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貫高慷慨報君王

高帝七年春二月末,蕭何向劉邦奏稱:經數月修葺,將原秦宮稍事增添,今已建成長樂宮。劉邦大喜,即命櫟陽宮室及丞相以下百官,盡徙至長安。

蕭何交了差,但並未得閑,又在長樂宮西麵之龍首原,憑借故秦章台,再建一座未央宮,務求與秦故宮規模相當。

自此,從春至夏,劉邦在長樂宮住了數月,雖覺綺麗不及洛陽南宮,然氣象遠過之,便覺稱意,對那未央宮建得如何,也不大在意了。每日得閑,便在長樂宮中遊覽,將長信殿、長秋殿、永壽殿、永寧殿四大殿,及椒房殿、臨華殿、長亭殿、溫室殿、鍾室、月室、鴻台等處,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夏日炎天,劉邦特意召蕭何入宮,登上鴻台納涼。劉邦殷切道:“丞相辛苦了!長樂宮如此壯麗,昔日沛縣起兵時,何曾想到?年初在平城,朕唯恐命將不保,想到太子孱弱,我若撒手,偌大一個天下,丟給誰去打理?彼時,唯想到丞相,心方稍安。”

蕭何連忙謝道:“臣之所能,小技耳。陛下得天下,唯在戰,而臣無半分戰功,實有負重托。”

“唉,話也不是那樣說嘛。天下者,人心也。自入關之日起,丞相便甚得人心。七八年來,我在外征伐,關中人心,唯賴你籠絡,今已成不拔之勢。前日白登山之圍,我自感無望,然想到關中,便生出百般膽氣來,你說怪也不怪?丞相日常所務,多為瑣事,我不曾過問,不知近來可有何繁難?”

蕭何便將近日政務一一道來:“民間所用錢,多為‘秦半兩’錢,秦亡後,不再鑄造,民間之錢遂不敷使用,私鑄之風大盛。有那奸猾之徒,竟然將圓錢剪邊,七八枚錢所剪下之邊,即可私鑄一枚新錢。如今市上,剪邊錢與私鑄錢流通,法不能禁。”

“哦?”劉邦便笑道,“宵小能有此等心機,倒是不可小瞧!還有甚麽?”

“數年間,六國之民紛紛徙來關中,尤以豪族人口眾多,然卻無田可耕。那前朝宮室及官宦,卻有大片苑囿荒蕪,無人耕種;不如將廢苑分給流民,好生耕種,令棄籍流民回歸本業。”

劉邦拈須想了想,方緩緩道:“丞相所言,皆田畝、錢糧之事,吾不能立斷。所謂無錢可用、無田可耕,漢家吏民多智,自有疏解之道,也無須惶恐。曾記否:昔年關中大饑,朕不忍,允饑民就食巴蜀。然饑民至巴蜀,穀價再賤,亦無錢買米,我是如何說的?”

“陛下降詔,允饑民賣子,所得錢,用以解困。”

“著啊!官府若照舊例,以掠賣人口禁之,饑民豈非將全數餓斃?”

“臣受教了:凡事不宜先言禁。寬以待之,事或濟矣。各郡國近來亦有鑄錢,本擬禁之,看來亦可不禁。”

“哈哈!以此推之,當可不禁。十餘年來,朕四方征戰,所慮皆為幹戈事。餘生之年,隻想要剪除豪強,為子孫廓清天下。錢糧細務,還請丞相自度。”

見劉邦不耐煩議論細務,蕭何便起身告辭。劉邦送蕭何至覆盎門,回望宮內巍峨十四殿,笑道:“丞相建了宮闕,叔孫通定了朝儀,這才像個天下的樣子嘛。”

蕭何回到府中,細思方才劉邦召見,語中多有不明之意,似暗含猜忌,心下便覺鬱悶。至掌燈之後,仍獨坐於書房,嗒然失神。

此時,長史蕭逢時呈上一盤瓜,蕭何便信手取過一片。食之,味甚甘甜,不由便問:“此為何瓜?”

蕭逢時一笑,答道:“此乃東陵瓜,長安城內無人不曉。”

蕭何笑道:“這麽說,倒是我一人不知了。此瓜鮮美,是何人所種?”

“便是咱相府中的東陵侯呀!”

“東陵侯?原來是召平老先生。隻知他閑來無事,在城東種瓜,原來就是這好瓜!你這便去,速請他來一晤。”

原來,這位召平,曾是故秦之東陵侯;秦亡,遂成布衣。因家貧,躬耕於長安城東,聲名甚著。當年沛公軍入關,蕭何在鹹陽聞其名,便招為賓客。平素隻知他寡言,不露頭角,焉知他種瓜種出了如此大的名氣。

蕭逢時遵命,返身去尋,眾人卻道召平久已不在府內。蕭逢時便又出城去尋,見東陵侯果然在瓜田守夜。待蕭逢時說明來意,卻隻得了召平一句答複:“此瓜正逢時,正如人亦逢時,無暇他顧。”

蕭逢時不知所對,隻尷尬道了聲:“先生真乃知時長者!”便拜禮而別,回府中複命。蕭何聞罷,哈哈大笑:“此等逸民,勉強不得,明日我自去見他。”

次日夕食畢,蕭何便換上布衣,帶了蕭逢時,徒步往城東而去。出城不遠,即見東陵侯瓜田,果然是商販雲集,爭相買瓜。

那召平年事已高,白發滿頭,著一身葛衣,正在田間忙碌,見蕭何微服到訪,大驚,忙拋下雜務,來到田頭,向蕭何一揖:“何事驚動了丞相?這等地方,實有辱尊駕。”

蕭何揀了個幹淨地方,與召平相對而坐,笑道:“食東陵瓜,方知身邊有奇人。雖知瓜美,卻不曾見過召公之瓜田,故欲一睹為快!”

“丞相說笑了。臣家貧,不得已耳。”

“哈哈,此言就不誠了!公為我賓客,未聞用度拮據,莫非尚嫌不足,恨食無魚、出無車嗎?”

“丞相善察,我豈是求財之輩?小臣不才,然在前朝曾經顯赫,必招人怨,而今無所依恃,或有人存心報複,若不抱樸守身,必遭大禍。”

蕭何渾身一震,沉吟有所思,稍緩才道:“難道,公種瓜,僅為示人以弱而已?”

召平便一指遍地金燦燦的甜瓜,道:“丞相看此瓜,大者先摘,小者留存。人世間榮辱之道,也是一樣的。”

蕭何有所悟,立起身來,感慨道:“我居百僚之首,不免有竊喜之心。聞先生言,方知藏拙善抱之智也。”

召平望望蕭何,疑惑道:“丞相忽來我這裏,可有事嗎?”

蕭何遂躬身一揖:“在下前來看瓜,本為消遣;不意數語間,竟得先生指教,不勝感激。”言畢,便索要了幾枚瓜,教蕭逢時捧著,告辭回府了。

走出數裏之遠,蕭何不禁又回望,見召平皓首立於夕陽中,霞滿白衣,宛若仙人,不由對蕭逢時歎道:“我雖顯貴,暮年歸鄉時,若能淡泊如此,便是幸事。”

蕭逢時想了想,回道:“漢家非秦,丞相晚年……尚不至於此。”

蕭何搖搖頭,不再言語,隻低頭默默踱回府邸。自此後,於朝中諸事,更是百倍小心。

且說劉邦自平城歸來,受驚嚇不小,以為撞著了黴運,後必禍事連連。然世間之事,偏就否極泰來,本年裏,中外竟再也無事,一派安泰。自春起,宮室即遷至長安,入住長樂宮。唯劉太公戀舊,仍留櫟陽宮不走,間或在驪邑小住。

此時後宮趙美人已有孕,若是生子,則皇嗣將有七子。劉邦想想,甚感滿足,迄今膝下已有六子,即曹氏所生劉肥,呂後所生劉盈,戚夫人所生劉如意,薄夫人所生劉恒,其下還有劉恢、劉友[1]兩幼子,每問安,可謂濟濟一堂。漢家河山,交於眾多子嗣把守,焉能有失?

