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風歌罷看蒼黃

滅掉英布,劉邦便覺天下無敵,心略略放寬,命大軍於淮南休沐些時日。想到劉賈戰歿,且無後,又不勝哀傷。不幾日,便有詔下,曰:“吳,古之國也。昔日荊王劉賈兼有其地,今荊王戰歿,不忍再立。朕欲複立吳王,諸臣請議可任者。”

詔書下後不久,便有長沙王吳臣等共推劉濞為吳王。

這位劉濞,乃劉邦之侄,即次兄劉喜之子。劉喜怯陣逃歸,被貶為侯,其子劉濞卻是個偉丈夫,年方弱冠,英武異常,其虎背熊腰,望之儼然。此次征英布時,已封為沛侯,以騎將之職隨軍出征,身先士卒,建有大功。

劉邦便將劉濞召至帳中,望望其麵貌,不由疑道:“諸臣薦你做吳王,誇你厚重,朕為何看你似有反相?你近前來。”

劉濞來至劉邦座前,劉邦拊其背片刻,似有勸勉,卻猛然問道:“近日我曾問卜,太卜許終古曰:‘漢家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莫非是你耶?”

劉濞臉立時白了一白:“臣哪裏敢?”

劉邦又囑道:“侄兒,你不似乃父,一望而知你大有膽略,朕甚嘉許。然天下同姓一家,你須慎之,不可以反!”

劉濞連忙伏拜,連連叩首道:“臣不敢。”

“那便好。平身吧,不日即封你為吳王,領故荊王之五十二縣。將來若生事,莫怪阿叔不留情麵。”

待劉濞退下,劉邦心中甚感不妥,便想道:“秦末以來,天下多出梟雄。有梟雄,便要動兵戈;如此兵戈連綿,怎麽得了?須得使百姓皆知尊孔讀書方可。”自此,便將這一節記下。

幾日後,北地又有捷音至,周勃在代郡半年,追擊陳豨,致其逃無可逃。終在當城(今河北省蔚縣),將其圍困。城破,漢軍卒將陳豨當街擊殺,割了首級傳回。代郡一帶,就此全數平定;連帶雲中、雁門兩郡,亦皆無叛眾蹤跡了。

劉邦大出一口氣,讚道:“厚重者,周勃也,當成大事。”於是下令周勃、樊噲著即班師。

想想江淮也是無事了,劉邦便於冬十一月下令:禁軍及關中兵隨駕班師,各郡國之兵亦各自返屬地。

回軍途中,劉濞在鹵簿前伺候,甲胄鮮明,英氣逼人,觀者疑是天將下凡,紛紛夾道仰望,竟冷落了皇帝大駕。劉邦看了,心中不是滋味。忽而就下令,全軍轉向,繞道魯城,將以大牢[1]之禮郊祭孔子。眾臣擔憂劉邦傷勢,頻頻勸阻,但劉邦隻是一個不理。

至魯城,郊祭當日,三軍簇擁劉邦出城。於魯城南郊排列成伍,跟隨劉邦齊齊伏拜,行大禮,山呼萬歲,場麵極是壯觀。闔城百姓都出城來看,各個心喜,皆讚孔子之尊。

劉邦拜畢,對諸將道:“我等善使刀劍,卻拿不起一杆禿筆,安天下恐也安不得幾年。這四方河山,有何人可為我守?朕為此,每夜不得安枕,必得後代子孫世世讀書,方為長遠之計。”

諸將為祭孔儀典之盛所懾,聞此慨歎,唯有應聲諾諾。

曹參道:“英布既滅,海內晏然,今日回軍途中,不如繞道沛縣去看看。”

劉邦怔了一怔,歎道:“昔年還是睢水大敗後,曾匆匆一過,至今又是十年了!好,不妨便前往。”遂命大軍,轉往沛縣而行。

十一月中,寒風蕭蕭,雲飛雪落,正是天地蒼黃時。大隊行至沛縣,劉邦見農家倉廩尚充實,心中喜悅,對曹參等沛縣舊部道:“昔在故裏,遍地都是凋敝;今見士民安樂,倉廩尚可,也不負我輩廝殺一場了。”

行至縣城,劉邦著令各舊部將士,凡家居沛縣的,盡可歸家探親;鹵簿則進駐城中,以泗水亭官署為行宮。

故裏人民聞聽皇帝駕臨,都歡天喜地,跑來縣邑觀看。劉邦便囑當地縣令、嗇夫道:“百姓來觀望,不得阻攔。”

隔日,劉邦見人來得更多,便在行宮設筵席,廣召縣中父老子弟近千人,置酒高會。

那些鄉中耆宿、幼時玩伴,聞劉邦有請,無不泣下,紛紛趕來赴宴。泗水亭內外,鋪了數百幅氈席,眾人分席圍坐,一派喧騰,連槐樹上鴉雀亦被驚飛。

鄰近十數家民戶的灶頭,火光熊熊,眾鄰裏前來幫忙烹炙,將美饌流水般地呈上。此筵乃由少府打理,水陸珍禽,無所不有。每上一菜,皆係鄉中父老聞所未聞,子弟更是一片驚呼。

劉邦方要舉杯,席上即有父老起身,祝酒道:“天子歸故裏,吾鄉父老何其幸也……”

劉邦連忙擺手道:“今日不提天子,我就是劉季。十數年來,兵連禍結,劉季在外爭戰,連累父老受苦。人皆曰:遊子思故鄉。我又何嚐不是?今天下安定,我身在關中,卻是隻念著豐沛。”

眾父老皆含淚稱:“吾人亦思陛下。”

“朕昔為沛公,自此地起兵誅暴秦,遂有天下,當以沛縣為朕湯沐邑,免百姓賦役,世世無須繳付。”

此言一出,滿座皆歡,父老都齊呼萬歲,擊掌相慶。

酒過數巡,劉邦抬眼望去,見院中角落處,有數席是女流,便起身過去,招呼道:“王韞、武負,兩位阿嫂可在?”

席上兩婦人應聲而起,原是邑中兩個酒肆的主人。

劉邦舉杯道:“昔日所欠酒資,至今尚未還清,慚愧!今我永免故邑賦役,兩位可否也免我欠資?”

那武負便拍掌笑道:“這個買賣,皇帝豈不是虧了?”

