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宮悲鳴久繞梁

高帝九年這一夏,漢家內外無事,劉邦細思登基以來天下事,惶惑益多,知理政不能僅憑小技,每每便欲向儒生討教。環顧海內,名儒凋零,身邊唯餘陸賈一人可供顧問。於是,常召陸賈至近旁,問東問西。

那陸賈素來自負才高,自以為不輸於勳臣酈食其,然自投漢以來,不過是劉邦座上一清客,偶或出使諸侯國而已,其功遠不及酈生。此次有了可以建言的身份,也就樂於在劉邦近旁,說《詩》道《書》。

豈知劉邦素昔所聞,總不外陳平的奇詭之計,對大道至理總還是隔閡,勉強忍了幾回,已不耐煩之至。

這日,陸賈在朝會上,又論起《詩》《書》之類來,滔滔皆是“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不拆不副,無菑無害”,等等。劉邦聞之甚惡,終忍不住大怒,指著陸賈鼻子罵道:“你老子我是在馬上得的天下,與《詩》《書》有何幹?朝議均是燃眉急事,最煩你這等人囉唕。‘生民如何’?我倒是想問你如何?殺雞都殺不來的儒生,你知道該如何嗎?”

陸賈不服,亢聲道:“在馬上得之,難道可在馬上治之乎?湯武革命,是為逆取,然也隻能順守之。此乃何故?文武並用,方為長久之術也。往昔吳王夫差、晉大夫智伯,恃武而亡;暴秦隻重刑法而不知變通,終是亡國滅族。倘使秦並天下之後,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又從何處可得這天下?”

劉邦一時語塞,轉念想了一想,夫子所言也不無道理,操弄文武之道,恰是己之所短,不覺便有慚色,歎了一聲:“陸生到底是大才,朕腹中之學問,遠遠不及了。請先生為我著文,將那秦所以失天下、我所以得天下之緣故,兼及古來成敗之理,統統寫來,我要好好領教。”

陸賈領命道:“臣實無大才,唯知食魚易而烹魚難。故萬不敢近庖廚,作那烹魚之癡想。今受命作旁觀者文,當勉力為之。”

劉邦笑道:“又來了,你個迂夫子!”

之後數月間,陸賈遵劉邦之命,文思如湧,試論秦漢得失,及春秋以來各國治亂之緣由,陸續寫成了十二篇。每成一篇,即上奏劉邦。劉邦每於輟朝之暇,便捧讀陸賈文,往往讀至夜半。每看畢一篇,必慨歎連連,拍案稱善。左右侍從諸人,從未見君上有過如此意興,皆伏地高呼“萬歲”。

書成,陸賈總其名為《新語》。其文采甚佳,起首便是一段高論:

張日月,列星辰,序四時,調陰陽,布氣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陽生雷電,陰成霜雪,養育群生,一茂一亡。潤之以風雨,曝之以日光,溫之以節氣,降之以殞霜,位之以眾星,製之以鬥衡,苞之以六合,羅之以紀綱,改之以災變,告之以禎祥,動之以生殺,悟之以文章……

這陸賈,果然是才子,洋洋一萬二千言,多為韻文,其勢如飛瀑出山,一瀉到底。其間有述說,有縷析,總之是千方百計諫言——坐天下者,須知“君子握道而治,據德而行,席仁而坐,仗義而強”之理,無怪乎劉邦讀得入迷。

這日,讀罷十二篇之末篇《思務》,劉邦久不忍釋卷,喟歎道:“太公誤我,生我於閭巷,陷我於鄙俗。活了半生,不就是個盲人嗎?”又撫案呆坐半晌,忽然便援筆,給太子劉盈寫了敕書一通,告誡曰:“吾生遭亂世,正當秦禁書之時,曾竊喜,妄言讀書無益。自登位以來,方知讀書須多思其意,不明之處,乃使人探問作者之意。追思昔時己之所行,多不是。”

敕書下給劉盈後,又想起劉盈近日怠惰,有事上疏,竟由太傅叔孫通代筆,實不成體統。於是又寫一敕,傳了過去,敕雲:“吾未學書法,今日看你筆意,尚不如我。今後上疏宜自書,勿使他人代筆也。”

敕書送走後,劉邦仍覺心煩意亂,想起太子孱弱,直不敢再思後事,遂長歎一聲:“如此犬子,文不能,武不能,天下若交予他,恐將害盡蒼生!”

歎罷,信步出了前殿,慢慢踱到長信殿,見幼子如意正在殿上舞劍,戚夫人在旁撫琴助興。劉邦便踱至階下,駐足觀看,見劍法沉穩,中規中矩,間或虎虎有生氣,心中便暗喜。

待如意將一套劍路舞罷,戚夫人不由拊掌叫好。劉邦便笑道:“女人家,懂甚麽劍法?”

如意聞聲,棄了劍,奔至劉邦跟前,問道:“阿翁,若有戰事,我可否上陣了?”

劉邦伸手摩挲如意頭頂,哂笑道:“豎子!你這幾套把戲,如何便能上陣?”

如意卻不以為然:“當年沛公軍中,亦有少年將軍呢,其年歲能長我幾何?”

劉邦便仰頭大笑:“吾兒好武,倒是不愧姓劉!”

戚夫人此時上前,將如意攬入懷中,對劉邦嗔道:“孩兒今已滿十齡,你隻將他看作是頑童。”

“好個虎子,可惜再無楚軍給你殺了。”

“阿翁,我自可殺匈奴。”

“哈哈!天下已定,吾兒無須言必稱殺,安心讀書,方成大器。切勿似乃翁,一身的閭巷氣。”

聞劉邦如此說,戚夫人便回身拿來一卷簡冊,劉邦展開來看,原是如意抄寫的《太公兵法》。細看那筆法,亦隸亦篆,稚嫩中略帶險峻,不覺大奇,連連讚了幾聲,又將如意拉到身邊,叮囑道:“天下漸安,文治必興,在馬上建功的事,不常有了。欲做大丈夫,須將那古今典冊讀通,無事多親近叔孫通、陸賈這幾個叔輩。”

如意昂首道:“我隻羨樊噲、夏侯嬰叔父英武。”

劉邦大笑,拍拍如意肩膀道:“小子到底是虛榮!樊噲、夏侯嬰者流,不過仆役婢女罷了,有何可羨?我隻望你做蕭何第二。”

如意不解阿翁之意,隻是眨眼。劉邦便對戚夫人道:“如意似我,及長,可以托付大事。”

戚夫人卻眼含怨意,道:“你隻是虛言,如意千好萬好,封國卻在趙地——他如何隻抵得個張敖?”

劉邦聽出言外之意,沉吟了片刻,方才說道:“我終將先赴黃泉,不能護佑愛子終身。好在劉盈懦弱,必不會兄弟相殘。”

戚夫人卻道:“劉盈固然知禮,然皇後卻不拘禮法。你百年之後,我母子將如何得活?”

劉邦不覺倒吸一口冷氣:“唉,皇帝家事,一如市井小戶,紛亂如麻。你與皇後勢同敵國,總不是事。如意乖巧,不覺年已十齡,可以去曆練了,便令他赴邯鄲就國吧。如意不在皇後眼前,皇後或能稍為寬解。”

戚夫人沒料想劉邦起了此念,頓時失色,伏於地啼泣道:“十齡也不過幼衝之童,令我子赴北地,是要他去與匈奴廝殺嗎?陛下此舉,不知是何意?不如便將我母子賜死好了!“

劉邦無言良久,歎了一聲:“你無非欲居於皇後之上,然名義未順,朝臣不服,如何能說得通?你莫迫我,待我細細斟酌。”

如意在旁,聽不懂父母所言深意,但見母親哭泣,亦知事關自身前程,便道:“我不要做趙王,我隻要做二世!”

劉邦一驚,叱道:“豎子,休得胡言!”便黑起臉,向戚夫人道:“教他萬事都拋開,隻須讀好一部《老子》。”

當晚,劉邦輾轉不能入眠,隻想不出好辦法來。這等家事,又不好去找張良、陳平商議,隻得獨自苦思。想到自家百年後,呂後如想加害戚氏母子,確是無人可擋。欲保戚氏,便要廢後,然禮法所拘,情理所限,呂後又如何能廢?廢後不成,就隻能廢劉盈,另立如意為太子。待如意繼大位之日,中外矚目,呂後總不敢公然殺儲君。如此,呂後、戚氏這兩端,各有製衡,反而可相安無事。

如此一想,劉邦心中便豁然開朗,披衣起身,踱出屋外,在回廊上憑欄張望。見西邊長信殿的宮燈,遍布庭中,正似戚夫人目光,耿耿不滅。耳畔更有夏夜蟲鳴,一陣陣急管繁弦,似美人哭泣。劉邦呆立半晌,忽覺心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次日一早,劉邦即命人知會群臣,朝食後行“大朝”,有要事相商。

漢家草創,至此時,朝會仍無定時,全憑所需,隨召隨至。至朝食過後,群臣便陸續上朝來。

劉邦戴上劉氏冠,正襟危坐,環視文武兩班一遭,朗聲道:“今年開年大吉,至今中外無大事,照此下去,朕倒是無慮身後事了。唯太子劉盈,生性懦弱,頗不似我,來日恐為天下累,今召諸君來,便為此事。朕之意:擬廢劉盈太子位,另擇皇子中睿智者為太子。”

叔孫通在列,聞言便是一驚,手中笏板“砰”一聲落地,也顧不得拾起了,跨步出列,伏地一拜,疾聲道:“臣鬥膽問,哪個皇子可稱睿智?”

“朕意所屬,乃皇子劉如意。”

眾臣這才明白劉邦心思,不禁麵麵相覷,都知是因戚夫人之故,方有這違背倫常之議。

叔孫通當即再拜,亢聲道:“太子劉盈,性素溫良,冊立至今並無過失。今陛下無端興起廢立之議,便是違製廢禮,實為我漢家之不祥。”

周勃也跪奏道:“臣粗魯不文,然亦知‘必也正名乎’。立嫡立長,自古已然,乃大統延續之道。今無端廢長立幼,便是無名,恕臣難於遵命。”

周勃言甫畢,便有數十名文武,紛紛出列伏地,同聲道:“臣亦不能遵命。”

劉邦早料到群臣必有此一舉,便冷笑道:“如意係我與戚夫人所出,而非草莽私生之劉肥,如何名便不正?當年若無戚太公容留,我與夏侯嬰等必陷楚軍重圍,如何能有漢家今日?周勃,今召你來,非為商議如何循古製,乃為漢家萬年計,選賢任能。”

“陛下,不循古製,又何以選賢?”

“哈哈,此話甚有理!然若循古製,你我君臣,又何以稱君稱臣?你便該去做你的織席匠,我還是泗水岸邊一亭長!”

樊噲早已耐不住,此時便躍起嚷道:“劉盈我侄,自幼及長,皆在我眼眉底下,從未聞有何不端。且此子乃皇後所出,不是太子又是甚麽?”

劉邦便叱道:“內戚應知回避,你嚷甚麽?皇後所出,便是聖人嗎?你那內侄,文不能,武不能,隻一塊廢才而已。朝堂重地,出言理應三思!得天下,少不得你一柄屠豬刀;治天下,那屠豬刀還有何用?”

樊噲臉漲紅如紫,仍欲抗辯,夏侯嬰急拽其衣襟。樊噲怔了一怔,方才住口。

見劉邦不肯納諫,群臣心頭惶急,然亦無良策可施,隻是跪地不動,君臣便在殿上僵持起來。

少頃,劉邦頗不耐煩,忽地一拂袖,起身道:“今日朝會,便議至此,散了吧。中涓聽命:按我旨意,草詔頒布天下。廢立之事非關親疏,乃為安社稷、惠萬民之舉,諸君可勿多言。”

謁者正要高呼“散朝”,忽見文臣班中跨出一人,將笏板擲於地,暴怒道:“不,不可!”

劉邦注目望去,原是禦史大夫周昌。但見那周昌虯髯僨張,滿麵漲紅,雙臂橫舉作攔阻狀。

劉邦知周昌為人倔強,敢直言,此時不許他奏事,萬難做到。於是複又坐下,問道:“公有何言?不妨平心而論。”

周昌患有口吃,又正值盛怒,出言竟是句句結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

劉邦正黑臉聽著,聞言不禁笑道:“禦史公,‘期期’‘期期’,你這倒是幾期?”

隻見周昌麵色由紅轉紫,益發憤恨:“臣素強直,期期、期期,隻是一期。”

眾臣聞之,亦滿堂大笑,原本殿上的震悚之氛,竟一掃而空。

原來,周昌也是沛縣人,操楚語,本想說“極以為不可”。楚語中稱“極”為“綦”,讀如“期”。周昌口吃,盛怒之下連說“期期”,便成了一段掌故。至後世,“期期以為不可”竟成了一句成語。

劉邦笑得腹痛,亦知眾意不可違,便揮袖道:“公既有此言,也罷,此事便不再議。散朝!”

散朝後,周昌也不與他人多言,隻低頭趨出殿門。正行走間,忽有一宦者攔路,稱:“禦史慢行!奉皇後命,請禦史入東廂問話。”

聞呂後宣召,周昌不知底裏,隻得隨宦者轉入正殿東廂。見呂後正恭立迎候,周昌大驚,急趨幾步,欲行大禮,忽見呂後先倒跪下了,謝道:“老身適才於東廂聽廷議,若非君抗旨廷爭,太子幾廢!”