內外漸安,劉邦便益發隨意。那戚夫人徙來長樂宮後,住在長信殿內,劉邦便時往長信殿走動,與小兒如意嬉戲,覺其樂無窮。由此一層,與那呂後便更顯疏遠,竟至數月也不見一麵。

這日午時,有禦史大夫周昌,為監察貪瀆之事,入宮急奏。聞宦者告之:“陛下在長信殿,已歇息。”

周昌知劉邦又去了戚夫人處,因事急,便徑往東邊長信殿謁見。至殿外,聞內有男女嬉戲之聲,不免怔了一怔,以為是戚夫人與如意遊戲,也未在意,撩起帷幕便入。不料,正撞見劉邦攬戚夫人於膝上,卿卿我我,做交頸狀。周昌大驚,掉頭便跑。

“周昌,禦史!你跑個甚?”劉邦喚不住,便放開戚夫人,跣足去追。

待追上周昌,劉邦一把揪住周昌後領,按倒在地,騎在周昌脖頸上,問道:“來見我,為何忽然便跑,如見了鬼一般?跑個甚?見到酒池肉林了嗎?”

周昌挺項道:“不忍見如……如此君主!”

“哦?依你之見,朕似何等君主?”

“陛下就是桀紂之主!”

劉邦聞言哈哈大笑,放開周昌,道:“說得好!且受我揖禮。”揖罷又囑道,“你既未見到酒池肉林,便勿與外人亂說了,我自當收斂。”

周昌資曆深厚,耿直敢言,即是對蕭何、曹參等重臣亦甚鄙之。劉邦平素不畏物議,唯懼周昌直諫;經這次闖宮,對周昌就更有所忌憚。

過了炎夏,劉邦忽而靜極思動,攜了戚夫人與愛子如意,徑往洛陽南宮,一住就是半年,隻求與呂後愈遠愈好。

如此換了新歲,即為高帝八年(公元前199年)冬十月,忽有邊報馳送入洛,稱韓王信所部餘寇,襲擾代、趙,聲勢甚大,聚徒眾數萬,前鋒竟到了東垣城下。代、趙各郡縣,城池殘破,人民逃亡,地方不能自保,北疆幾呈動搖之勢。車騎將軍靳歙鎮守東垣,自忖兵力單薄,擔心有失,晝夜有羽書飛馳告急。

劉邦得報,不由得惱恨:“天下安,食得飽,卻偏有狂徒倡亂!如此天下,怎敢交予劉盈?看來,我活一日,便要廝殺一日。”

陳平見劉邦欲再親征,便勸道:“代趙固有邊警,然有樊噲、陳豨坐鎮,不可謂將不強;陛下隻須添兵北上,賊勢即平,何必披甲親往?”

劉邦卻道:“你是給白登山嚇破了膽!那韓王信雖不足慮,然冒頓可慮!非韓信、英布、彭越,不能製之。然此三人,有兵便是禍患,又教我如何敢用?”

陳平見劉邦不聽,心下愈急,強諫道:“白登山僥幸脫險,事不可再,望陛下三思。”

劉邦便望住陳平,哂笑道:“白登山又如何?你莫嚇我!我舍了臉皮,與冒頓和親,莫不成是空費力?我與他才成翁婿,他怎好意思領兵南犯?今代、趙之亂,不過王黃、趙利之流南竄。倘僅由樊噲平定,那天下梟雄,何人還懼我劉邦?此番親征,無非大軍遊行一番,利多害少,卻可揚名,你便無須多言了。”

如此,劉邦便點起五萬人馬,大張旗幟,冒雪北行。至東垣,與靳歙馬軍會合,號稱十萬雄兵,聲震北疆。

那王黃、趙利等部,不過是趁亂取利的餘寇,哪裏還敢堂堂正正一戰。見漢大軍至,果然從各郡縣望風而逃。太尉周勃率部一番追殺,斬獲頗多,賊眾向時所掠牲畜,遍地棄之。不出一月,北地便告廓清。

劉邦每日看捷報,甚是得意,笑對陳平道:“如何?我不親征,人不懼我,漢家又何以立威?”

陳平囁嚅道:“臣唯知冒頓不來,萬事皆安。今漢家有個假冒長公主,便可抵得三十萬軍了。”

劉邦哭笑不得,指著陳平罵道:“愚夫,敢笑我嫁女使詐!天下之大,隻你一人知用詭計嗎?”

當月,劉邦率軍班師,路過趙地,因得勝而歸,便也不急,隻優哉遊哉而行。於途中,劉邦對陳平道:“我臨戰,雖敗多勝少,然終究有勝,此戰便是。今後王黃、趙利者流,當聞我名而喪膽。”

陳平乖覺,再不出言相忤,隻道:“漢家河山,已如磐石之固,猛獸亦奈何不得,況螻蟻乎?”

劉邦聞言,不知是褒是貶,便笑道:“你又是大言!此次**寇,如無周勃,中尉恐又將與我逃命矣!”兩人對視一眼,都仰頭大笑。

再說那貫高在邯鄲,聞說漢軍班師,知時機已到,旋與趙午商議,召那府中十名武士來,慨然道:“漢帝跋扈,吾王孱弱,此乃趙之恥也,非血濺三尺不能雪洗。今聞漢軍得勝南歸,戒備必疏,可以行刺,諸君建功之日已至。想吾輩一生,除此更有何求?今諸君為國除害,必為世人所仰。”

眾武士齊聲應道:“願從丞相之命,為國赴死!”

貫高即命道:“諸君請易裝北上,躡蹤漢軍,尋機謀刺。”

十武士領命,遂換了便裝,晝夜兼程,疾馳二百餘裏至柏人縣(今河北省邢台市柏鄉),終探明了漢帝行蹤,知其當晚必宿柏人縣內,便潛入館驛,伏於茅廁夾壁中。伺半夜漢帝起來小溲,即亂劍殺之。

此計甚密,可謂萬無一失。眾武士也顧不得氣味難聞,隱身於廁中,隻待天黑夜半,出來一個便殺一個,要教劉邦死在這臭茅坑裏。

且說漢軍大隊行至柏人,看看天黑,果然便要宿營。眾軍於城外紮營,劉邦則率諸臣投宿城內館驛。入城之際,劉邦舉目四顧,見縣令率父老迎於門外,便隨口問左右:“此縣為何名?”

夏侯嬰在側答道:“柏人。”

“柏人?”劉邦早疑趙家君臣或有不軌,聞此縣名,不由心中一跳——覺“柏”字音近“迫”,甚不祥,遂下令道,“柏人者,迫於人也!今夜不得宿此,加緊趕路,至信都(今河北省邢台市西南)安歇。”

見夏侯嬰還在遲疑,劉邦便向他背後一擊:“還張望甚麽?寧走枉路,不做枉事。”

夏侯嬰一凜,猛然醒悟,當下揮鞭驅馬,便向城外駛去。

眾軍卒見此,隻得又張起旗幟,隨劉邦車駕向南疾行,至信都方歇。就此,劉邦竟在無意之中,又躲過一場殺身之禍。

那十武士在茅廁中藏了一夜,並不見有貴客入住。待天明時,悄悄出來打聽,方知漢軍已繞城而去,都跌足不已,隻得怏怏返歸邯鄲。

聞知行刺未果,趙午恨恨不已,拊膺惋惜道:“若成,正如兵法所言,是以十攻其一也,漢帝豈能逃脫?悔不該前次半途收手,饒過了他!”

貫高也是無可奈何,隻道:“漢帝有天命,尚不及亡。然諸君豪壯,可追古風,皆為當世之荊軻、聶政[2]。且緘口,隻當從未有過此事,伺機再動。”

眾武士慨然允諾,皆願日後再效命。

劉邦僥幸躲過一險,卻渾然不覺,隻道北地已固若金湯,便命靳歙亦不必留駐東垣了,率全隊馬軍隨駕回朝。

大軍一路上行止不定,一月後,方返抵長安。正要好好歇息一番,忽有蕭何上朝奏道:“未央宮興作,已有一年,今初具規模,請陛下移駕察看。若有不足,可及時添造。”

劉邦不覺驚喜:“新宮一年便建好了?丞相辦事,果然神速。”說罷,便同蕭何出西闕,往未央宮來看。

往日,劉邦隻知有民夫無數,在長樂宮西側負土壘石,卻無暇多顧。後移駕洛陽,更是不知新宮成了何等模樣。這日進得未央宮,來至前殿,不覺就一怔——隻見那前殿巍峨,屋脊高聳,望之幾令人暈眩。

宮內有東闕、北闕、武庫、太倉等處樓宇,皆宏麗之至。前殿之外,各起居殿閣,則有宣室、麒麟、清涼、金華、承明、高門、白虎、玉堂、椒房等數十處,皆是鬥拱如龍,飛簷似翼,地麵遍塗丹砂,精致遠勝過長樂宮。

在前殿階陛上,劉邦蹀躞往複,張望了幾回,但見殿宇勾連,複道相接,似有樓廈無數,便問:“新宮占地幾何?有屋宇多少?”