眾人亦大笑,都道:“善哉,兩清便是!”

正杯觥交錯間,有一隊小兒嬉笑跑過,劉邦便喚來縣令,命他將城中小兒統統召來。

縣令連忙傳話下去,各裏正便挨戶搜求,喚來小兒一百二十名。劉邦大喜,趁酒酣,親自擊築,教眾小兒唱自作歌曲,前後溫習數次。待小兒唱熟,劉邦便起身至庭中,騰挪起舞,與眾小兒齊唱。其曲蒼涼無比,辭曰: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如此反複再三,益發悲涼。一曲尚未歌罷,劉邦便想起垓下以來諸事,不由慷慨傷懷,泣數行下。

歌罷,眾人流淚喝彩。劉邦滿腹心事未了,佇立原地,仰望蒼穹良久。

少頃,有庖廚急急來報,抱怨道:“賓客太多,饕餮過甚,庭中琉璃井之水,已被汲幹了!”

眾人聞言大笑,劉邦亦笑道:“民之膏血,就如井水,哪禁得起恁多人飲?”便命郎衛速去別處擔水。

與庭中眾人盡歡之後,劉邦一手提壺,一手拿酒盞,自庭中踱至院外,遍巡各席,逐一敬酒。席中諸人,多有相熟的。或舊日有恩,劉邦便要多飲一杯;或昔時結怨,便是一笑了之。正遊走間,忽見有一席人已飲罷,離席起身,已各自騎上了馬,堪堪便要走。

那一席人共七男一女,長幼不等,雅俗各異,衣飾與現世判然有別,不似沛縣地方的人。劉邦連忙搶上幾步,大呼道:“諸君且慢行,待我劉季祝酒。”

為首一位壯男,頭戴鬥笠,長須飄飄,於馬背上拱手道:“我等一行,非沛縣人也。雖老少有別,賢愚不一,然皆來自南山,長居雲深處。近聞世事翻新,特來恭賀。心意既至,多留也無益。當告辭。”

劉邦至此已是半醉,趔趄了幾步,問道:“諸君……可是商山四皓之友?”

那長須男子一笑:“商山四皓?恕我孤陋,不曾見過。吾輩出山,乃是應天命,不忍見秦亂連綿、人間相殺,欲助王者開天下之正道、安無助之黎民。此行所遇,見各路豪雄,懷抱有別,或向通途昂然而行,或往絕路埋頭狂奔,紛爭不已。竊喜終有人悟得大道,一鳴衝天,開我中夏千年太平,百姓終不致再填溝壑。說來,我輩八人,個個都是為此出了力的,今日山河既定,便也該歸去了。”

“哦!然則……急的甚?不妨暫留盡歡,或明日再來?”

“古之大化者,乃與無形俱生,吾輩亦最喜無形而生。今日既已遂願,自當歸去。再重逢,恐在千年之後了。”

其餘眾人也一並揖道:“今日當別,後會有期。”

劉邦環視這幾個奇異男女,不覺一怔:“千年?……”

長須男子笑道:“君曾為吏,治天下,必循規蹈矩。世代因襲,即是千年以後,與今日又能有何異?”

劉邦聞言,心頭一震。察其音容,忽覺熟稔,不由脫口道:“你,你是……”

那人摘下鬥笠,大笑,在馬上拱手道:“大象無形,聖人無名。兄弟,別過!”

“你!美髯客,莫走!”

那人一笑:“吾八人,皆為同道,無緣為君所用!”說罷催馬便走,其餘人也緊隨其後,瞬時,便疾風般地馳遠。塵頭起處,唯見八人身形如仙,衣袂飄飄而遠。

劉邦愕然半晌,方舉起杯,將杯中酒緩緩灑於地。

周緤、徐厲等諸將,此時也察覺有異,跑來問道:“陛下,走的是何人?”

劉邦微微搖頭:“乃天人也,非人間所能留。”

此刻泗水亭外,一片蒼黃,高天流雲正急,半空有蒼鷹高翔。劉邦前行幾步,來至一株老槐前,手扶斑駁樹幹,遠望山河,闊不知邊際,渺不知來者,心中便更是空茫,不由歎了口氣:“時無英雄乎?竟推我至此!”

至夜,劉邦在行宮酒醒,於榻上輾轉。憶起美髯客現身之事,又唏噓了一回。

此後每日,由故舊族屬輪流做東,極盡歡宴,爭說當年舊事,以為笑樂。如此歡悅十數日,劉邦便欲告辭,眾父老哪裏肯放,皆拽袖挽留。

劉邦懇切道:“吾隨從眾多,父兄哪裏供得起?”於是下令起駕出城。

沛縣父老聞之,空城而出,人人攜果蔬雞鴨,至西門外,伏於道旁,把那雞鴨舉在頭頂進獻。劉邦禁不住熱淚盈眶,逐一答謝,作揖作得手臂發麻,然相送者仍不肯舍,致車馬寸步難移。無奈,劉邦便命就地設帳幕,又留了三日,與諸父老痛飲。

三日後,劉邦決計啟行。臨別,沛縣父老伏地叩首,請道:“沛縣有幸得免賦,然豐邑尚未免,故裏小民苦盼天恩,望陛下憐之。”

劉邦這才想起,笑笑道:“豐邑,吾所生長之地,最不能忘。豐邑不免賦,乃因吾恨雍齒曾偕豐邑子弟投魏,使我顏麵全無。”

父老不肯起身,又流淚再三懇求,劉邦方才揮袖道:“罷罷!父老的麵子,我也駁不得。便比照沛縣,永免豐邑賦役便是。”

眾人聞之皆歡,手舞足蹈,方讓出道路,目送鹵簿西行。離城數裏後,劉邦回望故邑,知今生恐不得再見,不由就鼻酸。行了半日,忽又想起,命劉濞無須隨軍回朝了,即刻赴廣陵就國。

沛縣父老送走劉邦,幾日不能心靜,遂日日聚議,由那富戶豪族捐資,草頭百姓出力,於行宮原址築起高台一座,號曰“歌風台”,以資紀念。

且說劉邦率隊出了沛縣,一路逢城邑便停留,受吏民拜賀,好不愜意。半途曾數遇朝中來使,押解軍糧接應大軍。劉邦知蕭何在關中做事細密,使前方無一日斷糧。然越是如此,越是心懷疑慮,每每扯住來使,問三問四,務要打聽明白:相國近來所做何事?

