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平城雪掩漢家郎

高帝六年秋九月,嘉禾豐盈,遍野金黃。這一年關中又是大熟,漢家上下,皆充盈著一股喜氣。在櫟陽宮,劉邦常與戚夫人相守,憑欄遠眺,共賞金秋。

這日在回廊上,劉邦看得心怡,歎道:“往昔為亭長,催督役夫,押解刑徒,見百姓哭爺喊娘,老弱無助,隻覺自己是做了惡鬼,不如立時就去死!怎能想到今日,萬民安康,各得休息。”

戚夫人道:“小民之事,陛下倒不必多慮了。莫說當今已寬刑減賦,即便不寬減,隻要無征戰、無苛政,小民便喜稱萬歲了。”

劉邦笑問:“那麽我問你,向日你在戚家寨中,所憂為何,所慮為何?”

“所憂為酷吏進寨,催征賦役,鬧得雞飛狗跳。所慮嘛……乃是萬一嫁不到好夫君,定然要受氣。”

“哈哈,好夫君……你看朕今日如何?”

“隻須善待我兒如意,便是好。”

劉邦聞此言,臉色便猛然一暗,拉起戚夫人之手,緩緩道:“此事,亦是朕心頭之大事。天不來索命,我還有幾年可活,容當從長計議。”

正閑談至此,忽見隨何倉皇奔入,手持軍報一卷,稟稱:“匈奴國單於冒頓(mò dú),發胡騎二十萬,將我馬邑團團圍住。”

“啊?”劉邦急甩開戚夫人之手,接過軍報來看,原是韓王信親筆告急。看罷便問:“馬邑今日如何?”

隨何稟道:“急遞軍使報稱,自他一馬出城,胡騎便漫山遍野而來,圍住馬邑。驪山烽燧有傳警,黑煙滾滾,終日未熄,顯是馬邑已音信不通了。”

“這如何是好?匈奴之患,我憂心多年,今日終於撞上!前朝秦時,蒙恬曾逐匈奴至漠北;然秦末變亂,匈奴又趁機收複,且直逼燕、代。今漢家草創,何人可當蒙恬乎?”

“小臣以為韓信可當。”

劉邦歎口氣,將文書棄於廊上,道:“敢用蒙恬為將者,唯有始皇。我若以韓信為蒙恬,隻怕連個秦二世也做不成!”

隨何慌忙諫道:“事急矣,雖不能用淮陰侯,然可問計。”

劉邦眨眨眼,一拍欄杆道:“也罷!你去喚他來。”

日暮時分,韓信應召入櫟陽宮。劉邦在偏殿迎入,屏退左右,與韓信隔案對坐。

燈下,韓信臉色略顯蒼白,劉邦寒暄道:“多日不見,將軍病恙似不見好?”

韓信拱手道:“謝陛下垂問!昔在戰陣,百病皆無,承平之日反倒是不行了,臣恐是沒有清閑之福。”

“你將養多日,眼見得麵色已不黃了,總還是好。今召你來,是為冒頓單於南犯事。胡人南犯,自古便有;然此次匈奴來,其勢洶洶,為周秦八百年間所未見,如何應對,我在此就教於將軍。”

韓信默然半晌,方道:“冒頓其人,確為八百年所未見之凶悍胡虜。吾聞之:因其父頭曼單於欲傳位於其弟,冒頓便率死士,以鳴鏑為號,萬箭射死老父,自封為單於,還將那老單於的後宮全收了,以父之嬪妃為妻。”

劉邦一驚:“啊?此子狠毒!”

“昔日匈奴,常在漠南。今冒頓自陰山南下,西逐月氏,南破樓煩、白羊;東滅宿敵東胡,今後所圖,必為中國。其兵鋒,已達燕、代。千年以來,邊患未有甚於此者。”

“可惡!我漢家方興,海內歸服,這胡虜偏要來襲擾。以將軍之意,理他還是不理他?”

“匈奴,大患也。以始皇之威,尚須築長城而守,故決不可輕視之。”

“若將軍統兵,須多少能勝匈奴?”

“故趙名將李牧,曾統軍十六萬戍邊,大破匈奴十萬精騎,使之數十年不敢南望。臣若有十六萬兵馬,亦能勝之。”

劉邦便一拍膝:“甚好!那李牧破匈奴,有何良策?”

韓信便伸出三根手指:“一、撫士卒;二、勿輕戰;三、有良馬。李牧破胡騎,非為朝夕之功,乃涵養多時,一戰而下。此戰,所賴僅一萬三千馬軍、十萬弓弩手而已。”

劉邦大喜道:“得將軍指點,不啻尋獲兵書一部。將軍還請好生將息,破虜之策,朕自有布置。”

韓信見劉邦並無意起用自己,不禁失望,起身怏怏道別。臨行,又忍不住道:“冒頓凶悍,陛下萬勿輕敵。李牧當年破匈奴,亦多賴‘用間’,廣遣耳目,方知胡騎動靜。”

劉邦執韓信之手,慨歎道:“大哉李牧!我也曾聽人談起,惜乎此人,竟死於讒言。吾觀你之才,遠勝於李牧,也必招人妒恨。然無須懼怕,隻須朕活一日,便不教將軍被讒。”

韓信怔了一怔,瞥一眼劉邦,道:“臣已是無毛之鳳,人又何妒?”說罷,也無多言,隻揖謝而去。

次日晨,劉邦便急召夏侯嬰、周勃、樊噲、灌嬰、酈商等將,入朝議事。待諸將集齊,劉邦劈麵便問:“馬邑可守乎?”

周勃當即對奏道:“韓王信自徙都以來,大興土木,北邊各邑均是高牆深塹。堅守數月,似不難。”

劉邦便放下心來,又問:“若急調燕、代、趙諸地兵馬,往援韓王信,可乎?”

灌嬰奏道:“趙地馬軍尚堪用,可命其速赴晉陽應援,與韓王信內外呼應,馬邑必不會失。”

“這便好!趙相陳豨,目下正監趙、代邊兵,責無旁貸,可急令他帶兵往援。朝中亦點起三秦郡縣兵,由灌嬰統軍,克期往援。”

灌嬰領命,即調齊關中兵五萬人馬,披掛出征。送行時,劉邦又囑灌嬰道:“天將寒,不宜用兵,此次赴晉陽,以襲擾匈奴為要。待三月春暖,匈奴糧盡,自會退兵。”

送走灌嬰,堪堪已近高帝七年歲首,眾諸侯王陸續入關,正等候朝見,劉邦便喚來叔孫通,問道:“元旦將至,新朝儀可否施行?”

叔孫通答道:“群臣已演練多次,進退有序,當可施行。”

劉邦大喜,隨即下令:元旦朝會按新儀注施行,群臣各有規矩,不得馬虎。

元旦這日,天色微明,文武百官便齊集於魏闕之下。文官頭戴建華冠,武將頭戴大冠,皆寬袍大服,雖布料顏色不一,然已比往常齊整多了。

在宮外候了半個時辰,便有謁者出來,引導諸臣魚貫而入宮門。文官各個手執笏板,耳簪白筆,為上朝時記事所用。武將識字不多,則一概免去記事之勞。

入庭中,隻見車騎、步卒環列,執戟警戒,兩旁旗幟高張。諸臣覺今日氣象非同往常,都斂容屏息,立於階陛下等候。

少頃,殿內郎衛依次傳出一聲:“趨!”諸臣便排列成伍,躬身疾步而入。

殿外階陛兩側,有數百名郎中肅立,執戟夾道,威嚴異常。各功臣、列侯、將軍、軍吏上得殿來,立於西側,麵朝東;文官丞相以下,則立於東側,麵朝西。為使進退有序,掌禮賓的大行[1]官員,專設了九名儐相,於殿上傳呼。

待眾臣各入列班,劉邦這才乘坐輦車,自後殿房內而出,至殿上,南麵就座。眾近侍執旗傳警,引導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之官吏,依次朝賀。

此等排場,諸侯王與百官均聞所未聞,莫不肅然。待諸臣行禮畢,中涓又端出酒盞,依爵位高下分發。諸臣手捧酒盞,依序為君上祝酒。酒過九巡,謁者一聲“罷酒”,朝拜才告畢。

祝酒之時,殿上眾近侍皆俯首於地,不敢仰視。叔孫通當庭宣布:諸臣若有不合禮儀者,即有禦史上前,當場嗬斥糾察,帶下殿去處置。眾人聞聽,哪還敢輕狂?

這一場朝會,上千文武依次祝酒,竟無一個敢喧嘩失禮者。待劉邦起身退下,隨何高呼一聲“散朝”,眾臣這才鬆了口氣。

散朝後,百官列隊等候出宮,個個都喘息抹汗,咂舌稱奇。此時,忽有一涓人奔至,疾呼:“博士叔孫通慢行,陛下傳見!”

叔孫通在隊列中聞聽,知是皇帝大悅,要論功行賞了,便返身直趨後殿。

劉邦見了叔孫通,大笑道:“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貴也!”

叔孫通道:“九五至尊,理當如此。無尊卑,則無以治天下。今時不比在芒碭,可以論兄弟,把酒吃肉。”

“不錯!看那英布、彭越,從來桀驁,今日亦戰戰兢兢;至於吳芮、張敖者流,更是氣不敢出。諸侯王是甚麽骨頭,朕早也看透!你若以兄弟論之,他便要與你來爭了。”

“陛下英明。新儀注,就是要令天子揚威,臣子敬畏。”

“叔孫夫子,委屈了你多年,隻得伴太子讀書。向日在魯城,吾聞城上魯人奏雅樂,便知儒家這一套,還是有用的。今為表彰,特加你為九卿,任太常[2]之職,賜黃金五百斤,好生去弄這一套吧。”

“謝陛下!老臣自彭城投漢營,為的就是今日。在此,另有鬥膽一請:諸弟子隨臣久矣,與臣共為,頗為不易,願陛下也為彼輩加官。”

劉邦仰頭大笑:“老儒到底是不同啊!先前我還納罕:叔孫通有弟子百人,為何不見他來請官?原是隻等著今日。好好!你那弟子,想必也不差,便統統加為郎中吧,免得你挨弟子罵。”

叔孫通拜謝出宮,回到府邸,諸弟子早已聞風而至,將老師團團圍住。待問明恩賞,各個都喜不自勝。叔孫通便道:“數年隱忍,隻苦了孩兒們!今日終有報償,不但得官,陛下所賜黃金,也盡歸於你等,我分文不要。”

諸弟子大喜,拿秤來分了黃金,皆拱手讚道:“叔孫師真乃聖人也,知當世之要務。”

叔孫通拈須笑道:“哪裏?天下未定,擅實戰者強;天下既定,則擅虛文者強。豈是吾等高明,乃時勢不同也。”

諸弟子聞言,麵麵相覷,繼而又會心大笑。

不料,漢家君臣才安心過了元旦,便又有邊報告急。羽書稱:灌嬰、陳豨兩路大軍,赴援晉陽,行至半途,忽聞馬邑有變,隻得勒兵不前。

馬邑之變,事出有因。那韓王信被困了幾日,每日登城瞭望,見匈奴勢大,穹廬漫山遍野,自忖力薄,恐不待援軍至,早成了胡人之囚虜。思來想去,別無他途,隻得遣使入匈奴大營,暗中求和,請冒頓退兵。

冒頓得了韓王信書信,心中有數,便回信力勸韓王信歸降。韓王信猶豫不決,隻是拖延,兩邊每日互通信使,討價還價。如此,城上城下便鬆弛了下來,全無戰意。馬邑城中,已無人不知韓王在與匈奴議和。

灌嬰得了斥候密報,不由大驚,想那韓王信若是叛降,匈奴便全無掣肘,其勢更不可當,自家所部五萬人馬,赴馬邑無異於為虎驅羊。於是遣人飛報朝廷,請示進退,又知會陳豨勒兵勿進。

劉邦得報,不禁拍案大怒:“韓王信也叛了?豈有天理!”起身數次,複又坐下,半日裏焦躁不安。當晚,遂修書一封,遣使飛遞馬邑,責問韓王信道:“馬邑城堅,援軍即至,公何以擅自求和?我與公曾剖符,誓言生死與共,公竟棄大義而通敵,不懼雷劈乎?”

