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燕王肇禍起北疆

高帝五年(前202年)七月,暑熱正酣。關中櫟陽城裏,九卿各衙署分派好屋舍,正在忙亂間。百官往來於途,汗流如注,隻恐事有遺漏。

劉邦在櫟陽宮中,見群臣忙碌,反倒平靜下來,想著天下從此可無事了,心中便暗喜。卻不料,從趙王張敖處,忽有使者飛騎而來,呈上一份急報。劉邦正在用飯,心想張敖豎子能有什麽急事,便懶得拆開。又吃了兩口,心中忽然一動:“莫不是趙地有邊警,匈奴來犯?”想著,便急急拆開來看。

隻見張敖書信,隻寥寥數字,卻是字字驚人:“燕王臧荼反。”

劉邦驚得一仰,險些將食案上的盤盞打翻。再去看那附件,原是燕相國溫疥寫來的密函,稱:海內風傳齊王田橫自戕之事,傳至燕地,燕王左右甚恐,皆欲反,群起慫恿燕王起事。初,燕王未允,後見秋熟將至,軍糧將無虞,便允眾人於八月起兵。自此,薊城(今北京市)每日熙來攘往,不逞之徒紛紛蟻附,公然倡反。

看到此,劉邦脫口而出:“小兒也想吞天乎?”於是飯也不吃了,離座而起,急呼,“速傳陳平來!”

待陳平進宮,劉邦便將密報遞與他看。陳平看過,亦是迷惑:“陛下並未疑燕王,他為何要反?”

劉邦眯眼想想,自語道:“莫非也想爭個皇帝做做?”

陳平遂於屋中踱步良久,才道:“弑主之人,必反複無常,不可以常理衡之。昔年武臣為趙王,封部將韓廣為燕王,臧荼不過是韓廣屬下一將軍耳,隻因曾隨項王救趙,又入關中,得項王器重,日漸坐大。此人命好,卻是容不得舊主,將主公韓廣逐走,稱霸燕地,終得封了燕王。可憐韓廣隻封得個遼東王,旋又為臧荼所殺。今日之變,正合臧荼本性,不過舊戲重演而已。”

劉邦仍不解:“臧荼一少年將軍,僥幸得諸侯王做,仍不知足;可見天下之大,蠢人何其多也!倒是那溫疥,同是少年將軍,年前南來廣武山一回,便知漢家之恩,今日有此密報。”

“陛下,溫疥去年率燕兵南下助我,臣觀他相貌舉止,十分忠厚。用他為燕相,實為陛下識人。”

“那是!馭下之道,不過幾句溫言軟語而已。去年秋八月,溫疥帶兵南來,朕見他忠厚本分,便有意籠絡,於廣武山老營,曾傳見過數次。”

提及廣武山,陳平便猛一拍額頭:“陛下,臣知臧荼為何要反了!”

“嗯?”劉邦止住踱步,回頭以目視之。

“陛下去年在廣武山澗,與項王隔澗相對,曆數項王十大罪,將他罵成了啞巴。軍中將士,無不拍掌稱快,將這十罪狀倒背如流。”

“那又如何?”

“其中第七罪,陛下是如何說的?”

“哦?……朕倒是記不得了。”

“微臣帳下衛卒都能記誦,是謂‘項王帳下諸將,封王皆在善地,而徙逐舊主,令臣子爭相叛逆,罪之七也’。想那項王在戲水分封後,新王放逐舊主的,多矣;然將舊主逐離而弑之的,唯臧荼一人。此言傳至燕地,那臧荼應做何想?”

劉邦便也一拍額頭:“原來如此!”

“那臧荼雖已歸漢,然也知陛下厭惡弑主之臣,心下必不安。今見田橫暴死,焉有不生疑心之理?燕地雄踞於北,背倚遼東,遠勝陛下當日之芒碭山,故而此豎子敢反。”

劉邦便大笑:“陳平兄高見。臧荼,狐兔耳,自尋死路罷了。倒是你陳平若有反意,或有幾分勝算,隻可惜你韜略滿腹,卻僅存敢盜嫂之心而已。”

陳平臉一紅,慌忙道:“沒有沒有!陛下不可玩笑。諸侯謀逆,此例不可開。一王作亂,天下又將分崩,請速遣曹參、灌嬰諸將,前往討平。”

“唉,談何容易!曹參在齊,不可輕動。其餘諸將,何人可統兵討敵?舉目海內,唯楚王韓信而已,然韓信擅留鍾離眛一事,尚未查明,如何還敢用他掌兵?”

“如此……臣亦是無計了。”

“愛卿急的甚?朕不是在此嗎?”

陳平驚道:“陛下莫非要親征?”

劉邦整一整衣冠,徐徐道:“正是。昔日韓信謂我:將兵不過十萬而已。明日,朕即點近畿內外五萬兵,赴那薊城走一趟。你且去擬討逆詔書吧。隻可惜,朕那柄神劍,早化作了犁鏵。看來,掌天下之柄還須握上劍柄呀!我還是信了那些腐儒的話,太仁慈了些。”

陳平卻還是猶疑:“話雖如此,然陛下為萬乘之尊,恐還是不宜輕動。”

“陳平兄,項王已成枯骨,如何你還是這般喪膽模樣?朕也不用你隨駕,你隻在這關中,等我擒回臧荼吧。”

越日,討逆詔令一下,劉邦即命盧綰、王恬啟挑選內外銳卒五萬。如此半月之後,人馬披甲,萬事齊備,劉邦便留了太子監國,命陳平與樊噲輔之,自率夏侯嬰、灌嬰、酈商等一幹武將出征。

自滅楚半年來,劉邦未嚐挽弓矢,今重登戎車,頓覺豪情複起,每日隻督大軍疾行,不覺勞苦。經洛陽至邯鄲,又收了陳豨、張蒼從代地帶來的人馬,聲勢大壯,直撲燕地。

卻說那臧荼雖有反意,卻隻顧放言泄憤,並未有南下擊漢的布置。如此一月過去,其長子、燕太子臧衍見不是事,慌忙勸諫:“欲反,須得籌措糧草兵器。如此日日鼓噪,事機已泄,還反得成嗎?”

臧荼隻是不聽:“小兒懂甚麽?乃翁早年從陳勝王,你尚年幼,焉知事在人為?今日鼓噪,便是惑亂他漢家人心。漢王近來欺人太甚,不出三月,那英布、彭越,連同韓信等人,必隨大勢反之。”

臧衍見阿翁固執,知事不可為,歎息數聲,隻得自去準備後路了。

這日,忽聞劉邦親征,自洛陽發大軍犯境,天下卻並未**,臧荼便有些心慌,權衡利害,竟想舍卻這燕王不做,親往劉邦駕前剖白,以求寬恕。左右大急,苦諫道:“漢王前已滅魏王豹,後又逼死田橫;今舉大軍前來,大王欲僥幸脫罪乎?”

臧荼雖是魯莽武夫,然亦察知劉邦今番前來,必是存滅燕之心,便想到與其作籠中困獸,還不如以傾國之力一戰,或能引動天下響應。遂下詔至各部,招兵買馬,索性亮出了反幟。他在燕地經營多年,各城邑均養有死士,聞命即向薊城聚攏。

然此前的鼓噪,徒費時日,早已失了先機,倉促間籌措軍械糧草不繼,那漢軍便已跨趙境而來,攻城破邑,勢如破竹。

臧荼見沒了退路,隻得集起薊城丁壯迎戰。他檢點手下人馬,堪堪有五六萬之眾,似可一搏。於是換了戎裝,來至演兵場,見遍野藍旗之下,人頭湧動,矛戈如林,亦頗有聲勢。於是登車大呼道:“漢王劉季,反複小人也,負我燕人助漢之恩,妄稱天子,興兵犯境。當此際,燕地軍民進亦是死,退亦是死,不若舍了命,與他搏個你輸我贏。”

眾軍便應道:“願從大王之命。”

臧荼見士氣可用,不禁淚湧,又道:“我本燕人,偶逢秦末大亂,方得此位。某雖不才,然主燕九年以來,厚待父老,自秦亡至楚漢互爭,燕地皆無兵燹之苦。今天下已定,卻有漢兵前來荼毒燕民,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眾軍皆呼道:“不可忍!”

臧荼便將佩劍掣出,對眾軍道:“自古燕人多奇士,勝有樂毅,敗有荊軻,豈為外人所欺?臧某跟從陳勝王舉義,起自卒長,得燕民愛戴,稱王道孤至今,豈能忍見燕地淪喪?今欲與諸君同死,不使薊城遭兵火之災。吾燕人,絕非貪生怕死輩,即是怒對始皇帝亦不懼,況乎那沛縣亭長?目下秋高馬肥,正好用兵,劉季願將頭顱交予燕人,吾何由拒之?且以這刀劍說話好了!”