那幾路使者無從揣測上意,皆據實答道:“相國勤懇操勞,安撫百姓,籌措糧草,無一日敢懈怠。”

隨駕眾臣聽了,都大讚蕭何,唯劉邦聽後默然,似心中有不樂。來使見了,摸不著頭緒,返回長安時,便報給蕭何聽。蕭何聽了,心中也納悶,不知劉邦此舉究竟是何意,也隻得佯作不知。

一日,東陵侯召平來訪,蕭何與他在堂上說話,寒暄既畢,便談及此事。東陵侯問了問詳情,臉色就一變,大聲道:“不好!公不久將要滅族!”

蕭何大驚失色,忙問究竟。

東陵侯便道:“公位至丞相,功居第一,已不可複加了,今上屢問公所為,乃是恐公久居關中,深得父老之心,若乘虛而起,將關中做了芒碭山,據地稱王,今上豈非失了老巢?公不察上意,隻知處處為民,令今上越發猜忌,你愛民越深,禍就越近,反將好人做成了逆賊!”

蕭何聽得瞠目,脫口道:“朗朗乾坤,焉有此理?往日著實未曾想過。”

“若想保命,怎能做如此幹淨之人?須得自汙。天子隻怕聖人,唯不怕聲名狼藉者。公何不多買田地,且以極低之價,逼戶主賤賣,務使民間怨聲載道。你有惡名在民間,今上還能再提防你了嗎?唯自汙,不惜羽毛,公方可保全性命。”

蕭何茅塞頓開,搖頭感歎不止,當下就喚來蕭逢時,命他去招一夥惡徒來,赴四鄉強買好地,務必凶神惡煞,以相國府之名壓人。

蕭逢時大惑不解,不欲做惡人。蕭何大怒,道:“你不做惡人,便要你的頭!頭顱與美名何輕何重?請君自選。”

蕭逢時低頭想想,忽然有所悟,抬起頭來望望蕭何,歎了一聲:“做官做到這個地步,當初又何苦反秦?”

“唉!你我非神人,誰又能料得到?”

蕭逢時隻得搖搖頭退下,即去閭巷招攬惡徒了。

如此過了不久,相國府便惡名在外,民間物議,如煮如沸。中尉、廷尉各衙署屢次接訴狀,隻能裝聾作啞。唯禦史大夫趙堯不依不饒,接連密報劉邦,卻不見有回音。

有使者再赴淮南,也忍不住向劉邦告狀,說蕭相國擾民甚苦。劉邦聽了,故意裝作不懂,隻道:“蕭相國何至於此?必是家臣所為。”心中卻甚覺欣慰——看來蕭何老兒,在關中似也未必得民心。

此事剛放下,卻又有憂心之事接踵而至。原來,劉邦在途中顛簸,勞累過甚,竟引發了日前箭創。這日醒來,忽感疼痛難忍,便急召禦醫孔何傷來看。

孔何傷來至劉邦轀輬車上,看了創口,見紅腫流膿,已是難治。又屏息把脈良久,隻覺脈搏紊亂,竟有險象,心中就一驚,汗流滿麵。

徐厲在側見到,也一驚,忙問:“孔先生有何見教?”

孔何傷強作鎮靜,朝劉邦一拜:“陛下聖體,經百戰而無事,小小箭創,豈有大礙?隻須靜養,不可有一時出轀輬車。”

劉邦便一歎:“弄了個山河在手,整日碌碌,又談何靜養?速還長安就是了。”

“途中縱有勝景,也請陛下勿再流連。”

劉邦臉上便突現怒意:“你是怕我做了秦始皇嗎?”

孔何傷也不答話,再拜之後,下了車,將徐厲拽至一旁,附耳低聲道:“陛下聖躬堪憂,欲歸,不可遲一日。如能抵長安,便是大幸。”

徐厲瞬時麵如白紙,竟然口吃起來:“這,這……臣如何脫得了幹係?”

“將軍請無憂。回朝後,皇後那裏,我自去交代。”

這之後,大隊行進便驟然加速,日暮而歇,日出即發,過郡縣而不停留。

劉邦在車上昏沉了幾日,也不知到了何處。這日,忽聞車外人聲喧騰,似有人阻道喊冤,隨後徐厲便大聲嗬斥。

劉邦在車內聽見,便喝道:“徐厲不得無禮!百姓有冤,聽一聽不妨。當年吾輩如能攔車訴冤,何至於上芒碭山?”

徐厲便將車簾拉起,劉邦起身一看,嚇了一跳,見車已行至霸上,道旁百姓跪了一地,竟有千餘人之多,都頭戴白幅巾,將訴狀舉至頭頂。

劉邦命徐厲將訴狀收上來,拆開看了幾個,竟都是訴相國府強買民田的,心中便有了數,命徐厲宣諭:“聖上有旨,將訴狀全部收上,回朝後,自有廷尉府處置。”

那些冤民聽了上諭,立時喊成一片:“廷尉府哪裏敢治相國?請陛下親斷。”

劉邦隻好探出頭去,宣諭道:“父老請歸。相國府有惡仆擾民,我定將親斷。蕭相國昏聵,亦將受嚴處。”

眾人聞之,都高呼萬歲,方起身讓開了道路。

徐厲抹抹額頭上大汗,咂舌道:“真嚇煞人也!”即命禦者加速通過。待鹵簿一過,便留下後隊禁軍千餘名,執戟遮道,禁行至日暮,不許冤民即刻返歸。冤民大呼:“皇帝待民如子,你等如何似虎狼?白日當頭,這是甚麽天下?”

徐厲叱道:“甚麽天下?劉氏天下。才安生了幾日,難道又念秦始皇了嗎?敢再喧嘩,以刺客論處!”

眾人無奈,隻得噤聲。徐厲督軍卒攔至日落,方才解禁放行。

且說劉邦一行抵近長安城,便望見蕭何率眾文武,郊迎於途。劉邦見蕭何貌仍恭謹,留守眾臣神色也無異常,這才放下心來,吩咐蕭何道:“相國辛苦了,請隨我入宮,有要事相商。”

蕭何心中一跳,當即應諾,登上了車輦,隨鹵簿入宮。

劉邦進了寢宮坐下,不等洗漱,便命人將冤民訴狀搬進來,足足有兩擔,笑對蕭何道:“相國,我出行不過兩月餘,你在朝中,幹的利民好事!”