韓王信接信閱罷,知事已不可挽,不由歎了一聲,喚來丞相箕肆,商議了一回,亦無良策。

當晚,又想了半夜,覺劉邦來信之意,定是要追究。若是如此,昨之臧荼便是今之自己,絕無僥幸。想自家早年投沛公軍,幾經生死,助漢王得了天下,才享了幾日清福,便無端見疑,被發配至北疆。原想若待天下生變,可在北疆裂土自守,不料卻有匈奴重兵壓境,成了戰不能、降亦不能。

韓王信獨自在中庭徘徊,候至天明,終拔出劍來,斬斷了一株庭樹,將心一橫,即寫下降書,遣一名心腹縋下城去,送入冒頓大營。

冒頓看過降書,喜出望外,立遣一使者入城,與韓王信議定了迎降時辰。至約定之日,便點起十萬精騎,鼓角齊鳴,浩浩****直赴馬邑城下。

當日,韓王信率屬下百官,免冠素服,出城門迎降。城內百姓,幾代未曾見過匈奴兵模樣,都擁上街來看熱鬧。

隻見那塵頭起處,有大隊匈奴人馬,前後迤邐而來。風過處,雜色旌旗獵獵作響,間雜著胡笳低鳴。那旗幟最密處,是兩千名親隨護衛,將單於前後簇擁。

馬隊到得近處,忽聞一聲呼哨,一枝鳴鏑衝天而起,射向半空。護衛驟然朝兩翼分開,冒頓跨了一匹渾白胡馬,躍然而出。

兩旁百姓看了,便是一片讚歎。但見那冒頓,頭戴尖頂“棲鷹冠”,身著猩紅長袍,披發左衽,英氣勃勃。身後,乃是望不見尾的十萬匈奴騎士,皆身著短褐,冠上斜插白隼翎,各個手執彎刀,勇悍異常。

冒頓見韓王信伏於道邊,忙跳下馬來,雙手扶起,道:“我是單於,你亦是漢家王,不必恭敬如此。”

韓王信道:“漢帝多疑,猜忌功臣,多有無端被誅者。臣不忍受辱,故開門向單於輸誠,願永為臣屬,以避族誅之禍。”

兩邊說話,有譯官代轉,並無滯礙。冒頓聽罷,便大笑:“韓王與那劉邦離心,吾早有耳聞,否則怎敢來中夏巡遊?隻是……韓王雖有此意,你屬下可是真心?”

韓丞相箕肆與韓王部將王喜、丘曼臣、王黃等數十人,原本亦伏於道旁,股栗汗流,聞冒頓此言,都激憤而起,爭道:“漢家無道,賞罰不明!我等若不降單於,遲早也是個死,故願隨韓王投北,絕無異心。”

冒頓便揮揮手,示意眾人起身,對韓王信道:“既投匈奴,便是一家。吾大軍自北麵來,耐不得熱,冬日巡遊尚可,然豈能久住?破漢家,尚需你等出大力。我且引兵駐上穀郡(今河北省懷來縣),防燕趙之兵側擊;你等南攻晉陽,略定太原。太原一郡內,並無強兵,隻看諸位身手如何了。”

韓王信不禁遲疑道:“本軍原為弱旅,恐難敵漢軍。”

冒頓便笑:“我千裏而來,便是要會劉邦,若我軍橫掃太原,他還敢來嗎?你且放膽殺去,我在上穀為你應援。若劉邦敢出頭,我自有妙計。待晉陽城破,我便南下,料那關中也指日可下,劉氏天下也好換一換了。”

韓王信聞聽,不禁感泣,連忙伏地謝恩。諸降將亦手舞足蹈,齊呼萬歲。數日後,韓王信便整軍出城,翻越雁門山[3],南下來攻晉陽。

那晉陽城,本屬韓王食邑,如今主公忽然降了,且領叛兵內犯,城內軍民便大起恐慌。一日數騎奔出城去,飛報朝廷。

劉邦得報之時,正在西宮逍遙,抱戚夫人於膝上,閑談小兒事。涓人送來軍報,劉邦一隻手接過,抖開來掃了一眼,不由大驚,險些摔下了戚夫人。

戚夫人臉色發白,忙問:“又有何事?”

“夫人,顧不得與你說話了。”說罷,便放下戚夫人,趿起鞋履,往前殿疾奔,一麵高聲吩咐,“速請陳平、樊噲來!”

當夜,劉邦與陳平、樊噲在燈下共話對策。劉邦道:“今冒頓傾國而來,韓王信又叛,若坐視,則賊勢愈盛,關中亦必不保,故而朕決意親征,發各郡之兵,與之一決。”

陳平不無擔憂,遲疑道:“那匈奴近來甚囂張,兵至河南[4],滅東胡,逐月氏,鋒銳正盛,陛下不可小覷。”

劉邦輕蔑一笑:“正是不可小覷,才須起天下之兵。那胡騎雖眾,然有何可懼?當年拒胡者,秦將王離也;滅王離者,項王也;滅項王者,則又是何人耶?”

“那垓下之勝,非一日之功,況乎……”

“察陳平兄之意,垓下決勝,似唯賴韓信一人?”

“豈敢,微臣絕非此意。”

“哈哈,不錯!無韓信,便無垓下之勝,你忌諱個甚麽?然韓信今有疾患,不能出征,日前,他已將此次破胡之計,盡授予我。”

樊噲便急問:“是何妙計?”

劉邦一笑,徐徐道:“多遣斥候。”

樊噲便覺失望:“韓信做楚王不成,倒也罷了,怎的連好計也獻不出了?”

劉邦睨視樊噲一眼,道:“這就是好計!冒頓勞師遠征,必有虛空,我須日夜窺伺,方能尋機破敵。”

陳平便道:“然匈奴之虛實若何,恰恰不明。”

劉邦大笑道:“著啊!冒頓此時,亦不明我之虛實。他率大兵犯境,以為我漢家懼敵,不敢應戰,我偏要舉兵北上,出奇兵。他南犯塞內,意在劫掠,必不敢戀戰。”

陳平蹙額,仍有疑慮,道:“冬十月,天將大寒,恐不利於戰。”

劉邦道:“天時若此,豈能縱敵不顧?況我軍苦寒,匈奴亦不能免。昨日晉陽來人報稱:匈奴已止軍於馬邑,唯韓王信所部來攻晉陽。他一軍來攻,便無可懼。那太原郡久屬漢家,人心皆向漢。我大軍一到,他徒眾必無鬥誌,可一擊而潰。匈奴見此,也必氣沮,自會退去。”

樊噲建言道:“與匈奴戰,須賴馬軍,我漢家尚有騎士萬人,留駐趙國,皆未解甲,此次可充作先鋒。”

“正是!有強弓良馬,還怕取不到冒頓頭顱嗎?昔趙之名將李牧,曾以十六萬人大破匈奴,朕比不得李牧,人馬須翻倍,方能壯膽。”

陳平不敢諍諫,隻委婉道:“當年蒙恬,曾擁三十萬眾,方守得住長城。”

劉邦便笑:“陳平兄,吾不如蒙恬乎?罷了罷了!吾意已決,無須再多言。你這就草詔,天明即發,曉諭各郡國:今匈奴來犯,朕欲建蒙恬之功,令各地急征兵馬,每郡五千,半月內赴河內郡集結,候命北上。”

各地得了詔令,知大敵將至,都不敢怠慢。一時間各城鄉道上,丁壯雲集,人馬喧闐。半月內,征齊了二十二萬人馬,聚於河內郡。自大河北岸起,連營至修武城下,旌旗林立,鼓號齊鳴。雲台山下之曠野,頃刻間便呈鼎沸之勢。

劉邦命太子劉盈監國,蕭何輔之,便自率眾臣及禁軍,沿崤函古道東出,馳至修武。

修武縣四麵闊野,此時正一派人歡馬叫。劉邦登上戎輅車,將大營巡視一遍,不由躊躇滿誌,對眾臣道:“燕王盧綰、代相陳豨共有北地兵十萬,與本軍會合,便是三十二萬人馬,足可與冒頓相抗。千年來胡人為患,侵擾中夏,周秦都奈何不得他。今漢家方興,正應挾滅楚之威,逐匈奴回漠北。”

樊噲附和道:“陛下說得是。天下百姓,在秦末已死過一回,今逢漢家初興,有如重生,對朝廷甚是感恩。聞有邊警,爭相來投軍,大軍集結,從未有今日之易也!”

陳平仍是猶豫,勸諫道:“冒頓之猾,世無其匹,陛下似不宜輕進。”

劉邦笑道:“書生論兵,總是膽怯。今赴晉陽,我為主,匈奴為客。堂堂漢家,反倒要怕那擄掠之寇嗎?”

樊噲睨視陳平一眼,請命道:“晉陽城之安危,至今不明;臣願率馬軍為先鋒,晝夜突進。”

劉邦大喜道:“好!兵法曰:‘可勝者,攻也。’那韓王信所部,皆為我漢家兒郎,其心必不向匈奴。大軍一至,立可瓦解。朕令你與周勃做先鋒,率馬軍急赴晉陽,如遇敵,隻管痛擊。我親率步卒各營,迭次北進,為你後援。”

樊噲、周勃得令,即點起馬軍,連夜疾馳而去。

這一隊人馬,向北突馳了四日,便見前麵有難民絡繹而來,攔下探問,方知晉陽早已失守,韓王信叛軍正趁勢南下,一路攻城破邑,無有阻擋。

樊噲、周勃兩將聽了,不由火起,立即催兵大進,冒寒又疾行了兩日,翻越太嶽,來至太行山下一處平闊之地。問明百姓,方知此處名曰銅鞮(今屬山西省沁縣),正要前行,恰與叛軍迎頭相遇。

且說那叛軍倉促起事,尚不及更換旗甲,隻在頭上斜插白翎,便算是叛了漢家。韓王信部將王喜,一路為先鋒,氣焰大張。正督軍前行之際,忽聞有漢家馬軍攔路,不禁吃了一驚,連忙下令布陣。

這邊廂,樊噲、周勃看得明白,韓王所部約有十萬之眾,自太行山各隘口絡繹擁出,旗幟相接,聲勢頗壯。那韓王信則遠遠留在陣後,於山崖之下觀戰。

此時,一陣寒風掃過,滿山黃葉亂卷。騎將靳歙不由打了個寒戰,諫議道:“樊左相,敵軍勢大,不若候陛下大軍至,再行決戰。”

樊噲眯起眼睛,眺望片刻,便哂道:“爾輩乃是殺過項王的,如何要懼這烏合之眾?那韓王軍雖眾,然列伍雜亂,兵器不齊,顯是倉促湊成。今可一鼓而下,省得煩心。”說罷,便望住周勃。

周勃頷首道:“左相看得明白,韓王徒眾,唯人多而已。”

樊噲大笑:“如此,還有何懼?兒郎們,張弓!拔劍!”