周昌慌得不行,連忙也跪拜如儀,道:“皇後請勿在意。臣性愚直,唯、唯知守禮,故惹惱了君上,是為公也。當不起皇後如……如此大禮。”

兩人皆起身後,呂後恨恨道:“君乃舊人,知我當年如何助那酒鬼。今日他坐了龍廷,便寵妖媚。來日他必不肯罷休,總要生事,還望君仍為太子伸張。”

“臣唯知劉盈為太子,不知其他。”

呂後聞此,麵露欣慰之色,這才再三拜謝而去。

且說那邊廂劉邦退朝,便往長信殿戚夫人處歇息。戚夫人早已探得,今日廷議乃是改立太子事,忙上前詢問詳情。

劉邦手扶欄杆遠望,怏怏不快,隻道:“群臣皆曰不可,奈何?”

“妾實不明白:廢立太子,乃天子家事,與朝臣何幹?”

“你是婦人,有所不知——朝臣無一人遵命,便是無人讚同如意繼位。若違逆眾議,強立如意,則我百年之後,他又如何能登大位?即便繼了皇位,群臣不服,他又如何能安坐不倒?天子家事,恰不似民間,非但不能違群臣,也要顧忌天下之口。”

戚夫人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旋即淚流不止。

劉邦看得心酸,將戚夫人攬在懷中,喃喃道:“此事容我轉圜。”

戚夫人泣道:“如意聰慧,乃漢家之福,不知何人要與我母子為難?”

“唉!今日廷爭,乃是周昌最力。”

“舊部驕橫,周昌尤甚,連蕭丞相都不在他眼中!陛下何不借故殺之?”

劉邦不禁瞠目,凝視戚夫人半晌,才道:“舊部隨我,舍生冒死至今,必無異心。為姬妾而殺重臣,吾不能。若殺,必為桀紂,為萬世所罵。”

戚夫人知事不可為,忍不住掩袖號泣;劉邦見了,心也黯然。此後每逢散朝,必來戚夫人處,兩人執手相語,總不離如意將來之事。如此再三再四,卻隻是無計可施。日複一日,兩人倚坐於欄杆,望見庭中花事凋零,觸景傷情,不由相對唏噓……

再說白日罷議之後,呂後回到椒房殿,思來想去,坐臥不寧,唯恐劉邦再生事。此時審食其自內室出,見呂後愁眉不展,知是為太子事,便問道:“君上又欲換太子乎?”

呂後當即落淚道:“今日朝會,若非周昌,我兒便做不成太子了。”

“既如此,皇後理應慶幸。”

“還慶幸個甚?過兩三日,那失心翁必定反複。”

審食其便湊近道:“留侯張良善用計,君上對他,一向言聽計從。”

呂後拭幹淚,想了想,猛然站起道:“如何便將他忘了?”

“皇後欲召張良乎?”

“這個……恐為不便。張良未必肯為我獻計,反而易生枝節。且去召吾兄來。”

呂後之兄呂澤,當年在下邑接應劉邦敗軍,立有大功,又貴為外戚,故而封為建成侯。平素在朝中極擅結交文武,人望甚高。今夜聞召而來,跑了一頭大汗,見了呂後便嚷:“阿娣,半夜喚我來,有何事?莫非是今上病危?”

呂後便嗔道:“亂說甚麽?今上好好地,倒是你外甥兒快要喪命了。”

呂澤聞之一驚,連忙四下裏瞄看,要找劉盈在何處。

呂後這才拽住呂澤,將白日欲易太子之議對呂澤敘說一遍。

呂澤頓足道:“這如何使得?如意若做了太子,那戚姬豈不要登天了,還有我呂氏的活路嗎?”

“正是。此事關天,阿兄請速去見張良,就此事問計。”

“張良?他怎肯為我獻計?”

呂後便將眼睛一瞪:“你統兵多年,羽翼滿朝中,怎的就說不動個張良?”

呂澤眨了眨眼,似有所悟:“我知矣!這便去留侯府上。”當即疾奔回府,換下袞服,戴起武官大冠,全身披掛,帶了府中數十名甲士,騎馬急赴留侯府邸。

到了門口,時已入暮,呂澤揮手示意,眾甲士便一擁而上,將門叩得山響。

司閽聞聲,連忙打開門探看,見門外甲士成群、劍戟交錯,不禁大驚失色,連忙施禮。呂澤自馬上跳下,看也不看,便大步邁入,邊走邊道:“建成侯呂澤,拜訪留侯!”

他身後甲士,也疾步搶入,司閽瞠目不知所措,哪裏還敢阻攔。府中家老張申屠聞聲,連忙迎出,見是呂澤,臉色也不由一白,慌忙施禮道:“建成侯駕臨,恕小臣未及迎候。”

呂澤粗聲道:“去喚留侯來!”

張申屠將呂澤迎入堂屋,忙去稟報張良。其時張良已然睡下,聞聽呂澤忽然來訪,連忙更衣而出,見呂澤竟是武官裝束,又有數十名甲士立於庭中,知事非尋常,心中便一凜。與呂澤相互揖過,便請呂澤入書房坐下。

張良心中不快,卻強作笑顏道:“建成侯光臨敝舍,倒是頭一回,適才在下已就寢,迎候不周。不知我這病夫,可為將軍做些甚麽?”

呂澤打量張良一眼,語甚威嚴:“君為今上謀臣,今上日日欲易太子,君還能高枕而臥嗎?”

張良聞言,心中明白了,呂澤原是為此事而來,便道:“昔年君上數次在危困中,屢用臣之計策;今天下安定,臣之諫言,就聽不大進了。君上偏愛幼子,欲易太子,此骨肉間之事,誰人可多言?即有百個張良,又有何益?”

呂澤一挺身,倏地抓住張良手腕,勃然變色道:“吾乃武夫,不說廢話,請與我獻計!”

張良麵色尷尬,然亦無奈,隻蹙額道:“將軍,臣有疾患。”

呂澤這才鬆開手,問道:“留侯欲坐視太子失位乎?”

“臣不敢。此事,不可以口舌爭也;愈諫,君上便愈怒……”

“不諫,太子失位豈不更快?”

“不然。臣於此事,日前倒是有所慮。將軍可知‘商山四皓’乎?”

“不知。”

“此乃四位老者,當世罕有之高士,聲名遠播,民無論賢愚皆仰之。然四人以今上侮慢名士,不願入仕,逃匿於商山,誓不為漢臣。今上卻不以為忤,甚是高看。今將軍若不惜金玉財帛,令太子寫一封信,遣門下善辯之士,安車往山中相邀,彼輩或許能來。既來,則為太子賓客,出入相隨。今上若親見四皓為太子僚屬,或將大有利於太子。”

“好!謝留侯為我出計,然這四個老翁,能做得甚麽?”

“此四人,義高於天,今上欲召入朝,四人不應,太子卻能收其為賓客,上必大驚。此可謂太子之仁,天下皆服。”

呂澤聞罷,麵露喜色,忙執張良之手道:“留侯,善人!你救我呂氏矣!”隨即起身,要去見呂後複命。

張良也起身,囑道:“四皓有美名在外,然凡間之人,豈有不愛財之理,將軍請勿吝嗇。”

呂澤便笑:“這個自然,金玉財帛算得甚?事成,也有你留侯的。”

“這便免了吧!臣久抱病軀,正欲往蜀中的天台山去,要錢財也無用。”

“哈哈,這個……也好,也好。”

呂澤辭別了張良,返回宮中,麵稟呂後,將那張良之計一一道出。

呂後想想,歎口氣道:“張良若僅有此計,也隻得如此了。”便命呂澤遣人去請商山四皓。

隔日,呂澤便派一得力心腹,前往山中,卑辭厚禮,以奉太子讀書之名,說動了四位老翁出山。以車載至長安,安頓於呂澤府中,以備啟用。

且說那周昌自廷爭之後,聲震朝野。他心下也知,君上既如此倚重,於公事就更不可有半分懈怠。其所掌禦史台,平素負責起草皇帝詔書,發至丞相蕭何處,再由丞相下達百官。又代皇帝受理群臣奏疏,摘錄條陳上呈,每日過手文稿,如同山積。

周昌執掌糾察百官,平素事多,似這等文稿擬批、呈送等事宜,則多為屬下掌璽禦史趙堯操辦。

這位趙堯,乃一少年文吏,辦事幹練,胸中亦多謀。周昌有一友人方與公,曾對周昌道:“你屬下這個趙堯,雖然年少,然胸中有奇誌,君不可藐視!不妨多倚重,日後此人必代君之位也。”

“趙堯?”周昌聞之,不覺冷笑,“我自血泊裏蹚過,數曆生死,方坐得此三公之位。趙堯年少,且一刀筆吏耳,何能至此!”遂不信,一笑置之。

豈知周昌卻是看走了眼,這趙堯,心智膽略都遠在一幹庸吏之上。入了幾次宮,看君上終日愁眉不展,便悉心揣摩,知君上是為愛子之事煩惱。

這日,趙堯入宮送文稿,趁空便對劉邦道:“小臣平日幾番入宮,每見陛下怏怏不樂,想是憂心趙王年少,而戚夫人與皇後有隙,恐於陛下萬歲以後,趙王不能自全。”

劉邦苦笑道:“然。私心憂之,苦無良策。”

“臣以為:趙王應當就國,早得些曆練,也好早為天下計。”

“唉!那孺子怎可就國?”

“陛下隻須為趙王置一強相,便可。”

劉邦聽出門道來,便坐起問道:“言之有理!你看朝中,何人可當此任?”

趙堯遂深深一躬道:“臣想那皇後、太子貴不可言;闔朝文武,亦居功自傲,然眾人最懼是誰?”

“莫非周昌?”

“正是。周昌其人,堅忍耿直,皇後、太子及大臣等,素所憚之,故趙相一職,獨周昌可當。”

劉邦不由一振,拊掌叫道:“此議甚好。有周昌輔佐如意,諒諸人都不敢相欺。”

“有周昌在,趙王便可無虞。假以時日,羽翼漸豐,進退也就兩便了。”

劉邦細思趙堯所言,甚覺驚異,端詳了他一會兒,嘉許道:“你這小吏,實不尋常。在禦史台行走,未免屈了才,來日將有大用。”

隔日,劉邦便喚周昌來,推心置腹道:“趙王如意,久未就國,實乃朕心頭一件大事。公必也知我憐趙王,若遣之就國,豎子將曝露風雪,迫近敵寇,奈何?”

周昌不知劉邦之意,稍沉吟方道:“趙王就國,可緩行。”

“不可緩!朕於此子,所望甚厚,今若再不就國,必成廢才。”說罷目視周昌,目光炯炯。

周昌連忙揖道:“陛下有憂患,臣何以得安?願聽陛下吩咐。”

劉邦有所動容,也朝周昌一揖,道:“朕愛趙王,朝野均有非議,公亦謂趙王不可為太子。今遠遣如意,是為他好,然稚子處險地,吾又怎能忍心?故欲煩勞公,請公勉為其難,為我出任趙相,為趙王之庇蔭。”

周昌位列三公日久,驟聞此命,一時愕然,竟忘記了謝恩,急道:“臣自沛公軍初起,即隨陛下,陛下為何半途而棄臣,將臣發配至諸侯國?”

劉邦連忙道:“公隨我日久,互不相疑,故以幼子相托。今改徙公為趙相,我亦知此為左遷[1],然我甚憂趙王,非公不能解憂,望公不得已而勉強受之。”

周昌聞劉邦肺腑之言,不由熱血上衝,立時答道:“既有上命,臣萬死不辭。我在如意身側,即為如意之壁壘,無人可逾!”

劉邦大喜,執周昌之手道:“我輩起自草野,手創宏業,惜乎天不假年,好日子誰知還能有幾時?若我先赴黃泉,則如意仍托庇於公,勿生差池。”

周昌應道:“定然無誤!”說罷便告辭,即回禦史台辦理卸任了。

劉邦又至戚夫人處,告之擬遣周昌隨如意就國。戚夫人本就不舍如意,正悲愁間,聞之不覺大驚:“那周昌,曾力阻如意為太子,如何將如意交予他手?豈非害了吾兒?”

劉邦便嗤笑道:“婦人之見!周昌既敢違朕意,又更懼何人?其為趙相,誰又敢欺如意?”

戚夫人聞言,心方稍安;數日後,終與如意垂淚作別。

自周昌赴邯鄲之後,禦史大夫遂告空缺。此時“三公”之丞相蕭何、太尉周勃,均為開國勳臣。資曆相類者多另有重任,禦史大夫應屬誰,一時竟不能定奪。

如此,禦史大夫之印綬,便置於劉邦案頭多日。這日,劉邦拿起摩挲良久,歎道:“滿朝文武之多,有誰可為禦史大夫?”