蕭何拆開幾卷信函,見是失地之民告禦狀,便也不慌,朝劉邦拱手道:“臣禦下不嚴,致使白圭有玷,當向百姓謝罪。這些訴狀,請賜我攜回,老臣定當平息民憤。”

劉邦揮揮手道:“拿走拿走!怪不得沛縣舊部中,唯我一人可坐天下。爾等處世,真是奇哉怪也,莫非還嫌食邑不足乎?”

蕭何也不答話,隻唯唯而退。

劉邦靜思片刻,忽而疑惑起來:“老兒昏聵,似也不至於此!莫非是演戲與我看?唉,做了這天子,連人心都看不透了。”當下便命人傳趙堯來。

趙堯進宮來,猜到是為蕭相國事,便搶先諫言道:“天子不可久離都城,一旦久離,便有各種古怪事。”

果不其然,劉邦劈麵便問:“你說,相國強買民田,究是何意?”

“為子孫計。”

“朕尚安在,他就想到身後事了嗎?”

“不唯相國一人,諸臣心中,也都是惶惶。”

“哦?難得你直言。昔年吾曾不解:秦始皇何以要重用趙高?今日看來,坐上這龍床,天下還有何人可信?這萬人之上,倒真是孤家寡人了。趙堯,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趙高,上至相國,下至屠夫,凡有圖謀不軌者,盡速報來。我活一日,便容不得朝野有一日離心。若需坑儒……坑也就坑了吧!”

趙堯聽了,暗自心驚,也隻得將心一橫,高聲領命。

次日晨,趙堯便向宮中發出密報,稱相國府已將所有強買民田,按市價重估,今日即補錢給民戶。眾民戶聞之,皆口誦天恩,稱相國乃是真為民。

劉邦接報,呆了半晌,喃喃道:“民心,便是如此好收買的嗎?”

隔日,劉邦正看奏章,忽見有一道是蕭何親筆,內中言及:“長安地狹,關東豪族遷入,族人多無田,遂成滋事遊民,為京都之大患。昔日上林苑,尚有空地,荒蕪多年。以臣之見,不如準百姓入內開荒,使遊民有業。”

劉邦閱畢,觸動心事,大怒,將奏折摔下,高聲道:“相國受商賈賄賂,為他人請上林苑地,還有王法嗎!甚麽遊民無業?彼等既是遊民,又怎能有心思開荒?”當下,便急召廷尉鄒育入見。

鄒育進了宮,揖過劉邦,不知又要處置甚麽人,心中隻是忐忑。

劉邦問道:“你斬了彭越,夜半可有彭王陰魂索命?”

鄒育不知此話是何意,遂答道:“漢家天下,陽氣衝天,豈有陰魂敢作祟?”

“那好,你既斬彭越,當是百鬼不侵了。今又有頭等功臣觸刑律,著你立即拿下。”

“是何人鬥膽?”

“蕭相國受賄,著你將他拿下,械係入獄,聽候處置。”

鄒育當即麵如土色,口齒結巴:“這,這……這如何使得?”

劉邦便高聲叱道:“彭王無辜,你尚且能問出罪來,相國如何就動不得?”

鄒育聞劉邦提起彭王事,心中一凜,又不敢反駁,隻得辯解道:“那相國,乃百官之首也。按漢律,以下犯上乃逆倫,故下官不敢糾彈相國。”

“恐不是你怕以下犯上吧?朝中文官,皆以攀附相國而自固,上下勾結,連我的話也不大聽了。”

鄒育慌忙伏地,請罪道:“陛下令出如山,微臣怎敢違拗?既有詔,臣這便去相國府拿人,然需賜臣符節,也好持節捕人,否則便是造反了。”

“你造反,也強於相國造反!今日他敢受賄,我死後,他就定要造反了。我賜你符節,你盡管去,隻拿相國一人,不得驚擾他眷屬。”

鄒育這才鬆了口氣,領了符節退下。回到廷尉府後,立時布置下去,移文中尉衙署,請丙猜遣兵卒一隊,將相府大街淨街,執戟警戒。待安排妥帖,即率廷尉府吏員百餘人,浩浩****開往相府。

那相府守門的司閽,早察覺風聲不對,通報了長史蕭逢時。蕭逢時出門來看,但見兵卒林立,街上無一閑散行人,還當是皇帝即將駕臨,連忙奔告蕭何。

蕭何正在書房閉目養神,聞報,微微一笑:“陛下豈能來相府?你隻管守住門,非陛下,天王老子亦不許進。”

少頃,鄒育率百餘名掾吏,來至相府門前,下得車來,望了一眼門楣,撩衣便要進。蕭逢時識得鄒育,情知有異,挺身擋在了門前,賠笑道:“小臣為相府長史蕭逢時。鄒公有何事?容我通報。”

“奉上諭,麵見相國。”

“上諭何在?可否出示?”

那鄒育並非沛縣舊部,與蕭逢時並不熟,隻道:“我奉上命,會辦公事。無須長史你通報,請借過。”

那蕭逢時資曆甚深,遠勝於灌嬰、王陵等輩,哪裏將一個新任廷尉放在眼裏?聞聽此言,不由火起,斷然道:“此地為相國府,不經通報,百官皆不得入。”

鄒育便將符節一舉:“奉上命,何人敢阻?”

蕭逢時見是錯金龍符,知道來頭不小,心中便暗自叫苦,卻仍是嘴硬道:“廷尉一人請入內,其餘人等,可在廊下等候。”

鄒育不禁大怒:“一個長史,敢阻九卿乎?來人,與我拿下!”

左右吏員聞命,一擁而上,將蕭逢時按倒在地,一把繩索捆了。相府內屬吏見了,不由大驚,都掣出劍來,一齊衝出大門,將鄒育等一眾官差逼住。

鄒育怒喝道:“阻攔公務,是要造反嗎?”

眾相府屬吏登時大嘩:“擅闖相府,爾等才是造反!”