蕭何答道:“周回二十八裏,有殿閣四十,門戶近百;尚不及長樂宮占地之大。”

劉邦便哼了一聲:“不小了!若再大些兒,我豈不成了秦始皇?”

“即是做秦始皇,又有何不可?臣以為:始皇乃一統之君,陛下亦一統之君,興國之宮室,總該求個規模闊大。”

劉邦未再作聲,又走了數步,忽見前麵有一閣道,淩空而起,如長虹懸於半空,直通長樂宮,當下就吃了一驚:“丞相,何必如此誇張?你是要抬舉我做天上神仙了!”

蕭何一揖道:“比之阿房宮三百裏,未央宮僅附驥尾,不可謂奢華。”

劉邦便止住步,勃然大怒:“天下洶洶,苦戰數歲,成敗尚未可知。你我君臣行事,應示民以儉,令萬民知天子憫其疾苦。曆來為上者怎樣,在下者就怎樣,若天下都奢靡起來,有幾多資財可堪揮霍?命你修治宮室,唯遮風擋雨而已,何以這般鋪張?欲窮盡天下之力,為我一人獨享乎?”

見劉邦發怒,蕭何也不驚惶,隻緩緩道:“正是天下尚未定,故漢家須大治宮室,示民以威。天子以四海為家,宮室若不壯麗,又何以立威、何以統馭四方?且今日規模稍大,後世便無需再添造了,亦不失為節儉之道。”

劉邦仰頭想想,才轉怒為喜,嘴上卻道:“丞相到底是老吏出身,能言善辯,無論怎樣,都是你對。罷罷,宮室既興作,總不能拆了,來日權作西宮吧。然我卻不能住——隻恐住了要做秦二世!可徙太上皇居於此。太公因我顛沛多年,險些受烹,送他住進這人間瑤池,也算我盡了孝道。”

“正是。陛下如日月,萬民仰止,天下便都樂於行孝。”

“唉!人變作日月,不分晝夜有人窺望,也未見得就好!想那始皇、項王,哪個不曾似日月?又能如何,還不是落得萬民咒之?這其中道理,我也想了數年,覺韓非子有一言,深得我心,即‘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那法家馭民,如驅豬狗,吾向來不喜,然韓非子此言,卻為治世之竅門。始皇得之,而項王失之,這才有我劉邦登位之日。”

“陛下,秦法萬不可效!”

“那是自然。秦法苛細,驅民如豬狗,民即變作遍地盜賊,朝廷縱有千軍萬馬,又豈能製住舉國滔滔?故我輩在上者,待百姓還是寬厚些好。然秦製卻與秦法不同,實為萬世維係之道。你看,中樞執要,四方來效,河山豈不皆似在漁網中?以一繩即可牽係之。可歎那項王,懶於用心,不承秦製,偏要將天下瓜分,倒是如何了?五年即滅!故而我漢家,須廢秦法而承秦製,要好好坐穩這龍首。”

聞此一番話,蕭何才知:劉邦雖連年征伐,於治天下卻也頗有用心,所謀甚大,與往昔霸上駐軍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了。於是連連揖禮,滿心折服道:“陛下所思,臣尚不及思;然一磚一石,壘砌天下,乃臣之本分。”

至此,劉邦才漸露笑意:“好了,這便勞煩丞相,於這未央宮四周,再添築城垣,為天下之京邑,號為‘長安’,昭告天下,再不遷都了。”

這日以後,劉邦果然未住進未央宮,仍在長樂宮理政及起居,久之,臣下也習稱未央宮為“西宮”了。

此後數月無事,星移鬥轉,不覺又換了新歲。至高帝九年(公元前198年),劉邦出行洛陽之際,趙相貫高謀刺皇帝一事,忽然遭人舉發。

原來當初謀刺未果,與謀者十數人後來每每相聚,提起此事,都扼腕歎息。那貫高在趙地,糾劾不法之事,一向甚嚴,不免就有怨家。朝中同僚中,有一怨家,對貫高懷恨在心,偶爾探得謀刺內情,便欲置貫高於死地,疾奔長安,至長樂宮闕樓,擂響了“敢諫鼓”,上奏變告。

劉邦接此人密奏,大驚,忽想起去年在柏人縣,竟是僥幸脫險,當初所疑絲毫不差,不覺冷汗就冒了一身。當下冷笑一聲:“豎子,忍了你許久!”便喚了衛尉酈商來,命他持策書、符節,率禁軍一隊馳往邯鄲,將那張敖、貫高一並逮住,押往長安刑訊。

受此一嚇,劉邦也無心再在洛陽流連,翌日便啟程還都了。

且說酈商領命,率五百禁軍赴邯鄲,闖入趙王宮,見了張敖,以策書、符節示之。

張敖見酈商入宮的架勢,便知有大禍將至,待策書宣讀畢,當即汗流如注,辯白道:“陛下疑我乎?何其冤哉!那貫高行事,素來獨斷,我亦不知情。”

酈商早前與張耳也算熟稔,見張敖惶恐,歎了口氣道:“大王清白與否,可向漢帝麵稟,臣僅奉詔而已。請大王召丞相來問話!”

不多時,貫高聞召而來,眾禁軍便一擁而上,將他掀翻在地,鎖拿住。酈商展開策書,又宣讀一遍,貫高這才知事泄,卻麵不改色,昂然道:“此事確有,係貫某一人所為,無關吾王!”

酈商道:“上命捕你二人,下官不敢違。相國如有話說,可往朝中去說,恕在下失禮了。”便令眾卒褫去二人冠服,各押上一輛檻車,遞解長安。另有一隊軍卒,亦逮了張敖之母、諸兄弟及後宮美人,解至河內郡羈押。

大隊人馬行至南門,趙國諸臣聞之,都紛紛趕來,趙午及相府門客也在內。酈商見眾人聚於途,群情洶洶,便恐生出枝節來,連忙向眾人出示策書,宣諭道:“趙王張敖、趙相貫高,謀刺天子,事泄,今朝廷捕之,餘者皆不問。”

趙家諸臣聞詔,訝異萬分,慌了片刻,便都伏地慟哭。

趙午知大勢已去,遂起身,悲鳴一聲:“王將死,臣獨活何為?”便欲拔劍自刎。眾門客見了,也紛紛拔出劍來要自盡。

張敖在檻車中望見,隻是落淚。那貫高雖披發戴枷,威儀仍不減平日,厲聲喝道:“誰令公等如此?此謀隻與我一人相幹,吾王不曾與謀。今朝廷捕我去,萬事隻我一人當了,吾王無端受累,乃是千古奇冤。公等若皆死,何人還能辯白吾王不反?”

眾門客都怔住,隻得收起劍來,聚到檻車旁,欲隨趙王、貫高前往長安。

酈商見不是事,忙將手中策書一舉,喝止道:“有詔命:趙家群臣賓客,均不得隨趙王行。若隨行,誅三族無赦!”

趙國諸臣見朝命嚴厲,隻能歎息落淚。趙午在檻車旁,伸手進去,執貫高之手泣道:“與公一別,重逢無日。公慨然就義,我等又豈能偷生?唯靜候公之音訊,雖千裏相隔,也要同日而死!”

貫高道:“大丈夫,何必作小兒女之泣?老臣即是死,亦是死國,留名於世,若太行巍然,萬年不滅,又何其偉哉!人活一世,如此夫複何求?諸君倒要多保重了,但求吾王無虞,便是幸事。”

酈商看不下去,一聲斷喝:“罷了!”眾禁軍便上前,舞動長戟,驅離眾人。

貫高緊握趙午之手,急囑道:“老臣罪當誅,累吾王受辱,國中一時無宰執。公身居要樞,應當起大事,勿負王命。若有事不能決,可報魯元公主。”

酈商大怒:“再多言,便是通謀!”