此時,恰逢趙堯來送公文,侍立於案側。劉邦熟視其良久,脫口道:“非趙堯不可了!”於是立即下詔,拜趙堯為禦史大夫。

那趙堯,此前因軍功已封有食邑,然終為平常文吏;因緣際會,竟一躍而為三公,朝野皆嘖嘖稱奇。

周昌於赴邯鄲途中得此消息,亦是大驚,遂想起好友方與公此前所言,心中感慨,歎息數聲而罷。

光陰荏苒,倏忽而過,到了高帝十年(公元前197年)夏,中外仍是無事。然甫一入秋,代郡忽又生出了不祥之兆。

這日,周昌告假返長安休沐,忽然夜入長樂宮求見。劉邦知其必有機密要事,當即宣入。君臣相見,隻見周昌以目示意,劉邦心中不由一凜,忙屏退左右。

周昌見涓人已退下,便奏道:“代相陳豨,自稱素慕魏公子信陵君,於代郡廣招賓客。常告假休沐,借道過趙,其賓客隨從竟有千餘乘車,浩**堪比始皇出巡。致邯鄲客舍皆滿,趙地官民,無不驚異。臣見陳豨賓客太盛,又掌兵在外,恐生變故。”

劉邦聞奏,心中大駭,良久方道:“人心莫測,竟至此耶!公可速返邯鄲,靜觀其變。朕這便遣人赴代郡密查,無事則罷,倘若查實,我再親征不遲。”

周昌領命,便要告辭,劉邦少不得又叮囑了一句:“吾兒如意在趙,乃百年之托,公勿大意。”

周昌慨然道:“太子、趙王,皆吾侄兒,臣當舍命護衛之。”

劉邦聞言動容,幾欲泣下,執手親送周昌至北闕,方作別。

待周昌返國,劉邦即命趙堯遣遊士潛入代郡,密查陳豨賓客有無不法事。稍後,遊士奉命入代,未及數日,便查得諸多罪證,暗地馳報長安。豈料那陳豨在代地經營多年,耳目甚廣,不久便有耳目察知朝中有眼線潛入,連忙稟報陳豨。

陳豨素好結交,門下賓客不計其數。得報不禁大恐,心知賓客魚龍混雜,不法之事甚多,自己也逃不脫幹係。若彼等罪名坐實,自己必是臧荼下場。當下,便想起了韓王信。原來,自平城解圍,韓王信一直遊弋於北邊,不時襲擾,又遣部將王黃等人,赴陳豨營中策反。如是再三,陳豨見大勢未明,不肯答應,然與王黃卻有了暗中交通。

此時,陳豨知再不容遲疑,便立遣心腹,夜奔王黃、曼丘臣處,商酌聯結起兵事宜。此後,兩家信使又幾經往返,盟誓立約。如此,陳豨反漢,已是遲早之事了。

正當此際,恰逢劉邦連喪考妣。夏五月,劉太公續弦、太上皇後李氏崩;至秋七月,太公亦崩。

卻說那太公秉性,至為執拗,長居櫟陽宮,不肯移居長安,獨喜驪邑新建之“豐邑故裏”,不時前往,與舊友鬥雞走狗,淹留不歸。彼時未央宮成,劉邦請太公入住,太公也隻偶爾小住,未及三日便不耐煩,總要匆匆返回櫟陽。

老妻病歿後,劉太公也忽然病重,臥於驪邑不起,劉邦聞信,急往探看,又親扶轀輬車載往櫟陽宮。太公病漸危,於病榻上囑道:“天下姓劉,或是上蒼錯予,季兒不可忘乎所以。我死後,骸骨恐未能歸鄉,願勿遠離驪邑。”

劉邦含淚道:“阿翁生養我,飽受顛沛。兒至今方悟:生於閭裏者,才知孜孜以求而脫困厄,遂有今日。若阿翁身為王侯,則我必驕狂而不知法度,終不得好死。”

太公氣息奄奄,勉強一笑:“吾兒知盡孝,容我鬥雞走狗到老。今生足矣。”

劉邦坐守病榻,晝夜不離。未幾日,太公終告不治,遽爾升遐,劉邦便於櫟陽宮發喪。

訃聞傳之四方,朝野上下,自是一番忙碌。朝中重臣與各諸侯王,皆來參與會葬。櫟陽城內,一時冠蓋雲集。諸侯中,唯彭越最為哀切,一身縞素,親執靈幡,處處與劉邦一道,也充作了一個“孝子”。

太公陵寢,就在長安以東。落葬後,劉邦又下詔,在陵側新建一邑,號曰“萬年”,設官吏為陵寢監守。原驪邑則改稱“新豐”,以誌追懷。不久,又詔命各諸侯國,於各都城設太公廟,四時祭享。

想那劉太公本為閭裏沽販,生平唯喜嬉戲,因其子而貴甲天下,亦可稱是秦末亂世中的一位奇人了。

正當此時,劉邦得遊士密報,知陳豨已有不軌之心,甚怒之。然念及舊誼,心中尚有躊躇,便喚陳平來商議:“陳豨或是欲反,或是僅為牢騷,吾不能斷。擬率禁軍一支巡遊邯鄲,就近察看,兄以為如何?”

陳平問明周昌所奏緣由,便笑道:“陛下若率軍北上,那陳豨不反也要反了。”

“哦?也是。那該如何是好?怎知陳豨有無反心?”

“諸侯會葬太公,隻須召陳豨也來。若來,其心必坦**;若不來,則反跡已明矣。”

劉邦望望陳平,忽而大笑,以手指點道:“公之詭計,何以百出而不窮?”

於是,翌日便有諭旨下,以沛公軍舊部故,特宣召陳豨前來會葬。數日後,陳豨聞召,心疑事已敗露,哪裏還敢來?隻稱病不奉召,一邊便加緊謀反。

待會葬畢,諸侯各自歸國,轉眼時已入九月,陳豨果然揭起反旗,自立為代王,遣人四處張貼布告,與王黃、曼丘臣相約發兵,劫掠代、趙。

那代郡東西當途,往來商賈甚多,聞陳豨起兵,多有響應者;另有市井少年、鄉野農夫,亦持棍棒來投,一時從者甚眾。

陳豨便在代縣城中豎起大纛,疾聲對眾人道:“今上劉邦昏聵,因諸侯之力得天下,席不暇暖,便恩將仇報,逐滅功臣,前有臧荼,後有韓王信。更有那淮陰侯韓信,助劉邦滅楚,功高於天,反遭褫去王位,廢置不用。我等之功不及韓信之一二,於前程更有何奢望?今陳某舉兵,是為天下豪傑討公道。自陳勝王起,人人可做王侯,天下焉能為漢所私有?那漢家文武,唯淮陰侯一人可稱雄霸,今不為劉邦所用,故漢軍不可畏也。趁秋高馬肥,望諸君勠力同心,隨我殺進關中,也學那劉邦滅秦,共享榮華,豈不強於寒暑稼穡、販運於途?”

眾商賈聞之,血脈僨張,手足狂舞,每日有千餘人來投軍,半月便聚起徒眾數萬。代郡軍卒,原即為天下精兵,今又驟添新附丁壯,就更為囂張。代地各城邑聞陳豨倡亂,無不震動,各遣使者持羽書,飛馳長安告急。

陳豨見聲勢已壯,即發兵四出,劫掠代、趙,其勢猛不可當。各城郡守、都尉無兵可用、無險可守,哪裏見過這等陣勢,紛紛棄城而逃。代、趙吏民,出降者無以數計。陳豨興兵未及一月,代、趙大部城邑,便席卷而下。唯上黨郡守任敖,守著一座孤城苦撐。

長安九月間,邊警迭至,驪山烽燧,可見黑煙衝天。闔城百姓見了,惶惶然奔走相告,一時店鋪關張,家家囤糧,似又將重現秦末之大亂了。

劉邦心中震怒無可形容,急召眾臣宣諭:“陳豨為我舊部,受我驅使,素來行止有信。那代地,為北境要衝,為我憂心所在;故封陳豨為列侯,出守代郡。焉知人心不足,忠亦作奸,豎逆竟勾結王黃等賊,劫掠代地。那陳豨原是個無名下僚,以事功而驟貴,不知報恩,竟忘形至此!朕意已決,擬率軍親征,必斬此豎之頭顱。”

周勃聞言,出奏道:“那代、趙吏民,目無君上,賊至即降,罪實可族誅!若非任敖死守上黨,則賊勢恐將搖撼關中。陛下可發詔令,從賊者概不免罪,傳檄至邯鄲,以為震懾。”

待諸臣散朝,各去布置,劉邦亦無心去戚夫人處消遣,不知不覺踱至椒房殿,來見呂後。

呂後早已知劉邦有意親征,見他心事重重,便道:“夫君,何所憂之?你自去征討,關中有老身在,且與蕭何商議,必無差池。”

劉邦心頭一熱,方知臨大事,還是老妻靠得住些,便直言道:“陳豨隨我日久,我素知他善戰,不易平定。方才朝議,我口出大言,是為安定人心。今親征詔令雖已下,然決之勝負,我近畿之兵、朝中之將,總還覺得力單。”

呂後冷笑道:“那韓信閑居長安,彭越、英布各擁其國,你養著他們做甚麽?用人之際,就該召來。莫非天下隻須共享,無須共守的嗎?”

劉邦便一拍案:“言之有理!我這便召他三人前來,隨我討逆,都不要太安逸了。”

是夜,劉邦、呂後於燈下商議良久,似又重返當日在芒碭時情景。

翌日,便有諭旨入淮陰侯府,宣召韓信。另有羽書兩封,飛遞出關,征調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之兵。

豈料三道詔令發出,竟全無效用。當日,淮陰侯府便有回音,稱韓信病患甚重,出入皆感不便,故不能出征。不數日,彭越、英布處也有快馬回報,皆托病不能從命,僅由部將率人馬少許助戰。

劉邦連連遭拒,怒不可遏,一腳踢翻香爐,與左右道:“韓信與我賭氣,爭誰將兵更多,不來倒也罷了。那彭越、英布如何也不來?若無我劉邦,彼一為山賊,一為水賊,何來累世王侯可做?今日天下略有**,便要看我笑話,心何其私也!此等異姓王,是何居心?我不欺他,他反倒要來欺我!”當下,便遣人持戒書去責問。

陳平見劉邦惱怒,恐有擾征討,便勸道:“漢家休息已數年,關中漸盛,陳豨不足為慮。今有樊噲、灌嬰為前鋒,周勃、王陵為別軍,酈商、夏侯嬰等驍將為左右翼,即是項王再世,亦可與之一戰,不可謂無勝算。”

經陳平這一說,劉邦心中方覺稍寬,立遣周勃率別軍三萬北進太原,自己則領勁旅八萬赴邯鄲。行前,欽點禦史大夫趙堯隨行,留太子劉盈監國,蕭何輔之。又私授呂後問政之權,可裁處朝中大事。

未幾,漢家大軍抵近邯鄲,於城下紮營。劉邦則率左右入城,於叢台之下安營,趙王如意、趙相周昌聞知,忙率封國諸臣來見。

劉邦見如意神色如常,並無驚惶,遂大感欣慰,向周昌發問道:“陳豨今駐兵何處?聚眾幾何?他給我布下了甚麽陣勢?”

劉邦哂笑道:“咦?相國之勇,何以不如從前?此等烏合之眾,有十萬人堪用,便是他福氣。那麽,他手下將佐,又有幾個?”

“原韓王信所部王黃、趙利,皆甘為他前驅。另還有侯敞、張春、劉武等人,皆為他悍將。”

劉邦鼻孔嗤了一聲:“悍將不悍將,總不比季布、鍾離眛高明,相國可勿驚。那陳豨,徒有善用兵之名,今起事,不南來據邯鄲,以便憑漳水阻我大軍,我便知他無能為矣!”說罷,又掉頭對趙堯笑道,“項王在時,吾不敢大言;今區區小兒,且看我手段。”

周昌仍未能釋慮,吃吃道:“朝中大軍,不、不足十萬,與叛逆五十萬眾相抗,如何能、能勝?”

“你怎道我無兵?趙地丁壯,遍野皆是,吾兵即在此處出。”

周昌見劉邦似有輕敵之意,又提醒道:“代、趙二十五城,二十城已陷於賊。各城守尉,不戰而逃,令吏民束手投敵。臣請陛下傳令:凡棄城守尉,皆誅之,以振軍心。”

劉邦一怔,心知周昌有卸責之意,便故意瞠目道:“啊?二十城守尉皆降乎?”

“降倒未降,然各個棄城而逃。”

“這就對了。棄城乃是力不足,彼有何罪?”

“失地甚多,郡守、都尉無罪,那便是臣有罪。”

“相國亦無罪!那陳豨,昔為我左右親信,受我**,勇悍多謀,休說你周昌難敵,即是我親征,旗鼓亦相當。漢家昔日勇將,今又多病,可歎臨陣之猛士,為數寥寥。請相國盡速在趙地選壯士,可為將者,召來晉見。”

周昌領命而退,去閭裏探訪。此時恰逢投軍者甚眾,周昌沒費力氣便覓得了四人。隔日,便入奏道:“有四人可用。”

劉邦即命宣進,隻見那四人昂然而入,皆布衣莽漢,不知規矩,叉手呆立於禦座前。

隨何此時侍立帳前,看不過眼去,正要喝令下拜。劉邦卻抬手止之,戟指四人罵道:“爾等豎子,可知兵法?可上過戰陣?我看爾輩,欺行霸市尚可,然能為將乎?”

四人見劉邦發怒,大慚,慌忙伏地請罪道:“小人無知,隻想著僥幸受賞,萬望寬恕。”

周昌立在帳前,麵色便顯尷尬,期期欲有所辯解。

劉邦卻忽地大笑:“爾輩雖豎子,然知羞,尚可教也!不錯,今日討賊,便是你等立功之時。便如此吧——皆封千戶,各為將,且歸灌嬰麾下。”

四人聞命,疑是夢寐,抬起頭望望,皆感泣謝恩而退。

隨何不解劉邦用意,發急道:“將士用命,軍功皆自血泊中來。自沛公軍入蜀漢,至伐楚,大小百戰,軍士尚未及遍賞。此四人白手入營,臣不明:彼輩有何功可賞?”