這番話,說得眾燕兵血脈僨張,舉戟狂呼,皆誓言殺賊。臧荼見軍威已壯,反意更盛,再無半分猶疑。誓師畢,便率部眾浩**出城,一路南下。

行至故燕國的下都易城(今河北省雄縣),忽遇斥候奔回急報,稱漢軍前鋒已距此不遠。臧荼便下令止軍,踞關而守,隻待漢軍前來。

原來,在易城之西,有一險隘,乃“太行八陘”之蒲陰陘,穿紫荊山而過,後世稱紫荊關的便是。此城所倚之地勢,山巒起伏,險峻無比。漢軍若想北上取薊城,必從此處過。扼守易城,便是燕軍此時的要務。

這日,臧荼率左右,登上易城黃金台[1]舊跡。見故台雖經八十載風雨,仍巍峨如故,虎視天南,便謂左右道:“有此台在,孤王即有立足處。昔劉季芒碭為寇時,我便是堂堂燕將;今劉季翻作天子,反倒要逼我為寇了!”

燕太子臧衍在側,苦笑道:“今昔異時,豈可同論?阿翁欲效劉季斬蛇乎?”

此時,有那善諛之臣便道:“大王,彼之芒碭山,土丘而已,豈如我紫荊雄關,可當萬夫?”

臧荼遂大笑:“然也。他劉季小覷燕人。想那荊軻擊築[2]悲歌之地,便在此隘之南,古之遺風,迄今不絕。昔荊軻一人,尚敢刺秦,況乎燕人萬眾同心?”

眾人聞此豪言,都攘臂喊好,恨不能立即就下城去砍殺一番。

時入秋九月,城上值守燕軍便望見遠遠有塵頭大起。大隊漢軍源源而至,距城十餘裏,便止軍不前,安下了營寨。

臧荼聞報,急忙登城察看。見漢軍並不多,且不來圍城,安營之處,乃是易下一塊少見的平坦之地,便笑道:“那劉季與項王戰,屢戰不勝,有何統軍之才?今日來犯,也隻敢遠遠下寨。彼兵遠來,路上必勞頓不堪,明日我軍即傾城而出,一舉滅之。”

那燕相溫疥在側,卻有另一番打算,此時便請命道:“臣溫疥與大王生死與共,明日願率一部,留守關上,為大王後援。若我軍勝,則臣率部追擊;若我軍萬一不利,則開關接應,可保萬無一失。”

臧荼不疑有他,大喜道:“相國謀事老成,有你在關上,孤王後顧無憂矣。殺敗他一陣,挫他威風,便可守住蒲陰陘三月不破,屆時天下必亂。”

溫疥心中暗笑,隻裝作慷慨應命,自去提點兵馬了。

次日晨,隻聞一陣驚天鼓響,城門大開,有燕兵蜂擁而出,皆攘臂喧呼,震耳欲聾。一路呐喊奔湧,疾行至易下平坦處,列好了陣。這數萬燕軍,看似氣壯,然皆是匆促集齊,故軍械多不全,其中還雜有民間丁壯,隻拿著木棍糞叉之類,亂哄哄的勉強成陣。

此時,臧荼乘戎輅車馳至陣前,一麵藍色大纛高懸於頂,迎風獵獵。眾燕軍望見,一片歡呼,將那長戟擊盾,如山呼海嘯,隻待漢軍出來,好盡情砍殺。

再看那邊廂,漢軍大營柵門緊閉,全無聲息,似無人看守一般。

臧荼耐不住,手撐車軾,大喝了一聲:“劉季何在,還不前來送死?”

話音剛落,隻聞漢營內一陣鼓聲驟響,轉眼間柵門大開,無數漢兵如潮水般湧出,分為戰車、弩手、步騎三隊,各個旗甲鮮明,氣壯如虎,一路聲聲低吼,疾行如風,開始布陣。此來之漢軍,皆為洛陽近畿精兵,訓練有素,頃刻間便各自站好了位,與燕軍在十數丈之外對圓了陣。

兩軍此時,便如兩巨獸,咫尺相對,喘息之氣可拂麵。晨風清寒之中,隱隱似能嗅到血腥氣!

那燕地軍民,在秦亡時並未經大戰。唯有年長者,尚能記憶王翦在易水大破燕軍的情景。見眼前漢軍亦是黑旗黑甲,活脫如秦軍再生一般,燕陣中便起了一陣**。年幼者初次上陣,已被這氣勢嚇住;年長者則憶起當年,也甚是惶悚。燕軍陣中,便如風中之草,一派搖曳不定。

臧荼到底是經過戰陣的,並不畏懼,對眾軍大呼道:“漢軍人少,何懼之有?”

燕軍眾卒聞之,精神才稍振,複又穩住了陣腳。

此時,漢營中又是一通震耳鼓響,似風雲遽變,驟雨將至。鼓聲中,眾郎衛簇擁著一輛黃蓋戎輅車,疾馳而出。看那黃蓋下,正是當今皇帝劉邦。隻見劉邦挺立於車上,身披精甲,頭戴皮弁,額頂一簇團花耀目,身旁簇擁一片黃鉞,宛若天神下凡。漢軍見之,更是膽壯,全軍連呼三聲“萬歲”,如驚濤乍起,直拍雲霄。那燕軍諸將士,則從未見過天子威儀,今日見到,無不驚異;有那看得眼花的,竟然驚歎起來。

待那黃蓋車在陣前停住,劉邦便厲聲喝道:“臧荼小兒,這便是你的謁見禮嗎?”

見劉邦擺足了天子架勢,臧荼心內更是不忿,應道:“正是臧荼迎候!我道是何人?原是劉季親臨戰陣。天子不在洛陽,卻戎裝而來,臧某無乃在夢中乎?”

“小兒,封你為燕王,卻如何要反?”

“甚麽話?我這燕王,係當年從項王入關而得,與你何幹?我倒要問你,今興兵來犯,究竟為何?”

“不為他事,朕隻為教訓小兒而來。漢家滅楚,為天下民心所向,功成各有分封。我這皇帝,也不是憑武功搶得,乃是諸王推舉,你臧荼也是聯名勸進的一個,曾幾何時,便想賴賬嗎?封疆守土,應是諸侯本分,何獨獨你臧荼不服?”

臧荼便也不再理論,掣劍在手道:“我臧荼服,然此物不服!即是此物服,吾燕人亦不服!”

劉邦便冷笑:“誑話!燕人多福,秦末僅稍有兵燹。如何天下已定,倒要陪著你來打仗了?”

臧荼回駁道:“劉季,這話要拿來問你。你做了皇帝,頭一件事,便是來伐我燕人,無乃秦始皇再世乎?吾燕國,乃武王苗裔,立國九百年,破齊抗秦,從無屈膝俯首之舉,今番與你漢家再較量一回,又算得了甚麽?來來,不說甚麽皇帝諸侯了,你便是沛公,我便是燕將,今日以劍戟分個高下,可乎?”

劉邦朝前望了一眼,見千山葉黃,峰巒竟如銅鑄,頓生出許多感慨來,緩緩道:“燕王,貴鄉如此河山,何其壯偉,你心尚有不足哉?念及你曾助我滅楚,容你再思忖片時。今日天下,瘡痍未愈,民皆厭聞戰聲,何人還肯為你這狂徒賣命?若你有悔意,不妨陣前便降了,朕可保你榮華依舊。”

臧荼輕蔑一笑,譏嘲道:“事已至此,巧言有何益?那魏王豹可再生乎?田橫可再生乎?諸侯不死盡,你劉季豈肯罷休?臧某雖愚,早也已看透:世事更替,不過是死了個始皇帝,又來個劉皇帝。”

劉邦叱道:“民思靜時,你偏要動;不智若此,安敢論天下事?你今不出城便罷,出得城來,便是回不去了。”說罷,便朝夏侯嬰揮了揮手。

夏侯嬰在側為驂乘,早已等候多時,此刻便掣出一麵紅旗來,朝四邊山上晃了幾晃。

說時遲那時快,四麵山中猛然殺聲四起,酈商、陳豨、張蒼等將,各率萬餘伏兵,從山上奔湧而下。黃葉遍布的山路上,霎時就如長河決堤,百股黑流,奔竄而出,其勢鋪天蓋地,任他前麵有幾多鹿砦、矛戟,都將席卷而去。

臧荼還道劉邦僅有萬餘人,此時見滿山遍野皆是黑甲兵,不由得怔住。燕軍中,有人欲掉頭應付伏兵,亦有人想朝前衝去,陣形立陷混亂。眾燕軍從未見過這等陣勢,前軍竟有人掉頭便逃。

臧荼正待喝止,忽見身後城門大開,擁出了一彪人馬來。定睛細看,原是溫疥率相府親隨,從城中衝出來,直撲向戎輅車,一麵疾呼道:“相國溫疥已降漢,燕人何苦送死!”

劉邦見了,哈哈大笑,遂大呼道:“燕軍兒郎,擒得燕王來降,可封千戶侯!”

