約英布於陣前過話。

至約定時辰,兩邊營門大開,各自湧出一隊兵馬,簇擁主公戎輅車來至陣前。

劉邦一見麵,便問:“英布,你何苦要反?”

英布也懶得說理,隻答了一句:“欲為皇帝也。”

劉邦大怒,戟指罵道:“英布小兒,你本為刑徒,趁秦末大亂,肆行暴虐,項羽所坑降卒數十萬,大半乃你所為。因此才僥幸得個諸侯做,還不知足嗎?皇帝乃天下共推,豈是你匹夫說做就做的?”

“英布,天下之大,怎就容不得你,竟要自尋死路!堂堂漢家,海內共舉,萬民歸服,豈是你英布反得了的?秦為亂世,刑徒可為諸侯;漢為治世,則諸侯也休想作亂!”

“你我皆由亂起,何以五十步笑百步?你如何奪秦之天下,我便如何奪你天下,還是毋庸多言為好!”

劉邦將袖一揮,道:“好你個英布豎子,十日之後,你我拿刀劍說話!”

英布便躬身一揖:“季兄,弟恭候。”

兩邊人馬遂各自歸營,那灌嬰按捺不住,問劉邦道:“今日即可開戰,何須十日以後?”

劉邦便指點淮南軍陣精妙處,搖頭道:“英布兵鋒甚銳,不亞於項王楚軍,今日出戰,勝負難料呀。”

諸將隨劉邦手指看去,逐一看出了門道,皆歎服,情願歸營待戰。

過了十日,便是開戰時。晨起,兩軍之間平野上,一派肅殺。北來寒風凜冽,漫天都是欲雪的樣子。朝食畢,兩營先後開了營門,隊伍源源湧出,在野地裏各自布陣,但見漢軍陣中,氣象森嚴,軍士多為百戰之卒,行走之間,張弛有度;再看英布陣中,一派赤旗飄揚,雖經十日消磨,軍卒士氣仍高昂,都在躍躍欲試。

待兩軍布好了陣,英布登車眺望,看了看漢軍陣容,不由歎道:“今日有一場好仗!”正要擂鼓時,前軍忽發鼓噪,一陣紛亂,竟從枯草叢中拽起一個人來。

英布詫異道:“斥候都潛入陣前了,了得!帶過來看看。”

眾軍卒將那人推至戎輅車前,英布定睛一看,不由笑了:原是那日在六邑,曾在郊外玩幻術的白衣男子。

“又是你!兩軍大戰在即,你躲在此處做甚?”

那人望望英布身後大纛,猛醒道:“哦,原來是淮南王。怪不得!在下雲遊至此處,晨起就坐在這裏,焉知忽就來了恁多軍士?”

“讀書兒郎,快快閃避,不然鼓桴一擂,小心你喪命!”

“在下這就閃避。大王,且聽讀書郎進一言:冠冕再高,亦不如一技在身,何苦去爭那名分?”

英布聽了,眨眨眼,放聲笑道:“我本武夫,唯有一技,便是戰死在陣前。且躲閃去吧!”

白衣男子仰頭歎道:“陣前死,是好死,隻恐是……欲死於陣前而不得呀!”

英布不耐煩聽他囉唕,揮手命軍士將他帶往陣後,隨即,高舉起鼓桴,全軍荷戟而望,隻待令下。

當此時,天地間仿佛萬物屏息,一派靜默。兩軍陣前,萬人無聲,唯刀劍相碰之聲清晰可聞。英布正猶疑時,對麵漢軍陣中,忽一陣鼓聲驟然擂響,數萬漢軍,齊聲發喊。英布心頭一凜,忙將鼓桴擊下,淮南軍便也一齊呼喝起來。

兩軍漸近,頃刻間,便貼近在一處,闊野間唯見劍戟林立,如同棘叢。鋒刃寒光,灼灼刺目。兩軍都知對方非等閑之輩,這一番廝殺,必是血流成河、人頭滾滾!

劉邦於陣後,乘車停在一小丘之上,觀看戰陣,周緤、徐厲等諸將緊隨其後。從高處望去,漢軍與淮南軍如同紅黑兩條巨蟒,近身互搏,緊緊纏繞。喊殺之聲,不絕於耳,遍野狐兔被驚起,四處逃竄。

英布曆來為項羽楚軍之先鋒,拔城陷陣,無不當先。所練部伍精幹猛銳,此時在平野上與漢軍對撼,殺聲盈天,淩厲無前。

兩軍互有進退,反複衝殺,陣中鮮血噴濺,如同泉瀑。士卒們在血泊裏踐踏,以肉身迎住劍戟之鋒,頃刻便如穀捆般連排倒下。前隊仆倒,後隊便至,源源而至,不見盡頭,直將那無數人身填進血海之中。漢軍雖威猛,但也覺多年未有此等惡戰了。戰至正午,漢軍後隊已全數壓上,仍不能擊退淮南軍。

周緤等人護衛在劉邦身側,見此不禁著急,欲提劍殺入陣中。劉邦阻止道:“急的甚?且看。”