當下,兩軍相隔十數丈,將陣對圓。樊噲便跳下戎車,拉了一匹馬來,翻身跨上,吩咐靳歙道:“你且代我擂鼓,看我如何衝陣。”說罷,便一馬躍出,大叫道,“來將通名,是何方奸佞?”

那王喜見了,命禦者驅車出陣中,高聲應道:“韓王信帳下將軍王喜,前來迎候樊丞相。丞相出行,何須用兵?是視我太原郡無人嗎?”

樊噲大怒:“無恥小兒!華夏千百年,夷狄為患,本為常事,然舉國而降胡人者,唯你家主公一人。背主之徒,臉麵何在?今陛下親征,統大軍三十二萬前來,就是要掃滅你輩狐兔,活擒冒頓!”

王喜冷笑道:“我主雖弱,終究是六國諸侯之後,名正言順。不似爾輩屠沽,專使雞鳴狗盜之技,僥幸得位,旋即反目,欲置我主公於死地。今匈奴單於執大義,為我伸張,我尚未往櫟陽問罪,漢兵反倒犯我境;世間事,有顛倒如此的嗎?”

樊噲便戟指王喜罵道:“冒頓弑父,以群母為妻,其行之醜,教人說不出口來。爾等卻覥顏以父禮事之,愚頑更在豬狗之下!我問你:引胡虜犯境,辱沒祖宗,便是你那主公的大義嗎?人若癲狂,說理也無用,今若不砍下你頭顱來,你便不知‘人’字怎樣寫!”說罷,拔劍在手,回首大呼道:“兒郎們,漢家有此叛逆,實為奇恥。今日討賊,不殺則罷,殺便殺他個幹淨!”

那漢家馬軍疾馳多日,都憋足了勁,要與叛賊廝殺。聞樊噲發令,立時分三路殺出,鼓聲動地,萬箭齊發。

再看韓王軍中,雖以老卒為主力,然亦裹挾了不少民間丁壯。丁壯們初上戰陣,不知所措,見中箭者紛紛翻倒,早慌了手腳,隻顧蹲下身,頭頂盾牌躲避。待一陣箭雨過後,漢馬軍已殺到,刀劍交並,直將那王喜前軍衝得七零八落。

王喜見勢不妙,喝令中軍:“區區漢馬軍,並無重甲,何足懼哉?待他馬軍抵近,以長戟迎之!”

眾韓軍這才穩住陣腳,挺起矛戟,密集如林,死死抵住漢馬軍衝擊。

兩軍廝纏多時,互有死傷。那王喜亦是一員老將,隻教士卒結陣拒敵,決不分兵去與漢軍廝殺。漢馬軍十數次衝陣,卻不能得手,漸漸便力疲了。樊噲大急,解去甲衣,赤膊衝在前麵,大呼道:“拔去白翎,便是漢家郎,一概免死!”

漢馬軍見此,聲勢複振,都跟在樊噲身後,齊聲大呼:“拔去白翎免死!”

眾韓軍聞呼聲遍地,頓覺惶恐。少頃,便有人拔去白翎;更有老卒不願戰,索性棄了戟,伏地乞降。如此,受裹挾而來的丁壯更是惶恐,拔腿便逃。前麵動搖,後麵漸也頂不住了,全軍立呈潰散之勢。

王喜怒罵連聲,然亦喝止不住,便急命禦者掉頭回撤,豈料馬頭剛剛轉過,忽有一箭飛來,正射中他背心,其勢淩厲,力透七層犀甲。王喜大叫一聲,跌下了車,當場身亡。眾韓軍見折了主將,一片驚呼,都四散逃去了。

韓王信在陣後見了,也是心慌,知南下已是無望。此時,部將丘曼臣、王黃自陣前敗回,急催韓王信北逃。丞相箕肆亦拉來了兩匹馬,勸道:“事急矣,大王可投冒頓!”

韓王信望了望遍地亂兵,滿心絕望,仰麵泣道:“堂堂漢家諸侯,竟投匈奴,先人祖宗將不容矣!”

丞相箕肆勸道:“先人祖宗於地下,無所見;然漢軍刀劍箭矢,卻認不得你韓王。若再遲疑,我君臣將陷於陣中。”

韓王信呆望了大纛片刻,長歎一聲,才脫掉袍服,棄了車駕,跨馬朝那深山竄去了。

漢馬軍大勝之後,劉邦亦率步軍趕到,就地紮營歇息,眾臣皆來中軍大帳致賀。劉邦精神大振,手指太行山,對眾臣道:“韓王信膽小,此一逃,必是遁入匈奴營中去了,彼之巢穴馬邑,已在我股掌中。今大軍宜疾進晉陽,剿滅叛眾,據城禦敵,略定北邊。”

眾臣齊聲稱善,劉邦便命步騎合兵一處,直撲晉陽。途中,忽又想起韓信之言,便派出數路斥候,打探匈奴虛實。

再說那韓王信,果如劉邦所料,過馬邑亦不敢停留,隻帶了幾個親信,投冒頓大營去了。

他的部將丘曼臣、王黃兩人,跑得沒有這般快,逃至馬邑之南的廣武邑(今屬山西省代縣),便不知韓王何往,隻得收拾了殘兵敗將,暫且紮營。

兩將思前想後,心有不甘,欲伺機反攻。然苦於找不到主公,自家名號又不響,便覓了個故趙宗室後裔,名喚趙利,奉其為“趙王”,扯起旗來反漢。一麵又派出親信,往上穀向冒頓求援。

冒頓得報大喜,本想借兵與韓王信,令他返身殺回,又恐韓王信萬一敗亡,便失了一個好籌碼;於是留韓王信在帳中,隻遣了左右賢王兩人,率胡騎萬名西援叛眾。

待兩下合兵一處,王黃等殘部聲勢複振。知晉陽尚未失,便與匈奴軍商議,欲南下晉陽以拒漢。豈料此時,漢大軍已連破六城,先一步開抵晉陽城下。

一月以來,晉陽百姓懼於叛眾勢大,皆不敢言。今見王師來攻,闔城頓時皆歡,都偷偷備下酒,隻等城破之日慶賀。城外,那三十二萬漢軍步騎相接,源源而至,於城下紮好營壘,隻等擇日攻城。

不數日,那叛軍與匈奴軍自廣武邑南下,也來至晉陽城外。眾叛軍多係受裹挾而來,見漢軍連營竟有十數裏,鼓角喧闐,旌旗蔽日,不由都覺膽寒。

左右賢王眺望半晌,見漢軍壁壘高矗,不易攻打,亦是大感躊躇,便命丘曼臣、王黃上前喊話勸降。兩叛將無奈,隻得壯起膽子,騎馬奔至漢營前。

左右以藤盾將二人護住,那丘曼臣便喊道:“漢王劉邦何在?你孤家寡人做了天子,便容不得舊部存活,其心何毒也!今冒頓單於舉大義,助我興兵問罪,如何不見你露頭出來?”

劉邦在壁壘上看了多時,見隻是兩個裨將出頭,便冷笑一聲,挺起身來叱道:“鼠竊狗偷輩,也想舉大事乎?我劉邦即便千錯萬錯,然亦不忘祖宗。爾輩鼠兔,生於中夏,頭上插了一枝白翎,便可改換祖宗嗎?也罷也罷!你不認我這天子,我便教你識得我手段。”說罷,將袖一揮,壁壘上立時冒出幾千個弓弩手來,張弓搭箭,萬矢齊發。

那丘曼臣、王黃慌忙蹲下,左右急舉盾牌遮擋,眨眼間盾上便如一片刺蝟。兩人趁放箭間隙,狼狽奔回。第二輪箭雨轉眼又至,匈奴騎士與叛軍多有人中箭,紛紛倒地。

眾叛軍正慌亂間,忽見東麵塵頭大起,有灌嬰、靳歙、傅寬、酈商等一幹驍將,引漢家馬軍殺至,勢如狂潮。叛軍望去,見漢軍中軍大纛下,正是絳侯周勃!

那漢家騎士各個善射,弓弩之力遠勝於匈奴兵,未等馳近,便是一陣如蝗箭雨射來。匈奴兵甲胄不齊,輾轉於箭雨之中,死傷累累。左右賢王見不是事,急令所部不得畏死,冒矢迎擊。

片刻後,兩軍騎士迎頭相遇,殺作一團,滿耳隻聞殺聲震天,刀劍鏗鏘。從城上望去,遍野是馬匹交錯,旗幟雜亂,連守城叛軍也看得呆了。

戰了多時,漢軍挾得勝之威,愈戰愈勇;城內百姓隻盼漢家得勝,不顧叛軍禁止,都走上街衢,敲擊鍋鑊以助漢威,響聲震天動地。

匈奴馬軍聞聲心慌,漸感力不能支。正在此時,劉邦一聲令下,壁壘內忽又擂起一通鼓來,隻見營門大開,數萬步軍自營內擁出,旗甲耀目,長戟如林。匈奴軍大驚,皆無心再戰,欲回上穀,卻見東歸之路已被截斷,隻得向西逃去了。

匈奴兵既敗,城內百姓便一擁而上,奪了守城兵的刀劍,將四門打開,迎漢軍而入。

周勃與諸將窮追了一程,見匈奴已逃遠,便下令回軍。返回途中,正遇見劉邦率陳平、樊噲、盧綰等人,自晉陽城內乘車而出。周勃忙上前稟報:“敵已西遁,陛下可回城。”

劉邦道:“千裏而來,隻為嚇跑這班蟊賊嗎?傳令三軍,隨朕之後,無分晝夜追敵,務求斬盡殺絕。不如此,無以震懾叛眾。”說罷,便招呼左右侍衛,揚起大纛,隻管向西疾進。

眾將見劉邦率先追敵,都不敢怠慢,撥轉馬頭,也隨著向西追去。一時間,三十二萬步騎,盡皆拔營西行。

才追了半日,便逢天大寒,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陳平此時為劉邦驂乘,手凍得握不住戟杆。劉邦回首瞥見,便持劍割袍,“嚓”的一聲,撕下了一縷緞麵來,扔給陳平:“拿去做個‘籠手’!”

陳平將手背裹住,憂心忡忡道:“雪猛天寒,為行軍之大忌。那匈奴兵,人人皆有羊皮,不懼風寒。而我軍冬衣,僅為麻絮,教士卒如何消受?”

劉邦頭也不回道:“看你貌美如婦,怎的連心腸也如婦人?此時追敵,敵也甚苦,不出旬日,便可除去大患,中尉何必糾結?”

時至冬十一月末梢,天氣愈加寒冷,士卒盔甲皆結滿白霜。周勃飛馬從前軍奔回,急急稟道:“士卒多有凍墮手指者,情形慘苦,可否稍停取暖?”