趙家諸臣隻得向後退去,兩檻車載著張敖、貫高離了南門。禁軍各持短兵在手,前後相隨,一陣塵頭遠去。諸臣眺望車隊良久,當下哀聲一片。

是夜,貫高門客孟舒、孟廣、田叔、朱建等十餘人,聚在相府商議。孟舒道:“相國待我等恩重如山,值此方生方死之際,吾不能棄相國而不顧,便是死,也要隨吾王赴長安。”

眾門客道:“我等也願往!”

孟舒道:“不如皆扮作家奴,隨王而行。”

眾人皆稱善,於是紛紛剃去頭發,戴了束頸鐵圈,假作家奴模樣,星夜騎馬追去。

翌日,眾門客追上押解檻車。酈商見了,頗怪之,問是何人。眾門客答道:“吾為趙王家奴,昨日不及隨行,專此趕來。”

酈商見是一群髡鉗之徒,也未起疑,便命眾門客跟在車駕之後,歇宿之時可以伺候趙王。

如此,一行人跋涉於途,緩緩向長安而行。眾門客強忍悲痛,每日為張敖、貫高備好飯食,盡力伺候。張敖雖叫不出門客名字,然盡都麵熟,也知是相府死士相隨,隻是不敢聲張。那檻車遮擋嚴密,貫高每日閉目而坐,不發一語。隻在進食時,與眾門客以目示意,全無一絲懼色。

待二人押解至長安,劉邦也不見,隻吩咐交予新任廷尉[3]宣義,對簿問罪。

那宣義新任九卿高位,急於立功,然見了張敖,卻頗感躊躇——想那趙王之號尚未褫奪,又是皇帝女婿,金玉之身,如何能下獄拷掠?於是將張敖別置一室,每日奉上美饌,隻是不得與外人交通。一麵便提了貫高來,對簿開審。

宣義早揣摩好劉邦意旨,隻要逼問出張敖為主謀來,便可交差,於是劈麵便問:“足下為封國相,乃一方尊長,榮耀萬分,朝廷有何負於你,竟要謀逆?”

貫高揚聲道:“朝廷固不欺我,然欺吾王耳!”

宣義喝道:“問你的便是這個!趙王欲圖不軌,是如何指使你謀刺的?足下可早些招來,免得受辱。”

那貫高在趙國,也時常親問刑獄,哪裏在乎這場麵,翻來覆去隻一句對答:“柏人謀刺,確有其事,皆為吾及屬臣所為,吾王實不知。”

宣義便冷笑:“謀刺天子,豈是你一個相國敢為?如無趙王陰使,敢問足下有幾顆頭顱?”

貫高仰頭笑道:“貫某雖官居區區二千石[4],然從先王張耳,舉義之資曆,亦不輸於漢王。今漢王得諸侯之力滅楚,以一隅而得天下,便來折辱吾王,天理又何在?吾王雖弱,亦是堂堂諸侯,漢王令吾王折節,我便要漢王折頸!君子報仇,何須受人指使?”

宣義大怒,一拍驚堂木,吩咐獄令道:“來人,榜笞伺候!不吐真情,隻管每日拷掠。”

獄令遵命,將貫高押至刑堂,撲倒在地,以竹條猛擊其臀背。貫高咬牙,一語不發。如此,每日一刑訊,榜笞不足,又以鐵錐刺股,致腿上血流如注。

貫高隻是堅不吐口,那獄令嗤笑道:“任是何等高官,來至此處,也是豬狗!廷尉隻要足下牽連趙王,足下照做便是。即便是誣言,不也可以解脫了?”

貫高不由大忿,詈罵道:“人與豬狗,所異隻在信義。守信之士,即臨鼎鑊之烹,又何所懼哉?如你這等人,恐隻配做豬狗!”

獄令暴怒,呼獄卒上手,複又加刑,貫高忍痛,數度暈死。獄令便以冷水潑醒,拷掠再三。貫高呼痛之聲,滿堂獄卒皆不忍聞。過了不幾日,便身無完膚,竟是無可再用刑之處了。

獄令無計可施,隻得報予宣義。宣義來看了,也是無法,便下令停刑,待貫高創傷稍愈,再來拷問。

這日,貫高臥於竹榻,正在忍痛,忽聞窗外隱隱有呼聲:“相國!相國!”忙勉強撐起,蹣跚至窗口察看,見一莽漢正倚於窗下。定睛望去,竟是那夜叢台下路遇之鐵拐壯士。

隻聽那人低聲道:“在下已買通獄卒,佯作收潲水,隻為見相國一麵。”

貫高大驚:“你怎知我在此處?”

“相國高義,長安士民無不口傳,皆為相國抱不平,在下亦多有耳聞,方知相國羈押於此。隻不知相國何日能脫罪?”

“此來別無所求,唯一死耳,談何脫罪?”

“相國抱定死節之心,但求青史留名,在下甚敬服。然張敖不過一諸侯耳,死生天定,相國奈何以命報之?”

貫高大忿,疾言道:“君子死義,不問貴賤。壯士休得多言,請速離去!”

那壯士長歎一聲,從懷中摸出幾粒紫黑野果來,迅疾遞上:“請相國收好。在下知相國義無再生,隻悔當初未曾力阻。詔獄酷刑,非人所能受也,不忍見相國蹈此水火。此野果,乃滇國之箭毒木[5]所結,我於日前覓得,贈予相國,若何時打熬不住,服下數粒,便可升仙。千年之下,忠義之士念及相國,亦當有人流涕。在下泯然一匹夫,實無力相救,就如目睹山崩而束手無策,痛在肺腑矣……”說到此,竟哽咽難言。

貫高接過野果,遲疑片刻,當即揣好,道:“壯士之心,老夫雖魂魄化作鬼神,亦不敢忘,請速離去!”

那壯士見貫高收下箭毒木果實,方才淒然一揖,一步三回首,蹣跚離去。

且說張敖、貫高為朝廷捕走後,魯元公主聞趙午進宮報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喚了數名從人,改服易裝,飛馬潛入長安,直奔長樂宮椒房殿,向呂後哭訴。

呂後聞變,不由大驚:“甚麽?有這等事?那失心翁,為妖姬所惑,又要來害我婿!”言畢,即起身去找劉邦。

呂後見了劉邦,當即涕淚橫流,斥道:“你當年避禍芒碭,惶惶如喪家之犬,飲我所煮熱漿,食我所蒸熱餅,若非老娘冒死濟之,恐早已成餓殍。這才做了幾日皇帝,便要加害我女,又是何道理?那魯元,非你所出乎?竟是那審食其所出乎?何須你如此殘害?”

劉邦見呂後言語非常,便也發火道:“這是哪裏話?我待魯元,如何不似親父?”

呂後拭淚道:“那張敖,乃魯元夫君,兩人琴瑟友之,幹你何事?為何要誣張敖謀反,捕來長安?”

劉邦這才想起,便冷冷道:“張敖陰使貫高等人,在柏人縣驛謀刺,有人舉發,不得不審。現張敖、貫高羈押於詔獄,自有口供出來。”

呂後便頓足道:“那詔獄,何人進去能不招供?即是將我擄進去,拷掠之下,也隻得承認謀反。”

“哼,皇後謀反?天下無此笑話!”

“那張敖為天子之婿,又何以要反?”

劉邦不由震怒,叱道:“柏人謀刺,刺客藏於廁中,貫高已供認不諱。那張敖若得逞,據有天下,還少了你這一女乎?”

呂後怔了一怔,又泣道:“那張敖,殺狗尚且無力,拿甚麽謀反?我看你得了天下,便失了心!老娘不與你理論,自去探望我婿。”

劉邦怒氣未消,也不言語,任由呂後離去。

呂後帶了從人來至詔獄,即高聲呼喝,要見張敖。宣義聞之,連忙趕來勸阻:“皇後陛下,無符節,宮室與百官皆不得入。”

“我隻看我婿,要甚麽符節?”

“趙王今雖入獄,然絕無刑訊,飲食起居照常,皇後請無慮。”

“那貫高是如何說的?”

“趙相雖經榜笞,默然無所招供,一身擔下了罪名,稱與趙王無涉。”

“那還關著趙王作甚?”