眾臣聞聽此番言說,方大悟,交口稱善不止。

劉邦忽地想起一事,望望周昌,問道:“古之燕將樂毅,可有後乎?”

“有。其後名喚樂叔,今為布衣,長居故裏樂鄉。”

“好!傳朕諭旨:即封樂鄉為其食邑,號華成君,以慰代、趙豪族名家。”

至此,周昌神色方稍緩,深揖謝道:“陛下睿智天授,謀於帷幄,臣、臣魯鈍不能解,甚為慚愧!”

“哪裏?你堅守邯鄲不逃,護衛吾兒無虞,便是有大功。想我漢家,素以厚德待民,於代、趙多有恩惠;隻不知那陳豨有何高德?竟能聚起五十萬眾來,眨眼就傾覆北疆!”

“回陛下,此處城鄉,商賈甚多,陳豨部將亦多為商賈。此輩財厚,不安於鄉裏,聞陳豨反,皆散財聚眾,故而一呼百應,群情洶洶。”

劉邦笑道:“無怪乎!吾知如何與之戰了。”

當下便罷議,劉邦又召治粟內史來,吩咐多撥金帛交予趙堯,遣斥候攜金,分赴各失陷城邑,廣賄陳豨部將不提。

且說自劉邦率軍東出,長安城內,更是人心浮動。閭巷中,多有流言四布。曰:“陳勝王消,陳豨王起。”市井商販,多關門歇業;大戶人家,亦紛紛遷往鄉間避禍。蕭何察知,心甚不安,遂與王恬啟商議,遣禁軍晝夜巡行於市,以安人心。

此時淮陰侯府中,亦不安寧。韓信多年門庭冷落,當此時,卻有久不走動的故舊絡繹來訪。此中有一人,便是舊日部將高邑。

高邑自韓信雲夢被擒後,已解除原楚王府職,歸屬漢軍本營。後因心中不平,便托病不履職,隻在長安逍遙,偶或也來淮陰侯府閑敘。

這日向晚時分,街衢肅靜,司閽忽來報:“高邑將軍來訪。”

韓信一驚,急忙迎出,一把拽住高邑衣袖:“宵禁如何出行?”

高邑道:“昔在洛陽,即有夜行腰牌,至今未繳。”

“門前可有人窺見?”

“小臣已留意,鳥雀也無一隻。”

韓信知高邑此來,必為陳豨之事,便拉高邑直入書房,屏退左右,促膝對坐。

高邑急切問道:“陳豨起事,此前可知會大王?”

韓信便笑:“何來大王?病夫而已!閑居多年,與陳豨早已不通音信。”

高邑似不信,望住韓信,試探道:“大王何不赴代地?”

“陳豨事起,君上召我從征,我數夜不能成眠,苦無良策,唯有托病一途。若隨軍征討,以舊日之誼,實難刀劍相向……”

韓信臉色一變,向後移席數尺,隻閉目不語。

高邑心急,膝行向前道:“陳豨稱王,關中震動,豪傑皆不安於室。長安城內,唯見壯士磨劍,賓客奔走於大戶。一俟漢軍敗報傳來,勢必亂民四起,闔城皆反矣!”

韓信渾身一顫,睜開雙目道:“戰事未明,愚夫蠢動於內,那不是自尋死?”

高啟亢聲道:“市中風傳,陳豨屯兵曲陽,已聚眾五十萬,氣吞河嶽。代、趙皆不能守,遍豎降旗,直教漢家坐不到二世了!”

“曲陽?”韓信仰頭思之,遂歎道,“陳豨豎子,徒然大言,不知兵法雲‘隘形者,我先居之’,卻為何要自居死地?”

高邑不由一驚:“那曲陽,背倚太行,屯兵此邑,如何不是先居隘形?”

“大錯!曲陽之南,一馬平川,有何險可守?區區一隅,又有何糧可籌?若南下邯鄲,進抵漳水,糧足而兵多,臨水拒漢,則可演成今日之鴻溝!隻須僵持數月,天下必亂,群雄伺機而起,令漢軍首尾不能相顧,大事或可成。而今一錯,叛眾即使有五十餘萬,亦為漢軍砧上肉矣。”

“這……如何是好?陳豨將軍英武蓋世,素為小臣所敬服,何忍心坐視其敗?小臣願微服北行,潛入他營中,當麵授以大王謀略,以助其成。”

韓信沉吟有頃,忽地起身,坐於案前,援筆疾書一劄,其文無頭無尾,唯見寥寥數字:

弟舉兵,吾在此助弟。

書畢,交予高邑。高邑捧起信劄,喃喃讀了兩遍,大惑道:“此有何用?”

韓信笑道:“吾之計,乃據邯鄲、阻漳水,你已熟記於心。此劄,隻為信物耳。”

高邑這才領悟,連連頷首。正當此時,有府中舍人欒說,端了兩盞熱羊羹進屋。韓信見有人來,立即以目示意,高邑慌忙將信劄藏於懷中。

欒說將羊羹置於案上,見燈火已暗,又為膏油燈添了些油,方才退下。

兩人用罷羊羹,韓信又囑高邑道:“今赴曲陽,不必急歸,便在陳豨帳下好了。那陳豨若受點撥,全力取邯鄲,則吾三人可在長安相會。若天不助代,公且好自為之,可微服匿於民間,待事平後,再歸長安。”

高邑聞言,神色凜然,以手指天誓曰:“昊天有成命,匹夫亦當受之。願從大王之命,萬死不辭。”旋即起身,與韓信作別,闊步邁出侯府。

韓信送高邑至府門,凝視良久,直至高邑轉入閭巷,才吩咐司閽將門關好。

越日,韓信正在書房編纂兵書,家老郤孔前來稟事,稟罷欲退,韓信喚住道:“陳豨舉事,家臣中有何議論?”

這位郤孔,乃東海人,在韓信麾下為家臣多年,已是身邊心腹。聞韓信提及陳豨事,雙目即炯炯有光,答道:“家臣數十,聞陳豨將軍反,皆踴躍。”

“臣等久為主公抱不平。今陳豨既反,漢家河山必動搖,主公吐氣之日,將不遠矣。”

韓信環顧屋外,見無他人,便密囑道:“今夜子時,在家臣中覓死士數人,到此來議事。”

郤孔聞命,便猜出了八九分,滿麵欣喜而去。

至夜深,郤孔帶了賓客、舍人、仆役十數人,來見韓信。

韓信逐一看過麵孔,略一頷首,命眾人環繞坐下,便拱手道:“諸位義士,隨我多年,亦飽受朝廷欺淩。我為漢家第一功臣,因功高而獲罪,禍及諸位,我心常有不忍!君上無德,負我久矣。今逢陳豨舉事,席卷代、趙,天下亦蠢蠢欲動,不知諸君將做何為?”

眾人聞韓信吐露肺腑之言,不禁動容,齊聲道:“唯主公之命是從。”

“好,便請諸君聽好:今上親征,勝負在未定之數。若漢軍敗,則我輩便有千載難逢之時機。可聚眾據有長安,效項王入關事,號令天下,諸君亦可得封王封侯!”

眾家臣聞之,皆雀躍,唯郤孔略顯躊躇:“主公,兵從何來?”

“此易耳!趁夜於市中,廣張布告,詐稱奉詔命,誅殺皇後與太子,立趙王為太子,並赦免各官邸奴仆、刑徒。待天明後,官奴蒙赦,必從我;我則糾眾攻入宮中,殺皇後、太子,代漢而立,傳檄四方,定可克竟全功。”

郤孔又道:“各官奴徒,不過烏合之眾,持白竿而聚,如何能闖入宮禁?”

韓信便仰頭笑道:“陳勝王本為何人?沛公軍原為何眾?孫子曰:‘屈伸之利,人情之理,不可不察。’那官奴累代困苦,乍聞一夜便可贖身,子孫有望,必舍命而從之,其勢何人可當?不見當年驪山刑徒蒙赦,出關禦敵,勢若猛虎,斬豪雄之頭如探囊取物耶?”

眾家臣聞之,皆血脈僨張,攘臂大呼,但求歃血為盟。

郤孔便起身道:“諸君稍候,我這便去殺羊取血。”隨即出了書房,來至堂下灶間,見舍人欒說與其弟欒仲正在閑談,便吩咐道:“且去捉一隻羊來,吾殺之。”

欒說聞言,麵露驚異,略一遲疑,便與欒仲去畜欄,縛了一隻羊來。郤孔在灶頭尋了一柄利刃,將羊頭按在地上,對準頸側,一刀抹過。那羊蹬了蹬腿,頸血如注而出,郤孔以碗盞接滿了血,轉身便要離去。

欒說搶上一步,道:“容小人來伺候!”便接過碗盞,隨郤孔步入書房,將盛血之盞置於案頭,方低首而退。

眾人便輪流以手指蘸羊血,塗於唇上,而後齊齊跪下,麵朝東,對天起誓。如此喧囂至天將明,方才散去。

盟誓之後,韓信便吩咐郤孔:府中雜事,盡可以不問,須常去太尉府打探,務將北地軍情探明。其餘十數死士,則於府邸後園操練刀劍,以備事變。

韓信心中焦急,又想到那高邑北行之後,渺無所蹤,也不知是否將密信帶到。兩月後,忽聞陳豨軍四方出擊,並未南下攻邯鄲,便知高邑使命未成。

卻說陳豨在曲陽軍中,聞高邑來投,便喚他進大帳,問明了來由。陳豨昔日與高邑同為韓信僚屬,彼此相熟,見麵也無暇敘舊,便問淮陰侯可有信來。高邑從懷中摸出短劄,雙手遞上。陳豨看了,先是一喜,繼而又疑道:“如何隻有這幾個字?”

高邑便將韓信計謀,詳盡道出。陳豨聞罷,卻是不大相信,隻道:“將軍微服遠來,想必曆經萬難,且在軍中好生歇息,容在下細思。”

高邑麵露疑惑,急道:“漢帝親征,便是要置足下於死地。依微臣之見,如遇斧鉞加頸,即是野獸也知騰跳逃生,當此際,請大王早些兒決斷。那邯鄲攻不下,何以圖大業?舉事就是動刀兵,還要細思那麽多做甚麽?”

陳豨麵露不豫之色,道:“軍中事,也是簾幕重重,百計萬端,豈是一語可以了結的?請將軍暫且退下吧。”

高邑一怔,連忙起身,歎了口氣道:“可惜淮陰侯一番用心了。”遂再不言語,一揖退下。

當夜,陳豨便與王黃、趙利、張春、侯敞等部將商議,對眾將道:“淮陰侯現居家,已數年矣,與我久不通音信。當年分別,雖有約定,然今日他是否真心履前約,外人不知。彼在長安,或為劉邦所挾製,以數語誆我南下,投入漢軍羅網,則我命休矣!”

眾部將聽了,都七嘴八舌。有說淮陰侯久存叛漢之心,不致有詐;亦有人說,漢王之詐,不可不防,僅憑淮陰侯無頭無尾一劄,便聽高邑口信,驅新募之兵往擊漢軍,實為險棋。說得陳豨越發心亂,遂道:“罷罷!權將高邑軟禁於軍中,淮陰侯信劄或真或偽,不必理會,我軍自是不宜南下,免得自投羅網。且我軍東西出擊,南北遊行,令漢軍首尾不能相顧。久戰,天下諸侯必不會袖手,或將揭纛四起。”

眾人皆稱善,當下便各個領命。越日,先後有王黃率馬軍千餘,西取曲逆;張春率步卒萬名,渡河向東,圍攻聊城。另有偽丞相侯敞,率勁卒萬餘人,東西遊走,全無定略。

高邑見陳豨多疑,既揭反旗,又畏首畏尾、心存僥幸,不由在軍帳中大罵:“豎子將誤淮陰侯矣!”然士卒將他看守得緊,寸步不離。高邑出不得軍帳,徘徊無計,也隻得終日借酒消磨,坐看陳豨事敗。

果然至數月後,陳豨在曲陽立足不住,倉皇西竄。高邑遂趁亂逃出,知天下事再不可為,便在民間隱匿下來,終身不複出。此乃後話了。

於是下令,命東武侯郭蒙引軍一路入齊,與曹參部將合兵一處,赴聊城擊張春;命樊噲領軍一路,赴信都擊曼丘臣;灌嬰領馬軍一路,追擊侯敞;又傳令周勃,率別軍自太原殺出,趁陳豨後方虛空,攻入代地。

漢軍以強擊弱,不及一月,各軍均告大捷。郭蒙會合齊地漢兵,在聊城大破張春,斬首萬餘;樊噲先後略定清河、常山,擊破曼丘臣,動搖陳豨之曲陽大營。灌嬰率軍攻曲逆縣,與王黃、侯敞激戰一場,盡滅賊眾,斬殺侯敞於陣中。王黃單騎脫身,落荒而逃。

周勃一路更是威風,入代地如入無人之境。途中進至已叛之馬邑城下,數度勸降,馬邑叛眾隻不肯降。周勃怒起,發大軍猛撲馬邑城垣。不數日,便攻破西門,盡滅叛眾。周勃見馬邑屢叛,實為不馴之城,將來恐還要生事,於是下令墮城,將城垣拆了個精光。

又過半月,代地大部收複,有叛眾眼見無望,便綁縛了曼丘臣前來降漢。劉邦在邯鄲聞之,大喜過望,道:“此等賊子,留之何用?斬了吧,將首級傳回。”

如此,陳豨軍在東西兩麵皆損兵折將,聲勢大減。樊噲更領兵來攻陳豨。陳豨見勢不妙,率部逃離曲陽,與韓王信會合。樊噲領兵追之,追至雁門郡樓煩地界,大破之,叛軍餘眾逃散。此時,唯有原偽王趙利死守東垣,氣焰仍熾。

劉邦見陳豨軍連戰皆敗,占地日蹇,不由大喜,對陳平、趙堯道:“陳豨年少,雖勇悍,終無謀略。若是韓信為他謀劃,焉能不來攻邯鄲?日前賊勢浩大,倘趁勢南下,我必為其所困!”