那些警戒的禁軍見了,亦滿麵驚惶,不知該助哪一邊,隻是呆立觀望。

正僵持間,蕭何聞聲出來,對屬員喝道:“不得放肆!”又向鄒育一揖,“不知鄒公駕臨,恕老臣失禮。”

那鄒育已知相國府厲害,也無心周旋,當即口傳上諭:“奉上諭:相國幹犯禁令,收了商賈之賄,著提至廷尉府問話。”

蕭何聞言,臉色一變,忽想起查抄淮陰侯府情景,將頭一昂,問道:“可要抄家?”

鄒育連忙道:“哪裏?相國多慮了。有令,僅提相國一人,無涉眷屬。臣下職分在身,有所冒犯,萬望寬恕。”說罷,向後一使眼色,眾屬吏就要上前拿人。

蕭何冷冷一笑:“且慢!廷尉府是何衙門?”

鄒育道:“奉上命執法。”

“既然執法,可知漢律?我乃漢家相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罪過,請禦史台先行彈劾,罷職後,才輪到你廷尉府拿人。你那些爪牙,請閃避,我隨你去就是了。”

鄒育正要稱謝,忽聞蕭何又道:“將我那長史放開!彼為沛縣人,君上也不敢如此待他。”

鄒育也知蕭府之人絕非尋常,這麵子定然要給,於是一笑:“好說,放人!請相國上車。”

一行人遂押著蕭何,轉了幾條街,來至詔獄。蕭何望見詔獄大門,便微微吃驚:“鄒公,來此處何幹?”

鄒育也不答話,跳下車來,一聲斷喝:“來人,將罪臣蕭何拿下,枷鎖伺候!”

眾公差立時撲上來,褫去蕭何衣冠,將一個二十斤重的枷,套在蕭何頭上,又將鎖鏈縛住雙腿。

蕭何也不掙紮,隻仰首歎道:“我今日便是商鞅了,作法而自斃!隻不知,堂堂漢律何在?”

鄒育適才受了蕭逢時頂撞,也正氣悶,便道:“相國今日才知漢律?若早知漢律,為何要強買民田?”

“為買田事,何至於下獄?”

“相國,非為下獄也,且械係於此,聽候處分。吃喝用度,盡管令家臣送來,本衙決不刁難。”說罷,便喚來獄令,教他調來兩個犯官,與蕭何同室,以便伺候。

獄令此生,從未見過如許高官入獄,也不知該如何處置,便將蕭何當作了死刑犯,令同室犯官晝夜看守,吃喝便溺,有人從旁協助。家眷探監,隻許送物品吃食,決不允私會。

一連關了數日,並無人來提審。那獄令每日來巡視,頤指氣使。因平日威風慣了,也將蕭何叱來喝去。

蕭何左思右想,隻覺得如同夢寐:二十年勤謹奉公,竟落得形同死囚。一日,那獄令吼得凶了,蕭何不由便怒:“差爺,此地唯你為大,固然不錯;然我仍是相國,並未奪爵。”

那獄令便冷笑:“進了詔獄,便不是相國;何日你回廟堂,才是相國。此時欲得善待嘛——請交錢來。”

“大膽!你竟敢公然索賄?”

“相國以受賄罪名入獄,心中應有數,這算得甚麽?”

“嗚呼!漢家廢秦法,是為利民,非為方便你等小吏索賄。”

“既廢秦法,索賄便不至死,不死還怕個甚?我又不是傻瓜。如此苦差,若不索賄,誰還情願來做?”

蕭何掂量此話,似無從駁斥,也隻能無語。默默看了十餘日,隻覺詔獄之黑幕,深不可測,各種徇私枉法事,關節重重。不由便歎:“前朝之時,我亦掌縣獄,隻道秦法嚴苛,不似人間。豈知今日詔獄,黑幕竟甚於秦時!既如此,我輩舍命建立新朝,又是何苦?”

同囚室兩個犯官,急忙掩蕭何之口,勸道:“相國慎言,此地不比朝堂。無罪的彭王,都問成了謀逆,況你相國乎?”

蕭何聞言,麵露慘笑,唯有歎息而已。

如此半月過去,朝中百官聞相國係獄,無不駭然。卻又不知罪名為何,故不敢上疏為蕭何緩頰,唯恐沾上那謀反罪。府中掾吏因懼怕株連,幾日裏便逃去大半。唯蕭逢時獨自一人,東求西拜。卻不料,群臣中平素最恭謹者,多變了臉,或敷衍或冷臉,一派炎涼之態。

當此際,有名喚王純者,新接了酈商為衛尉,為蕭相國大感不平。這日巡視路過詔獄,便喚來獄令,吩咐道:“我要見相國。”

獄令回道:“請王衛尉出示符節,我去提人出來。”

王衛尉怒道:“當我是何人?若須我出示符節,你離滅門便也不遠了!”

那獄令害怕,連忙去提了蕭何出來。

王衛尉見蕭何蓬頭跣足,麵無人色,不由得心痛,連忙扶他坐下,問道:“相國,外麵盛傳相國係獄,卻不知罪名,都驚駭萬分。隻不知相國犯了何罪,竟致陛下暴怒?”

蕭何隻是搖頭:“不知。隻知我曾上疏,請準遊民入上林苑墾荒,陛下便斥我受商賈之賄,實是冤枉。”

“再無他事?”

“我留守關中,王衛尉昔日常與我相見,我還能有何事?”

王衛尉便頷首道:“我知矣。”當下喚來獄令,塞了幾吊銅錢過去,囑他不可怠慢相國。

數日後,恰逢王衛尉侍駕,見劉邦與群臣議事畢,便不等散朝,上前發問道:“相國有何大罪,竟遭陛下嚴懲?”

劉邦不意有這一問,當著群臣之麵,又不好發怒,隻道:“吾聞李斯為秦始皇丞相,有善歸於主,有惡歸於己。今蕭何受商賈之賄,為其請上林苑地,與民開荒,以此籠絡民心,意在陷我於不義,故而囚係之。”

眾臣麵麵相覷,這才知蕭何被係緣由。

那王衛尉有備而來,當即回稟道:“所請若便於民,當請之,此乃宰相職分,陛下如何就疑相國受商賈之賄?說到相國受賄,豈非玩笑?陛下數年在外,與楚軍相持,後陳豨、英布反,陛下又自率大軍征討;當是時,相國留守關中,若有異心,隻須稍一蹺足,關西一帶便非陛下所有。然相國卻不曾有私,遣子弟從軍,出私財助餉,使我關中固若金湯。相國不在那時謀亂,以取大利,反倒貪圖商賈區區賄賂乎?想那秦末,以拒不納諫而亡天下,此乃李斯之過也,李斯又何足效法哉?陛下疑相國,持理何其淺也!”

