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豐雞犬喜歸鄉

時入春三月,一番封王封侯事畢,劉邦這才安歇下來,但心頭還是惴惴,怕有人再生事。果然,沒過幾日,便有酈商、灌嬰、靳歙、傅寬等一幹武將,一齊赴闕求見。

這日後晌,劉邦正與戚夫人閑談,忽聽到宮門外喧嘩,吃了一驚,便想去取劍,尋遍室內卻不見,於是撇下戚夫人母子,跣足奔至前殿。恰遇隨何匆匆來報,方知原委,才大大鬆了口氣,命近侍速取袞服來換上,將門外諸將宣進。

眾人進了大殿,一齊跪下,連呼“不公”,個個都似有天大的冤屈。劉邦見來者全是新晉的列侯,冠服簇新,便沉下臉來喝問:“吵嚷甚麽?封了列侯,還不知足,竟是要吞天嗎?”

那酈商本就氣盛,此時更是一臉怒氣,挺身道:“臣等赴闕鳴不平,是為蕭丞相欺人太甚!”

劉邦訝異道:“蕭何?那老兒,又如何惹到了諸位?”

“蕭丞相封侯,竟有八千戶食邑,險些便是萬戶侯,此何以服眾?”

“原來如此!你等有何不服?說來朕聽聽。”

“臣等披堅執銳,多者百餘戰,少者數十戰,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功。今蕭何未有汗馬之勞,僅掌文墨,坐而論道,從不曾親臨一戰,卻蒙垂顧,功居臣等之上,何也?”

“嘿嘿……”劉邦一笑,環視諸將,緩緩問道,“爾等皆有此怨嗎?”

諸將齊聲應道:“正是。”

劉邦便招了招手道:“來來!各位平身,坐攏來。朕於今日,恰好神閑氣靜,便為諸君辯上一番。”

諸將便不再嚷,都膝行前移。唯灌嬰憤憤不平道:“好言好語,可抵得食邑嗎?”

劉邦也不理會,拈須片刻,忽然目光一閃,發問道:“諸君可知狩獵乎?”

諸將便笑,參差答道:“知之。武人焉能不知獵?”

劉邦環視諸人,正色道:“那好!朕無文,隻擅講粗話,今日便說說這狩獵。諸君必也知:追殺野獸者,狗也;而尋野獸之蹤、指點獸在何處者,人也。今諸君因善跑而得獸,不過功狗耳。至於蕭何,尋獸蹤、指獸處,乃是功人也。且諸君多是獨個跟從我,至多偕兩三子弟;蕭何則有宗族數十人皆隨於我。故而丞相之功,朕不可忘!”

這一席話,甚是洪亮,聲震屋瓦。謁者鄂千秋在殿側當值,嚇了一跳,手中笏板險些掉落。連那殿前郎衛亦覺驚異,各個大氣不敢出。諸將自然能掂出此話分量,便也不敢再言。

劉邦這才麵色稍緩,又道:“看看爾等新貴,大冠衝天,言語洶洶,可還記得廣武山相持之時,何其愁苦?若非蕭丞相在關中,為我輸糧增兵,你我諸人,恐早已暴屍荒野。漢家之勝,非唯劍戟下所得;乃是蕭何守住關中,得秦民之心,我輩才有所恃,好歹未成喪家野狗。若忘了此一節,我輩於今後,又何以守住這天下?”

諸將相互望望,似仍不能釋疑,隻是參差應道:“微臣明白。”

劉邦便道:“若再有不明者,便不配受列侯之賞了。”

諸將雖心內並未全服,也隻能口稱諾諾。

見眾人再無異議,劉邦便釋顏一笑,道:“列侯雖已封,然尚未排位次。諸君既來,以為誰人可排首位?在此不妨說說。”

諸將聞言,稍一商議,便紛紛道:“自是平陽侯曹參,當屬第一。”

劉邦便問:“是何道理呢?”

灌嬰朗聲答道:“臣與曹參同征伐,東出齊趙,朝夕相與,知曹參全身被創七十餘處,瘢痕累累,教人不忍直視。他在軍中為驍將,攻城略地,身先士卒,功最多,當居第一。”

“這個嘛……”劉邦聞言便沉吟起來,未予作答。心想方才論功,已嚴詞駁斥眾將,此時論及排位,便不忍再駁諸將了;然在心內,還是欲推蕭何為第一。

大殿之上,一時便啞然。諸將隻是望住劉邦,不知他如此陰陽莫測,究竟有何名堂。

此時在側的謁者鄂千秋,已知劉邦心思,便跨前一步,稟道:“臣有進言。”

這鄂千秋,在漢家也非等閑人物,因軍功早就封為關內侯[1],隨劉邦日久,諳熟君上心思。今日當值,見劉邦猶豫,知劉邦既不願推曹參為第一,又不忍為難眾臣,便開口進言,要為君上解圍。

劉邦見鄂千秋出列,頗感詫異,忙允道:“公可暢言。”

鄂千秋亦是個辯才,開口便滔滔不絕:“臣以為,群臣所議皆誤!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然均為一日之功,不可誇大。想那舊時,君上與楚相持五年,失軍亡眾、隻身脫逃之敗,曾有數次;然有蕭何在關中,常遣兵員赴山東,予以補足。君上並無詔令相召,即有新兵數萬之眾,補足軍前之所缺,如是數次,功難道不大嗎?漢家與楚,在滎陽相持數年,軍中無糧,蕭何自關中漕運轉輸,補給不乏。此功,不是大功又是甚麽?陛下雖數次亡失山東之地,然蕭何卻保全關中以待陛下,這不是萬世之功嗎?我漢家,即便無曹參之輩數百人,又有何所缺?漢家獲全功,豈是這數百人所致?臣實為不解:豈能以一日之功,淩駕於萬世大功之上!臣以為:若論功,蕭何當屬第一,曹參次之。”

劉邦不意鄂千秋如此善辯,拊掌笑道:“好好!”便起身離座,踱至鄂千秋麵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感慨道,“可歎呀!寶藏在手,便不是寶。你終日隨侍在側,我卻視你為無物;今日方識得,身邊便有國器在。”

鄂千秋連忙揖道:“臣不敢當。適才放言,於諸功臣多有得罪。”

劉邦便一拂袖:“哪裏話!公若不言,諸人還在懵懂。”說罷,又返身坐下,對諸將道。“鄂公若不言,朕亦是不悟:蕭何之功,竟有如此之高。好了!朕這便下詔令:列侯之功,蕭何乃第一,賜予‘劍履上殿,入朝不趨’[2],以示恩遇。蕭氏父母兄弟,攏共有十餘人,皆封予食邑。蕭丞相今有食邑八千戶,再加封兩千戶,成全他一個萬戶侯!”