劉邦擺手道:“不成!此時若縱敵遠遁,後患無窮。可令士卒撕衣襟裹手,人馬勿得停留。”

周勃忍了忍,未再言語,隻將這道軍令傳下。眾軍甚是無奈,唯有冒寒疾進。接連兩日,追至離石(今屬山西省呂梁市),果然見前麵有敵軍奔逃。

那匈奴兵與叛軍,連日西竄,饑寒交加,見漢大軍追至,無不驚慌,隻顧向前逃命,迷蒙雪霧中,處處可聞人喊馬嘶。漢馬軍疾馳突進,循聲追去,殺入了大隊逃敵中。

左右賢王率部抵擋,然抵不住漢軍淩厲,死傷枕藉。那丘曼臣、王黃、偽王趙利在側翼,見勢不妙,慌忙率部奔逃,不知去向。左右賢王見大勢已去,隻得棄了軍卒,拚死殺出,向北逃去了。匈奴殘部沒了首領,立時潰不成軍。

漢軍大勝,又馬不停蹄向北急追,劉邦喚了陳平、樊噲、周勃,四人跨上坐騎,甩開步軍,隻隨馬軍疾進。如此長驅五百裏,直至長城之外,追入樓煩[5]境內,一路搜殺,匈奴兵的斷刀殘旗,拋了一地。更有那隨軍的老弱婦孺,被棄於荒野,求生無門。

漢軍沿襲秦製,以斬首計功,故全軍正在搜殺匈奴老弱,斬下首級,那匈奴眷屬隊中,便爆出一片哀叫聲。

劉邦聞聽,歎了一聲,對樊噲、周勃道:“秦製雖好,然太過狠毒!”隨即下令,此役不以斬首計功,放過那些老少,交後軍收容,解至太原郡安置。

越日,忽有斥候來報:左右賢王已逃至樓煩西北,聚攏殘兵,似欲反撲。劉邦聞報,急令周勃率軍往擊,追蹤至硰石(今屬山西省寧武縣),大破之。又北追五百裏,至武泉(今屬內蒙古自治區托克托縣)之北,複又大破之。

漢軍連勝,氣勢大振。這日,劉邦馳上郊外大野,勒住馬,眺望茫茫雪原,不禁大笑:“這是何地?雲中郡也!大丈夫,生當如蒙恬,逐匈奴至天盡處。”

陳平在旁苦笑道:“今日我知蒙恬滋味了。”

“如何?氣壯否?”

“固是壯哉,然昨夜臣巡營,見士卒凍墮手指者,已十之二三矣……”

劉邦聞聽,臉頰微微一顫,知軍力疲極,那左右賢王又不見蹤跡,這才下令回軍,返晉陽暫歇。

在晉陽歇了數日,劉邦便命樊噲、周勃,向民間征集禦寒衣物。城內百姓感恩,都紛紛捐輸,將那羊皮、麻絮、毛氈等物送至軍營。兵卒們添了許多禦寒物,士氣漸高,不似先前那般怨望了。

連日裏,又有斥候紛紛報稱:此番胡騎南來,足有三十萬眾,遊弋於長城內外,數度驚擾邊地,軍民不堪其苦。

劉邦聞報大怒,決意北進,與冒頓一決高下,便甩去裘衣,對眾臣道:“吾韜略不及蒙恬,然雄心未必不及,今揮師北上,誓教匈奴不敢南下牧馬。”遂接連派出十名使者,以索還韓王信為由,前往匈奴營中交涉。劉邦密囑使者:見了單於,無須力爭,隻探明匈奴虛實便可。

那冒頓見漢使絡繹於途,異乎尋常,知是劉邦詭計,便下令:軍中壯士與肥牛悍馬,均匿於山穀中,營中隻留老弱人馬,佯作困頓。

漢家先後有十名使者來訪,對索還韓王之事僅是敷衍,兩眼卻隻往四下裏瞟,看匈奴營中景象。待漢使離去,匈奴闔營都在竊笑,隻待劉邦上鉤。

使者回報劉邦,皆言匈奴可擊,無須顧忌。先後十名使者,竟無一異議,劉邦且喜且疑。喜的是,匈奴果然疲憊,正是千載難逢之機;疑的是,此情若果是真,那匈奴何來往日赫赫威名?

數日裏斟酌不下,劉邦便又遣劉敬出使匈奴,囑其務必留意。這劉敬,便是曾力諫定都關中的齊人婁敬,現已賜姓劉,官居郎中,常在劉邦近旁。

那冒頓也知劉敬來曆,聞此人來,不敢疏忽,嚴令精壯之卒不得暴露。劉敬入了匈奴營,也不掩飾,於營中往複探看,心中便有了數。返回途中,正遇漢大軍源源而來。原來劉邦終是按捺不住,唯恐錯失良機,已下令北上。

劉敬急入見,稟道:“陛下萬不可擊匈奴!愚以為,兩國相鬥,必張揚己之所長,唯恐不強,以期震懾敵膽。然今臣往匈奴營去,唯見疲瘦老弱,不成體統,必是故意曝短處,暗中卻藏奇兵。請陛下詳察,不宜輕動。”

此時,漢軍已有二十餘萬出了晉陽,正翻過雁門山,進逼馬邑。大軍糧草輜重綿延於途,甚是壯觀。

劉邦立誓滅胡,號令既出,勢已箭在弦上,此刻聞劉敬之言,不禁大怒:“齊虜!你以口舌得官,本屬僥幸;今大軍出動,乃敢妄言摧我軍心乎?”於是下令,將劉敬戴枷下獄,囚係於廣武邑,等候發落。大軍不得有片刻停留,務要奪取馬邑。

那馬邑城中,尚有韓王信殘餘,此時聞風,都一哄而散,逃往代郡去了。鄰近的霍人縣,聞漢大軍至,也開門請降。

劉邦率群臣入馬邑,登長城北望,但見那萬裏蒼茫,直抵天際,不由大喜道:“昔日蒙恬,築長城便在此處。今登城頭,猶憶壯夫!此去邊外五百裏,便是大漠,冒頓實已途窮矣!”

“你懂甚麽?今番雪地滅胡,絕非大夢。那匈奴雖猾,然性亦多疑,今大軍應疾進至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出其不意,截斷他後路。他全不能料我軍迅疾,驚懼之下,必不戰自潰。”

見眾臣麵有難色,劉邦便又道:“雪地遠襲,步卒確是不易,可由周勃、盧綰統步卒,在馬軍之後逐次而行。朝中文武隨我,與馬軍先發。十日內,務必奔入平城,以斷匈奴退路。”

盧綰望望眾人,歎一口氣,應道:“陛下既忘生死,臣等豈敢畏敵?然平城之途,地近塞外,須派出斥候,好生打探。待查無埋伏,再發兵不遲。”

劉邦便嗤笑:“匈奴新敗於樓煩,元氣已大傷,何須如此小心?兵貴神速,瞻前顧後還談何用兵?”

眾臣無語,隻得各自回營整裝。周勃知前途莫測,便嚴令諸騎士,每人須帶兩個箭壺,裝滿五十支箭,不得短少。

次日,漢軍冒雪北行,馬軍當先,步軍在後,長驅七百裏,晝夜兼程。

這一路,唯見雪滿太行,絕少人跡。眾臣都覺此行凶險,皆一路沉默,隻顧催馬疾行。

劉邦見眾臣畏敵,便對陳平道:“婦人之怯,如何上得戰陣?我軍新勝,兵精糧足,旬日間馳至平城,必驚破冒頓之膽。”

陳平不答,隻依憑車軾,手搭遮陽不住左顧右盼。

劉邦回首瞥見,嗤笑道:“天寒若此,連飛鳥也藏匿不見,你看個甚?”

陳平不理會,仍凝神觀望。此時夏侯嬰為禦者,便插了一句:“陳平兄未忘昔年。一日睢水,終生噩夢也。”

劉邦頓感不悅,叱道:“陳年爛穀子嘛,還說那些做甚?幾日奔襲,可見匈奴一兵一卒?”

陳平這才道:“陛下,《太公兵法》有誘敵之計,乃是‘先見弱於敵’,臣隻恐冒頓深諳此道。”

劉邦便仰頭大笑:“冒頓若也懂《太公兵法》,河當西流,日頭也將西出矣!”

陳平臉一紅,便不再作聲。

行至第十日黃昏,眾軍漸感力疲時,前鋒忽然一陣歡呼,原是平城已在望,眾臣這才鬆了口氣。

大隊入城,好好歇了兩日,眾臣心方稍安。劉邦登城,遠望陰山一帶,渺渺茫茫,心中大起感慨,急欲出戰。見步軍僅到了兩萬,大部尚未抵達,便又覺焦躁,決意親率馬軍一萬、步軍兩萬東出,先擊匈奴。

這日晨,大霧彌天,數裏內不辨人馬。三萬漢軍披掛整齊,便絡繹出東門,劉邦親率眾文武居於中軍。

出城六七裏,迎麵紅日東升,霧漸漸散去。劉邦大喜,在馬背哼著謠曲,催軍疾進。不料,出東門五六裏,才行至白登山[6]下,前軍忽起**。眾臣也覺出異常,側耳細聽,隱隱可聞吹角之聲四起。

劉邦大驚失色,忙甩下白狐裘,躍起張望。夏侯嬰也連忙停車,足登車轅之上遠望。

劉邦急問道:“敵勢如何?”

夏侯嬰大驚道:“謔矣!遠望十裏不見盡頭,唯見胡騎遍野,足有數十萬眾!”

“數十萬?莫不是自地下冒出?”

“陛下,賊來神速,必是已覬覦我軍多日。今之匈奴,與往日楚軍不同;若是楚軍,早便接戰了,我輩此刻恐已授首矣!匈奴此來,似不欲速戰,隻遠遠將我圍住。”

劉邦急下令道:“全隊速返平城。”

夏侯嬰回望一眼,臉色便一白:“歸路已斷矣!”

劉邦左右望望,果然煙塵四起,不禁頓足道:“吾中了賊計!我軍在平野,焉能抵住數十萬胡騎?”躊躇片刻,忽然一眼看到白登山,便又大呼道,“全軍爬上白登山,安營築壘,以待後軍。”

那漢軍騎士,皆為“郎中騎”出身,久曆戰陣,忠勇自不必提。突臨大敵,各個都不慌,隻彎弓搭箭,護著劉邦與群臣,爬上了白登山。

登上山來,望得遠了,君臣這才大吃一驚:那匈奴兵,堪堪有四十萬眾!茫茫雪野上,唯見一片褐衣雜旗。六七裏之外,平城遙遙在望,然插翅亦難飛回了!

至午,匈奴兵已列陣完畢,隻見原本雜亂之旗,竟然依照青、白、黃、黑四色,分東、西、南、北排列,聲勢既壯,行列亦井然。

“冒頓果然神勇,今番完了!”劉邦倒吸一口冷氣,跌坐於雪地上。隨何、周緤、徐厲諸人連忙上前,將劉邦扶起。

隨何勸慰道:“陛下勿慮!馬軍騎士有萬人,人人皆是神射手,所帶箭矢亦充足。一時半刻,匈奴近不得身,隻須靜候周勃步軍來援。”

劉邦稍作喘息,擺擺手道:“我無事,你等速去督促士卒,張弓控弦以待,不得有片刻疏忽。”

此時,陳平、樊噲、夏侯嬰、酈商等文武重臣皆聚攏來。劉邦看看諸臣,淚水就湧了出來:“吾輕敵,連累了諸君!”

陳平道:“匈奴不來攻,必是懼我。陛下請稍寬心,等援軍前來就是。”

劉邦長歎一聲:“唉!熟讀《太公兵法》,卻被那匈奴豎子給騙了!若我被殺,則漢家一世而亡,今後萬年,恐也再無此例。”

樊噲大急,勸道:“姐夫不可作此想!漢家重臣,盡數在此,又有善射騎士萬名,智勇皆為天下之首,頂個十天半月,又有何難?”

劉邦隻是沮喪,道:“這白登山,山不甚高,山勢又平緩,守一日尚可,如何能守得十天半月?”