趙堯道:“陳豨若所圖者大,本應兵鋒直指關中,彼進兵一寸,則天下便動搖一分。而今看他,卻隻在邊地襲擾,全是蟊賊所為,陛下無須多慮。”

劉邦便大笑:“我得趙堯用之,便是又得一陳平。今日軍中,也用不著甚麽禦史大夫了,且為我參酌軍事便好。那賊子趙利不知好歹,且看他往哪裏逃?”於是傳令三軍,輕裝裹糧,自邯鄲北上,務必一擊而下東垣。

此次出征,劉邦所率近畿精兵尚未一戰,軍士求戰心切,一路疾行,金鼓喧闐,長驅二百裏,三日便進至東垣城下。

那東垣城,曾由靳歙經略多年,城高塹深,易守難攻。趙利所擁徒眾甚多,據守堅城,有恃無恐。

劉邦自城下仰頭望去,方知叛眾何以如此囂張——但見那城頭旗幟如林,盡是故趙規製的藍邊赤旗,簇新耀目。守城士卒所用鎧甲、劍戟,也一派簇新,氣勢上遠勝過朝中大軍。原來,陳豨軍自反漢之後,多有劫掠,各路商賈亦紛紛出資,故而軍器糧秣十分充足。

劉邦便對夏侯嬰、酈商感歎道:“賊眾竟如此之富!我漢家方興,官民皆貧極,家無餘糧,戶無肥馬,卿大夫上朝,竟有乘牛車而來的!蕭丞相經營關中多年,民之膏脂,盡付了南北征戰之用。這天下,如何還能再戰?再戰,民之負累又何以堪?”

趙堯在側道:“陛下不必憂心,商賈從軍,見過甚麽陣仗?還以為是錢能通神。然彼能通神,我亦能通神;東垣之外,賊眾多受我賄賂,已紛紛瓦解。此趙利孤軍,必也不久。”

陳平亦道:“禦史大夫所言甚是,臨陣交兵,並非交易,錢多有何用?我軍善戰,彼軍雜湊;我奉正朔,彼為叛逆;我有安邦之謀,彼輩則賴劫掠度日,有何可憂?以臣觀之,陳豨之亂,月內可平矣!”

劉邦便笑:“兩位高士,巧言何用?隻為哄我寬心吧!”說罷,便喚了周昌所募的趙地四壯士,以盾護身,縱馬躍至城下近處。

城上士卒見漢軍竟有敢來搦戰的,都齊聲哄笑。有那嗓門洪亮的,在城上喊道:“城下漢將何人?看你塵土滿頭,形似種菜翁,如何敢來受死?”

劉邦身側一壯士便回道:“城上聽著,漢家天子在此!大軍掃逆,勢若雷霆,你等頑豎,聚眾械鬥尚可,上陣便是送死。竟敢從偽王趙利,違命犯上,可是不要命了嗎?”

城上那叛卒便笑道:“甚麽漢家天子,無非泗水老吏,拖幾根木杆起事,混個巴蜀諸侯,便可妄稱天子嗎?秦末以來,遍地梟雄,哪個不比你家主公善戰?照此說來,都可稱天子了嗎?”

另有一叛卒亦附和道:“秦失天下,皆因民不得活。你這新天子出世,倒教左右功臣也活不得了。俺隻問你,這天下,是何人助你取得?你做了天子,最應善待何人?寡恩無義之徒做了皇帝,普天下都將無恥無義。開此惡例者,便是千秋禍首,不如今日你便死在這城下,以謝蒼生,免得吾人受萬代之禍。”

劉邦受此詈罵,麵色便一白,以劍指城上道:“天下定於一尊,自古已然;若人人皆欲坐天下,恃力相逐,你便有十個頭顱,亦不夠砍!今秦亡楚滅,萬民求安,唯你輩從逆,屢屢生事。我當年揭竿,是為除苛政;你輩今日生事,則是擾亂天下。道之不同,差得天與地去!上天助我,卻助不得爾等蟊賊。爾等不服,且伸長了脖頸看劍。”

身側壯士亦戟指城上,大罵道:“小兒不識順逆,助賊氣焰,竟不知身死將至?你家偽王趙利,先附韓王信,為匈奴犬馬;今又自去偽號,覥顏為陳豨走卒。你等自倡亂以來,打家劫舍,形同山賊,其罪滔天,百身莫贖,還想活過今日嗎?”

劉邦連遭奚落,滿麵漲紅,不由大怒,罵道:“豎子無知!那陳豨本為漢家臣子,奉命守邊,卻聚眾反叛,允諾你等可封侯王。然不忠君者,何以言而有信?無非是欲借你等白骨,成就他裂土分封之夢。此夢若在項王未死時,或可成真,然漢既有天下,便容不得你草寇自立。道理不道理,全在兵戈強弱、民心向背,絕非你等妄人想做甚便可做甚的。早降,或還能食幾十年粟;若不降,今生便休想再見天日了。”

那叛卒便笑:“奪人山河者,反來教訓我輩如何忠君,直是曠世奇談!秦末以來,趙之國君,先後不知有幾何;前有武臣,後有張耳,如何一夜之間趙地便須姓劉?我軍主將趙利,本為貴胄,乃故趙王之後。我輩小民,為王前驅,為國執戈,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你這亭長老兒,敢說吾輩不忠君嗎?”

劉邦氣急,怒道:“我識得你兩個豎子麵孔,城破之日,萬難全屍!”

城上眾卒側耳聽到此,都一派哄笑;遂又將那城堞上紅旗拔下,左右搖晃,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劉邦滿麵尷尬,回首對四壯士道:“趙國之人,何以口齒如此伶俐?若在故趙未亡時,罵也將那秦軍罵跑了!”說罷,便率四人奔回營中,喚來夏侯嬰,下令攻城。

夏侯嬰拱手領命道:“臣遵旨,若三日不下,願提頭來見!”

劉邦卻擺手道:“夏侯兄,切勿心急。東垣城高糧足,賊勢正盛,不可以血肉搏之。那叛眾之中,多為商賈大戶,平素驕奢慣了,耐不得久戰。你隻須晝夜襲擾,令其寢食不得安,不出一月,彼輩自會請降。”

夏侯嬰似不相信,眨眨眼應道:“陛下既如此說,臣領命就是。”

翌日,漢軍將城四麵圍定,以盾遮箭,負土築版,兩日工夫便築好了壁壘,與城對峙。更有那衝車、壕橋、拋石炮,皆推進至四門外,殺氣騰騰。夏侯嬰望了城上一眼,冷笑道:“今日漢軍,已有秦軍之悍!莫說個小小逆賊,即是項王在城內,也隻能俯首。”

這日晨,夏侯嬰一聲令下,漢軍陣中便金鼓大作,從四麵撲城。數千名弓弩手,遍布壁壘,一隊射罷,後隊繼起,但見箭雨遮天蔽日般射向城頭。四門外之拋石炮,亦齊聲擊發,呼嘯聲破空而來,愈近愈令人震恐。鬥大的巨石接二連三,落在城門樓上,地動山搖。騰起煙塵蔽天。

但見那東垣城頭,血光四射,刀劍交集如葦叢密布,驚恐、絕望、呼痛之聲迭起。兩軍士卒在城頭互搏,跌落下城的,如蟲蟻密密麻麻。原本為褐色的城垣,經血水浸漫,頓成醬紫色,竟至士卒們站立不穩,紛紛跌倒。

如此慘烈廝殺,一個時辰過去,漢軍大營中猛然一陣鳴金,所有撲城將士,聞金而退,換了他營士卒,複又進擊。

城下漢軍,因添了趙地新募兵,堪堪已過十萬之眾,將城圍困數重。牆垣上血色,愈發深濃,看去竟連天色也成了殷紅顏色。兩軍士卒,都放開喉嚨喊殺,鼓噪之聲,震耳欲聾,連校尉傳令之聲都掩蓋住了。夏侯嬰、酈商心中都發了狠,連日身不解甲,督軍晝夜攻打,輪番不休。十數日下來,城上簇新旗幟,已被箭矢射得千瘡百孔,有如丐衫。四座城樓,三座為炮石所毀,唯餘殘梁瓦礫,屍積如山,教人慘不忍睹。

那城上叛眾,多為新附之商賈,平日嬌養慣了,何曾見過如此凶惡之戰陣。初幾日,尚能在城頭力搏,叫罵不絕;挨了幾日,夜不得眠,晝不得歇,便覺饑疲交困,氣力不支。加之多為生平頭回拿刀劍,見了許多血泊,聽了滿耳殺聲,身旁積滿殘肢斷臂、無頭屍骸,隻覺得心膽俱裂,方知戰陣絕非遊戲摔跤,直是拿命來填溝壑!

叛將趙利看得心焦,率一隊彪悍親兵,於城垣上踏著血海積屍,日夜巡行;何處喊殺聲勁急,便急趨何處,督叛眾力戰。隻要城外攻勢稍緩,便急命軍士將積屍搬下城內,依內牆堆成小山數十座,留待他日收拾。

眾叛軍看了,各個心驚,每日睜開眼,便不知能否活到日暮,隻能強忍驚恐,活一日便是一日。

如此又過了半月,時入冬十一月,大雪如絮,寒風刺骨,軍士手指幾乎凍墮,難執矛戈。城上叛眾晝夜惶惶,飲食不濟,越發地耐不住了,便有許多怨聲出來,軍心大為動搖。

劉邦見城上氣焰不似先前了,知時機已到,便要下令全軍盡出,三日內力拔此城。

陳平卻諫道:“不可!天大寒,士卒苦於戰,不若智取。”當下附於劉邦耳畔,獻上一計。

這日,漢軍忽然便不再攻城了,雪野一派岑寂,唯聞旌旗獵獵作響。城上叛眾正在疑惑,忽見東西兩麵,各有車隊源源而來。至南門近處,方看清原來是一車車首級!

待車馬緩緩行至城下,隨車漢兵便將首級卸下,堆作一處。漸堆漸高,竟巍峨如一座丘山。城上叛眾伸出頭看去,見那無數首級累累如瓜,其麵覆血,其目圓睜,竟是教人驚恐之極。

叛眾看得瞠目,正驚愕間,隻見劉邦身披鎧甲,頭戴皮弁,率四壯士縱馬奔至城下,高聲叫道:“前日辱我者何在?今叛賊王黃、曼丘臣、張春等部,皆為我漢軍所破。從逆諸眾,拋屍荒野,魂魄已不得歸鄉。此首級,便是曼丘臣之頭。城上將士,且睜眼看看,這便是你輩賊首,如今已成陰間白骨矣!那賊首陳豨,逃往雁門,來日怕也是無多。東垣孤城一座,上天也救不得你輩了!我先前曾有敕令:趙地吏民附逆,非為本心。大軍既至,降者便不問;不降,則要拿你輩頭顱,在此築一個京觀[2]。諸位後代子孫,來日若要祭享,便來此地尋祖宗頭顱吧!”

劉邦言畢,城上便是一片死寂,先前曾詈罵之卒,也再不敢開口。正僵持間,忽見漢營中有一騎飛馳而出,卻是文吏裝束。眾人望去,原是趙堯單騎奔出,隻聽他高聲道:“陛下請回,待臣來勸降!”

劉邦一笑:“禦史也要來爭功了!”

趙堯一拱手道:“此時不建功,臣便愧為三公!”

劉邦大讚道:“文臣貴在有勇,今日朕看你手段。”言畢,便勒轉馬頭,與四壯士退回營中了。

隻見那趙堯雙手高舉,緩緩放馬至城下,至半箭之地才停下,喊道:“吾乃禦史大夫趙堯,請趙利將軍答話。”

城上聞之,便是一陣**。堞間所藏之弓弩手,也忍不住探頭張望。少頃,便有趙利一身戎裝,自城堞後探出頭來,答道:“我便是趙利,有何話可說?”

趙堯遂翻身下馬,朝城上拱了拱手:“見過將軍!在下與將軍,百年前或為同宗,以此之故,有數語欲說與將軍。我為文吏日久,已多年未執兵戈,今又見屍山血海,實有不忍!唯恨秦滅六國以來,蒼生無辜,屢遭屠戮,人頭枉自紛紛落地。將軍乃故趙後裔,當最恨暴秦,今漢家滅秦,亦是為趙複仇,將軍何故要無端生事,恩將仇報?”