諸將聞此命,心中五味雜陳,卻都作聲不得。

殿上眾臣神色如何,劉邦全當不見,隻掉頭問鄂千秋道:“你這關內侯,食邑多少?”

鄂千秋答道:“回陛下,臣食邑兩千戶。”

“哦——,吾聞‘薦賢者應受上賞’。有你今日這番話,朕便加你為安平侯,也做他個列侯,教你光宗耀祖。”

鄂千秋忙躬身謝恩:“臣食漢祿,已是莫大恩典;因片言受賞,實於心不安。”

“這些客氣話,就無須再說了。朝中多些敢言者,朕方得不昏。”

眾臣仍是默然,唯夏侯嬰不冷不熱道:“蕭何功高,臣等也無話可說。然八千戶食邑,已是上賞,為何又加兩千戶?”

劉邦望望夏侯嬰,笑道:“這個嘛……你也是沛縣故人,可還記得,昔年我率役夫赴鹹陽,服秦宮徭役,諸友各贈我三百錢,獨蕭何贈我五百錢,足足多出兩百錢來。今日多封他兩千戶,便是我償他那兩百錢吧。”

眾人聞言皆笑,夏侯嬰也忍俊不禁,道:“如此說,季兄欠我之賬,又何止兩百錢!”

見劉邦寵信蕭何,不可搖撼,眾人也無意再爭,便一起告退。

送走這群列侯新貴,劉邦正待歇息,忽又有謁者來報:“留侯張良,前來謝恩。”

一聽張良之名,劉邦便覺心清氣爽,連忙宣入。張良上得殿來,便要拜謝,劉邦連連擺手:“子房兄,封個列侯,謝甚麽恩?”

張良道:“臣近日多病,封列侯詔下,未及上朝謝恩。今日稍覺複蘇,特來與陛下剖符為盟。”

劉邦便執了張良之手,道:“你我二人,已是剖心之交,還剖甚麽符?你既來,便同我去偏殿閑談,連日來,封侯事鬧得人好氣悶。”兩人便並排往偏殿走去。

這洛陽南宮,南臨洛水,本是古之周公所建;終周一朝,皆為王宮。秦定天下之後,在洛陽一帶置三川郡,封十萬戶給丞相呂不韋。呂不韋便在南宮大興土木,增建樓台,以作飲宴賓客之用。

至秦末變亂,南宮所幸未遭兵燹,安然無恙。劉邦見之甚愛,年初定都洛陽之時,在南宮沒有住夠,此次借偽遊雲夢之機,又在南宮勾留了數月,樂而忘返。

南宮台基甚高,宛如城牆,丹陛竟有百級之多,仰望之,似可登雲摩天。台上之瓊樓殿閣,幾近仙境。正殿與偏殿之間,有雙層架空的複道相接,踏上複道眺望,遠野平川,曆曆在目。

兩人行至複道上,憑欄而望,見夕陽銜山,萬樹蒼茫,草色如氤氳,不由就讚歎起來。

劉邦拍欄道:“如此河山,不知是多少條命換得,我輩豈容在自家手中潰滅?”

張良便道:“陛下登基以來,既未衣錦還鄉,亦未沉湎於酒色,便是對得起這河山了。”

“哦?如此說來,我在這南宮也流連不得了?”

“這個……臣不敢忘田肯之言。”

“哈哈,好吧!為人主,誌不可喪,還是要回關中去,且寬限我幾日。”

此時遠眺宮門前,可見洛水沙地之上,有將士三三兩兩席地而坐,聚議紛紛。劉邦便對張良道:“我居南宮,見諸將往往在此相對私語,不知是何故?”

張良手搭遮陽,望了片刻,回首道:“陛下起自布衣,與部屬共取天下,今陛下貴為天子,所封者皆為故舊愛將,所誅者皆為平生怨仇;那軍吏數百上千,卻寸土尚未封。彼輩焉能不計算:若照此封食邑,則傾盡天下之土亦不足,故而萬難再封侯,顯見是富貴無望。再者,彼輩見臧荼、利幾之禍,也怕因細故而被誅,故相聚謀反耳。”

劉邦大驚,望住張良道:“可當真?子房兄,此是危言吧!”少頃,又歎口氣道,“……諸將之心,我知矣!然如何安撫得住?”

張良道:“有陛下素所厭惡之部屬,可擇群臣共知最甚者一人,先行封賞,以示恩典。如此,群議洶洶,自然便了。”

劉邦略一思忖,不由擊掌歎道:“你是說雍齒?好計好計!此人倒險些給忘了。”

且說那舊部雍齒,與劉邦淵源甚深,原為沛縣大族,累代豪雄。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劉邦於沛縣起兵,被父老推為沛公,雍齒亦率徒眾跟從。然其性本桀驁,不服調遣,曾數度窘辱劉邦。

沛公軍當年在沛縣舉旗,有泗水郡守效忠秦廷,發兵來攻。劉邦率部迎擊,留雍齒守故裏豐邑。不料,時有魏人周巿[3]為陳勝部將,擁立宗室魏咎為魏王,占了魏地三十餘城,前來勸降雍齒。周巿許之以封侯,且言不降則必屠城。那雍齒本就不甘做劉邦臣屬,當即便降了魏。

雍齒叛後,豐邑眾子弟亦隨之叛,守城拒劉邦,致使劉邦有家難歸,顏麵掃地。劉邦回攻豐邑不下,大病一場,隻得北上留縣求援兵,於途中偶遇張良,這才與張良結下平生厚誼。

後在下邳,劉邦從項梁處借得援兵五百,回軍攻豐邑。雍齒力不能敵,逃奔魏國去了。

然世事翻覆,秦將章邯率兵平亂,將魏咎攻滅。雍齒無所歸依,猶豫再三,到底還是歸了漢,在軍中主管糧財。雍齒歸漢之後,好歹有些戰功,故劉邦也未計較前嫌。

經張良一說,劉邦心中便有了主意,隔日即在南宮置酒,大宴群臣。那隨駕入洛之諸將,功爵無論大小,一概請到。

數百人陸續入座,見筵宴之盛,甚於往日,便互相探聽,卻無人知道是何故,隻疑是為廢黜楚王韓信而慶功,於是都拿眼角去瞄韓信。韓信默然於座中,亦甚感不安,想那劉邦詭計多端,莫非此筵便是個“鴻門宴”?