灌嬰便建言道:“白登山雖不高,然平地突起,中有溝壑,四圍宛若城牆,正為我射手的好屏障。胡騎不諳陣法,上陣僅一人一騎,蜂擁而上。此時不來攻,顯是懼我漢家射手。陛下可傳令各部:胡騎敢有近前者,一律射殺,以震懾敵膽。”

周緤、徐厲忙將一捆飼馬穀草解開,揀了一處鬆柏叢中,將草鋪好,扶劉邦箕踞而坐。劉邦坐下,仍覺寒風凜冽,渾身瑟縮,忙又蓋上白狐裘禦寒。

待劉邦坐好,二人便拔劍在手,跪於地上護衛。劉邦望望二人,苦笑道:“你二人隨我上陣,卻屢見我敗陣。吾枉為天下之主,如此不堪,真是白活了!”

周緤道:“陛下不可出此言。昔在漢中,臣為陛下驂乘,彼時漢家何其弱小?後隨陛下東渡河,漸取天下,豈能言屢戰屢敗?今日雖小挫,然萬名郎中騎,皆漢家死士,足可守此待援,陛下請勿煩惱。”

劉邦點點頭,不再作聲,隻睜大眼睛,呆望著天上白日。

再說那山下,冒頓令眾騎圍住漢軍,並不來攻打,確是心存戒懼。當日見漢軍退上白登山,冒頓狂喜,將那棲鷹冠拋向空中,便要下令進擊。他身邊左右賢王自樓煩逃回,深知漢馬軍弓弩之強,皆力言不可。

冒頓不以為然道:“我軍勢眾,冒矢而上,無非是死個千把人,有何不可?”

那左賢王道:“看那漢軍,計有兩三萬人,其中輕騎人數便近萬,皆身負滿壺箭矢。接戰之際,箭矢如雨,弓弩之強遠勝於我。前日在樓煩,我騎士衝陣時,多為箭矢所傷。今漢軍在山上,據地勢之利。我若強攻,死傷必多,不如久困為上。”

“哈哈,他箭矢再多,也總有用盡時。”

“大王,漢馬軍恐有萬人,若每人身負五十支箭,便是五十萬支,不可小覷呀!”

冒頓便一怔:“五十萬支箭?……韓王,你意下如何?“

韓王信在側,忙諫言道:“左賢王之言有理。那漢馬軍,即是大破楚軍之‘郎中騎’,長於強弓,精於騎術,不宜與之相抗,可圍之。以漢軍常例,軍卒所攜糧秣,不出五日便告罄,而後必潰散。”

“嗯……那丘曼臣、王黃所部,今在何處?”

“日前已有使者來,稱該部自樓煩逃回,人馬未受大損,約期三日內即來平城,會攻漢軍。”

“如此也罷。先困住漢軍,且候丘曼臣、王黃前來。該部自有強弓硬弩,可與漢軍相抗。”

匈奴各部得了軍令,隻在白登山四周鼓噪,大隊胡騎往來馳騁,卻不來搦戰。漢馬軍疑心匈奴有詐,皆拉滿弦,目不交睫,不敢有絲毫懈怠。

至黃昏時,隻見匈奴隊中,有一少年“百長”[7],飛馬馳近,徒手於馬背上騰挪翻飛,叫囂尋釁。

灌嬰望見,便喚來一名樓煩騎士,密囑了兩句。那樓煩兵得令,拉開強弓,瞄準良久,隻是遲遲不放箭。待那百長炫耀夠了,正欲得意揚揚歸隊,隻聽弓弦“砰”的一聲響,一支雕羽箭呼嘯飛出,正中那百長之冠,將他掀下馬去。

眾匈奴兵不由大驚,紛紛退後,望見那百長的狼狽相,複又哄堂大笑。自此,胡騎隻在數裏之外徘徊,無人再敢靠近。

至夜,匈奴兵堆起狼糞、枯柴,點燃篝火取暖。遠遠望去,但見千堆萬盞,恍如星河。眾胡騎自單於以下,各個圍坐在篝火旁,炙烤獵來的羊狐鼠兔。

那山上漢兵,嗅到香味飄來,都在心內叫苦。山上無水,所攜米糧亦不多,漢兵隻得渴飲雪水,饑餐幹糧,勉強果腹。

劉邦與諸臣也是一樣,餓了整日,竟渾然不覺。至夜,山下並無動靜,夏侯嬰才忽覺饑渴,急命近侍拾來些枯柴,以刁鬥煮了雪水,端給劉邦。劉邦接過來,淒然一笑:“落魄皇帝,與貧家有何兩樣?”

眾臣連忙勸慰,劉邦才勉強進了些冷食。草草食畢,又立於山巔,望見闊野裏篝火閃閃,不由歎道:“狼煙四起,何以求生?我劉邦身後所留,恐隻是一個羞名罷了!”

此時徐厲在側,便勸道:“陛下不必煩惱,絳侯、燕王所率步軍,一兩日內必至。”

劉邦隻是苦笑:“大雪滿地,行路遲緩,我怕是等不及來援,凍也要凍死在此了。”

徐厲想了想,又道:“此圍之嚴密,臣自投軍起便未見過,恐隻有陳平將軍可解。”

劉邦轉頭望望徐厲,忽一拍掌:“著啊!速去請他來。”

片刻之後,陳平應召而至,劉邦便道:“漢家之危,唯你可解。往昔如此,今日更是如此。你且好好思量,不必理會軍中之事。”

陳平應道:“昔年李牧、蒙恬守邊時,匈奴之兵,才得二十萬眾,今日竟有四十萬眾!足見冒頓此酋,乃千年未遇之悍虜也。即便李牧、蒙恬在世,應付起來,恐也是吃力,請容臣細加思量。”

劉邦便叱道:“若有李牧、蒙恬,何須用你?堂堂正正之陣,我劉邦是打不得了,隻有賴你出個詭計。朕之意,你須聽好:隻教那冒頓放我一條生路,世間何等奇恥,我都能忍得下,你自去想吧。”

“臣即使有妙計,也非一兩日內便收功效。兒郎們晝夜警戒,隻怕是吃不消。”

“你隻管謀劃,我自會吩咐諸將,令軍士輪流值守。”

其後接連兩日,匈奴兵仍是隻圍不攻,在四麵鼓噪。山上漢軍不敢懈怠,晝夜輪換,張弓以待。若僅止於此,倒還罷了,隻苦了那些士卒,還須忍饑耐寒。漸漸有人撐持不住,倒地便不起了。

眾軍盼援兵盼得心焦,援兵卻連影子也不見一個。諸將唯恐軍心動搖,隻得晝夜巡查,以好言慰之。

劉邦整日在穀草上躺臥,萬事不理,至第三日黃昏,才脫口自語道:“陳平若今夜仍計無所出,吾命休矣!”

劉邦笑道:“徐厲,今番若被你言中,朕便加你為封國相,無須再為我執戟了。”

果然,當夜陳平便來求見,稱計謀已成。劉邦大喜,一躍而起,拽了陳平衣袖,在篝火邊坐下,急問道:“公有何計?”

陳平卻不語,隻環顧左右近侍。劉邦會意,即命周緤、徐厲等一眾近侍回避。

待眾人退下,陳平才道:“此計,隻涉婦人。”

劉邦未解其意,不禁瞠目:“婦人?軍中何來婦人?”

“匈奴營中卻有婦人。那單於正室夫人,號為閼氏(yān zhī),略同於漢之皇後。此婦,非同小可!想那冒頓正得意,即是許給他漢天下,他也必不肯退兵。然有一人可使他退兵,這便是閼氏。文章便可在這閼氏身上做。”

“那冒頓蠻橫,如何肯聽婦人之言?”

“陛下不肯聽皇後之言乎?”

“這個……咳咳,且言正事!須如何打點閼氏才好?公貌美,欲潛入敵營進幸乎?”

陳平便苦笑:“陛下還有心思玩笑?臣自有妙計。”說罷,便附耳向劉邦低語了幾句。

劉邦聽罷,拊掌叫好:“陳平兄,我看,此計可成。此番若能脫險,吾必為你晉爵。”

第四日白晝,劉邦下令諸將:將所掠韓王信之珠寶珍玩,盡數繳上,不得私藏。另又覓得一擅繪之小吏,描摹了數幅美女圖,精工細筆,眉黛如生。待諸事準備妥停,便喚來隨何,密囑他率數名樓煩士卒,變裝易服,潛入匈奴營中,依陳平之計,去勸說閼氏。

隨何聞命,大起懼色,連連擺手道:“如此使命,臣如何當得?若被單於查獲,吾命不足惜,陛下大事必壞矣!”

劉邦便正色道:“漢家運祚,係於公一人,公能忍見天下分崩乎?若冒頓明日來攻,必是屍橫遍野,公又豈能獨活?”

隨何想想,也是無奈,隻得領命而退。當夜,便喚來數名樓煩兵,換了匈奴服飾,悄悄潛近匈奴大營。

一行人匍匐於雪地,借篝火之光,覓得一樓煩人千長[8]。見那千長一人在烤火,眾人便起身走過去。

那千長倉促間看不真切,驚問道:“是何人?”

此時,一名樓煩兵跨步上前,指了指身後,叩頭便拜:“此乃大漢使者,有要事麵謁閼氏,事關兩家安危。看在同族麵上,煩請千長通報。”

那樓煩千長聞聽鄉音,又驚又喜:“哪一個是漢使?”

隨何一揖道:“在下隨何,今為漢使,在此見過千長。”

千長打量隨何,見果然是顯貴模樣,便道:“今日恰是下官當值,使臣遇到我,也是天意。且隨我來吧。”

少頃,千長出來,對隨何道:“娘娘願見漢使,請漢使獨入。”

隨行樓煩兵便卸下財寶,足有兩大布袋,匈奴眾都尉上前來接過,一起搬了進去。隨何整了整衣冠,也緩步而入。

進得穹廬,放眼看去,隻見那閼氏年紀並不老,身披雲肩[9],麵有黥紋,別是一番風姿。

隨何大氣不敢出,行過大禮,便自報姓名。

閼氏一笑:“原來是隨何!久有耳聞,隻知你巧舌如簧,無人能拒之。今日來此,所圖又為何?”

“我朝皇帝,巡遊平城,不意驚動了單於大駕。今日我漢帝慚悔,特地遣臣來,攜珠寶若幹以獻,望閼氏娘娘開恩,勸說單於大王退兵。”

閼氏見布袋內金光燦爛,眼睛不禁就一亮,然轉瞬便麵露不屑:“隨何,你身為漢家重臣,天下怕是已走遍,然何以這般蠢?老身日理萬金之財,這區區財寶,便可買通我不成?我隻問你:若我軍攻下白登山,這財寶又將歸於何人?”

隨何一時氣塞,頓了頓才道:“漢軍出行倉促,稀世之寶不及攜帶,此僅為謁見之薄禮。漢家地廣物豐,尚有絕品,堪稱驚世,暫且先繪圖以獻之。待兩家罷兵,將源源不斷送入王庭。”

“又是巧言!漢家之寶,無非巧技雕琢之物,於匈奴又有何用?”

隨何也不答話,隻從袖中掣出幾幅絹帛來,雙手呈上。

那閼氏接過,抖開一看,見是蛾眉女子畫像,麵色便大變:“此乃何意?”

隨何恭謹道:“漢家美女,妖冶曼妙者無計其數,可歲貢數十百人,為王庭增色。”

閼氏便大怒:“你是說老身姿色不足嗎?”

“臣不敢。漢家匈奴本為兄弟,漢帝之贈,亦是美意。”

閼氏又仔細去看那些圖,凝視良久,忍不住讚了一聲:“漢家女子,確是絕美。這些畫像,老身收了,無事也好照著描畫顏麵。”

“如此女子,想那單於大王也是喜愛的。”

“放肆!”閼氏嗬斥一聲,稍後又歎道,“漢家能臣,何其多也!這是哪個為漢王出的計策?單於若得了這般女子,老身怕是要被貶去牧羊了!”