眾燕軍皆愕然不知所措。對麵漢軍陣中,為首的陳豨勇猛無倫,率馬軍突入燕陣中,揮起長劍,奮力砍殺。燕軍陣中,頓時慘呼四起,血濺如注。但見陳豨縱馬過處,一路血流;殘臂斷肢,八麵橫飛;馬蹄之下,人頭滾滾。數萬漢馬軍也揮劍跟進,劈刺砍殺,如虎驅羊。陣上一股衝天的血腥氣,撲鼻而來,幾令人窒息。可憐那燕軍士卒,稍一遲緩,頸上頭顱,便如瓜剖果裂。漢馬軍衝到何處,何處便是一條橫屍之路。數萬燕軍,原也是陣列齊整,眨眼便如穀垛豆架般,紛紛撲地。有那機靈的,轉身要逃,卻被漢馬軍一路踏過,唯聞哀哭震天。

陳豨雙目灼灼,瞄住臧荼車駕,躍馬近前,一劍砍倒了燕王大纛。圍住臧荼的相府叛兵,不由發一聲歡呼,一擁而上,用刀劍逼住了車上的臧荼。

臧荼益發憤怒,拔劍護住前胸,回首怒問溫疥道:“相國為何叛我?”

溫疥以劍直指臧荼道:“天下已定,不願枉死耳!”

後陣燕軍見大纛被漢軍砍倒,叛卒又將燕王團團圍住,知大事不好,都紛紛向後退去。陳豨部下漢軍見了,發一聲喊,都挺戟殺來。燕軍更是惶恐,都知死期將至,為保命,勉強壯膽廝殺了片時,終因群龍無首,大勢崩解,眾軍發一聲驚呼,便四麵潰散,似羊群漫野逃開。有那逃得慢的,立時就身首異處。

漢軍殺得興起,呼喝聲震天動地,見人便砍,不留活口,直殺得原野上血流如溪,一直往遠處山穀追去。

燕太子臧衍見勢不妙,取出早就備好的百姓衣服,胡亂換上,潛入亂軍中逃命去了。

臧荼見勢不可挽,棄了劍,仰天歎道:“未敗於賊,先敗於己,天意乎?”

陳豨見此,發一聲喊,登車擒住臧荼,命隨從將他五花大綁。溫疥遂也登上車,向潰散燕軍大呼道:“降者生,不降者死!”

燕兵聞聲,都紛紛伏地請降。不過片時,五萬燕軍便半數降了,餘者皆四下裏逃散。

陳豨將臧荼押至劉邦車駕前。劉邦便戟指臧荼道:“豎子,我這皇帝,本事如何?”

臧荼怒目而視道:“若無溫疥叛賊,你難越易城一步。”

“逆賊,死到臨頭,還不知錯?”

“死便死耳!陣上堂堂而死,豈不強於田橫自盡?”

“那好!朕偏就不教你死,關你一輩子,休想再見天日了。”

“不見便不見。古有易水之俠士,今即有不降之燕人。”

“好個臧荼,要做荊軻麽?朕便成全你,賜你一築,伴你朝夕向隅。來人,將此虜解赴洛陽,永世關押。”

幾個隨侍郎衛諾了一聲,上前捉牢臧荼,將他押往後營去了。劉邦又喚陳豨近前,端詳一番,讚道:“好個少年將軍!今破臧荼有功,改日,封你為侯。”

擒了臧荼之後,漢軍氣未稍懈,用戰袍拭淨劍刃血痕,又追敵至易城之下,見城門洞開,城頭旗幟盡落,全無一個兵卒看守。

原來,那守城的兵卒,早為溫疥所賄買,聞陣前燕軍已敗,便將那城頭藍旗盡行拔下,一齊都散了。

劉邦見此,知事已定,便拿過夏侯嬰手中長戟,執戟立於車上,號令眾軍進城。

過城門時,劉邦仰頭望望南門樓櫓,忽而命禦者停車,對夏侯嬰笑道:“昔年我阿娘外家王翦將軍滅燕,便是從此城北上,直取薊城。老將之赫赫威名,曾令六國喪膽。朕承蒙臧荼抬舉,亦從此城入燕,不知後世之名,能否勝過王翦?”

夏侯嬰也望了一眼城樓,淡淡說了一句:“臣以為,陛下之名,後世當與秦始皇相齊。”

“嗯?”劉邦一怔,回首怒視夏侯嬰一眼,即高聲催促禦者:“進城進城!”

進了易城後,劉邦登黃金台遠眺,更是感慨:“壯哉河山,豈能落於他人之手?須得有個心腹與我把守才好。”

當晚,劉邦便秉燭草詔,詢問其餘七王及朝中重臣:“燕王已廢,燕地暫無主,以諸君之意,何人功高可封燕王?”草罷,即交付驛吏飛送各處。

夏侯嬰有所不解,發問道:“那臧荼,養他到死做甚麽?不如一刀斬了!”

劉邦道:“這你便不知了。擒之,是為震懾諸王;不殺,是免得逼反他人。此等莽夫,殺他又有何益?”

夏侯嬰這才領悟,連連拱手道:“季兄,你是越發成神成仙了。”

經易下一戰,燕地失了首領,各邑聞敗報,無不震恐。千裏疆域,凡有城邑處,都紛紛開門迎降。不過旬日,漢軍便輕取薊城,平定了燕境。說來難以置信,此戰,竟是劉邦平生上陣之首勝。

待臧荼解至洛陽後,劉邦果踐前言,未將其梟首,僅是拘禁於別院,直至老死。那燕太子臧衍脫逃後,單騎北竄,連家也不顧了,自去投了匈奴。

然臧氏後裔,並未就此湮滅,又在漢家衍生出了許多故事來。臧荼之孫女,名喚“臧兒”,燕亡後,流落民間,先後嫁與王、田兩家,共生有三男兩女,與劉邦後裔糾纏不清,這幾次臧家後輩多為大貴之人。此為後話了。

劉邦在薊城住了才三五日,忽覺心神不寧,知此地僻遠,不宜久留,便留下酈商、灌嬰掃尾,自率大軍匆匆返洛陽休整。途中,接斥候報稱:代地有山賊數千,趁防務虛空,揭竿作亂,與臧荼相呼應。

劉邦聞報,對夏侯嬰道:“螻蛄之患,就無須你我操勞了。那樊噲自做了左丞相,寸功未立,此事便交與他去辦吧。”言畢即擬詔,命樊噲率兵一萬,自關中前去平定代地。

待劉邦回軍洛陽,各王複函也接踵而至,皆建言燕王人選事。以楚王韓信為首,各王連同大臣計有十位皆言:“太尉盧綰功勞最多,請立為燕王。”

劉邦一時不能定奪,便召陳平進見,與之商議道:“臧荼既敗,諸王皆曰盧綰功高,可為燕王。然盧綰有何功,朕怎未曾看見?”

陳平道:“諸王之議,全在揣摩上意。盧綰與陛下為總角之交,總要靠得住些。”

“這倒也是。此行征薊城,見秦長城尚未墮,隨山勢起伏,盤若蛟龍。登烽火墩遠眺,幾可望見漠北。一夫當此,胡人萬騎不可過。若不遣盧綰鎮守,用旁人朕也著實放心不下,便準了諸王之請吧。”

當下,劉邦便召見盧綰,溫言相囑,命少府將繳回的燕王印綬,改授予盧綰。

那盧綰聞命,心中亦喜亦憂。喜的是一步躋身於諸侯之列,榮耀滿天下;憂的是從此遠離中樞,戍守邊荒,朝中的威勢再也享不到了。

劉邦看出盧綰心思,殷殷勸道:“兄長,你我乃豐邑陋巷小兒,若不逢時,必以賣餅鬻粥了卻一生。今兄以軍功而晉身諸侯,光耀子孫,當喜上眉梢才是。”

盧綰臉一紅,忙掩飾道:“陛下過譽了。臣有何功,可蒙此殊榮?諸王薦臣,不過是討陛下歡心罷了。臣知邊地險要,昔年始皇帝何其雄霸,也須遣嫡長子駐守。盧某自幼便遠遜於季兄,才略疏陋,恐不能勝任。”

“盧兄,曆練了這許多年,死人都見過了幾萬吧?這般謙遜,便是假了!你守燕地,朕方能放心。要地,必親故守之,朕敢將那韓信放在燕地嗎?”