劉邦看看人已到齊,便環視眾臣,開言道:“今日置酒,不為別事,隻為一人……雍齒可來否?”

那雍齒正在座中,聞聽劉邦點名,以為是要算舊賬,臉色便一白,戰戰兢兢起身道:“臣在。臣戴罪已久。”

劉邦便大笑:“雍齒兄,何罪之有?乃是你有功,而朕未曾賞!”

“臣之小功,實不抵大過。”

“哪裏?諸君有所不知:昔日在沛,雍齒兄乃一方豪雄。想我劉季,在沛縣亦可稱跋扈,自蕭何以下縣吏,無不被我折辱;唯在雍齒麵前,卻抖不起半分威風來。秦末,我在沛縣舉義,雍齒兄投軍最早。中間跑掉一回,算不得大錯。後又歸漢,悉心料理糧財,助蕭丞相之力甚多。日前封列侯,因陳平匆忙,擬詔時竟將他遺漏。今日置酒,便是要遍告群臣,朕將封雍齒為列侯,以感舊恩。至於封在何處,食邑多少,請蕭何、陳平火急議定,來日便降詔,曉諭天下。”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群臣紛紛交頭接耳。那雍齒立於座前,臉色由白轉紅,恍如夢寐,半晌才驚醒過來,伏地叩首不止。

劉邦忙離座上前,將雍齒扶起:“好了好了!故人何必如此?與人共事,難免有恩怨,豈可經年累月掛懷?天下者,乃諸君共取之,非我一人而得之,亦非我一人可獨享。漢家初興,諸事太多太煩,封侯之事,急切間尚不完備,諸君亦不可心急。即便僅有寸功,亦可等到封賞。爾等在沛,還不是與我一般,布衣匹夫,然九年間便可翻作列侯,上下百代,唯在漢家可得。要謝,就謝那秦二世好了。”

群臣聞此言,皆哄堂大笑。

雍齒淚流不止,謝恩道:“臣雍齒,沛縣一莽夫耳!早年癡狂,竟膽敢犯顏不從。謝陛下不計前嫌,又賜列侯,幾疑是在夢中。若有再世,臣當變牛做馬,服侍陛下。”

“哈哈,切莫作此言。若有再世,我或為你執鞭,也未可知。”

此時,周勃忍不住流淚道:“看漢家今日,公卿滿堂,哪個不是人頭滾滾才換得?常念起紀信兄諸人,心中總是不忍。”

劉邦聞之,亦麵露悲戚之色,歎道:“紀信之忠,千年所無,朕亦不敢忘。惜乎紀信無後,特封其長侄紀通為襄平侯、次侄紀亨為襄城侯,皆為我親隨。日前我與丞相商議,擬將紀信故裏從閬中分出,另立一縣,賜號‘安漢’(今四川省西充縣),以享萬世美名。紀信衣冠,今已厚葬於城固縣(今屬陝西省漢中市),亦是哀榮備至。”

樊噲卻嚷道:“人已死,墓塚再好,又有何用?”

劉邦便回首叱道:“天下隻你一個聰明!紀信若不死,你我可活乎?”遂又對群臣道,“昨日得蕭丞相書信,已在故秦上林苑,立起紀信祠一座,其坐像服天子衣冠。今後每年春二月,皆以天子之禮祭之。”

群臣聞言,無不驚愕,相對慨歎不已。

劉邦又道:“周苛於滎陽死國,忠直可泣鬼神,其子弟不可不封。弟周昌,繼其兄為禦史大夫[4],封汾陰侯;子周成,封高景侯。至於奚涓將軍,昔為我豐邑舍人,由郎中而將軍,年少有為。惜乎睢水之敗,為我護駕而死。他年少無後,亦不得封侯,幸而其母疵氏尚在,不日便封為魯侯。”

群臣又是一片驚呼。陳平便道:“此為‘母代侯’,古未有之。”

劉邦便一笑:“古未有之,今可以有。男或女,貴或賤,皆天命也,無分高下。昔之屠販、漂母,今為王侯,即自我漢家始,難道不好嗎?”

群臣聞之大悅,紛紛起立歡呼。

樊噲便叫道:“項伯何在?舞劍!舞劍!”

項伯聞聲而起,拔出佩劍道:“幸而今日不是上朝,劍在身上,臣這便舞起。”說罷便離了座,在殿上舞了起來。

劉邦大笑道:“好劍!好舞!昔日若沒有項伯,哪有今朝這酒喝?”

眾臣感奮,亦紛紛拔劍擊案,以歌和之,一時聲如鼎沸。

當晚,君臣杯觥交錯,盡歡方散。眾人宴罷,出了南宮之門,都擊掌而喜道:“連雍齒都能封侯,我輩再無禍矣!”

韓信恰與陳平走在一路,便問道:“陳護軍,雍齒不斬,便算是恩典了,今日竟能封侯,今上大智也!此計,莫非自你出?”

陳平也正迷惑,忙辯白道:“弟之微末小計,非詭即詐,豈能有此等高妙?想來,應是留侯所謀。”

韓信便搖頭歎道:“擁沛公者,不如反沛公者也!”

陳平一怔,心內大驚,嘴上卻戲謔道:“淮陰侯悔不當初?”

韓信歎道:“唉,悔亦無用。我乃直木,雍齒乃彎木;陛下之斧,豈能砍那彎木?”

陳平望望韓信,不知從何說起,隻能暗暗歎息。

時至春三月中,果然有詔下,封雍齒為什邡侯,食邑二千五百戶。自此,雍齒子孫在漢家累代侯門,襲爵八十九年方止。

劉邦納張良之計,悟到了安撫臣屬之道。自那之後,朝中便封侯不止,未出三月間,便又封侯九人。此後,便無月不封侯,終其一生,共封侯一百四十四位。

且說當日宴罷,劉邦回想群臣種種神態,忽地想起,韓信於座中,似頗有失意之色,恐須好言安撫才是。於是,次日一早,便命隨何去請韓信來。

韓信閑居寓邸中,忽聞召見,不知是禍是福,匆忙趕來,神色不免惶惶。劉邦就笑:“召你並無他事,多日不見,閑談而已,且入內室坐下。”

在內室甫一落座,便嗅到有一股異香。韓信左右看看,原是屋角置放了釉陶香爐,便道:“陛下好興致。”

劉邦欣欣然道:“香氣如何?此物甚稀奇,乃是蜀地獻來,係西方象雄國[5]所產。偶或點燃嗅嗅,便覺神氣清爽。近聞你抱病居家,莫不也是神氣滯礙?”