宣義一時不能答,隻得支吾道:“貫高之言或不實,對簿尚未畢。”

呂後便大怒:“宣義,你個甚麽廷尉!老娘今日既來,自有來的道理。那張敖若謀反,我便也要反了!你官至九卿,莫非是賴榜笞所得?苦苦相逼,究竟有何利可圖?莫非逼出口供,你便可加封諸侯王嗎?我今日方知:天下冤獄,皆是你這等酷吏所為!今日老娘有言在先:若將那貫高笞斃,死無對證,我必令你日後死無完屍,除非我死在那失心翁之前。”言畢,冷笑一聲,便拂袖而去。

宣義麵如土色,怔在原地,竟不能動彈,心中將那呂後所言權衡了半晌,覺自家萬萬擔待不起,隻得入宮向劉邦稟報。

見了劉邦,宣義便將刑訊貫高始末,逐一陳明。劉邦起先尚麵帶冷笑,聞聽貫高身無完膚,仍堅不改口,便有所動容,讚道:“壯士!如此,趙王是否主謀,倒是難斷了。”

宣義想到呂後適才威脅之語,心有所懼,忙奏道:“貫高,絕非常人。其傷甚重,不可再加刑了。”

“也罷,權且將他羈押於獄中,從長計議。不知那群臣之中,可有人與貫高相熟否?若有,可以私下詢之。”

宣義得了上命,便教獄令為貫高敷了藥,任由他將養。又遍訪群臣,終探知中大夫[6]泄公曾與貫高有舊誼。

劉邦聞報,立即召泄公來問。泄公稟道:“貫高,與臣同邑也,略有舊誼。此人耿直,在趙地無人不知,乃守名節、重然諾之士。”

劉邦道:“既是如此,甚好!公可持節,去獄中探視。私下裏問明:趙王究竟是否主謀?”

泄公領命,便持符節急往詔獄,叩門大呼。待獄令迎出,泄公以符節示之:“上命臣勸慰貫高。”

“貫高?”那獄令將符節接過,看了又看,仍不敢放入,急去請了宣義來。

待宣義趕到,驗過符節,問了泄公數語,才開門將泄公放進。

泄公來至貫高監室外,待獄令打開門,見那貫高傷勢甚重,斜倚榻上,已奄奄一息。泄公心中大不忍,急忙來至竹榻前,輕喚數聲。那貫高睜開眼,仰頭望了片刻,忽而眼睛就一亮,掙紮欲起:“來人……莫非是泄公?”

泄公連忙扶貫高臥好,道:“正是在下。聞貫公在此,特來探視。”

“那宣義,怎能允你進來?”

“這個,我自有疏通。”

貫高見了故人,不禁熱淚長流。泄公便在竹榻邊坐下,噓寒問暖,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兩人談興漸濃,一如平生之歡。如此,話題由遠及近,便談及入獄之事。泄公不住歎息,忽又似漫不經心問了一句:“那趙王,到底是否主謀?”

泄公歎道:“公乃趙之名人,素有高節,卻如何做了這等事?”

貫高便將諸臣為趙王抱不平,私下與謀,而趙王實不知等先後情狀,詳述了一遍。

泄公聽了,心中有數,忙囑道:“公勿心急,好生將養便是。趙王之冤情,終可辯白。”遂喚來獄令,留了些錢,囑其萬不可虧待貫高,便告辭而去。

待泄公出獄門,見了宣義,便邀其一同入見君上。進得宮中,泄公將所探得謀刺始末,稟告劉邦,劉邦方才釋然:“原來如此!果然冤枉了小兒。”

宣義在側又稟道:“臣之屬下探知,貫高門客十餘人,為辯白趙王,皆扮作鉗奴,一路跟來,誓不棄舊主。”

“哦?倒是離奇得很!這便回去,將張敖赦了吧,送至皇後處。”

宣義領命,立即退下,回獄中去放人了。

劉邦又對泄公道:“貫高重然諾,不肯誣主,乃古之俠士遺風,實屬難得。今之世,人相戕害,父子尚相疑,況乎主仆?應厚賞此人,以正風習。公請再往獄中告之,趙王既赦,請貫高多將養幾日,其謀逆之罪,也一並赦了。”

泄公大喜,出宮即驅車至詔獄,入貫高室內,坐於榻邊,高聲喚道:“吾賀公!今趙王已然蒙赦。”

貫高本倚在榻上,昏沉似無知覺。聞此言,忽地便驚起,問:“吾王果出獄乎?”

泄公道:“公請勿疑。君上盛讚公為賢者,不日也將赦出!”

貫高便緩緩撐起身,蹣跚踱至窗口,張望許久,喃喃道:“吾所以忍刑不死,並無其餘牽掛,唯欲辯白趙王不反。今吾王出獄,吾責已盡,死亦無憾矣!且人臣負此篡逆之名,有何臉麵再事今上?縱然今上不殺我,我豈能無愧於心乎……”

泄公聽出貫高心事,便低頭細思,該如何與他寬解。過了半晌,不聞貫高再開口,抬頭一看,見貫高麵色青紫,身體已僵。泄公大驚,急起用手試探他口鼻,卻是呼吸全無,端的是服毒而死。最可駭怪者,乃是那僵軀竟倚牆而立,昂然不倒!

泄公連聲急呼,眾獄卒搶進屋來,見此也是慌了,忙與泄公一道,將貫高置於榻上,千呼萬喚——但哪裏還能喚醒?再看貫高手中,尚有黑果數粒,當是毒物無疑。

泄公不意有此驟變,登時撫屍大哭。宣義聞訊趕來,亦是驚出滿頭大汗,連忙赴闕稟報。

且說張敖獲釋後,正在椒房殿呂後處,與魯元公主相對垂淚。呂後在旁憤然道:“你二人,也無須再回邯鄲了,就在這椒房殿住下。不信老娘裙帶之下,還有人敢來加害!”

聞劉邦宣召,張敖知事情將有分曉,便急忙入宮中麵謁。

劉邦見了張敖,歎了一聲:“你知否?貫高已死,萬事便也了結。令堂與諸兄弟押於河內,今一並開釋。然你僚屬犯上,你為王,總不能無過;這個王,看來是做不得了,且封為宣平侯吧。”

張敖聞貫高死,心頭一震,險些當場落淚。然好歹保住了性命,哪還敢計較,於是忙伏地謝恩。

劉邦又道:“貫高門客十餘人,扮鉗奴從你入關,倒是俠義!這等豪傑,不結交倒是可惜了,且去喚來我見見。”

張敖便去長安市中,尋著了十餘名門客。眾門客早知貫高已自盡而死,正悲不自勝,各個白布纏頭,商議如何扶柩還鄉。此時聞皇帝宣召,皆感驚異,張敖便道:“諸君請勿疑。相國為我而死,今上稱其賢,欲召見諸君,以為嘉勉。”

孟舒等十餘門客,這才鬆一口氣,都隨趙王進了宮。上得殿來,十餘人皆是一身素白,頂發皆無,隻以白幅巾抹額,頗顯怪異。殿前郎衛們見了,不由都一凜,連忙橫持長戟戒備。

劉邦見這一眾門客,各個器宇軒昂,知其絕非俗流,當即慰諭道:“貫高俠義,朕久不聞世有此風。今不幸亡故,朕亦感哀傷,已令治粟內史撥公帑,遷柩還邯鄲,厚葬於鄉。聞諸君隨趙王入關,不避斧鉞,為王辯白,亦堪稱當今賢者。惜乎日前曾有謀逆,故不可不加罪,以示懲戒。”

那孟舒便稟道:“陛下恩典,臣等自是感激。然孔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陛下無禮於吾王,吾輩為王爭名分,甘冒殺身之禍,是為成仁,故原本便無罪。”

宣義在旁,聞之不悅,斥道:“你這是如何說話?韓非子亦有言:‘公心不偏黨也。’爾等唯貫高是從,就是結黨;謀刺今上,就是偏私;如何能說無罪?”

隻見那門客列中,朱建搶出一步答道:“廷尉言及公私,臣便鬥膽問廷尉:何謂公?何謂私?臣以為:忠君,即是至公。我輩不圖資財,不為爵祿,唯願為趙王爭名分,又怎的是私?”

宣義未料會受頂撞,一時語塞。樊噲見之,則大怒,叱道:“甚麽至公至私?豎子便不怕死嗎?”

田叔應道:“螻蟻貪生,義士則求死。漢家既然寬仁,吾輩難道不能求死嗎?”

眾臣聞之大憤,欲加詰難,然倉促間卻是無辭以對。

十餘人齊聲答道:“無悔!”