盧綰聞此言,立時掂出了分量,不禁熱淚滿麵,忙揖禮領命。

劉邦北征歸來,才得鬆一口氣,正要回軍,不料又有事變迭出。原來,返回洛陽後,劉邦想那諸王暫不敢反,便欲召天下通侯[3]皆至洛陽,當麵訓誡,以示天威。不料,詔令下發方一旬,便有急報入洛,稱楚降將封侯者利幾,在潁川郡的郡城陽翟不聽詔命,舉兵反了。

這利幾是何人?前文曾表過,他原是項王所屬陳縣的縣公。昔日項王自廣武山退兵,在陽夏一帶與追蹤而至的漢軍對峙,利幾曾發陳縣壯丁數萬,增援楚軍。後楚軍不敵,大部撤走,僅留鍾離眛與利幾固守陳縣,以為斷後。

陳縣旋即被漢大軍攻破,鍾離眛脫逃,利幾卻降了漢。劉邦為動搖楚營軍心,特加優待,封利幾為潁川侯,賜千戶食邑。時才數月,那利幾忽聞皇帝擒臧荼還都後,立召天下通侯,便疑心劉邦欲捕殺異己,於是索性反了。

潁川郡在洛陽之東,郡城在陽翟,洛陽與陽翟相距不過百餘裏。利幾據陽翟謀反,無異於腹心之患。劉邦閱畢奏報,笑了一聲:“又一個反的!皆是王侯不做,願去蹲監的。”

陳平此時建言道:“可命韓王信征發壯丁,編練成軍,就地弭平利幾之亂。”

劉邦搖手道:“萬不可!諸侯掌兵,終是大患,還是朕親為好了。”於是下令,發近畿精兵兩萬,再次披掛親征。

那利幾在楚營,不過為一縣公,降漢後方得封侯,聲望不高,徒眾亦寡,加之潁川一帶,向為故韓之地,百姓曆來心向漢家,故叛眾勢弱。待劉邦親率大軍殺至,叛眾立作鳥獸散,利幾亦趁亂易裝潛逃,不知所終。

劉邦得勝,西還洛陽後,不禁有所疑惑,對陳平道:“遷都關中,無乃失策乎?朕在關中,席不暇暖,關東各處便連連生事。吾孤家寡人,囿於關中,豈非成了秦二世?”

陳平本不願遷都,聞劉邦猶疑,便道:“遷都之得失,回軍櫟陽後,可容再議。”

劉邦平叛歸來,時已入十月,連過年都是在途次之中,不勝勞苦。回軍之時,一入關中,便覺滿目荒涼。入櫟陽城後,便急發詔令,命天下各處解甲老兵,凡無地無業者,盡可遷往關中,先在新都服役造宮殿,待竣工後,官府皆授予田畝,助其安家。詔令又曰:昔日從沛公軍入關之士卒,願留關中務農者,免租稅十二年;願歸鄉者,亦可免租稅六年。

如此措置,皆因昔日楚漢相爭,關中輸送丁壯甚多,大半戰死,眼下人丁稀薄,田園荒蕪。今新定都關中,便是萬世基業,務求人口繁盛,方有個模樣。

此時各郡縣與諸侯國內,解甲老兵多有爵位低者,無田無產,遊**無著。聞此令,不啻旱天聞雷,皆欣喜若狂,結隊赴官府報名入關。

劉邦兩次親征,於行軍途中,曾見縣邑殘破,多不成樣;如遇寇起,則無從防禦。於是當月又下詔,令天下縣邑各起城牆,務要堅固。

待諸事忙畢,劉邦方有空閑,得與戚夫人親近。眼看那小兒如意一天天長大,越發聰明伶俐,劉邦喜在心頭,隻慶幸上天賜福。偶有朝政得閑,便往西宮戚夫人居所,拉了如意近身。一老一少額頭相抵,劉邦教如意說繞口令:“我便是我,我便是鵝……”言笑晏晏,樂而忘倦。

劉邦如此偏私,隻冷落了皇後呂雉。那呂後自從楚營歸來,已有年餘,對朝中諸事皆已了然於心,將此景看在眼裏,隻恐親生子劉盈有閃失,便對諸老臣多有籠絡。平素無事,便對劉盈百般督促,唯恐其讀書不勤,魯鈍無才,將來接不了天下。

呂後身邊,有舍人審食其與之謀,又籠絡了妹夫樊噲,其勢漸強,索性與劉邦分庭抗禮,見了劉邦,全沒個好臉色。

劉邦心中有氣,然念及芒碭落草之時,呂後曾冒死相助,在舊部中威望甚高,不好翻臉,隻得充大度,裝作看不見。

這日,博士叔孫通在櫟陽東宮,督促太子讀書,恰好有一段書,劉盈三讀而不能記誦。呂後在一旁見了,又氣又急,欲取竹篾來笞打,忽又想道:此處是朝堂之上,不似在豐邑故裏可以隨意,一時氣湧上來,竟流了滿臉的淚。

審食其在旁見了,心中不忍,便道:“孺子可教,需待時日。皇後亦不必煩惱,不若微服出宮去,且寬一寬心。”

呂後抹幹眼淚,哽咽道:“太子實是無知,死到臨頭,還不知用功!”

“十歲豎子,不宜迫之太甚。”

“唉!也罷,你便陪我出去,走走也好。”

兩人便離了太子居處,換了常服,也不帶隨從,自角門潛出了宮去,在城內閑逛。

這櫟陽城,乃秦之舊都,規模宏巨,方方正正,縱橫街衢各有十餘條。漢家取關中後,即定都於此,於今已逾五載。經蕭何治理,兵燹殘跡已全然不見,但見市中車馬輻輳,熙來攘往。

此城之奇特處,乃是城中有多處冶鐵場,場中晝夜出鐵水,有眾多匠人打造兵器、農具,一派繁忙。走近前去,可見一場內有數爐,皆高丈餘,火光熊熊,熱氣灼人。爐前那班工匠,皆是丁壯,冬日裏竟也是赤膊勞作,堪為奇觀。

呂後生性喜看熱鬧,便湊近前去,癡望了半晌,方才回首道:“漢家得關中,乃是天助。本宮在沛縣,何曾見過這等景象?”

審食其卻道:“區區關中,河山一隅耳。偌大天下,皇後將來恐是應接不暇。”

“此話怎講?”

“君上萬年之後,必是如此。”

呂後會心,便一笑:“甚麽萬年?那酒鬼若再活十年,我氣也要氣死了。”

審食其一驚,連忙諫道:“《太公兵法》雲:‘大智不智,大謀不謀。’皇後還須隱忍。”

“說得是,我忍就是了。那妖姬,迷得住陛下,卻是迷不住沛縣舊臣,遲早要教他做豬狗。我倒不心急,隻恨太子不爭氣。”

“假以時日,太子當自明。”

“噫!審郎,天生你,就為哄我來的吧?”

“皇後玩笑了。”

“你噤聲!出得門來,莫叫甚麽皇後不皇後,便叫我外婦就好了!”

審食其臉色便一白:“臣哪裏敢?”

呂後回望南宮,歎道:“老娘忝列正宮,倒不及那死了的外婦!那庶子劉肥,老鬼倒時常去看看,太子這裏,他卻是來也不來的。”

“太子這裏,有皇後在,無須陛下費心。”

“唔?”呂後仰頭想了想,容色這才稍緩,“倒也是。免得劉盈學樣兒,如老鬼那般粗魯。”

兩人在冶鐵爐邊觀望一回,掉頭又往街市上去。才離了火爐,便覺北風凜冽,衣不勝寒。

審食其忙替呂後掩衣,道:“皇後該披白狐裘出來。”

呂後搖頭道:“田舍村婦,披那個做甚麽?”

說話間,不覺便來至西市,忽見前麵有一酒肆,門庭寬敞,酒客往來頗多,兩人便急忙入內避寒。

這間酒肆,生意極佳,壚上所置酒壇,重疊如小山。甫一入門,便有容貌姣好之婦,迎上前來道了“平安”,將呂後、審食其延入雅座,一麵賠笑道:“今日天寒,酒客甚多,須得與旁人共座。”

呂後看看,座中窗明幾淨,有氍毹[4]之氈鋪地,甚是雅致,便頷首道:“也不妨的。”

兩人落座,見同座乃一端然老者,壽雖高,須發卻皆黑。審食其便拱手道歉:“長者,在下多有打擾。”

那老者瞄了二人一眼,意態從容道:“不礙。老夫獨坐,也是寂寞得很。”

審食其便囑酒保,上些精致酒饌來,欲邀老者共飲。老者擺擺手婉謝,亦不多言,獨自飲了一會兒,忽而道:“天寒地凍,你夫婦倒有興致。”

那審食其一怔,便是滿臉通紅,呂後卻是隻掩了嘴吃吃地笑。那老者見了,忽然領悟,連忙恭謹一拜:“恕老夫眼拙,多有冒犯。如此相諧,夫婦反倒是不能!”言畢,便朗聲大笑。

待酒菜上來,三人便且飲且談,閑聊了一回。那老者於市井百態,皆洞察於心,聊起關中近九年之變遷,不由得便歎:“秦人作惡,亦複多災。幸得漢王治關中,倒是比山東之民少受了些苦。”

呂後與審食其深居櫟陽宮,不諳本地民情,便東問西問,問得老者好生奇怪:“你二人,莫非自南山而來,又似久居宮中之人,如何百事不知?”

呂後便一笑,掩飾道:“中等之家,瑣事多不問。看長者如此悠閑,必是本地豪門?”

老者道:“兵燹連年,活命尚屬不易,何來豪門?爾等也知,自天子以下,所乘駟馬之車,欲配毛色齊一之馬,亦是不能;而將相公卿,或有乘牛車者,寒酸已極。至於百姓之家,更無足觀,四民皆無藏糧,朝不保夕,還算稀奇嗎?”

一番話,說得呂、審二人相視歎息。少頃,審食其忍不住問:“似長者這般,必不致如此疲敝?”