“非也,臣乃是心慌。”

“心慌甚麽?無兵可用,隻須潛心研習兵法,自然就不慌了。”

“臣於破楚之時,每每十餘日不得飽食,倒也無事。而今閑居,體反而愈弱,若逢多事之時,或可無藥而病除。”

“哈哈,果然是心病!多事之時,家國不幸,還是今日承平為好。邀你來,不為別事,乃因封侯一事,群議紛起,想聽你細說諸將之優劣高下。”

劉邦遂將那諸將爭功事,向韓信略述一遍。韓信聽罷,開口便道:“鄂千秋所言極是。甚麽曹參之輩數百人?此等匹夫,天下車載鬥量。”

“諸將固然平平,然……樊噲或堪大用。”

“不過將兵三萬。”

“那灌嬰如何?”

“將兵五萬而已。”

“曹參又如何?”

“或可十萬。”

“你看我今日,可將兵幾何?”

“將兵異於治天下,臣仍不改前之所言:陛下將兵,不過十萬而已。”

“如你,可將兵幾許?”

“如臣,多多益善耳。”

劉邦不禁大笑:“多多益善?如何又為我所擒?”

韓信臉一紅,不由辯道:“陛下不能將兵,然善將將;臣為陛下所擒,便是此故。且陛下之勝出,乃是天授,非人力也。”

劉邦拈須笑道:“此言甚好,‘不能將兵,然善將將’!正是如此。然則……諸將為我出力甚多,終還是不能虧待。”少頃,望住韓信又道,“楚漢爭戰,我數年不與公見麵。待天下既定,隻覺公之銳氣有所減,甚麽‘天授’‘非人力’,這些奉承話,你學來做甚麽?”

“非為恭維,臣唯敬陛下耳。”

劉邦便歎了一聲:“唉!無怪眾臣妒你。眼高於頂,終難立足於群僚。除張良、蕭何以外,諸將那裏,還是要走動走動才好。”

韓信聽得動容,連忙應道:“陛下說得是,容臣改過。”

君臣兩人,又恍似回到漢中時,談起舊事,都唏噓不已。直至朝食時分,劉邦留韓信用過膳,兩人方依依惜別。

韓信於此後,對劉邦所囑也有所留意;然高蹈之氣,一時難改,仍是不願與眾臣交往。

這日,他乘車在市中閑逛,偶過樊噲寓邸前,心中一動,便教禦者停車。下得車來,在門前望望,便對門上閽人道:“你去通報,就說韓信登門拜訪。”

樊噲聞聽韓信來訪,大喜過望,急忙趨出門外,施大禮相迎,口稱:“大王居然肯光臨敝舍,臣何其幸也!”

韓信還禮畢,笑道:“甚麽大王?籠中之鳥耳。無事閑到骨頭痛,今日來貴府坐坐。”

樊噲受寵若驚,忙將韓信迎入上座,敘起舊來。韓信本也無心,隻由著樊噲扯三扯四,講了些漢中拜將時的逸事。

其間有仆役進來,端上兩碗湯汁,其味溫潤,色如琥珀。樊噲拱手笑道:“大王,你來嚐嚐。”

韓信飲之,但覺有股清淡異香,便問:“此是何物?”

“此乃巴蜀之物,以樹葉焙成,名曰‘茶’。臣昔年所率板楯蠻,每日必飲,臣曾試飲之,一飲便成了癮。此物有奇效,可以提神。飲之,閑談至半夜也不倦。”

“我在漢中,亦有所耳聞,原來是這等滋味。”

“敝舍中尚有許多茶葉,願贈大王。”

韓信一擺手,語甚不屑:“不必了。吾雖降爵,但甚安泰,還不至淪為板楯蠻之流!”

樊噲尷尬一笑:“也是也是!大王入都之後,能吃能睡,麵色似也不黃了。”

坐了多時,韓信看樊噲並無長進,依舊粗魯,便覺不耐。想這堂堂漢家,竟用此等人物為丞相,不亦悲夫?如此想來,談興頓消,起身便告辭。

樊噲挽留不住,連連惋惜道:“大王蒞臨,臣生平之榮耀也,何不共嚐春醪,對飲一番再走?然敝舍亦無好酒,隻怕是難合大王之意。”

韓信便道:“樊左相,好意我已心領。謝你講了許多舊事,實是至情。人都是舊時的好,隻是,河焉能倒流?鳥焉能倒飛?倘使有一日,我這頭顱落下,神仙亦不能令我複生了!”

那樊噲聽不明白,隻得幹笑:“大王,你書讀得多,賽過微臣平生所食之鹽。樊某乃莽夫一個,須有人指點,唯願大王常來。”說罷,便跟在韓信身後趨出,恭立於門外相送。

韓信望了望寓邸大門,笑道:“偶一為之,尚可。常來,豈非欲謀反乎?”

樊噲一怔,忍不住冒出一句來:“我那姐夫,不識好歹人,大王請勿多心。”

韓信頓然無語,揮了揮袖,便頭也不回,登車而去。車行至半路,見販夫走卒絡繹於途,相貌皆猥瑣,不由便冷笑一聲:“未料此生,竟然與樊噲之流為伍!”

又過了數日,韓信正在寓邸閑看兵書,忽有閽人來報:“郡守陳豨求見。”

聞聽故人登門,韓信神情便是一振,整了整衣冠,急迎出中庭來。見陳豨英氣依舊,不由大喜,忙上前執手問道:“定陶一別,幾近半年,常輾轉思之,別來可無恙乎?早聞你做了巨鹿郡守,近日又封了陽夏侯,知你可堪大用。今日看你滿臉喜氣,恐又將高升?”

陳豨道:“得大王賞識,陳某方有今日……”

韓信便將手一擺:“就稱將軍吧。”

“哦,自與將軍別,臣亦是無日不係念。日前聞聽雲夢之變,我日夜憂心,幸喜陛下尚不至絕情,將軍得以免禍。今陛下召我回,加我為代相,監督邊備,不日即將赴任,特來告辭。”

“是到劉喜封國去?”