劉邦當即起身,讚道:“甚好!往日恩怨,從今起,便毋庸再議。朕萬想不到,貫高府中,竟如此濟濟多才!今赦爾等無罪,亦無須東歸了,且留長安,來日遣往各郡國,為我效力,都做個二千石的職官,為我守好郡縣。”

眾門客聞之,互相望望,心中悲喜交集,躊躇不作答。群臣在旁,急忙遞眼色,門客見了,仍無所應對,急得樊噲大喝:“叩頭,叩頭!豎子還想如何?”

眾門客淚流滿麵,遲疑再三,方伏地叩首謝恩。

這日之後,遵劉邦諭令,貫高善後事宜,皆由蕭何出麵操持,將貫氏妻兒自趙地接來,入殮致祭。百官慕其名,也多有來拜祭的,祭罷,遣公差扶棺柩返鄉。

柩車出城之日,長安百姓無不悲戚,成群伏於道旁,焚香禮拜。眾門客一身縞素,扶柩東出長安三十裏,方啼泣而歸。自此,貫高之名,風動天下。後孟舒、田叔、孟廣、朱建等人,官聲甚著,子孫也累代在朝為官,皆為二千石之職,此為後話。

嗣後,劉邦便下詔,徙封代王如意為趙王,代國撤廢,原代地並入趙國,仍令陳豨代為守土。

貫高謀刺一事,到此方告平息。此案中,另有張敖所獻趙美人,竟也無端遭受株連,其終局實屬可憐。

原來,酈商早前赴邯鄲之際,先就奉了上命,逮了趙美人下獄。趙美人在獄中受苦不過,哭訴於獄令曰:“日前得君上臨幸,已有子。”獄令不敢隱瞞,急報入宮。怎知劉邦正值盛怒,竟不予理睬。

趙美人之弟趙兼,此時趕來長安,親往審食其府中求見,哀懇審食其出麵,請呂後從中轉圜。審食其受托見了呂後,說明原委,那呂後卻妒火中燒,不肯為趙美人辯白。審食其知婦人之妒,向來不可理喻,也就未再勉強。

如此,趙美人在詔獄中,不數月便誕下一子來,即劉邦少子劉長。趙美人抱嬰苟活於鐵檻中,幾為世人所忘,思前想後,甚覺生之無趣,便用絲帶在梁上結了個繯,一死了之。次日,獄令見了,大驚失色,慌忙抱起嬰兒送至宮中。

劉邦見那嬰孩活潑可愛,逗弄了兩下,不禁生出悔意來,悔不該將無罪的趙美人活活囚死。歎息再三,遂令呂後為劉長之母,並下令厚葬趙美人於其故裏。可歎一代嬌娘,就此香消玉殞,竟連個真姓名也未留下。

這年入秋,關中田禾大熟,倉廩充實。那關東故楚諸大姓與故齊田氏,共計十餘萬口,經劉敬親自督促,已陸續徙入關中,定居長安一帶。長安人口頓時繁盛。一時五方雜處,言語龐雜,儼然成了冠絕天下的大邑。

於此,劉邦也甚是無奈,索性令新任禦史大夫周昌,仍兼顧原職,助中尉丙猜執掌長安戍衛。

當此際,未央宮已告建成,長安城更其堂皇無比。蕭何入朝奏報,劉邦聞報大喜,要在未央宮行“大朝”,大會群臣與諸侯。

詔命一下,各路使者便四出通告諸侯王。稍後,劉邦又喚來郎中令王恬啟,吩咐道:“小舅,未央宮既成,乃咱家一大事,不可冷落了吾家阿翁。你這便往櫟陽,迎太上皇來。”

王恬啟領命啟行,數日後,便迎來了太公。待四方諸侯集齊,劉邦便在未央宮前殿置酒高會,與眾人同賀新宮落成。

這日筵宴之盛,乃前所未有,案頭水陸齊備,珍饈如山。開筵前,百官列於丹陛下,人頭湧動,喧聲如沸。待劉太公車駕幸臨之時,諸臣皆伏於地,齊聲祝頌。

太公下得車來,進了北闕,走在陛路上,目睹鹵簿五色,耳聞笙簧齊鳴,便是一陣頭暈。家令烏承祿連忙將他扶住,緩緩從執戟列伍中走過,受百官之拜。

劉太公慌得直搖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何人哉?如此,豈不要折壽?”

烏承祿急忙附耳道:“群臣所拜,實非太公也。”

劉太公望望烏承祿,恍然大悟,苦笑了一下,隻得對群臣連連拱手。至前殿,見階陛皆塗紅,是為“丹陛”,太公又不敢踏足了。烏承祿忙上前扶了一扶,太公這才拾級而上,於主座麵東而坐,劉邦與諸臣這才各自入座。

劉邦頭戴劉氏冠,威儀非常,於座上開言道:“今日群賢齊集,同賀新宮落成,堪為漢家千載盛事。我漢室方興,承秦之製,一統海內;然除秦之苛法,寬以待民,期之以萬世傳續。唯願此宮,他日不要似阿房宮被一火焚了。我自幼好武少文,然也知秦亡之鑒,在於驕矜無度。故漢家君臣,不可行事無度。有度,則山河永固;無度,則暴起暴亡。這道理,諸君不可不察也。”

群臣齊聲稱是,樊噲更是高聲道:“我等屠狗織席之輩,今日坐廟堂之上,當知足矣,何人還敢無度?”

劉邦瞥他一眼,笑道:“你是每飯不忘屠狗,不要終落得回家屠狗!”

樊噲正欲辯白,眾人卻騰起一片嘩笑。

劉邦示意群臣噤聲,又道:“今日漢家,法度漸明,諸君不得視若無物。以朕所頂戴劉氏冠,自明日起,第八等爵以上,亦即乘公車者方可以戴,以示尊貴;非公乘以上者,不得戴。”

劉邦環視群臣,微微頷首,又拔高聲音道:“大業既成,須常思開辟之艱難。諸公冠帶,不知由幾多人死了才換得?今日環顧座中,不複見紀信、酈夫子、周苛、奚涓等諸友,能不悲乎?我輩雖得這天下,然先死之士又怎能再生?我於夢中,常見有血流漂杵之景;夜半驚醒,就再也睡不成。各位俱為功臣,想想早死之人,便不可忘形。我有言在此,請諸君戒之:萬勿縱容子孫跋扈,致犯禁坐法,鬧得三代之後便奪爵除邑,那就怨不得我劉邦了!”

眾人聞之,皆感悚然,殿上立時鴉雀無聲。

劉邦也不加理會,起身離席,雙手捧一尊玉卮[7],盛酒四升,來至太公席前,為太公敬酒,高聲道:“往昔之日,大人常言季兒不可依恃,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兒得力。今日看我劉季之業,所成就者,與我仲兄相比,誰多?”

眾人聞此言,初覺愕然,繼之都掩口暗笑。

劉太公略一發窘,旋即笑道:“那劉仲的氣力,總還比你強些。”

“阿翁,你那仲兒日前怯敵,棄國不顧,私自逃回洛陽,現已降為侯。連個王冠都戴不穩,氣力又有何用?”