“哪裏話?在下身無長技,僅粗通文墨,為他人代寫家書,混些潤筆之資罷了,亦是勉強。近日多有解甲之卒,來關中落戶,家書往來頗多,老夫方得有一口酒飲。”

老者便挺直身,正色道:“漢王乃天降之才,治秦五年,井井有條。正因他出身老吏,知民間疾苦,故而懂得恤民。天下之民有此明君,恰如涸魚得江海之水,不是幸事又是甚麽?”

呂後略顯尷尬,勉強一笑,又道:“漢王自是賢明,然其壽已漸高。他萬年之後,又將如何?”

老者便仰頭大笑:“這位女士,當我是算命先生了!皇帝萬年之後,諸事由天定,何人可知?然萬法不離其宗,便是治民須有仁心,民方歸服。孟子曰:‘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即是此意。”

“王者治天下,便如此之易嗎?”

“當然,孟子之言,還有後半句:‘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者。’今之君上得天下,不是借此,又是所賴為何?劉皇帝這人,文不如周公,武不如始皇,為何能五年即滅楚,將那霸王逼到烏江邊去死?不是民與之共憂樂,踴躍相助,滅楚豈非大夢乎?”

“劉皇帝……”呂後便掩嘴竊笑,對審食其道,“這位老者,堪比丞相之才了。”

正在此時,有兩三夥酒客從座前走過,見了老者,都作揖致禮,隨口招呼道:“國舅!”

呂後聞聲,不禁大驚,雙目直直盯住老者。

那老者便大笑:“甚麽國舅?我那小女,多年前曾被選入秦宮,做了宮人,不過炊婦侍婢者流。鄰裏玩笑,戲稱老夫‘國舅’而已。”

“哦?秦亡以後,貴千金可曾放歸?”

“霸王入關,一把火燒了阿房宮,宮人非死即逃,哪裏還有音訊?”

呂後望了望老者,唏噓了一回,便又道:“聞長者言,心竅皆開。然妾身乃閭裏小民,隻習黃老之術,素不以儒家為然。”

那老者眼神倏然一閃,盯了呂後半晌,才說道:“觀女士之相,非尋常人也,恕老夫妄言。儒家貴民,法家貴君,黃老之術則貴己,其說各異,然萬法歸宗,天道唯一。那老子之言‘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不亦是同理嗎?”

審食其若有所悟,插言道:“以長者之論,王者必以天下為家。今君上封疆於劉氏子弟,豈不是正循此道?”

“非也。人心不古,今世已非古之殷周;以天下為家,便要視民如子,而非一門王侯瓜分天下。分封子弟,雖是近日無憂,然至聖君萬年之後,亂將不旋踵矣!”

呂後聞言,幾乎要驚起,忙問道:“何以言之?”

“那故秦速亡,非為郡縣,乃是殘民太甚;那霸王覆滅,非為怯戰,乃是分封有私。唯封疆罷廢,事決於上,天下郡縣皆為民,方為萬世之道。”

那老者見此,便將麵前杯盞一推,笑道:“今日得貴客陪坐,飲得盡興。如我等草民,朝食既畢,便愁夕食,卻有閑心指畫天下,甚是可笑!也罷,老夫這便告辭了。”

呂後忙起身挽留:“長者何急?尚未請教尊姓大名,貴府何處。”

“敝姓曹,草野之民,便無須留名了。平生最敬劉皇帝,唯願百代後子孫出息,能為劉氏之輔佐。”

呂後見挽留不住,隻得道個萬福,笑著恭送道:“長者慢行。子孫若出息,今世亦可遂願。”

那老者渾身一激,瞥了眼呂後,略略一拜道:“女士之相,貴不可言,或為千古未有之女傑,古之婦好[5]亦不能及。”說罷將袖一拂,擲下酒錢,便翩然而去。

撇下呂、審兩人,麵麵相覷。審食其慨歎道:“老者所言,或有幾分道理。”

呂後便哂笑道:“不要管他。市井老叟,大言欺世而已。皇帝可姓劉,便也可姓呂!”

審食其聞言大驚,旋又搖頭歎曰:“事或如此,也隻得舍命陪你了。”

且說臧荼被擒之後,天下各地皆晏然。漢家君臣,無不額手稱慶。然平靜尚不足一月,至十二月初,又有大事突生。朝中在楚地所暗伏遊士,忽然呈上變告信[6],稱楚王韓信每月十五日,必巡遊一次,所到之處,驚擾縣邑。其扈從甲士竟有三五千之眾,車馬喧闐,公然陳兵耀武,反意已露。

劉邦得此密信,大驚,心內本不信有其事,但又願意信其有,於是問計於左右諸臣,該如何是好。

周勃等諸將聞之,先是驚愕,隨即義憤形於色,皆攘臂呼道:“某願前往征討,必擒楚王以還!”

劉邦遂以目視蕭何。那蕭何當年曾舉薦韓信,此時隻恐擔了幹係,便也道:“臣以為當征討為是。”

劉邦瞄了一眼諸人,搖搖頭,一語未發,將密奏籠於袖中,命眾臣散了,自己進了內室。隨後,即遣謁者出宮,速去請陳平來。

陳平應召而至,甫一落座,劉邦便拿出密信與他看。陳平看罷,將眉頭皺起,一時默然。

劉邦急問道:“如何?楚王不日將興兵叩關,計將安出?”

陳平哪裏肯信韓信會反,欲加辯駁,又恐劉邦氣惱,半晌才道:“此非小事,似……可緩圖。”

劉邦叱道:“韓信若反,頃刻間便可席卷關東,還緩圖個甚?難道你也為他所買通?”

陳平惶悚伏拜道:“臣實不敢!但問,韓信可知有人密奏?”

“不知。”

“韓信反狀,可坐實乎?”

“有密奏在此,朕寧信其有。”

“既如此,敢問陛下之兵,可能及楚王之兵?”

“不及。”

“無有。”

陳平便起身複坐,道:“兵又不及,將又不及,起兵討楚王,勝算能有幾何?”

劉邦離座而起,怒道:“莫非,唯有坐以待斃乎?”

“可召韓信入關,當麵詢之。”

“腐儒!此時召韓信來,隻恐他不反亦要反了。”

陳平便俯首道:“臣非神人,且容臣細思片刻。”言畢,閉目半晌,方睜開眼道,“古時天子巡狩,出入聳動天下,必大會諸侯。陛下可詐言身體違和,欲出遊雲夢,遍召諸王,會集於陳縣,相偕共遊之。諸王聞召,敢不從命?那雲夢大澤,為故楚之地,浩瀚不知邊際,正在今楚境之西。韓信聞召,必來謁見,彼時隻須一二武士,即可拿下,焉用興兵動武?”

“朕至雲夢?豈不是到了楚王巢穴,隻怕我沒拿住韓信,倒要教韓信擒了我去!”

“陛下,古天子巡狩,必統兵隨行,以壯聲勢;陛下亦可效之,率大隊禁軍隨行。那韓信若有異動,可就近擊之。”

劉邦聽得明白,立時轉怒為喜,大笑道:“豎子陳平,虧你想得出!這偽遊雲夢之計,何其毒也!識你以來,你之謀,無不為陰謀。將來你隻需小心,不要有把柄落於我手上。”

當下,劉邦便命陳平起草詔令,稱天下無事,唯聖躬略有小恙,欲南遊雲夢,稍作休憩,兼以觀民風。為此之故,召天下諸侯會集於陳縣,同赴雲夢,以共襄盛舉。草畢,即遣使四出,分送予諸王。

各諸侯接旨,皆不敢怠慢,匆匆籌備上路不提。單說韓信見了朝中來使,瞥一眼那使者所戴之高山冠,心中忽起不祥之感,脫口便問:“使者所為何來?”

那使者道:“君上命我飛傳詔令,並未言明是何事,待啟封宣讀便知。然下臣日前在櫟陽,曾風聞君上將遊雲夢。”

“甚麽?”韓信心中一驚,慌忙離座,伏地接旨。

待使者展開詔令宣讀,果然是南遊雲夢事。韓信謝恩畢,接過詔令,心下便犯了躊躇。此前,劉邦曾兩奪兵權,屢次使詐,今又稱南遊雲夢,召我前往,莫不是又布下了羅網?那劉邦素恨秦始皇巡遊天下,靡費民力;如何自家方才坐穩,便要興師動眾出巡,實令人生疑!想那雲夢大澤,距他國皆路途迢迢,唯與楚境相接,今禦駕來此,莫非又是意在圖我?

韓信想到此,便欲發兵反叛,索性趁劉邦遊雲夢,出奇兵襲之。即便無果,亦可致天下大亂,或有亂中取勝之望。然轉念又一想,自己無罪,何必鋌而走險?隻是,若老老實實前往謁見,又恐被擒。顛來倒去,一時倒沒了主意。

正躊躇間,恰逢高邑自櫟陽返回,韓信便急問皇帝南遊事。高邑稟道:“臣雖有耳聞,然亦不知其詳。”見韓信憂懼,便又勸道,“臣前在洛陽,今在櫟陽,全未聞朝中有不利於大王事。今大王並無過失,君上豈能無端猜忌?唯大王收留鍾離眛,實為違命,不若將那鍾離眛斬首,持其首級謁見,君上必喜。如此,大王又何患之有?”