“正是。”

“哼!那田舍翁,百無一用,執戟怕也要拿顛倒了!看來,北地邊備,唯賴你一人了。”

“臣唯盡職而已。”

韓信仰頭想想,欲言又止,隻拽住陳豨之手,在庭院中踱步。如此繞了數匝,忽而就止步,仰天歎道:“天下至苦者,乃無人可與之言也,你是可與之言者乎?我胸中有許多話,要說與你聽。”

陳豨便斂容道:“唯將軍之命是從!”

韓信望住陳豨,雙目如鷹隼,急切道:“公此去代地守邊,非同尋常,正如當年我領兵赴趙。公之所居,為天下精兵麇集之處,公又為陛下所寵信。身居權要,看似風光,然有何可喜?若有人進讒言,誣公舉兵欲叛,陛下必不信;若再進言,陛下必疑之;三進言,陛下必怒而禦駕征討。公所恃之寵信,便似暮氣歸也。旦夕之間,或有大禍臨頭,內外相逼之下,隻怕是無所歸處!”

一席話,說得陳豨額上冒汗:“依將軍所言,臧荼之禍,我也將逃不掉了?”

“正是。那臧荼,無智無謀一武夫也,陛下也要滅之而後快,況乎公乃天下名將,擁兵北地,豈不正是當今之蒙恬嗎?”

陳豨大驚失色道:“如此說,今上就是秦二世,陳某必死無疑了!”

韓信鬆開陳豨之手,又獨自踱了幾步,猛然回轉身道:“我為公之內應,天下可圖也。”

陳豨渾身一顫,當即跪下,拜道:“將軍所言,陳某謹受教。”言畢,起身便告辭。

韓信詫異道:“如何這便走了?且共飲一回,再走不遲。”

陳豨道:“臣雖魯鈍,然亦知事之緩急。天下可徐圖,邊事卻須急圖;否則,頭顱必不保!到那時,欲受將軍一飯,可得乎?”說罷一揖,撩衣便走。

韓信急忙追上兩步,送陳豨至寓邸門外,又囑道:“兵法曰:‘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今日事,莫與人知。”

陳豨翻身上馬,抖了抖韁繩,拋下一句話來:“將軍,你且看吧。”便絕塵而去。

且說劉邦率諸臣在洛陽,應對天下事,不覺便忙過了一冬。春來桃李競放時,方離開洛陽,返回關中。

至櫟陽宮住下,劉邦想那天下已定,朝野都不可再有戾氣,應各有太平良俗。於是,率先尊禮法,五日拜見一回太公,風雨不誤。

劉太公素知此子頑劣,今日竟彬彬有禮,以九五之尊而行孝道,隻覺是在做夢。於是隻得敷衍:你要如何拜,我便如何回,權當兒戲。

如此拜見了三數回,這日,又望見劉邦車駕遠遠而來。此時,有隨身家令[6]烏承祿,忽在身後低聲道:“臣聞天無二日,士無二王。君上雖為子,然卻是人主;太公雖為父,卻是人臣,焉有人主拜人臣之理?如此,漢家還有甚麽威重之名?”

太公聞言,甚覺不安,略一想,便從門後拿起一把掃帚來,灑掃庭院。見劉邦步入,便忙不迭地持帚退後,畢恭畢敬。

劉邦見太公竟又伏地,欲行稽首大禮,不由大驚,急忙上前扶住:“阿翁,這是耍甚麽把戲?老歸老,尚不至昏頭了吧?”

太公便道:“皇帝,人主也。不跪拜可乎?豈能以我而亂天下禮法?”

劉邦便拽著太公衣袖,匆匆入內,邊走邊道:“阿翁,你今日若與我說賣餅,我定當受教;說甚麽天下禮法,你又從何處知曉?你這便如實告之,此乃何人建言?”

太公立時惶恐,結結巴巴道:“乃家……家令烏承祿所言。”

劉邦仰頭大笑:“果不其然!來來,我看看是哪個?”

烏承祿在側聞聽,魂飛魄散,慌忙伏地請罪道:“小人便是。適才妄言,萬望陛下寬恕。”

“起來起來!你哪裏有罪?公所言甚是,早在定陶,我與叔孫博士便有此議。禮法之事,容我請教博士再說。今日,你進了個好言,朕賜你黃金五百斤,今後做不做這家令,都隨你了。”

烏承祿喜出望外,連忙叩首謝恩。

當日劉邦問安返回,便立召叔孫通入宮,提起拜見太公事,詢之有何良策。

叔孫通熟知《周禮》《儀禮》,於此早就想好,脫口便道:“漢家既已定天下,便要循個禮法,否則何以統百官?何以諧萬民?尤不可諸事從權,無所敬畏,致使官不知禁,民不知禮,漸漸便沒了天下的樣子。”

“言之有理。博士請指點,朕可有何不合禮法之處?”

“有!陛下在豐邑,本名為‘季’;分封之後,易名為‘邦’,‘季’便應作字。舊部因避你名諱,可稱你作劉季,陛下則萬不可自稱劉季了。”

“哦?這一節,朕倒是疏忽了,受教受教。我劉……邦,也有個堂堂正正的字了。做皇帝,實在不易,小戶人家做得,朕反而做不得了。請博士教我:朕欲拜謁阿翁,如何能拜得名正言順?”

“別無他途,‘必也正名乎’。想那秦始皇登基之後,曾追尊其父莊襄王,號為太上皇。臣以為此號甚好,堂而皇之,陛下不如效仿之,也尊太公為太上皇。如此,君臣父子有序,陛下再向太公問安,於禮便不相悖了。”

劉邦仰頭想想,不由大笑:“養個儒生,倒也有用,就如此吧。隻是……便宜了我那鄉下阿翁。那莊襄王,是在黃泉下受的追尊;我這阿翁,卻是活著得了個太上皇做!”