趙利雙目圓睜,怒視趙堯道:“你少年新進,哪裏配來指點山河?吾趙固然不幸,先亡於秦,後亡於漢;然趙人一日不絕,社稷一日不複,烽煙便不能消。正所謂,國若不存,生之何為?恃強淩弱者,焉知壯夫之誌!此東垣城雖小,亦是趙之國祚所係;豈是你片語蠱惑,便可下的?”

“將軍大義,可感可佩。然老子所言聖人之治,要者有三:一者‘使民不爭’,二者‘使民不為盜’,三者‘使民心不亂’。陳豨倡亂以來,劫掠城邑,流寇四方,驅民為盜賊,徒亂民心,與將軍所言之高義,相去何其遠矣!”

“少年狂徒,豈知鴻鵠之誌?趙之宗室,綿延千百年,豈肯臣服於泗水鄙夫?你未經國滅之痛,不知滄桑,且放你一馬,速回你營去。若再狂言,小心萬箭穿心!”

趙堯卻是麵色不改,深深一躬道:“謝將軍不殺之恩!小臣今來,早已不計生死,隻以城中眾生為念。今東西兩麵,叛軍盡歿,陳豨自顧不暇;此城之破,隻在旦夕。若愚頑拒降,則城中丁壯,必為城下白骨。聽好!——若棄幹戈而降,則兩軍無須再死一人。兩相權衡,將軍還猶豫甚麽?”

這一番陳詞,聽得城上叛眾發呆,聞聽“兩軍無須再死一人”,立時群情嘩然。俄頃,便有人高喊一聲:“今日降了吧!”說罷,將手中兵器拋下了城去。諸叛眾饑寒交迫,皆無戰心,都紛紛附和。眨眼之間,旗幟、劍戟便雨點般拋下城去,片刻便如山積。

趙利一驚,拔劍正要彈壓,卻見群情洶洶,勢不可當。大股叛眾蜂擁奔下城去,欲開城門。

眾親兵見狀,知大勢已去,急勸道:“請將軍易裝,趁亂潰圍。我等即是舍命,也要為將軍殺出生路來。”

趙利持劍在手,歎了一聲:“哪裏還有生路?趙堯此番勸降,是以一命賭我一命。今唯有我死,諸君方能存活。不如縛了詈罵劉邦之卒,自求活命去吧!”隨即環顧一眼城垣,便欲自刎。

眾親兵急攔阻道:“趙國未複,將軍不可輕生。”

趙利愴然泣下,環視眾人道:“國既亡,乃是弱不敵強,複之談何容易!諸君不允我死,莫非忍心見我受辱乎?”言畢,趁眾人怔神之際,便猛一揮劍,刎頸而亡。

恰在此時,城南門轟然洞開,其餘三門亦繼之大開,叛眾紛紛拔旗棄戟,伏地請降,四門之外,滿地皆是蓬頭跣足之眾,密密匝匝,猶如蟻聚。劉邦在壁壘上望見,哈哈大笑:“壯哉趙堯,片言即下一城!”便命樊噲揮軍入城。

稍後,已降之趙利親兵,將日前兩個詈罵劉邦之卒縛住,推至劉邦駕前。兩小卒渾身戰栗,隻低頭不語。

劉邦瞥一眼兩人,問道:“逞口舌之快者,必在口舌上死。今日如何?”

為首一卒抬起頭來,求饒道:“陛下仁厚,恕小人無知,萬不該汙言犯上。”

劉邦微微一笑,揮袖道:“我本無能,屢遭楚營將士詈罵,倒也聽慣了;且你二人詈罵君上,罪亦不當死。然煽惑人心,裂土分封,卻是罪不容誅。今日便要借你二人頭顱,以儆天下嗜血之徒——不思安居,恣意倡亂,隻配往那黃泉下去做勾當。吾漢家天下,無為而治,官不逼民,民亦莫存妄念。左右,拖下去吧,梟首懸於城頭,成全這兩個無名豎子。”

眾郎衛聞聲而上,將兩個叛卒推了下去,刀光一閃,便有兩顆頭顱滾下地。旋即,兩頭顱被懸掛於南門,血水淋淋,猶如泉滴。

劉邦正得意間,忽聞馬蹄聲近,側首望去,這才看見,此時趙堯已策馬奔回,容色雖鎮靜如常,然後背已為汗水所濕透。

趙堯回道:“趙地叛眾,皆為圖利,豈有荊軻那般大勇?臣以利害曉之,彼輩作亂之心必瓦解,哪還有心思放箭?臣亦常人,豈無畏懼之心,然此番平亂,以命賭之,不亦快哉!”

劉邦便仰頭大笑:“好個趙堯,回朝必封你為侯。惜乎你這本家趙利,至死不降,雖不至猥瑣,然終不是正途。遣人尋個高敞地方,悄悄葬了吧。”

吩咐既畢,劉邦這才整整衣冠,登上戎輅車,昂然入城。

大軍進占東垣之後,各邑無不震動,降寇者紛紛反正,開門輸誠。劉邦便傳令各地:“為我漢臣,當如任敖!著令諸縣邑,百姓堅守未降反寇者,均免田賦三年。曾降寇者,倘若來歸,概不追究。”使者奉命,即飛騎四出,安撫各處。

時至春正月,北邊忽有斥候回報,稱陳豨聞東垣城破,大起恐慌,心知事不可為,隻率餘眾在代地遊走,屢向韓王信求援。劉邦聞報,隻一笑置之,也不去理會。

這日,漢軍大營又獲急報,稱韓王信部眾與胡騎數千人,應陳豨之請,南下竄擾,已進占參合(今山西省陽高縣)。

劉邦閱畢軍書,一笑置之,道:“老友韓王信,今又來矣!你與我周旋六年,至今日,事該畢了。”便問左右諸將,何人願往參合征討。

時有棘蒲侯陳武,自列班中跨出,拱手道:“末將與韓王信有舊,素知其人,願領兵滅之。”

劉邦便頷首應允:“也好。韓王信乃久戰之將,公切勿輕敵。”

陳武應道:“韓王信竄擾,不過為陳豨壯膽而來,決無意南下惡戰,故率眾必不多。臣當全力圍之,一舉掃滅。”

這位陳武,史籍上亦稱作柴武,早在薛城便投了沛公軍,功勞顯赫。楚漢相爭時,曾率萬人自滎陽往援韓信,那時,陳豨便在他麾下。

陳武領命之後,率別軍一支北上,銜枚疾進,鳥獸不驚,潛行未及旬日,便悄然圍住了參合。那韓王信進占參合,果然是為陳豨壯聲勢,並無攻略之謀,全想不到漢軍會貿然北上,逃遁不及,隻得閉門死守。

漢軍進抵城下,部將見城上防守甚嚴,都勸陳武夜襲。陳武卻搖頭道:“終是漢家舊人,實不忍兵戎相見。”於是安下營來,秉燭寫了一封勸降信。次日天明,遣人送進了城內。

韓王信拆開來看,隻見內中寫道:

陛下寬仁,諸侯雖有叛逃,而後來歸,則仍複故位,不誅也。此等寬懷,大王必也知曉。今大王因兵敗而亡命於胡,非有大罪,宜自歸漢。

韓王信看了,見語多委婉,不由心傷,登上城頭癡望漢營良久。隨後一歎:“吾歸漢?遲矣!”遂下城,援筆回書一封,曰:

陳武閱過回函,知韓王信絕無反悔之意,然詞語卻甚淒涼,想起昔日同袍之誼,不由一嗟三歎。遂將此信封好,遣使飛遞劉邦。翌日,便下令攻城。

韓王信望見漢軍聲勢浩大,連營遍野,知生死隻在數日間,便盡驅城中男丁上城,作拚死之鬥。所率徒眾與千餘胡騎,也知必有一死,都斷了求生之念。兩軍攻守數日,白刃相搏,皆是死傷枕藉。

然參合畢竟城小牆薄,經不起漢軍連日猛撲,終被攻陷。城破之日,韓王信大慟,仰天呼道:“宗室庶子,終無福消受王侯之尊乎!”遂棄劍於地,準備受死。身邊眾親兵看不過,皆脫去甲衣,赤膊執短兵,將韓王信死死護住。

陳武縱馬入城,見所部將士死傷甚多,不由大怒,當即下令屠城。頃刻間,漢軍大開殺戒,城內翻作一片血泊。可憐那韓王信,不知何時,竟斃命於亂軍之中。

說來可歎,韓王信自投沛公軍起,操戈為前驅,勞苦功高。然享王侯之尊不過兩年,便見疑於君上,不得已亡命,竟做了異鄉之鬼。其旋起旋落,忽如流星。

後至漢文帝時,其幼子韓頹當、長孫韓嬰,皆自匈奴率眾降漢。文帝不咎既往,為兩人都封了侯,其後人亦累代皆為顯貴,當可慰韓王信於九泉之下了。此為後話。

再說劉邦在東垣,獲陳武飛書報捷,知韓王信已死,亦搖頭歎息道:“公何不在滎陽便死?”遂傳書陳武,命他就地將韓王信厚葬。

至此,漢軍將士冒寒苦鬥已兩月有餘,皆顯露疲態。最令人可歎之事,乃是護軍中尉隨何偶感風寒,竟病歿於軍中。劉邦見此,心中怏怏,便令大軍暫駐東垣,稍作喘息。

這邊廂在長安,韓信囑郤孔每日打探軍情,觀望了月餘,至春正月,越發不得要領,便喚郤孔至密室,急道:“陳豨膽怯,不敢與今上對陣;隻是流寇四方,連遭敗績,事將不成矣!”

郤孔大驚:“陳豨負主公甚矣!府中死士,已磨劍多時,唯待舉事,義無生還之念。那陳豨雖蹇蹙,然今上亦不能即刻還都,我輩不如趁機舉事,天下必有響應。”

“不可不可!以陳豨之勇,尚不能勝,關中豪強哪個還敢動手?我等若貿然起事,豪門袖手,百姓驚疑,必難以聚眾。宮中隻須遣一吏赴市中,持節宣諭,則我區區徒眾,豈不哄然而散?如此,吾將死無葬所!”

“此事須就此罷手,將那後園刀劍棍棒,深埋於地下。諸死士遣散歸鄉,不留一人。彼等既有決死之誌,而今事不成,便須緘默終生。”

“大計既出,何以一夜間便化作癡夢?小臣心實難平。今四海不寧,異姓王心懷怨望,或不日尚有變數?”

韓信翻動案頭自撰兵法,揀出《項王篇》瞥了兩眼,呆然良久,歎道:“天下未定之局,隻在項王未死時。今項氏既滅,劉氏獨大,海內何人可敵?陳豨若敗,則英布、彭越者流,皆無能為也。漢家河山,傳十世當無疑矣。吾輩縱有陳勝、吳廣之誌,也隻得留待十世孫了。”

郤孔聽得冷汗直冒,伏地答道:“小臣已知利害,這便去布置,主公請勿慮。諸死士皆為高義之人,縱然是身滅,也必不會賣主。”

韓信這才稍感釋然,頷首道:“如此甚好。兵法有曰:‘須知動靜之理。’今之勢,便是宜靜不宜動。謀反之事,以今日天下人心看,萬不可行!就此罷手,你我可保子孫安然。且去布置吧,不可稍有疏漏。”

郤孔唯唯退下,急去與諸死士交代。不數日,諸歃血死士便紛紛離府,歸鄉隱跡。韓信挨個問明了去向,方才放心。又命郤孔道:“府中凡舍人、仆役等,須嚴加管束,無事不得外出。”

未至半月,忽有舍人欒說不告而出,一整日不見蹤跡,至次日晨方歸。郤孔聞知大恐,親往欒說屋內察看,質問道:“主公有令,府中諸人無事禁足,不得出門。你何以不告而外出?”

那欒說滿麵赤紅,宿醉尚未消,昂然答道:“家老多心了!府中舍人謝公,日前忽被遣返歸鄉。謝公素與吾善,吾難舍舊誼,與之飲酒作別,大醉,故而遲歸。”

郤孔不敢怠慢,遂將此事急報於韓信。韓信聞之大怒,命郤孔將欒說引至書房,責問道:“日前有令,諸人不得擅離。你久在府中,本應遵令,何以一日不歸,莫非欲謀不軌乎?”

那欒說倚仗酒意,心中不服,便頂撞道:“主公此話,是從何說起?我又未交通外敵,怎能圖謀不軌?”

韓信本就有怒意,聞此言更是勃然大怒,便也不問,即吩咐郤孔道:“此豎不可饒過,當死無疑!且押於後堂,明日召集府中諸仆役,當眾笞殺,以儆效尤!”

欒說正要分辯,早被郤孔一把扭住,招呼了幾個仆役,將他五花大綁,拽往後堂關押。

欒說這才酒醒,知闖下了彌天大禍,一時竟亂了方寸。頹然良久,忽地想起一個解脫之道,便央仆役喚來郤孔,哀懇道:“弟酒後失言,得罪主公,明日將暴死。兄請憐我,家有老母幼子,可否允吾弟欒仲前來,當麵托付後事?”

郤孔見此,想到欒說擅出一事,係自己告發,竟要斷送他一條性命,不由起了惻隱之心,便私下去喚欒仲。那欒氏一門知欒說犯禁,命將不保,正哭作一團。聞郤孔來喚,欒仲慌忙抹幹眼淚,隨郤孔來至後堂。

欒仲聞言,且喜且疑,隻發愁道:“那長樂宮門禁森嚴,我如何得入?”