高邑便急道:“臣隨大王征戰,從未見大王臨事遲疑,今日又是為何?”

“唉!鍾離將軍乃我數十年故舊,何忍殺之?”

“臣以為不然。兵家曰‘計利以聽,乃為之勢’,正是說中要害。謀事謀人,唯取利而已。那鍾離眛,楚之逃臣也;殺之,亦不傷大義,然可解大王之危。此中的輕重緩急,大王可明斷。”

韓信沉吟良久,歎了一聲:“吾終不能殺鍾離!或可變通,勸他自裁以免禍。”

“那也好,末將這便去請。”

那鍾離眛居於楚王宮別院,正在庭中侍弄花草,忽聞韓信有請,急忙放下水瓢,換上錦袍,裝束整齊,疾步趨入韓信居所。

甫近屋門外,便見郎衛皆執戟肅立,戒備森嚴。鍾離眛不知是何故,心中便一沉,疑惑而入。進得屋內,隻見韓信神色恍惚,正以手支額,伏於案幾,似有萬般愁思。

鍾離眛心中忐忑,施禮畢,便坐下問道:“閣下召臣來,必有要事?”

韓信未接話頭,隻懶懶問道:“將軍投我,屈居敝舍,不覺已半年有餘矣,不知可還安好?”

鍾離眛拱手道:“多謝閣下。天下攘攘,臣卻能安居若此,唯賴楚王存上古之風。”

韓信便歎一口氣,怏怏道:“將軍昔日之大恩,弟已舍命報之。自夏入秋,朝中便頻有傳聞,言將軍匿於弟舍,漢帝亦有函詢,然弟一力回護,概不理會。”

“閣下救命之恩,鍾離眛願萬死以報。”

“兄有此意便好!我亦不欲瞞兄:今朝中有使者來,稱漢帝將遊雲夢,率禁軍至楚境。君上此來,必是風聲已然走漏,要索將軍之首,並加罪於弟。”

那鍾離眛聞言,不覺雙目炯炯,直視韓信道:“閣下欲如何處之?”

韓信苦笑道:“事已至此,弟無計可施矣。”

“楚王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我所統之卒,僅三五千衛士耳,如何敵得過朝廷之兵?”

鍾離眛這才知韓信心思,不禁大失所望,起身憤然道:“公欲執我獻媚於漢王乎?實為至愚!漢王之所以不敢擊楚,是因臣在,唯恐臣與公聯結,天下將無人可敵。若臣今日死,則公亦隨手而亡矣。”

韓信低下頭,以衣袖將案頭拂了拂,隻是不語。

見此狀,鍾離眛悲憤填膺,戟指韓信道:“我以為公乃尚義之人,然看今日,公欲賣友求生,全不念昔年之誼,實非賢德長者也!罷罷罷,悔不該當初誤投此處,奔波徒勞,全沒個了局……”言未畢,便拔出劍來。

韓信抬眼,略略瞟了一眼,便扭頭望向窗上垂簾,還是不語。

鍾離眛長歎一聲:“人之愚,不可活也,無非先後而已!”歎罷,便憤而持劍,刎頸自盡。

韓信縱是唯願鍾離眛死,此刻也不免心顫,臉色白了一白,揮手命左右將屍首抬下,小心取了首級,置於函匣中。

左右將首級函呈上,交韓信驗看,但見鍾離眛雙目仍含怒,不肯合上。韓信忽覺渾身發冷,連忙以手撫那雙目,將其合上,心乃稍安。越日,便隻帶了少許親隨,攜鍾離眛首級前往陳縣,迎候劉邦。

不數日,劉邦車駕抵達陳縣,其儀衛迤邐,難望其尾,唯見旗幟之盛,遮天蔽日。此時其餘諸侯尚在途中,唯韓信先至,親率隨從出郊外三十裏,於道旁恭迎。

其時,大隊鹵簿緩緩而過,黃鉞、禦杖耀人眼目。但見那雲龍傘蓋下,劉邦身著龍鳳袞服,頭戴七寸高之“劉氏冠”,端坐於戎輅車中,威嚴異常。

輅車來至韓信麵前,穩穩停住。韓信連忙整好衣冠,行君臣之禮。

待禮畢,韓信回首使個眼色。高邑會意,便躬身上前,呈上了鍾離眛首級。

劉邦一眼瞥過,心中有數,卻明知故問:“此乃何人?”

韓信道:“楚逃將鍾離眛,日前潛入楚,終為臣所拿獲。”

劉邦拈須笑笑,命人接過那函匣收好,忽就厲聲喝道:“楚王韓信欲反,與我拿下!”

身邊眾郎衛聞聲,一擁而上,七手八腳,便要捆綁韓信。韓信猝不及防,一麵掙紮,一麵大呼冤枉。高邑等親隨亦甚驚惶,然未及拔劍,便被郎衛執戟逼住,動彈不得。

一番掙紮過後,韓信衣袍撕裂,蓬頭跣足,終被眾郎衛死死捆住。

劉邦憑軾望望,冷笑道:“你何冤之有?那鍾離眛別處不逃,如何便逃至你處?你受一國之封,如何要收容叛臣?幾番詢問,你隻是裝聾作啞,我不來遊雲夢,你怕是還不交出他來,豈非欺吾太甚乎?”

頃刻間,堂堂楚王,便翻為囚徒,韓信心中悲涼,知禍不可免。以往凡劉邦來相見,可曾有過好事?今日之厄,亦是定數。於是仰天歎道:“果如人言,‘狡兔盡,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矣!”

劉邦斜睨一眼,喝道:“還不知罪?有人告你欲反。”

“反跡何在?”

“你陳兵出入,驚擾縣邑,又藏匿楚逃將,不是想反,又是甚麽?”

“此皆臣之罪,然並未反。”

劉邦哈哈一笑:“若你反得成,朕還能安坐於此嗎?”

韓信怒道:“不想果然有今日!”便仰首望天,任由劉邦處置。

劉邦遂下令,收繳楚王印,將韓信械係,戴了三十斤的大枷,載於後車聽候發落。高邑等楚王親隨,亦遭拘押。

吳芮恭敬答道:“君臣之禮,不可廢也。陛下作雲夢之遊,臣怎能不到?”

劉邦便歎息:“諸侯若皆如你,天下何至於亂?”

“不敢,臣唯有一請,還望陛下恩準。”

“但說無妨。”

“衡山舊都鄱陽,城邑破舊,不利子孫居住。臣擬建長沙城,以為新都。”

“這有何不可?為子孫謀福,正是我輩之誌,修好了都城,也好防賊。隻不知……你目下還有兵多少?”

“二十萬餘。”

“哦?江南竟有如此多兵?”

吳芮登時頭上冒汗,伏地連連道:“這便裁汰,這便裁汰!”

劉邦便笑:“平身平身!你嚇甚麽?衡山之兵,不就是我的兵?隻是你那衡山王,到底還是項羽所封,待你新都建好,朕將改封,也為堂堂漢家之王。”

吳芮心喜,連忙稱謝。

此後,劉邦即遣人知會途中諸侯,托詞韓信謀反,不擬再遊雲夢了,命諸侯折返本國,又留下劉賈代管楚地,便折返西行,直入洛陽。

禦駕來至洛陽南宮,劉邦便覺心怡。想那關中遙遠,一旦遇事,須馳騁於長途,實在勞苦,不如仍定都於洛陽,倒還省力。

這日,劉邦想起近來謀反事多,便不自安。想那九年來,隨軍士卒無論貴賤,皆有功勞,應好生安撫才是。於是,次日便有詔下,布告四方,曰:

天下既安,豪傑有功者已封侯,然漢家新立,有功未能盡賞,且容徐圖。思士卒身居軍中九年,未習法令,解甲之後或有犯法者,大至死刑,吾甚憐之,今大赦天下,既往不咎。

此詔一下,朝野皆頌漢帝大恩。隨行文武諸臣,亦紛紛進賀。

此時,有大夫田肯,素為飽學之士,亦前來麵賀,建言道:“聖詔所言甚善。臣賀陛下,既得韓信,又治關中。臣以為,秦乃形勝之地,帶河阻山,懸隔千裏而治天下,如擁百萬執戟之兵。秦得此河山,可以二當百,趁其地利之便,向下出兵伐諸侯,如高屋建瓴也。另有齊地,亦不可輕忽。齊地廣闊,東有琅琊、即墨之豐饒,南有泰山之險固,西有黃河之塹,北有渤海之利,地方兩千裏,亦如擁執戟之兵百萬。齊得地利,可以二敵十。如此,無異於東西兩秦矣。依臣之見,若非陛下劉姓子弟,不可封為齊王。”

劉邦聞罷,未即作答,半晌才莞爾一笑:“儒生之言,多義矣,好不艱深!然卿言甚善,朕已知大概。”

諸臣在側,皆不明田肯之意,隻知今後齊地,恐將不得封異姓為王了。

田肯賀罷,正要退下,劉邦忙道:“且慢且慢!卿之言,皆為良言也,朕須細細品匝。不似那陳平詭計,朕一聽就懂。故此,朕賞你金五百斤,好好受用。儒生固窮,然亦須有體麵,不要窮得太過了。”

前兩事,當無疑義。遷都大計,不能再變了;齊地封王,亦不可拱手讓與他人。然田肯所言“東西兩秦”,控天下之要衝,乃是暗喻,兩地皆為韓信所攻取。

此時,劉邦心亦有所悔:漢家之興,韓信功居其首,今反狀未明,若即加罪,不免失信於天下。

想到此,劉邦喟然歎曰:“得此智者說情,豎子也是有福了!”於是立喚隨何來聽旨。

待隨何進門拜畢,劉邦便問:“方才田肯之言,你聽清了?”