後至本年夏五月,果然就有詔下,稱:

人之至親,莫親於父子,故父有天下傳歸於子,子有天下尊歸於父,此人道之極也。此前天下大亂,兵戈並起,萬民苦殃,朕親披堅執銳,自率士卒,犯危難,平暴亂,立諸侯,偃兵息民,天下大安,此皆太公之教訓也。諸王、列侯、將軍、群卿、大夫已尊朕為皇帝,而太公未有號,今應尊太公曰太上皇。

下詔之日,劉邦親捧詔書,登太公之門,叩拜之後,雙手呈上。劉太公問清緣由,隻道:“我不看,你讀與我聽就好。”

劉邦便朗聲誦讀一遍。

劉太公閉目聽罷,又道:“你再讀一遍。”

劉邦再誦讀一遍,劉太公方睜開眼,接過詔書瞄了瞄,道:“我兒當了皇帝,文采也好了許多!阿翁聽明白了:皆因小兒做了皇帝,便不能有個白衣老父,故而賜了個名號,才配做你阿翁。隻可憐你那已故的嫡母,沒福氣做那太上皇後!然則你說你的,我還是我。阿翁向以沽販養家,從未教訓你甚麽‘披堅執銳’,倒是教訓過你不事生產,於家事無補。你得了這天下,我半分功勞也無,故不敢與你共享,唯願長得安閑,不再有下油鑊之厄。”

劉邦連連頷首:“阿翁畢竟明事理。”

“想我昔日在豐邑,鬥雞走狗,何等自在!自你做了沛公,便尊了我一個‘太公’,今又要加封太上皇。日後,隻怕說也說不得,笑也笑不得,讓我活活坐囚籠。”

“兒又何嚐不是?哪裏還敢呼朋喚友去賒酒?阿翁,做了這太上皇,便是天下一等的尊榮,任性不得了。”

太公將詔書置於一旁,拈須道:“如今我為太上皇,有事要問皇帝,可否?”

劉邦恭謹答道:“無不可。”

“你長兄劉伯早亡,尚有長嫂、侄兒在。你日前封劉氏子弟四人為王,連族親劉賈都封到了,如何獨獨忘了你親侄劉信?”

“阿翁,兒非敢忘之也,隻因其母太不厚道。”

“哦?你那長嫂如何得罪了你?”

“兒未發跡時,因小事被官府追緝,躲避之中,時與諸友赴長嫂家就食。那長嫂,厭惡我白食,某日見我與諸友至,便假作羹飯已盡,刮鍋鏗鏗作響!諸友聽到,以為無飯,便都掉頭散去。我之顏麵,掃地以盡!待諸友走後,我再返身去看,原來鍋中尚有羹飯。這長嫂,竟視小叔為乞丐,豈不可恨?”

劉太公聽得哈哈大笑:“有這等事,如何我未曾聞?”

“當年不舍一飯,今日卻欲封侯乎?人心世態,怎的就貪婪若此?早年劉季,今已據有天下,何處不是我食邑?不再差老嫂一鍋羹飯了。”

劉太公便拱手道:“我兒,舊日之事,何必再提起?你肯賞親老子的臉,送我這個太上皇做,何不也賞你侄兒一個臉麵?”

劉邦負手望天,想了一想,方回身道:“也罷!便封劉信一個縣侯吧。至於名號,待我問過陳平再議。”

越日,朝中便有詔下,封劉信為羹頡侯,封地在舒縣與龍舒縣兩地[7]。此號中的“頡”字,後世有大儒訓其讀為“戛(jiá)”。戛,敲擊也,故而這“羹頡侯”就是“刮鍋侯”之意。

此詔書頒下,劉太公見是羹頡侯,不解其意,問了烏承祿方知奧妙,便哭笑不得:“豎子,家醜不可外揚乎?”隻得喚了劉信來,溫言勸道,“你這叔父,顛三倒四!勿與他計較,且偕母去就國,好生做你的‘戛戛侯’。”

劉太公隻歎息道:“徒然為天下第一父,反不如往日鄉居了。”

“何出此言?”

“如此深宮,門禁森嚴,何如在豐邑逍遙?宮中不過是個名堂好,整日坐臥起居,不出三十步,不是囚籠又是甚麽?你有沛縣舊友,隨時可晤,雖不能在泗水亭飲酒,卻能在這宮裏飲酒。乃翁也欲尋舊友飲酒,可得乎?”

“原來如此!然此事不可。阿翁貴為太上皇,欲歸鄉裏,恐隻能在夢中耳。”

“莫非,乃翁要囚死在此?”

“也未必!阿翁既如此思鄉,容兒另謀計策,或可變通。”

拜罷太公歸來,劉邦便喚了幾個涓人來,命去民間尋一能工巧匠來。不數日,便覓得一巧匠,名喚吳寬。

劉邦將吳寬宣進宮,麵授機宜,如此這般。那吳寬心思機巧,當即會意,領了出差文牘,便單騎急赴豐邑。

到得豐邑,找到三老、嗇夫,出示了中涓發給的文牘。鄉官們見了,不敢怠慢,帶領吳寬走門串巷,將那豐邑百戶人家描繪成圖。其田園屋舍,雞塒狗竇,皆纖毫畢現,無一遺漏。

忙碌了一月餘,吳寬攜圖歸來。劉邦看過,見無一不是舊時景象,不由心花怒放,便命吳寬在故秦的驪邑地方,平地造起一座“豐邑”來。

櫟陽縣衙接到詔旨,忙調集民夫,日夜趕工。不數月,便在始皇陵北二十裏處,造起了惟妙惟肖的一座新“豐邑”。

完工之後,劉邦遣人赴豐邑,將那鄉鄰千餘人,連同雞犬、箱籠、被蓋等盡皆遷往新邑。

各家父老、婦孺長途跋涉,到得新邑一看,不由大驚:那竹籬茅舍,田園樹木,竟與自家的一模一樣。雞犬認戶,人識其家,各自都歡歡喜喜進了門。當晚,家家便炊煙四起,過起了日子來。頑童們當街嬉鬧,竟沒有一個迷路的。

卻說櫟陽宮內,這日一大早,劉邦身著常服,帶了夏侯嬰,來請太公外出一遊。太公隻是懶懶道:“又是邀我去那上林苑!荒山野水,有何可看?”

劉邦竊笑道:“今日遊行,必令阿翁眼界一新。”

太公拗不過,隻得喚了烏承祿一道,登車隨行。出了宮門,望見田園寥廓,草木葳蕤,不覺就是一陣愴楚,險些落下淚來。

劉邦也不言語,隻催著夏侯嬰驅車疾行,趕了一天路,至日暮時分,來到新邑。劉太公憑軾一望,頓覺恍惚:“季兒,如何一日便到了豐邑?”

下得車來,隻見街巷與豐邑一般無二,尋路而進,竟然找到了中陽裏老宅!太公見門扉洞開,便急急搶入,環視那灶間柴房,無不熟悉;案幾箱櫃,盡為舊物。當下便呆住了,幾欲暈厥,烏承祿在旁連忙扶住。

太公不禁老淚縱橫,都一一寒暄過,方問劉邦道:“今朝是在夢中乎?”