群臣聽到此,再也忍不住,都開懷大笑,齊呼“萬歲”不止。

大朝之後不久,便是高帝九年(公元前198年)新歲,諸侯尚未返國。元旦日,有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燕王盧綰、荊王劉賈、楚王劉交、齊王劉肥、長沙王吳芮等七王,相偕入長樂宮朝賀。

長安初入冬時,偶也有豔陽如春,照得滿庭明亮。長樂宮前殿階陛上,郎中執戟,禁衛張旗,威儀更甚於往日。諸侯由謁者引入,皆服新袍,前後紋有降龍,望之灼灼耀目。

迎賓之大行[8]官,侍立於殿前,依次傳呼諸王進殿,向劉邦致賀。

劉邦頭戴劉氏冠,身披彩繪龍鳳玄袍,端坐於中央,受七王之賀,不由滿心歡喜,宣諭道:“今八方諸侯齊集,僅閩越王無諸,因路遠未及來朝,然此盛景已足觀!漢家維天之命,據中國而臨八荒,有龍首,有指爪,有龍尾,何其壯哉!我忝為龍首,諸君方為幹城之才,委屈做了四肢八爪。還望諸君同心,致力於天下複蘇。務求路無餓殍,民無鳴冤,總得要好過那暴秦才是。”

英布、彭越等異姓王,因韓王信叛逃之故,都感心神不安,哪裏聽得進這許多堂皇話?隻是俯首應諾,敷衍而已。另有劉氏三王,則躊躇滿誌,劉賈更是高聲應道:“陛下雄踞關中,四海賓服;齊楚千裏之地,子弟亦可保無虞。坐天下,以往思之有如做夢,今日看來,不過如此爾爾。”

劉邦便仰頭笑道:“又是大言。治天下,豈是昔日遊擊可比?子弟又如何?那劉喜廢才,也隻配在長安賣餅!我漢家地廣,唯賴諸君及子弟分守,日夜勿鬆懈。唯願我有生之年,不再動幹戈。”

此時,叔孫通率眾弟子立於殿側,白衣垂袖,齊唱《周頌》:“烈文辟公,錫茲祉福。惠我無疆,子孫保之……”君臣皆肅立,屏息靜聽。

唱誦畢,諸王分座,劉邦禦賜酒宴。一隊涓人手捧酒卮,魚貫而出,為諸王斟上法酒[9]。君臣各進三杯,行禮如儀。仆射即高呼道:“罷酒!”君臣便又起立互揖,舉座盡歡。

劉邦笑道:“我輩費盡牛力,方奪得這天下,若無規矩,與裏巷惡少又有何分別?不如此複禮,無以稱家國。諸君若不慣,也須忍忍。”

諸王哪裏敢有異議,都隻是說好。

劉邦便又道:“諸君可不要陽奉陰違,朝儀既定,便是漢家之法。明年此刻,七位再來,不要有缺席。”

元旦朝賀罷,諸侯見遷延日久,擔心國中有事,便都匆匆離了長安,各歸其國。

年來春夏無事,風調雨順,眼見得是漢興之後最平順的一年。這日春遲,劉邦忽想起:韓信已有一年多不見,不知是否還安分?問起中涓,隻道是韓信失職,四年間托病不朝,不奉召侍行,已成常例。

劉邦當下便感不安,急喚來周昌,問道:“你為我泗水亭舊部,素知內外輕重,今兼掌長安禁衛,可知韓信動靜?”

周昌答道:“陛下所慮,便是我性命大事。茲事體大,臣怎敢疏忽?有眼線密布淮陰侯府四周,那韓信一動一靜,皆在臣之股掌中。”

劉邦喜道:“那好!豎子近來可安分?”

“淮陰侯雖負氣不朝,然亦無異常,平素幾無交往,隻與留侯過往甚密。”

“哦?他與張良商議些什麽?”

“臣曾問過留侯。留侯道:‘陛下曾囑蕭丞相定律令,囑留侯定軍法。’留侯便邀韓信一道,刪定春秋以來諸家兵法,用以參酌。”

劉邦聽了,拈須良久,歎了一聲:“子房兄,用心良苦啊!韓信這豺虎,果真是在籠中了。”便命周昌,速往留侯府,取些二人刪定的兵書草稿來。

隔日,周昌攜了數卷兵書,呈給劉邦,道:“留侯聞陛下留意刪兵書事,極表感恩,命臣隨意選了帶回。還特囑臣轉告陛下,他與韓信二人聯袂,已搜齊古來兵書,凡一百八十二家。至年前,已刪繁就簡,取用三十五家,尚在編纂中。簡冊如此之多,臣實不知該如何選揀。”

劉邦好奇道:“你拿來的是甚麽?”

“此為淮陰侯親撰《韓信兵法》,僅成三篇。臣以為或有大用,特向留侯借得,請陛下過目。”

劉邦接過,急忙解開一卷,看了兩眼:“哦?《項王篇》!甚好甚好。容我囑人謄抄好,你再交還留侯。”

周昌正要離去,劉邦又叮囑道:“韓信竟能靜若處子,實出朕意外。普天之下,也唯有子房能挾製得住他了!你隻管照常密查,不得大意。”

且說韓信年前在送走陳豨之時,尚存謀叛之心,今見韓王信謀反不成氣候,幾近流寇,知世事已與秦末大不同。如今漢家無為而治,就好比秦始皇棄了苛法,天下還是那個天下,卻寬待了百姓,百姓當然擁戴,又怎能生變?想那秦末時,倒行逆施,又鉗製甚嚴,民不堪其苦,故而群雄並起,天下響應。而今,萬民感念寬政,全無憂患,何人又有心毀家作亂?

如此一想,韓信的事功之心,漸漸也就平淡了。每隔三五日,便帶了家老郤(qiè)孔,騎馬去張良府上,切磋編纂兵書。主仆兩人,皆服白衣,騎純色白馬行於市中,粗看不過是富家主仆,細心者方能辨出是權貴門中人。

這日後晌,兩人又去張良府邸。出得門來,驅馬方至巷口,就見一落魄壯漢,蹲在路旁。韓信拿眼掃去,見他衣衫襤褸,滿麵塵灰,心裏就是一歎:若當年混跡閭巷而不出,至今怕也正是這等模樣。人之貴賤沉浮,神人也是難料!

那壯漢見有人路過,頭便抬了一抬。韓信忽覺眼熟,細一辨認,此人不正是昔年漢中道上所遇的壯士嗎?

此時,那人也將韓信認出,臉上便一陣驚喜,連忙起身。兩人對揖罷,相對而笑,卻都叫不出彼此名字來。

韓信便問:“壯士,數年不見,何以淪落至此?當年遠行,可曾抵達南海之渚?渚上可有仙人優遊?”

那壯漢臉忽地一紅,踟躕道:“唉,一語難盡!世間事,總是親見大不如耳聞。”

此時,正有一個酒肆店夥,擔了酒桶,從巷中路過。韓信見了,便對壯漢道:“想你此刻也無事,不如前往酒肆一坐,從頭道來。”

那壯漢赧然道:“看軍爺今日,定是已發跡,或為王侯也未可知。鄙人碌碌經年,顛沛千裏,卻是淪落到不如從前了,實無顏把酒敘舊。”說著,抖抖身上那汙髒白袍,“看這衣袍,當年還是軍爺所贈,已是襤褸至此了!”

韓信拽住他衣袖,含笑道:“壯士何必拘細節?人世相逢,同心乃為至貴,且隨我來。”隨即吩咐郤孔,“你且先赴留侯府,我與故人閑談數語,稍後便至。”

二人來至路邊酒肆,於櫃前坐下,要了兩碗村醪,對酌傾談。

韓信問道:“聞說趙佗在南海郡自立,五嶺已不可通;壯士此行,想必是頗為不易?”

壯漢便讚道:“那趙佗,倒也是個人物!原本是秦軍一員副將,秦末趁亂出頭,竟然自封了‘南越武王’。雖下令封關,不與中原通,然南越也因此未遭兵災。五嶺各關上,守卒隻拒大軍南下,對流民倒也禁格不嚴。鄙人本為遊士,耐得辛苦,自荒草棘叢中尋路,也就攀爬過去了。”

“真定人氏。”

“壯哉壯哉!惜乎在下無此好運。聞聽象郡[10]、桂林二郡,也入他版圖了?”

“正是。目下之南越國,東西縱橫千裏,以‘和揖百越’為要旨,波瀾不興。”

韓信聞聽,似有所動,頷首歎道:“今昔果然勢已不同!草民於今所望,隻是一個安穩。欲再登高一呼,海內沸騰,怕是不易了。”

兩人又對酌片刻,韓信忽而一笑:“幸逢壯士歸來,你我卻在此言不及義,說起甚麽趙佗來!我隻問你:可曾尋到‘誇風’之仙?”

那壯漢仰頭笑道:“軍爺有先見之明!想我中土萬裏,無奇不有,尚且難覓一個兩個仙人;那南海之渚,尻尾大個地方,又何來仙人?在下乘舟登岸,方知彼地尚未開化,人皆赤身而行,棲於林間,食雜果魚蝦,粟米皆由番禺販至。百姓在市中貿易,不知用鑄錢,隻將那海貝作錢,猶如上古。最可笑之事,市中竟有那三五閑人,常問我:‘南渚之盛,勝過中土幾許?’此等笑談,無日無之。或者,這便是‘誇風’之所在吧?”