隨何俯首道:“臣已聽清。”

“所謂者何?”

“所謂者三:賀陛下擒韓信,言關中地勢之要,謂齊地不可有異姓王。”

“朕問你:韓信被擒,有何可賀?”

“這個……畢竟除一大患。”

劉邦便望住隨何,冷冷道:“昔年定三秦、伐田齊,皆賴韓信之力。韓信於漢家,可謂有不世之功。今韓信獲罪,你也以為可賀?”

隨何這才有所悟,慌忙改口道:“臣魯鈍,未曾做此想。田肯‘兩秦’之論,原是為韓信說情,臣之意……也是如此。”說罷,便伏地叩頭不止。

劉邦揮揮手道:“好了好了,你平身吧。好端端的,如何就變蠢了?這便去傳我諭旨吧:‘赦韓信,降為淮陰侯,留於朝中。’教他來謝恩就是。”

此時韓信身陷囹圄,肩扛木枷,唯旦夕等死而已。忽而得了赦免令,竟是欲哭無淚,隻得隨謁者出來,卸去械具,換了衣袍,入宮去謝恩。

韓信見了劉邦,大禮而拜。劉邦也不作勢,似無事一般,微微一笑:“謀反之事或為讒言,不提也罷;然收留楚逃將,終是違旨,不可脫罪。今降你為侯,切莫心生怨望,便留在朝中吧,出入皆報予我知,免得再生事。”

韓信心中長歎一聲,臉上卻無怒無喜,謝恩道:“臣韓信,自恃功高,也是舞刀弄槍慣了,不守法度,行事唐突。謝陛下開恩,留下了頭顱,今後當臨淵履冰,不逾矩半步。”

劉邦便笑:“言重了!為臣者,知錯便好。天下無事,莫再想著打打殺殺了,你一肚子用兵的詭計,去寫一部兵書,傳之萬世,豈不更好?”

韓信俯首應諾,待謝恩畢,便出宮尋了高邑,自去洛陽城中安頓了。

風波過後,韓信知劉邦此番處置,乃是猜忌賢能,自己此後在漢家,再難有大作為了,便不敢再驕矜,隻是寡言慎行。

上了幾次朝,韓信更加鬱悶,羞與周勃、灌嬰之流同列,索性稱病不朝,自閉於宅邸中,每日怨恨,心常怏怏。劉邦看在眼裏,也不去理會他。

昔時項王覆滅,劉邦便囑陳平征詢丞相之意,為群臣論功,以備封侯。然群臣爭功,蕭何、曹參各有一黨,紛爭不休,陳平哪裏定奪得下?與劉邦密議了幾次,終是怕傷了自家人和氣,以至年餘未決,延擱至今。

當此際,天下無事,群臣雖不言,劉邦也知眾人多有怨望,於是急召陳平入宮,細與商議。兩人斟酌再三,擬出了名單來,皆為爵位最高的列侯。

這名單,僅有二十餘人,論功皆無異議;其餘諸臣因爭功,仍難以權衡高下。陳平敲了敲腦門,大呼頭痛。

劉邦亦是不耐,略想了想,便拍案道:“便是這二十幾人了!其餘不封,又能如何?”

陳平想了想,便附和道:“如此也好。”

“那周苛、酈食其先前殉國,朕不能忘。周苛之弟周昌、酈食其之弟酈商,雖已位列九卿,也應封侯。”

“這是自然。臣以為,陛下若慮及人言,可先封十人,聽一聽朝議,再封餘者。”

“可矣!”劉邦長籲一口氣,直起身道:“終算了卻一事。陳平兄,你與曹參同為我心腹,皆有大功,朕便封你二人為戶牖侯。戶牖,家也,食邑就在故裏,世世不絕。如何?”

“謝陛下大恩。食邑戶牖,乃何其榮耀!然此非臣之功也。”

“這話如何說?我用先生計謀,克敵製勝,不是有功又是甚麽?”

“若非魏無知舉薦,臣安得進身?”

劉邦這才明白,大笑道:“先生可謂不忘本矣!好好,朕這便重賞魏無知,不教你欠了這人情。”

議罷,陳平便退下。劉邦又請來張良,延入內室,與之密語道:“子房兄,不日即將封列侯。兄名列功臣之首。”

張良忙推辭道:“不敢,臣未曾有征戰之功。”

劉邦道:“哪裏話!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子房兄之功也,不封侯可乎?別人封在何處,皆由我定;唯兄之食邑,則由兄自擇。天下之邑,豐沃不過齊地,兄可在齊地選三萬戶。”

張良急擺手道:“萬萬不可!漢家得天下,文武各有功勞,臣抱病在身,向未擔任半分職事,焉能貪功?”

“這是哪裏話?鴻門宴上,若無子房兄,吾命休矣!僅此一端,兄之功勞,便可居首位。”

“既如此……初時反秦,臣率少年數百人,欲往下邳投軍,與陛下相識於留縣(今屬江蘇省沛縣),此乃天意所致。故而,請準臣在留縣選萬戶,方覺心安。”

“子房兄,何必如此小心?我還能將你看作韓信嗎?”

“臣謀事,唯不敢任性耳。”

劉邦望望張良,笑道:“也罷。就封你為留侯,食邑萬戶。”

張良一拜道:“謝陛下!男兒生封萬戶侯,當世能有幾人?微臣知足矣。”

此後不多日,即冬十二月甲申,終於有詔命下:封曹參、陳平、夏侯嬰、靳歙、王吸、傅寬、陳嬰等十人為列侯。

詔令下,滿朝且喜且疑。喜的是,好事多磨,總算盼來了論功封侯;疑的是,首批封侯,如何有應封的功臣卻未封?

呂後聞聽封侯事,也找上門來,劈頭便問:“劉氏天下,呂氏不該有一半嗎?且不說那芒碭落草時,妾身送飯有功,就隻說你在彭城兵敗,若非吾兄呂澤接應,隻怕是你骨頭早不知拋到了何處。”

劉邦眨了眨眼,急拍額頭道:“滿朝爭功,鬧個不休,舅兄論功之事,險些忘了!”

“忘了?你是眼中從無呂氏吧?若有呂氏,請將我兩兄補上,與十人同列。”

“這哪裏使得!如此後補,必令天下人笑落牙齒。待明日,另行加封便是。呂澤、呂釋之,皆封列侯,與功臣同等。”

果然,至高帝六年(前201年)正月初一,又有詔下:特予外戚恩澤,封皇後長兄呂澤、次兄呂釋之為列侯。

劉邦命涓人四處打探,聞聽封了十人之後,朝議更加洶洶,知是不能再拖延了,該封的都要封。至正月丙午日起,又陸續封張良、項伯(易名劉纏)、蕭何、周勃、樊噲、酈商、孔聚、陳賀、陳豨等人為列侯。除二呂之外,前後計有二十六人,皆封給食邑,世代罔替,罪可免死,是為漢家的“鐵券功臣”。

這其中,最為顯赫者四人,文武各有“雙雄”,即曹參封一萬零六百戶,張良一萬戶,周勃八千一百戶,蕭何八千戶。此四人,皆為漢家棟梁,顯赫無比,天下為之矚目。隻可憐韓信功高招禍,罷廢了王位,此次隻隨這四人之後,委委屈屈封了個淮陰侯。

此時,距項羽覆滅恰是一年,眾臣翹首盼論功行賞,已如嗷嗷待哺。得封列侯者,九年之鋒鏑血火,即化作鍾鳴鼎食之尊,自是榮耀無比;然未得封侯者,頓感沮喪,隻不知君上還有何等籌劃。諸人想道:自投漢以來,頭顱暫寄於頸上,戰無休日,也是在血泊中蹚過來的,論封侯,卻是片羽未得,不由心生惱恨。欲發怨言,又恐遭臧荼、利幾之禍,隻得緘口觀望。一時間人心浮動,各有腹誹。

劉邦卻全然不知,想那二十六人封過,有大功者便全無遺漏,對得起天地良心了。餘者渺渺,封或不封,彼輩都須端漢家飯碗;怨或不怨,又有何妨?