劉邦這才微微一笑,道:“聞阿翁在宮中時有愁悶,兒心中不忍,便於驪山之下擇地,起造故邑一座,又將那豐邑鄉鄰遷來。人生在世,最愜意者,莫如景物如昨,阿翁可在此久住了。”

太公聞言,抓住眾鄉鄰之手不放,禁不住號啕大哭。眾人亦是悲喜交集,連忙勸慰,又邀太公一行到鄰家飲酒。

劉邦陪老父至隔壁院中坐下,向鄰家翁嫗拱手道:“太公居此,便是無憂,要多多拜托父老了。”

諸鄉鄰爭相道:“放心放心!皇帝阿翁做我鄰居,我等焉能不敬?”

劉邦又道:“方才路過鴻門舊地,想起當初情形,身上尚有冷汗。蒙上蒼垂顧,致項王覆亡,我劉季得了天下,否則鄉鄰也必受拖累。今無以回報,唯願各位多福。待太子長成,我將天下托付於他,也來此處棲息,做個太上皇。”

劉太公瞥一眼劉邦,故意板起臉道:“休想!你欲償此願,也須待我入土之後。”

眾鄉鄰聞太公戲言,皆大笑不止。

當夜痛飲盡歡,劉邦與夏侯嬰便告辭,去了館驛,留烏承祿陪太公在“家”中宿夜。次日,宮中又有車駕至,將李氏及一應物件送至,太公夫婦便在新邑長居,呼朋嚐酒,朝夕言笑,過起了好日子。

後劉太公駕崩,劉邦便將驪邑改名為“新豐”[8],以為紀念,亦為後世留下了一個“雞犬識新豐”的成語。

入夏之後,關中盛暑,平野可見白氣蒸騰;人在屋中,動輒汗流浹背。劉邦覺內外無事,慮及百官辛苦,便也放鬆了朝政。朝會並無定時,儀禮也盡量從簡,隻每隔三五日便在宮內一宴,安撫眾臣。

然眾功臣驟成新貴,隻道是賣命八年,竟換來這萬世勳祿,何其幸也,便都驕縱不可一世。入宮赴宴,全無規矩。飲宴時論及往事,皆大言自誇,彼此爭功,鬧得滿堂喧聲鼎沸。更在那酒酣耳熱時,拔劍起舞,擊柱狂呼,直如鄉間莽夫。

劉邦看著厭惡,欲加斥責,又礙於漢家已罷秦法,不便管束過苛,也隻能蹙額而已。

博士叔孫通在旁看得清楚,知進言時機已到,便於次日入宮求見。劉邦聞報,心中一動,急召老夫子入內。

見叔孫通進來,劉邦便笑:“稷嗣君,封了你這名號,已有年餘。此號為張良所擬,朕倒一直不明,其奧妙何在?”

叔孫通答道:“回陛下,稷乃齊都臨淄城之西門。早年田氏代齊後,齊威王曾於稷門外設置學宮,號為稷下學宮,曾聚賢士千人,坐而論道。”

“哦?來頭不小,不知有幾位是天下聞名的?”

“好了好了,先生不要點名了,這子那子,朕哪裏記得住?我隻問你:這上千賢人,齊威王如何待之?”

“諸子隻一心向學,既無官職,亦無言責,尤其有上賢七十六人,特授給上大夫之祿,然亦是無須治事。”

劉邦不禁睜大眼睛:“那就是白養著了?”

叔孫通頷首道:“正是,故而稷下學宮,可稱史上第一。當其時,臨淄城匯集百家,極一時之盛,助齊威王成就了平生霸業。”

劉邦這才大悟:“原來如此!這個張良,瞞了我這許多時日。原來‘稷嗣君’之意,乃是寄予叔孫公厚望,隻望你承稷下學風。然漢家錢糧甚少,白養恁多賢士,怕是吃力,暫且先白養你一人吧。今日你來求見,又有何事?”

“吾輩儒生,手不能縛雞,難與陛下攻伐進取,然可與陛下守成。現天下已定,便須重整朝儀,若朝儀不肅,朝中尊卑混雜,呼喝連天,那陛下還算甚麽天子?臣願前往魯地,征集儒生來都中,與臣之弟子一道,為群臣開啟朝儀。”

“欲起朝儀?先生,稽首叩拜,殿上弄來弄去的,煩不煩呀?”

“臣聞五帝不同樂,三王不同禮,漢家方興,合於時世人情即可。那上古夏商周三代之禮亦是各不同,臣可以采上古之禮,與秦禮雜用,總教這漢家之禮,簡便好用就是。”

劉邦大喜道:“好一個叔孫公!朕看得明白,臣下善諛,自是常例,然無一個如你,處處能撓到朕的癢處。朕這便為你寫一道手諭,擇日赴魯,去網羅高人。隻是這炎天暑日的,先生須多保重。”

叔孫通領命,次日便啟程赴魯地,到了臨淄住下,四下裏探訪,果然尋到了三十餘位儒生。

這日,叔孫通將三十餘人延至館驛,圍坐於槐樹下,講明了來意。那班儒生半世苦讀,多無上進之途,隻與沽販腳夫等為伍,潦倒不堪。忽聞天子招賢,可入朝效力,無異於一步登天,都喜不自勝,慶幸多年的“錐刺股”未白費,今朝終獲報償。

為首一老者須發皆白,顫顫立起,向叔孫通揖道:“公之大名,遍於齊魯。今富貴不忘布衣,不啻令我輩再生。臣老朽,幸未死於戰亂,得為新天子效力,榮莫大焉。”

眾儒生也紛紛拱手拜道:“叔孫先生,實乃漢家儒宗。”

叔孫通含笑受之,正欲答謝,忽見座中有兩人拂袖而起。其中一位年少者高聲道:“公之好意,我二人實不能領。適才有人稱,公為漢家儒宗,大謬矣!察公之既往,先事始皇,始皇崩,又事二世;二世危殆,又降項梁;項梁薨,又事項羽,至彭城一戰,方轉投漢家。若是儒宗,豈能百變若此?”

兩人話音高亢,驚起樹上鴉雀亂飛。座中諸儒聽了,皆遽然變色。那叔孫通臉色,亦是由白轉紅,拱手道:“二位之言,在下謹受教。叔孫不幸,生逢秦末,身世有如轉蓬,頻換主上,恐非吾一人之過也。況且見賢思齊,乃儒家之德,叔孫謹守之,輾轉投漢,不知有何過錯?”