韓信怔了一怔,不由便笑:“愈卑之,則愈誇之,自是常例耳。”

那壯漢又端詳韓信半晌,道:“向時在漢中道上相逢,軍爺就已是校尉了;這許多年過去,漢家得了天下,軍爺再不濟,也應做了將軍吧?然細察軍爺神態,富貴中卻有殺伐氣,倒不知是何故了?”

韓信苦笑道:“刀劍殺伐,早已成過往,我倒寧願仍為將軍,可以恣意馳騁。今雖顯貴,卻是如髡鉗之徒,欲效兄之雲遊四方,那是奢望了!”

“軍爺果然是做了王侯,然意態為何如此不振?”

“臨其境,方知其無趣。正如兄之遙想南渚,或有神山仙人,美妙無倫,即使跋涉萬裏往投,也在所不惜。彼時兄之意氣,磅礴如虹,何其昂揚?而今真正領略了南渚風土,見島上並無仙,所遇無非庸碌之徒,兄之意氣,能再如當年了嗎?”

“不能,吾氣已泄矣。”

“著啊!王侯人人仰之,卻不知其位之險,其心之苦。凡操弄權柄者,焉能不如履薄冰,總不免有失足之時。如有得咎,便落得個滿門皆斬,此等險途,有何可羨之?”

壯漢聞此言,臉色不禁黯然,半晌才道: “兄已洞察幽微,固然是好,然眉宇間殺伐氣未免太重,不如及早抽身,隱遁於江湖才好。”

韓信搖頭道:“隱於市,或可以;隱於江湖,今上已不能容了!”

壯漢麵露驚愕,沉吟片刻,拍拍所攜米袋,道:“弟流浪日久,隻須這米袋有米,足底便有路。貴如兄者,棄榮華,辭富貴,莫非很難嗎?”

韓信隻道:“由賤入貴,譬如攀爬,上去了便萬難下來。當年我做校尉時,若棄了兵刃,與兄同遊南渚,或非難事;然今日……怕是不成了!”

韓信摸摸自己頭顱,笑一笑道:“我不反,便無人能取此物。倒是兄長,既無仙人可尋,又身陷困頓,仍奔波於途,所為者何?不如這便隨我去,在敝舍中屈就,也免得櫛風沐雨。”

那壯漢眼中忽現悲情,將碗中酒一飲而盡,起身一揖道:“列子曾言:‘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兄乃貴人,事多無暇,不必牽掛我這廢人了。今日重逢,不知今後尚能再晤否?昔年相識,兄曾賜我白袍,我披上身,於途中便有無窮膽量,蟲蛇虎豹,皆無所懼,在此當俯首謝過!然尋仙夢破,小弟往昔之虛驕氣,便也隨風而去,終知人生在世,多活一日便是好。任憑何等功名,也與‘誇風’般不可依恃。我今雖困頓,尚不至饑渴而斃,能沐風鼓盆而歌,便勝過那道旁白骨,故不必與兄攀附。就此別過,還望兄多多保重!”

說罷,壯漢挎上米袋、操起藜杖便走。韓信連忙起身去拽,哪裏還能拉得住?那壯漢步履雄健,一如當年,轉瞬便隱於人群中了。

韓信不知那壯漢為何沒了談興,說走就走,不由得心生惆悵,隻得付了酒錢,騎馬來至張良府邸中。

張良見韓信神色不快,便問起緣由,韓信遂將巧遇故人之事,講了一遍。張良笑道:“韓兄打算忘情於山水間,也並非奢望。”

韓信擺手道:“唉!今日君上,已非當年漢王了,如何肯放我出長安?”

張良便笑:“韓兄隻須寸步不離我,即是象郡,也是可去得的。”

韓信望望張良,忽然有所領悟,驚喜道:“弟倒是未想到這一層!”

張良便道:“昔日弟在定陶,曾遇一賣荷女子,說過一番話,驚出我一身冷汗來。此女曰:兵戈雖息,人心仍險,就如刀劍環伺!聞此女言,如茅塞頓開,當世有此見識者,寥寥而已。數月前,衡山王吳芮至舍下,討教保全之道,我隻是點撥他:承平時日,國中養二十萬兵,絕非良策,而是取禍之道。”

韓信便笑:“那膽小鬼,吃你這一嚇,還敢養兵嗎?”

“吳芮旋將二十萬兵,盡數送給了荊王劉賈,於人於己,都做了件善事。”

“那吳芮無能,即是五十萬兵,又有何用?依兄之所論,弟當年在楚王位上,若握有二十萬兵,恐在雲夢便不能生還?”

“這個嘛,可想而知。雲夢之厄,韓兄不可淡忘。今日兄不做諸侯了,君上再不會為難你,然欲殺你之人,今日不出,明日也將出。不為他故,隻因你戰功甚大,為人所不及,故有人恨不得你死。於此,兄無所懼,弟倒是替兄擔著心呢!”

韓信聽罷,忽就想到壯士所言之“殺伐氣”,不由臉色蒼白,欲言又止。張良會意,連忙囑左右家臣暫且退下。

“這個麽,兄也不必自擾。向日在洛陽南宮,陛下曾當眾讚許‘漢家三傑’,亦即你、我、蕭丞相也。所謂三傑,便是鼎之三足也,若欲除去內中一人,須得借助其餘二人之力。”

“哦?也是!那蕭丞相,當年曾舉薦我做大將軍,今日必不會害我。”

“昔在定陶,聞那賣荷女之言,句句如鳴鏑,令我心驚!想到功臣自保,原來在於術,而勿托庇於他人之仁心。就蕭丞相而論,當年曾舉薦你,有如放貸;今日若欲毀你,便是要回收本息了,也是並無愧疚的。”

韓信不由扶案驚起:“丞相有此心?我豈非危殆矣!”

張良便笑笑,按住韓信坐下,緩緩道:“兄若有危,君上必詢我與蕭何之意。我今雖抱病軀,然尚可活十數年。有我在,兄自可無虞。待到劉盈掌天下時,便無人能撼動我輩了。”

韓信這才長舒一口氣,歉然道:“子房兄,我與你交往多年,以往卻是大不敬了!今日方知,你不單有奇智若神,且仁心寬厚。待兵書編罷,我便隨你去隱遁,天南地北皆可。”

張良起身,徐徐踱至窗口,張望園中片刻,方回首道:“你看這窗外,處處是障目之物,不得舒展。此等壓迫之物是甚?即是那王位、爵祿、子嗣、財帛、名望……重重疊疊,如何不教人氣悶?昔年我於博浪沙謀刺秦始皇,事敗逃匿,曾避居於雲台山中。那山上村寨,僅七八戶田舍家,臨一潭碧水。出則見日月,入則見泉瀑,遠望可見千山萬壑。生而成仙,不就是此境嗎?”

“雲台山?當年我駐軍大河之北,即在彼地,可惜不曾進山中探訪。今日王侯也做到了這般地步,方有所悟:求富貴者,必遭災禍;求淡遠者,易得至福。當下世事由亂入治,禍起恐就在朝堂,我等還是遠遠避開為好。編纂告畢,你我便同赴雲台山好了。”

張良笑道:“不忙不忙,今上若能四處征戰,便不是你我退隱之時。假以時日,再作打算吧。”說罷,便高聲喚張申屠、郤孔進書房,“來來,進來研墨!”

[1].劉恢、劉友之母,應為劉邦後宮的其他姬妾,具體為誰,史籍不載。

[2].聶政(?—公元前397年),戰國時俠客,韓國軹(今河南省濟源市東南)人,為春秋戰國四大刺客之一。原為市井屠戶,為報大夫嚴仲子知遇之恩,刺殺韓相俠累。

[3].廷尉,掌刑獄。秦始置,為九卿之一。

[4].二千石,漢官秩名。漢郡守、國相之官俸,皆為二千石(粟),故彼時習稱地方行政長官為“二千石”。石,今讀dàn(擔),舊讀shí(石),古代容量單位,十鬥為一石;亦為重量單位,百二十斤為一石。

[6].中大夫,秦製官職,漢代沿用,掌論議。

[7].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圓柱形,容量四升。

[8].大行,官職名,掌迎賓及外交。

[9].法酒,古代朝廷行大禮時之酒宴。因進酒有禮,故有此稱。

[10].象郡,秦始皇所置“嶺南三郡”之一,轄今之廣西省西部和越南中北部。另外兩郡,為桂林郡與南海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