劉邦聞此番話,自知理虧,然當著群臣之麵,又不願認錯,隻得拉下臉來道:“王衛尉,所言我已知,你可退下。滿朝文武,無一人言此事,你貴為九卿,反來多言,也不怕人說是蕭氏黨羽乎?”

“黨羽,亦有榮辱之別。能為蕭黨,榮莫大焉!”

劉邦聞言,甚驚愕,直視王衛尉良久,方轉身離去。

當日,劉邦便召王恬啟、王陵進殿,溫言道:“漢家立朝,二位有大功,然不得封王,皆各有因,也不必掛懷。老臣之中,我隻信你兩位。今日召入,乃有重任,請做我使者,赴詔獄開釋蕭相國。”

二人聞命,皆感驚異。王恬啟大惑道:“釋相國,乃天經地義事,由獄令宣諭即可,何用我二人出麵?”

劉邦搖頭道:“相國在獄中,必遭獄令折辱。獄令宣諭,他不出,則朝野震動,反倒是我下不得台階了。”

二人這才領會,於是銜命而出。至詔獄,出示錯金符節,聲稱開釋相國。獄令聞命臉色大變,不敢怠慢,連忙提了蕭何出來。

蕭何見兩位老臣至,歎了口氣:“陛下赦我了?若非你二位來,我便不出,寧願死於這詔獄。”

王陵連忙勸慰:“相國息怒。季兄已老,作好作歹,我等也奈何不得,且忍一時。”

王恬啟亦道:“近歲以來,今上行事,臣下多有不解。然他若不容我輩,則天下還有何人可容?”

蕭何聞言,不禁老淚縱橫,閉目無語,任由獄卒卸下枷鎖。

待卸去枷鎖,兩人見蕭何足踝已腫、步履蹣跚,都唏噓連聲,忙命獄卒拿了幹淨衣物來,要與蕭何換上。蕭何擺手道:“不必,主上如何落子,便須如何收子。我就這般模樣去覲見,二位無須操心。”說罷,便蓬頭跣足,緩緩步出詔獄。

王恬啟、王陵奈何不得,隻得隨在後麵,扶蕭何上車。

上得車來,蕭何回望獄門,見那獄令正惶悚伏地,滿頭冒汗,便笑道:“獄令不必驚慌。我自入獄,方有所悟:若無油水可撈,如何教小吏賣命?秦時法度嚴苛,獄吏無利可圖,焉能不放走刑徒?故而陳勝王、漢沛公,皆由擅放刑徒而起事。故而法至嚴,則無徒;法有隙,得長久。此理,隻是上不得台麵而已。你盡管照舊吧,我決不追究。”

獄令聞罷此言,幾乎嚇癱,連連叩頭如搗蒜。蕭何也不理會,隻喊了一聲“走”,教那禦者啟行。

不多時,車至北闕,二人於左右攙扶,蕭何跣足上殿,恭恭敬敬揖謝劉邦。

劉邦見了,麵紅耳赤,俄而又嘻嘻一笑,道:“相國休得如此,這是要折殺我!相國為民請上林苑,我不許,錯便在我。我為桀紂之主,相國乃賢相也。天下人皆知是非,我必令天下知皇帝也有錯,今械係相國,實為自曝我之過錯也!”

蕭何心知劉邦狡辯,然亦無心剖白,隻道:“多謝陛下,僅用了二十斤枷。若用三十斤枷,那便要假戲真做了,老臣恐活不到今日告謝。”

劉邦大窘,連忙道:“那是那是!君臣事,權當做戲好了。這便請相國回府將養,所有公務,由掾屬自行處置,你病愈之前,可無須再問。”

兩大臣又送蕭何返歸相府,蕭逢時在府門迎上,拽住蕭何大哭,要與鄒育去拚命。蕭何嚴詞製止,又朝兩大臣一揖,請二人自回。至府中,從此不問公事,終日寡言呆坐,若泥塑一般。

劉邦自此後,待蕭何倒也平常,君臣間便再也無事。

春正月,劉邦箭創複發,疼痛難忍,竟不能視事,隻覺自己來日無多了,索性便搬去了長信殿,由戚夫人侍寢。

如此臥了幾日,劉邦隻翻來覆去想:漢家究竟能有幾多壽數?忽想起那先秦六國,無廟無祀,已湮滅多年,不由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隔日,便有“守塚令”下,曰:“秦、楚、魏、齊、趙及信陵君等,皆無後。今為秦始皇立守塚編戶二十家,楚、齊、魏、趙各十家五家不等,令其四時致祭,不得有他圖。”

過了幾日,又恐天下物議,說漢家容不得異姓王,便下詔曰:“南越世家織,守土有功,立為南海王。”

自定陶會盟之後,新封異姓王,此乃絕無僅有的一個。這南海王,原為閩越國之南武侯,封邑在南武(今福建省武平市)。閩越一帶,為未開化之境,你不封給人家,劉氏子弟也無人願去那蠻荒之地,索性便做了個順水人情。

忙罷這些,劉邦胸前箭創,又一日日沉重起來,竟是夜夜呻吟,難以入眠。戚夫人侍寢在側,見此越發憂心,便朝夕進言道:“陛下,箭創如此,你如何保得我母子平安?”

說得多了,劉邦不由煩躁,歎口氣道:“若要我除去皇後,如殺雞狗耳。然朝中勳臣列侯,半為呂氏故舊。我若殺皇後,立你為後,則我今日賓天,明日你母子便休想活命。唯有廢太子,將如意扶上皇嗣位,求得正名,方能保你母子平安。”

“然你萬歲之後,還不是一樣?”

“哪裏話!如意若做了太子,便是我欽定,中外矚望,還有何人敢反?”