那年少者便冷笑:“公貪戀富貴,不能效伯夷、叔齊,所起之禮樂,怕也是反複小人之禮樂。”

年長者更厲聲道:“公之所為,不合古製,我不能隨行。公請自去,勿來汙我!”言畢,拉了那年少者,便昂然出門而去。

叔孫通倒也不惱,望二人背影,搖搖頭笑道:“爾輩真鄙儒也,不知時變。”

座中諸儒見叔孫通尷尬,都紛紛道:“公莫氣惱!知時變,通古今,當世之儒無有如公者。”

叔孫通連忙擺手道:“諸君休要謬讚了。適才兩人曾言,我本無長技,唯擅麵諛耳。諸君若再誇讚,豈非抬舉佞幸之徒了?”

座中遂有一人高聲道:“遇明主,即便麵諛,亦無不可。”

叔孫通聞言,朗聲大笑:“此理……隻可意會,不可言說,不可言說呀!諸君且去收拾行裝吧。”

待叔孫通與所征三十餘人,跋涉千裏至櫟陽後,與其弟子百餘人會合,一時名聲大震。諸生將那周禮秦儀反複掂量,擇其要者,開列明白,製成一套朝儀。叔孫通看了,又用心揣摩劉邦好惡,略加刪削,這才敲定。

待初秋稍涼,一行百餘人便赴櫟陽城外南郊,選了一方場地,遍插竹竿,係以棉線,以為進退標記。又去農家索來許多茅草,紮成草人,各個高矮不等,權作臣吏尊卑之位。這一番操演,史書上有載,名為“綿蕞習儀”。

眾儒生操演於豔陽下,進退行止,忙個不停,引得四周農夫都來看稀奇。那叔孫通早先在秦庭,是見過世麵的,此時便扮作中涓,發號施令,引導眾人讚拜。操演了旬日,漸漸有了模樣。十日後,叔孫通命眾儒生演習,自上朝至罷朝,如是三回,分毫不差,當下就大喜,返身去向劉邦複命了。

劉邦聞稟,大感欣悅,道:“想那秦始皇坑儒時,也不過有儒生四百六十名。始皇自作孽,不知愛惜讀書人,活該國滅。我漢家定鼎,尚未及兩年,招攬儒生便已過百。待天下複蘇,養儒生千名充門麵,亦無不可。”

叔孫通便道:“天下安寧,儒生方有可為,遠不止充門麵而已。”

“回稟陛下,請選文吏數十人,交予臣下,同赴郊外演練,務求熟記於心,以便傳授群臣。待文吏練習熟了,再請百官前來觀看。”

“此事易耳,就命隨何去辦吧。”

隔日,九卿各衙署果然調來文吏數十人,連同衛尉麾下郎衛一隊,隨著叔孫通來至郊外,與諸生一道操演。不料,所調文武吏員,皆起自草莽,插禾割稻尚可,演習這斯文之禮,頗覺吃力。叔孫通喊得喉嚨嘶啞,操演了足有月餘,方稍稍合於儀注。

叔孫通看了,雖心有不滿,然好歹有了個模樣,聊勝於無。便上朝複命,請劉邦親往檢視。

這日天氣好,劉邦便偕了陳平、隨何兩人,親赴南郊察看。來至曠野,涓人張開傘蓋,劉邦獨坐於茵席之上,陳平、隨何侍立於後。抬眼看去,見那文吏數十人,早已在場中列隊等候。

叔孫通便上前,啟奏道:“陛下恕罪,容小臣暫且扮作皇帝,眾文吏扮作群臣,演習一回,陛下可試觀之。”

劉邦望望陳平、隨何,忍不住大笑,便對叔孫通道:“好好!漢家儀禮,將要傳於萬世,起首便不能敷衍。今日,先生你就做個皇帝;我在這裏,看誰敢不聽命?”

叔孫通得了諭令,便振起喉嚨,發號施令。那一眾文吏,隨口令進退伏拜。依次而行,端然有大雅之風。劉邦直盯盯地看了半晌,忽然拊掌叫道:“此易耳,吾也能為之。”

說罷便起身,對叔孫通道了一聲:“可矣!先生有功。”便率眾人告辭。回到宮中,即喚來九卿、諸將、各衙要員,麵諭了一番。命眾臣盡去南郊觀看,熟習儀禮,待十月歲首起,上朝時,務必依禮而行,不得犯禁。

樊噲不耐這番囉唆,氣鼓鼓道:“半生打殺,今朝卻要學做倡優!”

劉邦聞之,勃然變色:“天下已無事,還念念於打殺;你要打殺的,莫非就是我了?”

樊噲聞劉邦出此言,不禁愕然,臉便忽地漲紅。

隨何見不是事,連忙高聲道:“各位重臣,請移步南郊。叔孫先生為起儀禮,日夜操勞,殊為不易。演練才不過一月,竟曬得如羅刹[9]人了。”

眾臣哈哈一笑,也不等劉邦發話,便散了朝,都往南郊去觀禮了。劉邦見此,唯有一笑了之。

[1].關內侯,爵位名。秦漢時置,位於列侯之次。有其號,無國邑,但封有食邑若幹戶,多賜給有軍功者。

[2].古人席地而坐,入室須脫鞋;公卿大臣皆佩劍,上殿則不得佩劍。劍履上殿,即是允許穿鞋佩劍上殿。另,古時臣子見君主須“趨”,即快步走。入朝不趨,是指上朝可無須快步走。這兩項,乃是君主對臣子的極大優遇。

[4].禦史大夫,官名。掌監察百官、代皇帝受百官奏事、管理圖冊典籍、起草詔命文書等。西漢時,禦史大夫與丞相、太尉合稱“三公”,相當於副丞相。

[5].象雄國,古代橫跨中亞地區及青藏高原的一個大國。

[6].漢代皇家屬官,主管家事,諸侯國亦設此職。後世則僅有太子家令。

[7].舒縣、龍舒縣,原為西周之舒國,秦時屬九江郡。漢王四年(前203)起置兩縣,即今安徽省舒城縣。

[8].新豐,即今西安市臨潼區新豐街道。今轄區內有項王營、鴻門宴遺址等景點。

[9].先秦兩漢時,相傳海上有“羅刹國”,係食人的“羅刹鬼”聚居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