隨何連忙道:“漢家君臣,無不景仰閼氏娘娘,兩家修好,唯賴娘娘代為一言。”

那閼氏低頭想了片刻,便抬頭道:“你是聰明人,漢王遣你來謁見,果不辱使命。漢家君臣之意,我已知悉,你且回去複命吧。所有乞請,我自然知道該怎樣說。”

隨何知事已成,按住心內狂喜,臉上還是一派愁苦:“受困四日,我君臣飲食不濟,已苦極。”

隨何遂不再言,謝過閼氏,步出穹廬來。見那千長仍在外麵等候,便從懷中摸出一把金釧銀簪來,偷偷塞過去,一麵連聲道謝。

千長笑道:“北地風俗,女主外交,上使算是找對了人。”說罷,便將一行送出大營,彼此相揖道別。

隨何回到山上,將麵謁閼氏經過,向劉邦略述一遍。劉邦便問:“那閼氏見到財寶,是何神色?”

“麵有喜色,而語甚不屑。”

“見到美人圖呢?”

“立時色變。”

“好!”劉邦大喜,從穀草上一躍而起,“你大功告成,下去歇著吧。”隨即喚來樊噲、灌嬰,囑道:“每過一時辰,均向四麵派出斥候,仔細察看。如圍有缺,全軍盡出。你二人,三日內不得闔眼!”

樊噲遲疑道:“不割出半壁河山來,那冒頓如何能放我軍歸去?”

“多話!你遵命便是。”

二人走後,陳平急急來見,劉邦一把抓住他衣袖,問道:“隨何已返回,稱胡地風俗,女主外交,可是有此事?”

“不錯。北地女子強悍,在外為夫奔走,不足為奇。”

劉邦大喜道:“陳平兄,你計謀已成。閼氏收下了財寶,應允勸說冒頓撤圍。你快去收拾裝束,好好歇息,等匈奴退了,也好快馬奔出。”

陳平也大喜,仰天歎道:“天佑漢家!若再有三日不撤圍,白登即成我墳塚矣。”

當夜,劉邦酣睡一夜。早起,見大雪茫茫,呆望了一會兒山下,便蜷於草堆上看《太公兵法》,邊看,邊搖頭歎息。

連日大雪,又過了三日,堪堪已被圍七日。日暮時分,灌嬰來報:“軍士難耐酷寒,凍斃餓斃者甚多。今援軍渺茫無期,再有兩日,全軍即告糧盡,不如今夜便拚死殺出。”

劉邦渾身一震,低頭想想,便喚來隨何,囑道:“天明時,再往閼氏帳中,哀辭懇求。日後歲貢,也是可以商量的。”

至半夜,大雪止住,天氣更寒。漢軍斥候輪番而出,均為匈奴兵阻住。熬到天將明,大霧四起,隨何連忙奔往匈奴大營。西行數裏,卻未見匈奴一兵一卒,驚異之下,急忙回馬來報。

劉邦得報,將手上兵書一拋,立即吩咐道:“遣斥候四出,務必好生窺探。”

不過片刻,眾斥候便馳回稟報:東北南三方仍有重兵,僅西麵一角解圍。

劉邦立時精神陡漲,搶過一匹馬跨上,下令道:“匈奴解圍了西麵,全軍即發,速撤回平城。所有鹵簿、車輛等無用之物,盡皆棄之,疾馳潰圍而出。”

此令一出,白登山上一片歡悅。眾軍紛紛棄了多餘負累,輕裝上馬。

灌嬰卻道:“陛下,萬萬不可!我軍疾馳,若為匈奴所察,必趁勢掩殺。那胡騎皆為短刀,弓弩甚少,我軍可張強弓、搭雙箭,麵向外警戒,徐徐而出。”

劉邦頷首道:“二位所言甚是,便照此辦理吧。”片刻之後,三萬步騎便悄無聲息,各個持滿弓,分數列緩緩而下。

下得山來。劉邦回頭一望,見山上鬆柏間,仍有軍卒持弓,渾身覆雪,一動不動,不禁詫異道:“何故還有兒郎未撤?”

夏侯嬰也望了一眼,回道:“皆凍僵矣。”

劉邦大驚,瞠目半晌未作聲。少頃,有兩行熱淚湧出,歎息道:“無此忠勇之士,我必為被俘皇帝。”說罷,便揮鞭打馬而去。

且說那冒頓,為何要解圍一角?自然是閼氏如約進了言。

隨何深夜謁見後,翌日晨,閼氏便對冒頓道:“我大軍南下數月,敗多勝少,折損近萬人。今日即便縛住劉邦,得了漢地,亦不能久住;與之爭,又有何益?古來交兵,兩主不相為難。白登困住了他,大王臉麵已足,不如退去。且我聞漢降卒說,漢王屢敗不死,似有神,請大王察之。”

閼氏之言頗懇切,冒頓聽了,卻是覺得好笑:“有神?他有甚麽神?”繼之,又沉吟不語。想起先前與丘曼臣、王黃約好,合兵攻平城,而今竟全無消息,不由便疑惑起來。

原來,那丘曼臣、王黃所部遲遲不至,是因天寒雪大,迷了路,輾轉不知何往。冒頓數次命韓王信探聽消息,亦無頭緒。

這一枝節細故,引得冒頓大起疑心,當下便認定,那丘曼臣、王黃兩人,多半是暗通了漢軍,要斷匈奴後路,於是越發不安。如此挨了三日,到圍困第七日,忽有斥候來報:漢步軍三十萬,已由周勃、盧綰領軍,往平城浩**而來。

冒頓當下大驚,召來左右賢王、穀蠡王、諸大將及大都尉等臣屬,氣急道:“那漢家步軍,甲厚戟長,擅於戰陣,我匈奴騎士少弓弩,哪裏是他對手?漢軍若與丘曼臣、王黃前後夾擊,則我無歸路矣!”

那左右賢王心知是冒頓多疑,欲諫言,卻因此前多有敗績,屢遭申斥,故而也不敢多言。

夜來,冒頓揮退左右,坐在篝火旁,細思前日閼氏所言“漢王有神”,覺甚有道理,於是喚來西麵統兵之萬長,教他率軍稍稍退去,解圍一角,放漢軍撤走。

白登山上漢軍,就在冒頓略一猶豫之際,趁大霧突圍而出。那平城軍民見皇帝安然歸來,闔城歡呼,敲鑼打鼓不止。

次日晨起,周勃所率三十萬步軍也源源而至,旗幟蔽天,金鼓大作。大隊未及歇息,便列隊鳴鼓,準備往擊匈奴大營。

匈奴斥候探知,忙奔回大營稟報。冒頓聽了,連忙奔出穹廬,果然望見西邊有煙塵騰起。仰頭一望,忽見天上雲色詭異,勢若龍蟠,不由脫口道:“這是甚麽?”

左賢王抬頭看看,臉色忽地就一白:“大王,天上之雲,不是一個‘天’字嗎?”

當日近午,劉邦率眾文武登上城頭,遠望雪塵漫天,知匈奴兵已解圍退走,便都長籲一口氣。劉邦凝望良久,百感交集,忽見天上雲色有異,細一辨認,忽大驚失色:“此雲,豈非一個‘人’字?”

眾人跟著望去,也看出了端倪,不由驚歎連連。

陳平道:“上天之意,不可褻慢。”

劉邦思忖半晌,歎氣道:“此為上天儆我:人所不欲,便不能勉強。恥哉!恥哉!活該我兵敗。今日知道了,恤民為上,霸業為次,不能再弄顛倒了。”

此時,周勃上前請命,要率隊追擊。劉邦下令道:“絳侯周勃,騎都尉靳歙,率本部大張旗幟,鼓噪前行,追擊二十裏即止。遇敵則擊,不遇敵則歸,均不得窮追。”

樊噲憤急道:“七日之恥未雪,如何不窮追?”

劉邦瞥了他一眼,忽問道:“你頭顱今在何處?”

樊噲愕然,摸摸脖頸道:“在吾項上。”

劉邦便冷笑道:“若無陳平,你也隻配做無頭將軍!”

說罷,不再理會樊噲,對眾人道,“趁冒頓膽怯,我軍盡速撤回晉陽,不得遲疑,違令者斬!”

盧綰便問:“陛下擬據守晉陽?”

“晉陽亦不能久留,月內即罷兵回朝。漢家今日,尚不能與匈奴相抗,即是百年之後,亦不能。滅胡之計,且留待後人吧。”

諸臣聞言,神色多沮喪,便各自散去。劉邦獨獨喚住了陳平:“公請留步。”

陳平止住步,向劉邦一揖:“陛下,適才布置,並無不妥。”

劉邦挨近陳平,低聲道:“公所獻之計,功蓋天地;然其計之鄙,實有傷國體,僅你、我、隨何三人知而已,萬萬不可泄露!”

陳平神色一凜,忙應道:“臣已知。臣寧死不泄露。”

至日暮,周勃、靳歙率軍大破韓王信所部匈奴兵,得勝而歸,擄得許多馬匹、軍械。冒頓受了驚嚇,率全軍遠遁而去。漢家邊塞危局,立告舒解。

劉邦大喜,見了周勃,搶步上前去,執手道:“絳侯功高,威名遠揚北疆,當加為太尉,總攬天下軍事。靳歙亦有大功,加為車騎將軍,統領天下車騎之兵。”

二人未料於滅楚之後,尚能以軍功加官,都喜不自禁,謝恩再三。

時已至冬十二月末,劉邦在平城坐臥不安,一日也不想多住,便告罷兵。詔下之日,漢軍大隊拔營而起,各歸來處。馬軍九千人仍由靳歙帶回,長駐趙地東垣(今河北省正定縣)。

此時韓王信尚有殘部,在雲中、雁門一帶遊弋。劉邦恐其勢大,便命樊噲率軍一部,留在代地平亂。劉邦次兄劉喜,年前便封了代王,然至今未就國,此次便命他赴代縣就國,與樊噲一同用兵。

陳平在側道:“陛下全身而退,當欣喜才是。”

劉邦沉默有頃,淒然道:“厚賄婦人而得保命,王者之恥,有過於此乎?”

過廣武邑時,劉邦想起劉敬之事,急命收捕往日曾往匈奴探營的十名使者,盡皆斬首。又將劉敬放出,召至駕前。

見劉敬蓬頭跣足而至,劉邦連忙起身一揖,麵有慚色,溫言慰諭道:“吾不用公之言,以至受困平城,羞對天下。今已將此前言匈奴可擊之使者,統統斬首,以謝公。”

劉敬大驚,嘴張了兩張,才道:“陛下不殺我,幸莫大焉!然十名使者,罪亦不當死。微臣一人,如何擔得起這多條命?”

“嘿嘿,彼輩不死,便是要我死!今日我還能與你說話,才是幸莫大焉。公之忠直,朝中難有其二,今日便封你為建信侯,食邑二千戶。是為關內侯,僅遜於功臣列侯,此爵當可與公之功勞相當。”

劉敬慌忙頓首謝道:“臣為昔之齊虜,寸功未建,今日竟得封侯,豈非夢寐?臣披肝瀝膽,亦無以報答。”

劉邦便笑:“齊虜?哈哈,公不肯忘記前嫌乎?來來,請入座,朕還有事要討教。”

君臣於是隔案而坐,劉邦問計道:“冒頓兵強,控弦三十萬,數苦我北邊。吾雖親征,力終不敵,公於此有何妙計?”