戚夫人聽明白了道理,心中便喜,催劉邦立下詔令。劉邦想想,將心一橫,便發了“易儲令”下去,舊事重提,再議太子廢立,命諸臣擇賢者報來,不得敷衍。

張良此時,正為太子少傅,每日旁事不問,專教太子讀書。忽聞易儲令下,不由大驚,連忙入長信殿謁見,力陳不可換太子。

劉邦於榻上懶懶道:“吾之家事,子房兄請勿多言。”

“此乃社稷事。”

“社稷事,也就是劉家事。自古疏不間親,子房兄應比我明理。”

張良自投漢以來,為劉邦謀臣,所謀無不被采信,不料今日諫言,與君上竟勢同水火,心頭不由大沮。稍後,便抱病不出,不再去教太子了。

那叔孫通單獨教了數日,才發覺有異;四下裏打探,才知又要換太子了,不禁惱怒。授課畢,便闖進長信殿去,伏於地,叩頭似山響。

叔孫通道:“昔日秦始皇昏聵,不早立長子扶蘇,偏私幼子胡亥,遂致禍亂天下,終於滅族亡祀。這一節,陛下曾親曆,恐記憶猶新。若始皇當初早立扶蘇,則陛下今日仍是亭長,何來此番天下?我投漢以來,陪太子讀書,已有十餘年。唯見太子仁厚,人品無瑕,天下人都知太子大賢,陛下若為戚夫人故,欲廢長立幼,臣以為萬萬不可。”

劉邦不為所動,隻道:“廢立乃廷臣之事,非東宮屬官所應與聞。夫子既定禮儀,當知此理。你下去吧。”

叔孫通不服,亢聲道:“廢立乃天下事,臣如何不能與聞?若太子無端被廢,便是漢家不如故秦,一世便禮崩樂壞!皇後與陛下同甘共苦,在芒碭山立有大功,陛下又怎忍背棄?臣有言在先,何日廢立詔書下,臣便請伏誅,即是頸血塗地,亦絕不遵命。”

“好了好了!夫子越說越難聽,你要脅迫天子嗎?且退下,容我細思。”

叔孫通走後,劉邦也甚感躊躇,明白了欲廢太子這事,絕非一道詔書便可。眼見得“易儲令”發下已有數日,群臣卻毫無動靜,並無一個推薦奏疏上來,顯見是人人不讚同。此次群臣抗命,實為前所未有,若群臣不推薦,則皇帝便無由冊封新太子,所謂易儲之議,便徒然貽笑天下了。

想到此,劉邦便覺頭痛——皇帝竟也有做不成的事!一個腐儒叔孫通,尚且敢揚言屍諫,那周勃、夏侯嬰、灌嬰、王陵、酈商等人若一起鬧起來,豈不更是尷尬?即是舊部勉強同意,則又將陷如意母子於險境,自家撒手後,還不知如何收場?

想來想去,忽而想到了一計:不如謊稱箭創已愈,置酒宮中,召太子劉盈來侍酒。於酒席間,父子私聊,勸劉盈自己讓賢,豈不是好?

當下,便發了一道召宴諭令,傳至東宮。劉盈聞令,急忙報與呂後。呂後聞聽,心中大惑,不知劉邦為何事宴請太子;於是也顧不得許多了,急遣人請張良來問計。

張良來至椒房殿,甫一坐下,呂後便淚落如雨,哀哀道:“留侯救我母子!”遂將劉邦邀太子赴宴一事相告。

張良聞罷,大感驚異:“莫非,陛下要逼太子退位?”

“退位?”呂後一怔,立即醒悟,不由號啕大哭:“我母子死到臨頭了!如何是好呀?”

張良想想,斷然道:“可請商山四皓相隨。”

呂後拭淚問道:“四皓?那些老匹夫有何用?”

“唯有一試。若不成,臣也陪叔孫通去死!”

呂後將信將疑,命審食其速往呂澤府中,去迎四皓入宮。

張良便勸慰道:“皇後勿急,請用臣之計,或有奇效。請太子自今日起,與四皓晝夜不離。”

待得四皓步入殿中,唯見各個白須飄然,果然氣度不凡。呂後見了,心頭略安,連忙道了個萬福,賠笑道:“四位長者,吾兒性命,便相托了。”

呂後拭去淚,點了點頭,一麵便緊緊抱住劉盈。

設宴這日,劉邦命人在殿上拉了些帷幕,重重疊疊,不令外人進入,便打發涓人去請太子。

少頃,劉盈應召而來,劉邦抬頭看去,隻見宮女撩開帷幕,劉盈當先緩緩而入,行了伏拜禮;後麵還有四人跟進,卻是籠袖而立,不禮不讚。細看,原是四位長者,須發皆白,貌皆儼然。

劉邦大驚:“這是何人?”

劉盈答道:“兒臣之師。”

“尊姓?”

四人便挨個上前,施禮報名。剛報過兩個,劉邦便又一驚:“甚麽?四老乃商山四皓?朕欲求四位下山,然多年而不得,分明是瞧我不起,卻如何願為豎子之仆?”

東園公一揖道:“陛下無學,喜謾罵文士;臣等不願受辱,故不應召。”

“那太子倒強於我了嗎?”

“太子仁孝,善待文士,天下都慕其美名,人人願為太子效死。故我等不辭辛勞,出山輔佐太子。”

劉邦便笑:“甚麽太子?豎子!爾等所說,似不是吾兒,倒像是位聖人了。罷罷,旁觀者所見,或許是實。四老請不必客氣,且坐下,吾與爾等同飲。”

四皓卻不坐,隻輪流上前,向劉邦敬酒。敬罷,亦不飲,侍立於太子身後,畢恭畢敬。

劉邦本想與劉盈說些私房話,見此情景,倒說不出甚麽了。飲了幾巡,終覺意興寡淡,便道:“有四老輔佐,太子將來不致失德;也好,就勞煩公等始終護佑太子。今日,諸公與太子便回吧。”

劉盈應命而起,行禮告辭;四皓也略略一揖,緊隨劉盈之後而出。

劉邦呆望了片刻,急喚戚夫人出來,指著四皓背影道:“本欲與太子言廢立事,然太子已得四老輔佐,羽翼已成,天下矚望,勢難拔矣!”

戚夫人望去,看得一清二楚,不由便泣下。

劉邦見戚夫人無助之狀,亦是悲抑莫名。長歎一聲,吩咐道:“你且為我作楚舞,我為你作楚歌。”

戚夫人含淚從命,於茵席上回旋作舞,長袖飄飄。劉邦倚欄觀之,一麵便擊掌歌曰:

鴻鵠[2]高飛,一舉千裏。

羽翮已就,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當可奈何?