欒說便怒道:“小家子如何恁地自賤?那宮門外,置有路鼓,民間有冤,可徑往擂鼓,自然有中涓出來問話。你將我之所言,寫成書信,交予來人即可。”

欒仲連連頷首道:“弟已知,兄請保重。”

“適才所言,可曾記牢?”

“已記牢。”

“既如此,速去,勿作婦人之泣了!”

欒仲趕忙抹了淚,長揖退出。郤孔守在門外,見欒仲低首出來,神態哀戚,匆忙離去,並不覺有異,便吩咐下人守牢後堂,自忙別事去了。

淮陰侯邸中,當天的後半日,安謐如常;然欒說密告之事,已如星火落入薪柴,一發而不可收拾。向晚時分,欒仲所寫的變告信,便由北闕急遞至椒房殿。

此時,呂後正與審食其兩人卿卿我我,打算挨至掌燈時分,便下到地宮好好繾綣一番。得謁者急報,呂後連忙拆開密信來看。閱罷,不由大驚,遽然躍起道:“居然有此等事?這如何是好?”

審食其倒還沉穩,看過隻道:“下人變告,或因挾嫌報複,也未可知。”

呂後惶急道:“當此際,寧可信其有,焉能信其無!我這便召韓信進宮問話,將他擒住,如何?”

審食其忙擺手道:“不可。韓信黨徒甚眾,若生疑,必不肯來,反而激起事變。”

呂後仰天喟歎一聲:“危急之時,你隻是寡謀!且下地宮回避吧,我請蕭丞相來商議。”

原來,那長樂宮中,殿閣之下多有地宮,係主人私自開掘。地宮廣如屋宇,器具齊備,可行諸種私密事。先前隻是劉邦在前殿開鑿地宮,暗中與婢女享樂;呂後及後宮諸姬妾聞知,亦偷偷效仿,各個挖有地宮,隻瞞住了外人而已。

入夜,蕭何聞召,知有大事,便急入宮中,徑往椒房殿。呂後甫一見,便拽住他衣袖道:“丞相,你我二人監國,本無差池,誰知偏偏生出驚天的大事來!”

蕭何不知就裏,便道:“皇後勿驚。老臣經營關中已近十年,事無巨細,皆在股掌中。我若不做驚天之事,便無人可做得出驚天之事。”

呂後望望蕭何,眼淚就掉了下來,哀聲道:“幸虧有丞相在!沛縣故人,到底還是靠得住些。劉季那失心翁,偏愛狐媚之子如意,封他在趙地,激得陳豨作亂。那老不死翁,率傾城之兵去討逆,韓信在都中忽又生亂,這如何得了?”

呂後立時變色,將密劄遞出,叱道:“你看這變告信,言之鑿鑿,豈是能閉門臆造出來的?蕭何,你居然不信!莫非怪老娘我多事?”

蕭何接過變告信,坐下讀罷,“噫”了一聲道:“下人投書變告,事或有蹊蹺。”

呂後便逼視蕭何,咄咄道:“即是誣告,也不得不信!莫非丞相因當年曾舉薦韓信,今日便有意袒護?”

蕭何麵色大窘,紅了一陣又白,急辯道:“當年韓信投軍,尚是孺子。拜將封王之後,日漸驕縱,亦是臣所不能預見。既如此,容臣細思對策。”

“老吏斷獄,總這般遲緩!此事甚急,倘有閃失,亂兵即入長樂宮,容不得你細思了。”

蕭何也不理會,隻是閉目而坐。呂後急得繞室徘徊,幾次欲言又止,但終是不敢打攪。

少頃,蕭何睜開眼,緩緩道:“韓信既欲使詐,便怪不得朝廷也使詐。可遣一老練吏員,潛出城去,複自北門入長安,詐稱係信使自邯鄲來,飛報陳豨已死。而後,召群臣進宮朝賀,方可哄得韓信出來。事先將武士暗藏宮中,待韓信至,立可縛住。”

“那韓信多年不上朝,今夜又如何肯來?”

“此事無須多慮,待老臣親自修書一封,他必定來。”言畢,便親筆寫了一封信,信中囑道:“有使者自邯鄲歸,報稱陳豨已死,群臣皆來賀。足下曾與陳豨相善,今雖病,為避嫌之故,當勉強入賀,方為上計。”

寫畢,教呂後閱過,兩人便商議:遣何人送信為妥。此時,恰有外放常山郡守的徐厲來長安催軍糧,蕭何便道:“徐厲最妥。”

呂後想想,便拊掌稱善,即遣人喚來了徐厲。蕭何對徐厲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那徐厲卻不明所以,翻了翻眼睛道:“臣離代郡不久,聞陳豨竄回代郡,賊勢仍盛,如何忽而便死了?莫非是流言?”

蕭何便將書信、符節交予徐厲,厲聲道:“朝中大事,有托於公,公可不問緣由!”

徐厲這才知事體重大,遂不再問,將蕭何所囑默記了幾遍,便提了燈籠出宮,乘馬往淮陰侯府去了。

待徐厲走後,呂後仍覺惶惶,要集合中涓諸人,分發刀劍棍棒,以備萬一。

蕭何便笑:“此等閹人,頂得甚麽事?速從禁軍之中,召五十名武士來,守牢宮門。稍後諸臣來賀,便一概不得出。”

“五十名武士,便可當得事嗎?”

“足矣!隻是……萬勿泄與留侯知。”

“丞相放心,他哪裏會知道!”呂後至此才覺釋然,急忙傳令下去。

宮中自是一陣忙亂不提,且說徐厲馳至城北,直赴侯門聚居的“北闕甲第”,找到淮陰侯邸,請司閽通報求見。

徐厲道:“陳豨作亂,漢家之大患也。今上征討,頗為費力,臣在常山,也是日夜不得安寧。今來催糧,方離趙地數日,不想君上有天助,已擊殺陳豨。捷音傳回,滿朝文武俱赴宮中稱賀,丞相之意,淮陰侯若不去,恐易生讒言。小臣昔在軍伍,素敬大將軍威名,望足下莫負丞相好意。”

韓信聞陳豨敗亡,心中大感失望,本不欲朝賀,聽了徐厲一番話,想想亦有道理——陳豨既死,今生便再也無望爭天下了;若想今後無虞,須哄得那劉邦不再猜忌,故而今夜朝賀,當從眾,擺個樣子也好。想到此,便對徐厲道:“足下請稍候,容我更衣備車。”

徐厲急催道:“今夜倉促,一切可從權,常服乘馬亦不妨。這般時辰,隻恐諸臣早已集齊,足下不宜太遲。”

韓信想了想,應道:“也罷,我便乘馬隨你去。”

離了侯邸,二人打馬飛奔。徐厲高擎長樂宮燈籠在前,街上巡哨見了,都紛紛避讓。來至北闕下,早有蕭何在宮門外等候。待韓信下得馬來,蕭何連忙迎上,執手笑道:“若非朝賀,尚不知何時能見足下一麵!”

韓信也寒暄道:“丞相掌朝綱,百事待決,在下不過區區一病夫,豈敢打擾?”

蕭何便附耳低語道:“群臣已集齊,唯少足下一人,速隨我來,莫使皇後心有不悅。”

韓信環顧宮門前,卻隻見空空****,不由心生疑惑:“怎不見群臣車馬?”

蕭何道:“群臣皆自西闕而入,車馬停在武庫。皇後囑我,專在此處迎候足下。”

韓信心中忐忑,不由按了按佩劍柄,還想再問,蕭何便一揖道:“君臣共濟,方為幸事。既來之,務請隨眾如儀,莫生猜疑。”說罷,便不由分說,拉了韓信直入宮內。

三人行至蹕路上,見前殿果然燈火輝煌,似有百官熙熙攘攘,韓信這才不疑,急趨而行。俄而,忽有一涓人舉燈攔路,傳諭道:“皇後正在鍾室小憩,傳淮陰侯謁見。”

韓信驀然警覺,問道:“何事獨獨傳我?”

涓人答道:“陳豨尚有餘眾未滅,故陛下有密信來,問計於淮陰侯。”

蕭何忙道:“既如此,便請淮陰侯速往鍾室,我等不陪。”

那涓人將燈籠一舉,恭請韓信先行。韓信聞涓人所言,心中略感得意,便向蕭何、徐厲拱了拱手,與涓人急往鍾室趕去。

韓信早年並不識呂後,自呂後獲釋歸漢後,方在朝賀時遠遠望見,故不知呂後脾氣秉性,此時心中便不免忐忑。

忽而,路至盡頭,眼前一派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兩扇銅釘大門之內,竟是別有洞天。宮女拉開帷幕,見是一間極宏闊之屋宇,室中有編鍾一架,氣勢非凡。編鍾之銅架,高約七尺,闊有三丈,上懸三層銅鍾。架前有宮女六人,手持木槌擊打,鍾聲悠然入耳,恍似仙境。

韓信縱是見多識廣,也未曾見過這等景象。正在發怔時,忽見側室簾幕拉開,兩個宮女扶住呂後,緩步出來。

呂後儀態從容,身著一襲平常長襦,並未著廟祭時的錦繡深衣,全不似接受朝賀的樣子。韓信慌忙躬身一揖,口稱:“臣韓信,見過皇後。”

呂後便止住步,打量韓信片刻,道:“淮陰侯抱病多年,氣色似好於從前,臉孔也不甚黃了!”

韓信俯首道:“蒙陛下垂顧,臣得以居家將養,略有恢複。”

“那便好!你閑居家中,總不是侍弄園圃吧?”

“臣常與留侯來往,遵旨刪削古來兵書,為後世明定兵法。”

“哦哦,張良他也知兵?……那古來兵法,想來甚多?”

“凡一百二十八家,雜蕪亦甚多,臣與留侯商議,僅選取其中三十五家。”

“三十五家?嘖嘖,若老身打算通讀一過,恐也須十年。淮陰侯真是了得!”

“不敢。臣助陛下滅楚,攻戰甚多,於兵法略有心得。”

呂後便忽地冷笑一聲,拍了兩下掌:“哦?好好!那我來問你:你與那馬陵道上之龐涓,韜略誰高誰低?”

韓信聞聽此言不善,猛然一驚,抬頭去看呂後,卻不料,從簾後猛地衝出五十餘名武士來,個個彪悍異常。為首數人一擁而上,將韓信擒住。

眨眼之間,鍾室內宮女全都不見,呂後身邊,唯有一群赳赳武夫。

韓信拚死掙紮,然難以脫身,不由雙目圓睜,怒道:“臣何事得罪,皇後要擒我?”

呂後嗤道:“事已至此,尚不知罪乎?你遣人交通陳豨,欲在長安為內應,詐稱敕令,釋放官奴,圖謀聚眾闖宮。可有此事?”

韓信一怔,不由滿麵漲紅,勉強遮掩道:“此等謠諑,如何可信?”

呂後便戟指道:“堂堂丈夫,敢做而不敢當耶?你府中,可有一舍人名喚欒說?你身邊,可有一死士人稱謝公?此事,便是謝公酒後泄於欒說的。欒說知你謀逆,已投書告發,由不得你抵賴!你舊部高邑,現在何處?你屬下死士十餘人,曾歃血為盟,所為何事?諸死士今又緣何遣散?犯下此等謀逆之罪,還敢強辯嗎?”

呂後便一聲大喝:“拿下!”

眾武士一起發力,將韓信按倒在地,一把繩索捆了。

情急之下,韓信奮力挺起身,疾呼道:“臣忠心事漢,百戰百勝,今何罪當縛?丞相知我,必不反!”

呂後便微微一笑:“將軍百戰百勝,奈何為我一婦人所縛?老身不妨明言:擒你之計,皆由丞相所出!”

韓信便大驚:“是丞相詐我?”

呂後叱道:“休得怨丞相!天要滅你,你將何所逃?”

韓信仰頭,思忖片刻,哀歎道:“天將滅我?天下萬人,上下千年,能滅我者,何在?何在?”

“哼,就在今日,就在此處。”

韓信滿麵悲愴,仰天歎道:“張良兄,弟不聽你勸,不效你歸隱,致有今日。身曆百戰,死有何憾?然如此之死,卻是人間奇恥!”

呂後一笑:“張良兄?他耳聾了,聽不見,也救不得你。左右,推出去,斬了!”

眾武士聞命,齊聲應諾。為首數人上前道:“淮陰侯,得罪了!”便一把褫去韓信頭上大冠,欲將韓信拖走。

韓信引頸大呼:“且慢!漢家亦有律法,既誣臣謀反,須經廷尉府對簿,如此殺人,名將竟不如雞狗乎?”

呂後輕蔑一笑:“名將?不吃漢家飯,你又談何名將?你既吃了漢家飯,便與雞狗無異!老身教你死,你休想活到天明。若要講理,老身自也有道理——你貴為王侯,多年不朝,陰與賊通,竟是顛倒恩仇,要功高弑主了!還養著你這雞狗有何用?”

“說殺便殺,無憑無據。隻憑著小人信口毀謗,便要枉殺功臣;難道王侯命賤,竟不如都中小吏嗎?”

“看你是功臣,才喚你來宮中行刑,算你死得體麵。若真是小吏,當街便將你撲殺!”

韓信心中頓起大悲憤,仰天呼道:“人間何世?竟慘至此!頭頂還有蒼天嗎?”