劉敬於此早有熟慮,當下便道:“天下初定,士卒多年征伐,皆疲於戰,故未可以武力服胡人也。那冒頓為暴虐之主,殺父代立,又娶群母,專以強力立威,故又不能以仁義說服之……”

劉邦便發急道:“文亦不能,武亦不能,莫非隻能坐視,任他在我頭上著糞?”

“有計。然計為長遠,乃在他子孫身上做文章,令他子孫為我漢家之臣。”

“你有話爽快些說,何計能用得這般長遠?”

“恐陛下不能為矣。”

“若可行,又何為不能?你盡管說。”

劉敬這才正襟斂容,叩首道:“陛下可將長公主[10]送入匈奴,為冒頓妻,並厚贈嫁妝。那虜酋見此厚禮,心慕漢家繁華,必以長公主為正宮閼氏,生子又必為太子,日後可繼任單於。如此,冒頓在,為漢家子婿;冒頓死,則陛下外孫為單於,胡漢血脈相混,便成一家。遍觀史書,豈有外孫敢與外祖分庭抗禮的?有此祖孫名分,則匈奴可不戰而成漢家之臣也。”

劉邦聞之,撫膝大笑:“這豈不是和親之計,果能有此功效乎?”略一思忖,便又道,“計是好計,然須舍出魯元公主……也罷!女兒不入匈奴,阿翁便入匈奴,就令長公主去吧。趙王張敖那裏,我去打理。”

劉邦卻麵有難色,道:“天下事,我做得主;嫁女之事,我卻做不得主。須回櫟陽後,與皇後商議。或者以宮女代之,詐稱公主,亦無不可。胡人見漢女相貌,都是一樣的,他曉得甚麽真偽?”

劉敬便又一拜,諫言道:“婦人愛女兒,乃是常情;然國事大於天,不嫁長公主,則胡地豺狼不去。兩相權之,孰輕孰重?”

劉邦白了劉敬一眼,反問道:“你無女兒乎?你無渾家乎?將長公主嫁與趙王,我已是一百個不放心了;如今又要教長公主休了夫,改嫁入狼穴,豈能這般輕巧?”

“若陛下不舍長公主,而令宮女代之,詐稱公主,匈奴日久必知,反生怨恨,此舉便毫無用處。”

劉邦忽覺心煩,便道:“公之言甚是,你且退下,容我細思。”

此後數日,大軍一路南行,為防匈奴躡蹤而來,不敢有所停留。直至翻過雲中郡之山口,晉陽城遙遙在望,劉邦這才長出一口氣,開顏而笑。三軍見已撤回塞內,再無性命之憂,皆搖旗揮戟,欣然開口大笑。此地後世名為“忻口”[11],這“忻”字與“欣”通假,故當地有傳說,此即為紀念漢卒歸來大笑而得名。

高帝七年(前200年)正月,大軍過晉陽小住,劉邦心仍鬱悶。這日,靳歙前來辭別,欲領馬軍返回趙地。

劉邦感念馬軍此次拚死用命,十分不舍,又想起劉敬所獻之計,便道:“罷罷!我索性也與你同行,往趙國一遊,去見見那不爭氣的女婿。”

當年二月,劉邦命周勃率禁軍大部還都,自己僅率萬餘人,與馬軍同行。至東垣,馬軍留駐,劉邦才與靳歙依依作別,自往邯鄲去了。

這日,大隊行至曲逆縣,入城稍歇。劉邦登城而望,見城內屋宇高敞,櫛比相連,端的是天下罕見之氣象,不由讚道:“壯哉此縣!我行遍天下,未見有如此宏敞之城,唯洛陽方可與之媲美。如此好縣,卻為何叫了個‘曲逆’?”

夏侯嬰一向掌車駕之事,於地理、路途無所不通,此時便道:“此地原係中山國,有一道濡水過境,因水道回環,故又稱曲逆水,縣城便以此水得名。”

“哈哈,也好!”劉邦觀之良久,忽命禦史近前,問道,“曲逆今有戶口幾何?”

禦史對曰:“故秦時,有三萬餘戶,近年兵亂屢起,今尚有五千餘戶。”

劉邦便喚過陳平來,溫言道:“陳平兄,白登之圍可解,唯賴你奇計,功高已不可再封。今日見此縣甚好,我便以此縣五千戶為你食邑,改封曲逆侯,以酬兄之大功。原戶牖侯之食邑,本就不足道,便免除了吧。”

陳平一怔,眼眨了兩眨,忙拜謝道:“謝陛下深恩!得了這‘曲逆’封號,臣更是如履薄冰,終身不敢狂悖。”

隔日,鹵簿車駕抵達邯鄲。趙王張敖聞報,早早率了文武百官,郊迎於道旁。

那張敖,乃豪雄張耳之子,秦末隨父舉義甚早,受陳勝王封為“成都君”,曾率萬人從項王,共赴巨鹿救趙,堪稱是少年將軍。然此人脾性,卻是十分溫厚,對劉邦極表恭謹。當日將劉邦迎入王宮,即設宴接風。

當日席上之陳設,極盡奢靡,有西域氍毹鋪地,酒器各顯琳琅,趙相國以下諸臣皆作陪。張敖視劉邦如父,執禮甚恭,每一佳肴至,必袒臂親自奉上。

劉邦數月以來日夜爭戰,皆在苦寒之地,嚐夠了殘羹冷飯。此次入了趙王宮,甚覺愜意,想想翁婿間也不必多禮,便箕踞於上座,開懷大飲。

見張敖躬身低眉,數次上菜,劉邦便一把抓住他肩膀:“小子,如何這般殷勤?此事教下人去做。你來,坐於我身旁,有要事與你商議。”

張敖不知有何事,戰戰兢兢坐下。劉邦便湊近他耳語,將那劉敬所獻和親之計,和盤托出。張敖聞聽,臉色便一變。原來那張敖與魯元公主,感情甚篤,忽聞外父欲拆散小夫妻、嫁女於匈奴,直如五雷轟頂。

劉邦瞥了瞥張敖,略一躊躇,又道:“白登之圍,老夫險些喪命。然何以製胡?恐是百代也無良策,幸有謀臣出此計,小婿意下如何?”

張敖埋首半晌,終還是忍了下來,施禮道:“國事為大。阿翁之意,便是小婿之意,不敢有所違逆。”

豈知劉邦於和親之計,也在依違之間,不能定奪,心內實不願魯元公主遠嫁。因此,暗盼張敖能大怒抗命,也好對劉敬有個交代,便不納此計。不料,張敖卻隻唯唯從命,那魯元豈不真要嫁入胡地了?

劉邦大感失望,不禁火起,罵道:“吾兄張耳,何其豪雄!跋扈於燕趙,無人敢敵。怎的小子你與乃父渾不相似,竟是無一絲骨氣?逆來順受,如同姬妾,何敢稱張耳之子、劉邦之婿?”

張敖不知劉邦火氣從何而來,唯有叩首謝罪道:“小婿無能,難副其實;然執幹戈、披甲胄,為阿翁守邊,尚堪一用。僅此而已。”

劉邦隻顧惱怒不休:“廢才!隻是個廢才!多說何益?”

諸陪客中,官位最高者乃是相國貫高、內史[12]趙午兩人,原皆為張耳門客。兩人性素耿直,年紀已逾花甲,聞劉邦詈罵,不禁麵露怒色,對視了一眼,便雙雙起身向劉邦敬酒。

劉邦見兩老臣神色,也覺自家失態,這才收起腿,正襟而坐,道:“日前征胡不利,朕數月不能安寢,故有失言。趙家君臣大度,還要多包涵些。”

座中諸臣見此,亦紛紛舉起酒杯,強作違心之笑,將尷尬掩飾了過去。

貫高心亦恨恨,切齒道:“國之不幸,莫甚於此!公請隨我至敝舍議事。”

趙午心領神會,便打發隨從先回去,自己上了貫高的車。

這邊廂劉邦醉意正濃,隻能留宿宮中,張敖便將後宮一姬妾獻出,為劉邦侍寢。這位姬妾,史稱趙美人,天生麗質,花容月貌;那一顰一笑,隻合天上才有。劉邦如何能把持得住,當下笑逐顏開,全忘了方才的氣惱,擁著美人,踉蹌進了寢宮。

再說趙午隨貫高來至相府,兩人進了密室,閉門稍作商議,便出來,在相府門客中選了十名武士,貫高平素待門客甚厚,此十人皆為貼身死士。此時,他隻吩咐了一句:“去換了便裝,攜短兵,隨我進宮。”

十武士齊聲應諾,便都去換了黑衣勁裝,各揣了匕首,騎馬隨在貫高、趙午車後,往趙王宮而行。

到得宮門,貫高手持龍首符節,高聲呼道:“相國貫高來此,有王命傳召!”

貫高為百官之首,威震朝野,趙人婦孺皆知。那宮城侍衛豈有不識的?見是他來,急忙將宮門打開,執禮放行,一麵便去飛報張敖。

此時張敖已然入睡,聞近侍急報,吃了一驚,忙起身來至偏殿。剛換好袞服,見貫高、趙午率武士擁入,張敖便臉色大變,倉皇站起道:“諸君何為?”

貫高率諸人一起跪下,朗聲道:“天下豪傑並起,能者先立。今大王事漢帝甚恭,而漢帝無禮,臣請為大王殺之!”

張敖聽清了此言,睡意頓時全消,以手指著貫高,不知該如何訓斥,竟一時氣結。眾近侍慌忙上前,為他拊膺舒緩。

過了片刻,張敖才緩過氣來,心生急怒,咬破了手指,對天誓道:“上天可鑒,我怎敢有此心?君何以出此言?我先人亡國,賴漢帝之助,得以複國,惠及子孫如我,秋毫皆出於漢帝之力也。此等狂言妄語,諸君不得再出口!”

貫高還要辯解,張敖便急得幾欲淚下:“相國要逼死小子嗎?”

貫高、趙午見張敖執意不肯,隻得深揖謝罪,退出宮去了。回到相府,兩人又與諸武士商議了許久。

貫高歎息道:“此事我是做得莽撞了!吾王為有德君子,不肯做那背德之事。而我輩唯好義,不甘受辱。今漢帝辱吾王,故我輩欲殺之,然豈能以此舉汙了吾王?殺漢帝之謀,切勿與吾王知,成則功歸吾王,敗則我輩獨當就是。”

諸人都攘臂應道:“大丈夫行世,義無再辱,願從相國之命!”

貫高便道:“今晚已驚擾吾王,不宜再入宮。我等且伏於宮外,天明之後,伺漢帝出宮,拚得性命,一劍將他斃命!”

眾人聞之,皆曰善。貫高便命從人逮了雞狗來,殺了取血,十餘人設香案,歃血為盟。如此忙了一番,天已將明。貫高說聲“好了”,便挑起一盞相府燈籠,率眾人擁出門來,往趙王宮疾奔。

如此一路無阻,不料,行至城南武靈叢台下,忽見前麵有一壯男,拄一鐵杖,當街而立。

眾武士疑是事泄,紛紛從懷中拔出匕首來,要上前拚命。貫高卻擺手道:“且慢!”遂舉燈高照,見那壯男蓬發虯髯,身負藤篋,腰間還挎有一酒囊,顯是遊士無疑。

趙午遂高聲嗬斥:“犯禁夜行,是何歹人?”

貫高卻拽住趙午道:“不得褻慢高士。”說著,便向那人一揖,“敢問高士,來自何方?”