果然不久,從淮南軍北側忽然殺出一彪漢軍來,遠望旗幟,原是灌嬰、酈商領數萬別軍殺到。灌嬰一馬當先,神勇無比。此時兩軍正戰得力疲,淮南軍冷不防側翼受敵,立時動搖。英布見勢不好,急忙調兵去抵擋,然漢軍人數終究占上風,自西、北兩麵壓來,淮南軍漸漸不支。

劉邦在高地看得清楚,對周緤等喚了一聲:“隨我擊敵!”便命禦者冒箭矢前行。

但見一杆漢王大纛,自陣後向前疾進,迎風翻飛。漢軍見了,歡聲雷動,更是勇猛進擊。

英布望見,眼中精光一閃,又掣出那麵“滅劉”紅旗來。有部將急諫道:“大王,軍力已疲,全不似前日能戰。此時不退,則全軍將覆沒!”

說話之間,灌嬰已連斬淮南軍中三員樓煩將,淮南軍驚恐大起,紛紛高叫:“漢軍有神!”

英布手搭遮陽望望,一歎,隻得棄紅旗於地,一麵命弓弩手拚死放箭,一麵引軍退向淮水。

漢軍見淮南軍退了,都跳躍歡呼:“反賊敗了!”遂挺起長戟,奮力追擊。英布悲憤莫名,忽對禦者大吼一聲:“停車!”便回身搭箭,瞄準了劉邦射去。車旁一眾弓弩手,也紛紛勒住馬,向劉邦放箭,一陣疾射,眼見得漢軍前鋒遲緩了下來。

眾弓弩手正要歡呼,忽見前隊潰兵潮水般退下來,漫山遍野,止不住腳。英布見大勢已去,再戰已是徒勞,便罵了一聲“背運”,跳下車來,也隨眾而逃。

經此一戰,英布知劉邦已非當年沛公了,日前貿然反漢,顯是走了一步險棋,渡淮水南下後,回望身後又有塵起,原是灌嬰領別軍一支來追。英布氣不過,遂下令止軍,回頭再與漢軍廝殺。

漢軍挾得勝之威,其勢銳不可當。騎將劉濞一馬當先,眾軍卒漫山遍野高呼:“殺反賊!”

淮南軍將士知力不能敵,自家名分又不正,便失了戰心。在洮水南北,勉強兩戰,複又敗,一潰數十裏,棄甲遍地。上柱國、大司馬皆戰死。英布精銳盡失,無力回天,隻得打馬狂逃,原先七萬人馬,僅餘了百餘騎緊隨左右。

一行人逃至大江以南,踏入姻親長沙王地麵,方稍得喘息。

其時老長沙王吳芮已辭世,長子吳臣襲了王位。那吳臣雖是英布妻兄,卻是無心反漢,聞聽英布敗落,怕受牽連,便欲使計誘殺之。當即遣人送信給英布,偽稱厭漢已久,願與英布一同逃往南越國。

英布正在走投無路之際,接了來信,一時不能辨真偽。

有隨從勸諫道:“若有詐,一入長沙,則成囚俘!”

英布苦笑道:“姻親若也想害我,則天地間還有何處可逃?”遂不疑有詐,改道往長沙奔去。

途經鄱陽郊外的茲鄉,堪堪日已暮,一行人走得困乏,便尋了一個田舍家歇息。

眾人席地而臥,草草入睡,全不覺有異常之處。至半夜,忽然院外人聲嘈雜,大門猛地被撞開,數百鄉民手持火把,揮舞鋤耙擁入,口呼:“殺反賊!”

英布倏然驚起,聞室外有人格殺,心中便明白了,怒喝一聲:“妻兄也誘我?大丈夫,果不能死於陣前乎?”便欲尋劍格鬥,然黑夜裏尋不著軍器,便抓了家具來抵擋。

鄉民發覺英布在此處,立刻聲如鼎沸,蜂擁而至,以刀劍相逼。英布不屈,捉了案幾來抵擋,怒喝聲震動屋瓦,然終究是寡不敵眾。一場廝殺後,可憐一代英豪,竟被眾鄉人用鋤頭擊殺。

吳臣聞報,心中稍安,遣人去取了英布首級,飛遞至漢軍大營。

卻說早前劉邦出陣,不巧為淮南軍箭矢所傷,牽動舊創,正負痛難忍。見首級傳入,不禁大罵:“豬狗!好好的兄弟不做,卻非要如此相見。不看了,拿去拋了,拋了!”

[1].掾(yuàn),古代官署屬員的統稱。

[2].安期生,琅琊人,世稱“安丘先生”,是秦漢時期燕齊方士活動的代表人物,也是黃老哲學的傳承人之一。

[3].戒書,漢代皇帝四種命令之一,用以戒敕外官。

[4].嶺南三郡,即南海郡、象郡、桂林郡。所轄包括今廣東省、海南省、廣西壯族自治區的大部分與越南北部。

[6].太中大夫,秦置官職,掌論議。漢以後各代多沿置,後世亦稱諫議大夫。

[7].中大夫,官職名。秦始置,為光祿勳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