詔命封列侯之日,劉邦與二十六人剖符為證,信誓旦旦。一番忙碌下來,著實累得不輕,稍事歇息,便又想起了田肯之議。遂取來輿圖,反複揣摩,心中便由衷暗讚田肯。

劉邦看罷地圖,欲再召陳平、張良來議,忽又覺不妥,隻袖手於室中踱步。來回走了幾遍,便猛然止步,自語道:“田肯之語,乃是天啟呀!天下者,西有秦,東有齊,正如首尾。首尾相顧,天下即屬劉也。”

齊,古即建國也。今為郡縣,應複為諸侯。將軍劉賈屢有大功,與其餘宗室有賢德者,可王齊、荊。

隨何援筆記下,正要退下,劉邦又道:“明發此詔,意在令諸王舉薦,然劉氏子弟如何封王,尚有諸般細事,諸王並不明了。還須你赴潁川,麵囑韓王信,令他領銜上奏。”

隨何疑惑道:“何必多事?不如明發上諭,封諸子弟為王就是。”

劉邦便笑:“那教天下人看了,自家恩賞自家人,豈非大失臉麵?”說罷拿出密折來,交予隨何,“將此折速交韓王信,無須多言,他自去領會。”

三日之後,那韓王信收到密折,閱畢,豈能不心知肚明,便按照密折所列事項,牽頭草擬了奏本,遣使者飛馬知會各王。

果然,至春正月丙午,便有韓王信等諸王聯名上奏,請將韓信原封楚地,以淮水為界,東為荊,西為楚,分作兩國,以東陽、鄣郡、吳縣等淮東五十二縣,封劉賈為荊王;以碭縣、薛城、彭城等地三十六縣,封劉邦幼弟劉交為楚王。

隔了兩日,諸王又有奏疏舉薦,請以雲中、雁門、代郡等地五十三縣,封劉邦次兄劉喜[7]為代王;以膠東、膠西、臨淄、博陽、城陽等地七十三縣,封劉邦庶長子劉肥為齊王。如此一來,子弟中親緣較近的,共封了四王。

其中庶長子劉肥,乃是劉邦早前在豐邑,與外婦曹氏所生。雖為長子,卻是庶出,其母又早故,故身份不及呂後所生嫡長子劉盈。劉邦憐惜劉肥,有意將他封在富庶之齊地,比別家又多得了許多縣邑。

劉邦將諸王奏疏展開來看,逐一核對郡縣,見與密折所列者並無不同,便撫案讚道:“好!坐天下,親子弟,諸王頗曉事也。其所奏,今日索性都準了吧。那劉肥治齊,恐一人難勝任,可令曹參為齊相國,從旁輔之。”

隨何聞言,忙將奏疏接過,便要草擬詔書。待提起筆來,忽而想起問道:“子弟封王,亦須論功。劉賈將軍功最大,自是無疑,其餘宗室也都有些軍功,然陛下次兄劉喜,在家經商,歸漢以來,未曾披甲胄,陣前寸功未得,當如何論之?”

劉邦瞥了一眼隨何,哂道:“腐儒!姓劉,便是有功。你就寫‘兵初起,侍太公,守於豐邑’,豈非大功乎?”

“哦……然也,然也。”隨何忙自責道,“微臣愚鈍,所思實不及。”

少頃,隨何便將封王詔書草畢,呈與劉邦。劉邦草草看過,喜道:“不錯,這便發下吧。”

隨何卻惶惑起來,遲疑道:“諸子弟所封,皆漢家郡縣之地,計有十郡百縣,有如剜股上之肉。如此剜下去,怎麽得了?”

劉邦望望隨何,搖頭道:“你還是不及田肯啊!異姓王遍地,四麵虎視,我如坐冶爐群中,日日似火烤。倘不封子弟為王,一旦亂起,我必成秦二世,坐困孤城而自斃。”

“諸王皆有功,共得天下,無罪豈能奪之?”

“這個不難。梟雄得國,必不安分,日久亦必有罪。”

“哦!”劉邦一拍膝蓋,心中頓悟,立時目光灼灼,急以手勢止之,“公無複多言,朕知矣。”

隨何退下後,劉邦再看韓王信領銜的奏疏,又起了心事,於偏殿坐思半日,覺韓王信之封地在潁川一帶,終是不妥。

想那楚漢相爭以來,關中便是漢之根本。往日漢軍攻楚,多陳兵於韓地,故而關中與中原始終貫通;如今定都關中,朝廷與齊楚諸國,中間就隔了一個韓地,頗有阻梗。三河一帶向來是兵強馬壯之地,那韓王信,又是故韓宗室,在當地聲望頗著,根係錯雜,一旦有了異心,則半壁河山立陷危殆。

如此一想,劉邦便驚出一身冷汗來,忙喚近侍拿了輿圖來看。看了片刻,心中便有了主意,立即遣使馳赴陽翟,召韓王信來,隻說有事麵詢。

韓王信在陽翟聞召,急忙驅車趕來洛陽,入南宮謁見。劉邦一見,即含笑與之執手,將他延入內室。

兩人分主賓坐下後,劉邦和顏悅色道:“八王之中,唯公隨我最久。你我之誼,勝過兄弟。今欲與公剖符為信,永為手足。漢家萬年,公亦世代享封國,如何?”

韓王信受寵若驚,忙躬身謝恩:“不敢。臣功淺德薄,何敢當之?”

“公不必如此客氣。既為兄弟,今日便有要事相托。”

“陛下請吩咐。臣久為漢臣,隻恨出力甚少。”

劉邦隨手拽過輿圖來,指點那太原郡一帶:“你看,今日天下混一,唯有北方匈奴為中原之患。昔年始皇帝尚不敢大意,遣長子扶蘇、猛將蒙恬鎮守北邊。朕昨日思之,漢家方興,必得有力之人守邊不可。公隨我征戰,忠心可鑒,實為不二之選。朕之意,你可徙至晉陽(今山西省太原市),朕將那太原郡三十一城封予你,以晉陽為都城,永為漢家北邊之藩籬。”

韓王信臉色便一變:“那韓之舊地……”

“這個嘛,請勿慮。可複為潁川郡,仍歸朝廷,你意下如何?”

韓王信無端被徙至北地,心中老大不願意,隻是此話說不出口,便勉強道:“為王前驅,當勉力為之。”拜謝罷,滿臉不豫之色,一時難掩。

劉邦隻裝作沒看見,急喚隨何入內,吩咐道:“朕與韓王,欲剖符為信,永結伯仲之誼。你去將玉符拿來。”

隨何取來玉符呈上,劉邦便與韓王信各執一半,相對跪下。劉邦手捧玉符,麵色莊重,對天誓道:

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

此誓詞之意,乃是雲:假使大河枯竭如衣帶,泰山崩削如礪石,封國也無變更,可子孫萬代享有。那韓王信複誦一遍,心中卻暗暗叫苦,萬般無奈,隻得隨劉邦擺布。

筵席上,劉邦說東道西,言笑晏晏,全不涉正事。宴罷,韓王信回到館驛,才緩過神來,知劉邦心存戒備,不由懊喪。返回陽翟後,隻是終日歎息,又延宕了半月,才啟程北行。

行至半途,心中忽覺不忿,想道:“賣命多年,奔走如狗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如何一朝見疑,便翻為戍卒?”於是暗暗存了背漢之意。甫至晉陽,即寫信給劉邦,巧言道:“晉陽距北邊,路途尚遠,若匈奴襲擾,救之不及。為此,臣請徙都馬邑(今山西省朔州市),就近防之。”

劉邦接信,頗覺不解:“馬邑?如何願赴那苦地為王?”想了一想,以為韓王信乃是真心守邊,便隨他去了。次日,便有詔下,允韓王信改徙馬邑。

詔書下時,無聲無息,就漢家北疆而言,卻似巨石投入深潭,激起漣漪層層。從此邊地多事,叛亂迭出,直至惹來匈奴內犯,致百年不得安生。然於此時此際,誰又能料想得到呢?

[1].黃金台,也稱招賢台,戰國燕昭王所築,故址位於河北省定興縣高裏鄉北章村。燕昭王即位後有誌於新政,拜智者郭隗為師,築台禮遇,以招攬天下賢士。魏名將樂毅、齊陰陽家鄒衍、趙說客劇辛等先後來投。

[2].築,此處讀音zhú,中國最早的擊弦樂器,形似箏,有十三弦。起源自戰國,宋代以後失傳。演奏時,以左手按弦之一端,右手執竹尺擊弦,古時僅見於典籍記載。至1993年,於長沙河西的西漢王後漁陽墓中,方有實物出土。

[3].通侯,亦稱“列侯”,為最高一等的爵位名。秦及漢初原名“徹侯”,後因避漢武帝劉徹名諱,改作“通侯”。

[4].氍毹(qú shū),織有花紋圖案的毛毯,產於西域,可用作地毯、壁毯、床毯、簾幕等。

[5].婦好,商王武丁之妻,中國曆史上首位女性軍事統帥,亦為傑出的女政治家。曾率軍征討,為武丁開疆拓土。

[6].變告,謂告發謀反等非常之事。

[7].劉喜,《漢書》亦作“劉仲”,應為異名。“仲”意為“行二”,後世有人認為是劉喜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