那人向前走了幾步,眾人才看出,原是一個跛足人。正在詫異間,隻見那人將鐵杖夾於腋下,還了一禮,答道:“在下為巴國津琨人氏,早年雲遊,曾投軍從項王,於巨鹿之戰傷了一足,現下為遊醫,草草謀生。”

趙國臣民恨秦人入骨,多感念項羽當年巨鹿救趙,聞跛足人曾為楚卒,便頓生敬意,不再戒備,都收起了兵刃。

趙午卻是不信,仍厲聲問道:“遊醫亦應知律法,夤夜私行,所為者何?”

跛足人以鐵杖指了指眾人,道:“與諸君一般無二,為濟蒼生耳。”

貫高聞言一震,旋即問道:“遊士,可知我輩為何人?”

那跛足人便指一指叢台道:“此乃何地?叢台也。昔趙武靈王在此,率趙家兒郎,胡服騎射,遺風今尚在。爾等短衣夜行,身懷利刃,迅疾如狸鼪,豈不是當今俠士嗎?”

貫高聞此語暗含譏誚,便知此人絕非常人,便朗然道:“說我是俠,我便是俠。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先生請勿阻我問道。”

跛足人仰麵一笑:“雞鳴狗盜之技,焉用問道?昔趙家之豪雄,累代不窮。如廉頗、藺相如、李牧、趙奢等,皆偉丈夫,惜乎流風不再!且看今日諸君,躡足潛行者何為?欲濺血三尺於帷幄而已。想這朗朗世間,近年幸得幹戈止息,百姓不必再如我斷手殘足,可歎諸君隻知懷利刃、行詭計,豪氣俱無,何敢奢言道乎?”

貫高為壯士氣勢所懾,竟一時啞然。趙午不由大怒,喝令眾人:“犯夜禁者,非盜即奸,快與我拿下!”

那跛足人卻淡然一笑:“秦法嚴苛,尚不禁醫。且小人夜診,並未步出閭裏,何以犯禁?倒是諸君所謀,怕是天明即做不得了,請自去奔忙,恕在下不陪。”說罷,便略施一揖,轉身步入了一條小巷。

貫高急呼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那跛足人止住步,回首一指燈籠道:“人之一生,譬如此燈,風來倏忽即滅,其亮或不亮,後世何人能知?足下必欲留名於後世,或可如願,然非我之誌也。”言畢,即隱身於街巷暗處,再不見蹤影。

趙午望住貫高,急道:“此人必是朝中耳目,何不拿下?”

趙午見貫高改了主意,頓足歎了一聲,遂不再多言。眾人便都藏好利刃,隨貫高回府了。

翌日晨,劉邦醒來,意仍遲遲,睜眼見身邊有玉體橫陳,幾疑是在夢中,絲毫未覺夜來曾險遭殺身之禍。

趙美人見皇帝垂愛,越發嬌懶,便生出了百種嫵媚來。劉邦凝視美人酥胸良久,讚了句:“好個白登山!”

趙美人不解其意,忙問緣由,劉邦也不答,自顧道:“上蒼解人意,到底未使我成囚俘。雖被困七日,然亦得趙姬,不負此行也。”

趙美人仍是聽不懂,隻顧摟住劉邦繾綣。少頃,有近侍叩門,在帷帳外告之:張敖已備下朝食,等候良久。劉邦便起身,令趙美人伺候穿衣,去進朝食。

張敖一如昨日,挽袖親自上食。朝食既畢,劉邦對張敖道:“離關中日久,諸事都無頭緒,吾將歸去了。”

知劉邦將行,張敖鬆了一口氣,連忙虛言挽留。劉邦隻擺了擺手,笑道:“賢婿尚知禮,送我趙美人解憂;國中諸事,似也頗有條理。看來趙地安危,我也不必多慮了,走了走了!”即攜趙美人匆匆出宮,赴行轅召集眾臣,點起兵馬啟程,要往洛陽去。這邊廂張敖也連忙集齊百官,赴南門相送。

劉邦擁趙美人倚坐車上,見張敖伏於道旁,汗出如雨,不由起了憐憫心,溫言道:“孺子誠可教也!你為我守趙地,左有陳豨、右有盧綰,皆一時之雄,可以壯膽。且好好與父執輩同守北疆,勿有所疏漏。”

張敖叩首應道:“阿翁所囑,小子不敢大意。”

劉邦揮揮手,夏侯嬰便一甩長鞭,啟動車駕,大隊鹵簿隨之簇擁而去。張敖望塵而拜,許久不敢抬頭。那貫高、趙午在後,草草拜罷,猶自憤恨,怒視車駕良久。

於此一切,劉邦皆毫無所察。行至洛陽,又住進南宮,與美人逍遙,如新婚宴爾。這位趙美人,後為劉邦誕下第七子劉長,另有了一番故事,亦為後話了。

在洛陽住了沒幾日,忽有謁者來報:“代王劉喜,自代郡奔回!”

劉邦心中納罕,忙宣進詢問,方知匈奴兵與偽王趙利等又掠代地,侵擾上穀、代郡、雲中、雁門諸郡,聲勢浩大。不數日,又聞趙利已僭稱“代王”,設丞相、將軍等職,儼然自成一國。

時值樊噲已回關中,代相陳豨雖勇,然四麵有警,疲於應付,一時回援代郡不及。那劉喜不曾上過戰陣,突遇叛眾漫山遍野,三魂都驚出竅來,也無心守代郡了,棄國而逃,隻身奔回了洛陽。

劉邦見了劉喜,不由大怒:“仲兄啊,你好歹是個王,臨敵而逃,成何體統?你那沽酒賣餅的命,有何金貴,逃得如此之快?竟連封國都不要了!”當下便欲治罪,然一想到太公,便又歎了口氣,命劉喜暫去館驛歇息。

至春二月中,劉邦方依依不舍,離了洛陽。甫一入關,便直奔新都長安,見那長樂宮已有了模樣,不由大喜,當晚便住了進去。

然在巍巍宮闕中睡了一夜,白登山之圍仍似噩夢,縈回於心。次日晨,劉邦驚起,躊躇再三,隻得回到櫟陽,硬起頭皮,與呂後商議,欲遣魯元公主赴匈奴和親。

呂後聞之大驚:“魯元?不是已嫁給張敖了嗎?”

“法不禁民女再嫁,宗室再婚更無禁忌。當今之際,國事為大,魯元可再嫁,我已向張敖有所交代。”

“甚麽?你三十萬兵出塞,反為匈奴所困,羞也不羞?吃了敗仗,卻要我女兒去和親,休想!妾身僅有太子一男、魯元一女,為何要將魯元遺棄於匈奴?”

“昏話!和親乃為社稷,怎的就成了遺棄?”

呂後也不再理論,當下大哭:“吾女若嫁給冒頓,老身也一同嫁去。”

劉邦大怒:“亂說!成何體統?”見呂後久久啼泣,全無頭緒,一怒便拂袖而去。

此後數日,呂後茶飯不進,隻在後宮日夜哭泣。劉邦見不是事,便召劉敬告之:“遣長公主和親之事,朕不能為。可在城內尋一民女,封為長公主,嫁與冒頓了事。”

劉敬便一驚:“臣不明,長公主如何便不能嫁匈奴?”

“皇後不允。”

“皇後?陛下也懼渾家乎?”

劉邦望望劉敬,忽而一笑,反問道:“你有多大年紀?”

劉敬不解,答道:“臣已年近不惑。”

“哼,我看你離不惑尚遠。”

“臣駑鈍,願陛下詳示。”

“公有所不知:皇帝家事,實與平民無二。表雖不同,裏卻相似。”

劉敬這才醒悟,歎了口氣道:“如是,北疆百年之內,勢必不寧。皇後不舍女兒,寧舍河山乎?”

劉邦亦是心有戚戚,道:“漢家不強,奈何?所謂‘長公主’,便在宮女中選一個吧。此事,還須公前往匈奴,巧為掩飾,定下和約便好。”

待時至春暖,劉敬便奉了詔命,頭戴高山冠,手持旌節,護送假冒“長公主”往匈奴和親。

那匈奴耳目甚多,豈有不知“長公主”為假的?多虧劉敬善辯,再三陳說利害。冒頓見漢帝已屈尊,真假便也不計較了,兩家仇讎,就此勾銷,結下了和好之約。

冒頓接了和親策書,向南方拜了兩拜,算是拜了外父劉邦。又教人奏起胡樂,將“長公主”安頓於穹廬。劉敬趁機向冒頓進言,力言胡漢不可反目。冒頓笑道:“那是自然。今後我若捉了外父,隻怕是不好處置了!”

回朝見了劉邦,劉敬便急奏道:“臣觀河南白羊、樓煩之地,匈奴儼然為王,四處有胡騎縱橫,其勢猖狂,離長安近者僅七百裏,一日一夜可至關中。關中在秦末遭戰亂,至今空虛,地廣而民少;依臣之見,可徙人口入關,以充實之。”

劉邦沉吟半晌,才道:“公之言,高見也;然從何處可得民?”

“臣以為,秦末大亂,諸侯初起時,勢雖洶洶,然無非齊之田氏,楚之昭、屈、景等大姓,可以成事。今陛下雖以關中為都,卻是人少財薄,北近胡寇,東則有六國遺族,餘威尚在,一旦有變,陛下如何能高枕無憂?臣以為,可徙齊、楚、燕、趙、韓、魏之後裔,以及各國名家豪族,居於關中。若無事,可以防備胡寇;若諸侯有變,陛下則可率此輩東征,好處甚多。”

“哦?此計甚妙,所慮甚周。先生莫非曾習《鬼穀子》乎?”

“此為‘強本弱末’之術,臣之愚見而已。往昔,臣不過一戍卒耳,焉能習諸子之說?”

劉邦大喜,讚道:“公有大才!吾得一劉敬,如秦孝公得商鞅也。此事就交予你辦,擇日赴齊楚,遍查戶口,將那齊之田氏,楚之昭、屈、景等諸姓,遷來十萬口,充實關中。如此,豪雄皆伏於闕下,天下再無敢蠢動之人了。”

劉敬道:“誠然!關中既實,不獨胡人畏懼,陛下也可不再跑洛陽了。”

劉邦一怔,望望劉敬,忍不住哈哈大笑。

[1].大行,此處是指禮賓官。

[2].太常,漢九卿之一。秦曾置“奉常”,掌宗廟禮儀;漢取“尊大”之意,改名為太常。

[3].雁門山,古稱勾注山,橫跨今陝西、山西兩地,屬恒山山脈。雁門關即由此山而得名。

[4].此處的河南,即今之“河套”, 指賀蘭山以東、呂梁山以西、陰山以南、長城以北之區域。

[5].樓煩,係北狄部落之一支,春秋時期成國;另一說,則指樓煩為周天子所封諸侯。其地在今山西省西北之寧武、保德、岢嵐一帶。

[6].白登山,即今山西省大同市東北之馬鋪山,亦名采涼山。

[7].百長,匈奴軍職,即百騎長。

[8].千長,匈奴軍職,即千騎長。

[9].雲肩,古代女性衣飾,是指披於肩頭的織錦飾物,發源於北方遊牧民族。因其有雲紋圖案,故有此稱。

[10].西漢時,皇帝的女兒或姐妹通稱“長公主”,由皇帝冊封,地位高於所有的嬪妃。此處的“長公主”,即指魯元公主。

[12].漢初諸侯國所置內史,相當於朝中禦史大夫,負責監察百官,掌圖冊典籍、詔命文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