呂後叱道:“你想喊冤?漢家之地,天也姓劉,任你喊破喉嚨,蒼天就在上,他能瞥你一眼嗎?”

韓信不禁淚流如注:“臣自投漢,漢家幾經危難,臣未曾有一念欲背漢而去,東西征伐,殫精竭慮,漢家的‘漢’字,總還有臣寫的一筆吧?今雖有小過,卻罪不當死,皇後不念臣滅楚之功,聽了幾句讒言,不問情由,便來索命,臣即使下了黃泉,亦不能瞑目!”

呂後冷笑道:“通賊之時,隻圖快意,可曾想到今日?大丈夫,流淚何用?死也要死出個樣子來!”

韓信猶自掙紮,悲憤呼道:“臣不該滅項王乎?臣之大功,便是大罪乎?臣智取陳倉,為漢奠基;東出魏趙,應援滎陽;橫掃齊魯,直搗彭城;垓下揮軍,逐死項王,功即便未高於天,亦是震爍當世。無我韓信,漢家可望有此偉業?無我韓信,陛下恐仍為僻遠諸侯。臣為漢家殺敵百萬,竟不抵區區欒說一言乎?臣半生之功,竟是自設陷阱乎?季布可活而韓信不可活;擁漢者,反倒不如反漢者乎?半生盡忠,換來屠戮,這不是冤,又是甚麽?蒼天若有目,便也是盲目!蒼天若有耳,便也是聾耳!”

“皇後雖尊貴,到底是一婦人,你有何刀鋒?有何雄略?有何經天緯地之才?帷幄中設計害我,鼠竊狗偷之技也。來世有史,必洗我之冤,必唾你之麵!大丈夫固不該有淚,然此淚為半生之功而流!小人得逞,功臣蒙冤,墨白顛倒,忠奸不辨,這便是我灑血打下的山河嗎?如此亂命,如此昏政,來日漢家若遭外寇,豈不要遍地揭竿,人皆引路?”

“哼,漢家之事,與你韓信何幹?我之天下,我自做主。還囉唆甚麽,拖出去,這便了結!”

眾武士聞令,齊聲應諾,將韓信拖曳至庭中,死死按住,跪在地上。

韓信複又淚流,喃喃道:“日月何在?天理何在?如此漢家,又哪裏勝於暴秦?”

眾武士便揪住韓信發髻,連聲喝道:“住嘴!”

隨後,一武士端來一碗醴酒,強行為韓信灌下。

韓信發髻散亂,強咽了幾口酒,知此生不過僅有片刻了,不由仰頭大呼道:“悔不用蒯通之計,為小人、女子所詐,豈非天意!”

一赤膊武士執刀立於身後,喝道:“罪臣!伏法在即,又何必多言?”

韓信遂一聲長嘯,淒厲之極:“丞相——,何其不仁也!”

眾武士急忙遮攔其口,韓信掙紮欲起,幾近狂怒,連聲大呼:“此乃誰之漢家,誰之蒼天?恨呀!我恨呀——”其聲響徹鍾室庭院,遠近可聞。旁殿的宮女聞之,皆驚恐萬分。

呂後在鍾室內聽見,頓足大怒:“殺!”

赤膊刀斧手快步上前,手起刀落,斬下了韓信頭顱,隨即提起首級,入鍾室內,呈給呂後驗看。呂後一揮袖道:“不看了!首級留下,屍身拋至荒郊喂野狗,勿與人知。”

待鍾室事畢,呂後便急率武士至前殿院落,見了在此等候的蕭何,開顏一笑:“丞相計謀天成,韓信已被斬,首級置於函匣中,待陛下歸來驗看。”

蕭何聞言,遽然變色:“將韓信斬了?”

“斬了!丞相何故驚異?一個陳豨作亂,便須陛下親征,勞師動眾,數月不能平定。若陛下百年之後,韓信複起倡亂,豈是你我可製服的?”

“這……淮陰侯終究是重臣,本該交陛下處置。”

呂後冷笑道:“韓信功高,那失心翁萬一不忍,豈非遺患來日?”

蕭何略一沉吟,道:“既如此,容老臣草擬奏表,報予陛下。”

“否!此事且擱置,勿令陛下分心。待他歸來後,老身自有分說。”

“這如何使得?”蕭何滿麵愕然,望住呂後。

呂後上前兩步,忽朝蕭何一施禮道:“丞相,今夜勞苦!然大功尚未告成,韓信眷屬,罪當連坐,須在今夜盡捕。此事還須丞相親為,勿使一人脫逃。”

“當族誅!”

“啊——,誅九族?不亦甚乎?”

“念在韓信當年功高,且誅三族,餘則再無寬宥。”

蕭何望住呂後不語,呂後也望住蕭何不語,兩人僵持良久,蕭何終不敢抗命,隻得拱手道:“臣這便率武士前往韓府,請皇後無慮。然他府中屋宇甚多,人丁雜亂,僅憑武士,哪裏理得清頭緒,不若老夫喚些家臣來助。”

呂後看看蕭何麵色,微微一笑:“也好!便有勞丞相處置吧。”

蕭何歎了一聲,當下持了符節,集齊眾武士,又遣人往自己府中,命長史蕭逢時率眾家臣前來相助。兩邊人馬會齊,便浩浩****開赴淮陰侯府。

蕭何出宮後,呂後方步入前殿。百官在此已候了半夜,隻不見呂後出來,都驚疑不定。此刻,隻聞一聲傳警,呂後換了一襲鳳紋錦繡深衣,款步而入。

眾臣見了,都長出一口氣,紛紛頓首,大讚“萬歲”,爭賀皇帝報捷。

呂後卻全不理會這些,在龍床坐下,環視一周,麵色忽就一沉,道:“陳豨敗亡,乃是遲早之事。今夜百官齊集,老身恰有一緊要之事,須麵諭諸君:淮陰侯韓信,多年稱病不朝,數度抗命,卻陰與陳豨勾連,欲在長安倡亂,釋放官奴,入宮殺老身與太子。此事經我與丞相共商,以巧計平定。首逆韓信,今夜已伏誅,近畿安堵如故,各官都不必驚慌。”

百官聞之,都驚呼不已。因朝中重臣多隨劉邦出征,其餘小臣自覺位卑,心中或有疑慮,也不敢開口。

呂後見無人多言,便揮袖道:“夜半入朝,諸君也是勞累了,都散去吧。”

殿上卻有一少年文吏,忽“啊呀”了一聲,道:“陛下未歸,淮陰侯卻倡亂,且一夜之間便伏法,這教長安百姓如何信服?”

這文吏所言,恰是多人心中疑慮。此言一出,眾官便一片嘩然。

呂後心中大怒,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眾官連忙閃開,唯留下那少年文吏,孑然立於大殿正中。

呂後看去,原是舊部任敖之子任道謙,不禁氣就短了一截。原來,那任敖先前為沛縣獄吏時,呂後曾因劉邦造反事被拘,在獄中遭小吏調戲。任敖得知,將那小吏痛毆了一通。此後多年,呂後視任敖若恩人,優禮有加。此次陳豨叛軍席卷代、趙,又是任敖在上黨獨立支撐。故任道謙毫不懼呂後,乍聞韓信“謀逆”,覺匪夷所思,忽起不平之心,脫口便犯顏質疑。

正因有這一層緣故,呂後也隻得忍了忍,放緩口氣道:“待陛下歸來,對天下自有交代。韓信謀逆事,已有證供;道謙若有不明事,可去問丞相。那韓信,若有你父一半忠直,今夜又豈能遭砍頭?好了,散朝吧。”

眾官麵麵相覷,都不敢再冒犯皇後,隻得退下。

韓信那些家眷,得韓信庇蔭,做了十幾年貴人,官吏見之亦畢恭畢敬;今夜忽遭巨變,自是有不服的。眾武士倚仗有皇後諭令,呼喝連天,絕無容情,凡遇違抗者,皆當場擊殺。

蕭何見府中亂作一團,心中越發悲涼,忽而想起:呂後臨事倉促,隻命捉拿家眷,並未下令緝捕家臣。於是,便暗囑蕭逢時道:“速去尋他府中家老來。”

不消片刻,蕭逢時便將郤孔帶到。蕭何對郤孔道:“淮陰侯已伏誅,天命難違,老夫亦無能為力。我隻問你,淮陰侯有幾子?”

郤孔乍聞此變,不由魂飛天外,怔了半晌,才忍悲答道:“淮陰侯有三子。”

“幼子有幾歲?”

“未及五歲。”

蕭何便將郤孔拽至暗處,低聲道:“速攜此子出逃,遠至桂林、象郡,若是南海之渚最好,隱名埋姓,勿返中土。”

郤孔聞之,猛然跪倒在地,哽咽道:“丞相……”

蕭何亦險些淚下,擺擺手道:“無須多言,速去!”

郤孔忍住悲泣,伏地叩了三個頭,起身便去尋韓信幼子。尋了許多屋宇,終將那幼子尋到。郤孔便以布帶將小兒縛於後背,身披大氅蓋住,由蕭逢時巧為遮掩,趁亂逃出。待逃出大門,郤孔又狂奔了數條街,見有人家牆垣不高,便翻牆而入,在後園樹叢中躲了一夜。至昧爽時分,路上有了行人,方才混出城去。

後世有傳聞說,郤孔攜韓信幼子逃至南海之渚,藏匿多年,後又輾轉至象郡住下。那幼子長成,便將姓氏“韓”字去掉一半,易為“韋”姓,在嶺南繁衍生息。此說甚離奇,或僅為軼聞而已。

武士搜捕至天明,將韓信闔府人丁全部拘到,蕭何正待點驗,宮中忽傳來皇後諭旨,命將韓信家眷押至西市,於午時斬決。蕭何正在擔心郤孔下落,聞此令,便不再核驗,即下令起解,將那韓信幼子脫逃一節,不動聲色地瞞了過去。

西市刑場亦在城北,離淮陰侯府並不遠。一路行來,韓信眷屬哭聲震天,路人觀之,無不心酸,多有悄悄作揖者,而絕無一人擲石詈罵。是日,彤雲密布,寒意料峭,一派天昏地慘景象。百姓聞韓信已死,無不驚駭,闔城震動。有膽大者當眾嗟歎:“開國之臣,竟也遭殺頭,世事恐是要亂!”眾人便也跟著歎息。

人犯解至西市,成排跪下,刑場四周觀者如堵。那韓信妻、子及族屬,隻一覺醒來,便要遭殺頭之禍,一時都回不過神來,女人隻是哭泣,男丁皆呆若木雞。

至午時三刻,隻聽三通鼓擂過,一隊刀斧手頭裹紅巾,大步入場,挨個提了刑犯,殺雞一般,逐一斬決。刀光起處,眷屬群中哀聲大作,圍觀百姓便是一陣陣驚呼。

豈知蕭何此時,也是萬般無奈。這日午時,監斬完畢,蕭何身心俱疲,又率人親往淮陰侯府,查抄家產,遣散餘眾,直忙到掌燈。至此時,尚未有郤孔被官家捕獲的消息,知他已攜幼子順利脫逃,蕭何心中方稍安。待諸事已畢,又強撐著入宮,麵稟呂後。

呂後此時正與審食其在地宮逍遙,聞宮女來報蕭丞相到,連忙結衣束帶,登梯來至椒房殿地麵,出來見蕭何。

蕭何稟道:“臣親往淮陰侯府,查抄已畢。”

“那韓信所刪定兵法,可如數收繳?”

“片簡未漏,已全數解至宮中。”

“這些簡牘,權且放在老身這裏。韓信為人不忠,兵法倒還可靠。此事既完結,丞相也可歇息了。”

“仍有一事未了,請皇後定奪。韓信伏誅,朝野必有疑惑,皇後須代陛下擬旨,布告天下。”

呂後一笑:“待那失心翁回來,還不知作何想呢!老身若急於代他擬旨,倒真是矯詔欺世了,來日恐難擔當。且天下知與不知,人也是死了,尚能還魂乎?”

蕭何聞言,隻在心裏一歎,遲疑片刻,便告辭退下了。

回到府邸,竟是全無睡意,隻秉燭呆坐,昨夜以來種種場麵,如在眼前。蕭逢時見主公憂心,來催過幾次,請蕭何早些睡下。然蕭何內心震駭,為平生所未有,哪裏還可入眠?蕭逢時無奈,隻得陪坐於側,連連打盹。

聽了譙樓上幾番更鼓,堪堪天已將明,蕭何方才起身。卻不料一陣暈眩,手中蠟燭落地,“噗”地熄滅,人也癱坐於地了。

蕭逢時聞聲驚起,急忙來扶,苦勸道:“主公,昨日至今,你已兩日兩夜未眠了。年事已高,如何當得起這般操勞!不如也抱病在家,將養些時候再說。”

蕭何掙紮而起,搖搖頭道:“不可!當今之時,誰若敢抱病,誰頭顱便難保。此事毋庸再議,我自會將養。”

蕭逢時聞聽此言,不由驚駭,想起昨夜淮陰侯府之禍,歎道:“功臣何辜?竟連遭橫禍?還不如項王未死時安穩了。”

蕭何摸到地上蠟燭,苦笑道:“那是自然!天已明,還用燭火何為?”

[1].左遷,貶降官職的委婉說法,猶言“下遷”。漢代貴右賤左,故將貶官稱為左遷。

[2].京觀,古代為炫耀武功,聚集敵屍,封土而成的高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