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此曲乃是說:太子羽翼已成,高飛萬裏,我手中雖有弓箭,卻不知往何處可射?

如此反複歌吟,再三再四,聲愈淒涼,竟有些哽咽了。戚夫人聞聽歌詞,觸動心事,旋又淚流滿麵,竟至舞步紊亂,索性停了下來,委地痛哭。

劉邦也不去扶,自顧流淚不止。轉身憑欄望去,見二月早春,草色漸綠,然能否見到秋之黃葉,尚在未定之數,便覺這人間事,何其難料也!想自己貴為天子,既不能護佑愛姬,也不能傳位於愛子,生無寧日,死亦糾結,還不如美髯客無家無累的好。

廢立之事,就此無人再提起。群臣見劉邦終於死心,都長出一口氣,暗自慶幸。

且說周勃早前平定了代郡,應劉邦召,與樊噲分頭班師回朝。周勃先至,聞主上病篤,慌忙入宮,直奔長信殿。至榻前,見劉邦已不能坐起,不禁便泣下。

劉邦聞周勃飲泣之聲,睜開眼,便是一喜,伸出枯瘦的手掌來。周勃忙執起劉邦之手,道:“陛下,臣周勃複命,代郡、雁門、雲中等郡,胡塵盡散,再無半個叛眾了。”

劉邦喘息有頃,勉強一笑:“壯哉!絳侯……我今已到壽限,英布那豎子正喚我,我將去了。漢家山河安否,有賴君矣。”

周勃頓時淚下如雨:“陛下戲言了!萬年尚早,漢家不可一日無陛下。”

劉邦搖頭道:“生也有涯,不必說那些虛言了。今春以來,我每夜輾轉,隻不能安睡。唯覺太子懦弱,恐又是一個秦二世。委實不願抱此憾而離世,於地下見我漢家分崩。”

“有臣在,必不致此!”

劉邦微笑頷首道:“豐沛舊人,到底是心腹。”

周勃聞言,臉色忽地就一沉。

劉邦雖病重,卻十分警覺,急問道:“何事?”

周勃遲疑片刻,方答道:“臣掃滅陳豨,其裨將紛紛來降,有曰:盧綰曾遣使通陳豨,與之謀。”

“哦?盧綰?他與吾乃總角之交,自幼親愛無間,今居燕六年,不聞有異,恐不至於謀反,或是降將為求活命而誣之?”

“降將供述,言之鑿鑿,說那燕使名喚範齊,常駐陳豨大營,陳豨左右無人不識。”

“便是如此,也不可輕信。異姓諸侯凋落至此,唯餘長沙、燕王兩人,若燕王亦反,我豈不成了無德之君?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臣亦不願輕信,然……”

“休要說了!盧綰少時,行鼠竊狗偷事,皆不敢瞞我。待我遣使赴燕,傳召他回朝,我當麵來問。”

當日,典客衙署便遣使者入燕,向盧綰傳旨道:“君上有話要問,請燕王速回朝。”

那盧綰聞劉邦傳召,脊背上便汗濕了一片,應不應召,躊躇難決。在殿上敷衍了使者兩句,便請使者暫回館驛,改日再說。

這一晚,盧綰於燈下獨坐,權衡再三,仍難以定奪。原來,他與陳豨通謀,果有其事!其前因後果,說來話長。

當初陳豨謀反,欲借匈奴之力,便遣了部將王黃入匈奴借兵。可巧,時值白登山解圍不久,漢匈兩家正在和親,冒頓不願背約,故不肯借兵。

其時,盧綰已獲劉邦諭令,正要南下征討陳豨,聞陳豨求助於匈奴,便急派屬臣張勝赴匈奴勸阻,囑張勝告誡冒頓:“陳豨敗亡,指日可待,單於萬萬不可相助。”

當年臧荼兵敗,臧衍逃至匈奴,好歹保下一條命來,遂與漢家結下如海深仇。此時便對張勝道:“漢帝乃捉盜吏出身,性本多疑,自登基以來,以猜忌功臣為樂,今日殺一個,明日逐一個,吾父迄今仍生死不明。還有那韓王信投敵、韓信伏誅,皆因他多疑所致。照此看來,你那主公又僥幸能活乎?不如勸說燕王連結匈奴,暗助陳豨。待漢帝有朝一日與燕王反目,陳豨也好從旁助燕王。”

張勝聽了這番言辭,甚覺有理,竟然自作主張,見了冒頓,便鼓起如簧之舌,力勸匈奴出兵助陳豨。那冒頓娶了漢家公主,早已聞知是贗品,心中本就不悅,被張勝一激,不由大怒:“中原自劉邦出,便無一句真話,連公主都有假,況乎百年結盟耶?”於是發兵犯代境,力助陳豨。

盧綰驚聞匈奴背約,遣胡騎犯境,惱恨張勝有辱使命。待張勝返國,不由分說,便將張勝拿下,要開刀問斬。

張勝被刀斧手縛住,卻隻笑道:“大王之功,難道高過韓信嗎?”

“妄言!那韓信是何人?孤王又是何人?如何能相比?”

“以故裏而論,大王與漢帝近;然以滅楚之功而論,則韓信與漢帝之近,則無人可及。如今近者已誅,遠者尚未誅;非為不誅,乃一時無暇誅耳。”

“我與漢帝,乃總角之友,他豈能忍心誅殺我?”

“昔日在鴻溝,父將烹,卻還能嬉笑如常。有此心腸者,何人不忍心殺!”

盧綰當下語塞,想想張勝言之有理,便教左右為他鬆了綁,令他歸家待罪。自己則關起門來,苦思對策。

不數日,張勝又強闖入宮禁,大呼道:“來日若有漢使一人,率數名兵卒,便可索去大王頭顱。大王有十萬雄兵,卻不知該當何用!”

一句話,點醒了盧綰,轉念一想,便赦免了張勝,仍派他去匈奴為使,隨時通消息。又遣屬臣範齊赴代郡,常駐陳豨大營中,以示應援。不料,陳豨自叛後,未見有甚奇謀,卻屢出昏招,一敗再敗,將一盤好棋下成了臭棋,終在當城敗亡。範齊僥幸脫逃,奔回薊城,向盧綰複命。盧綰聞他稟報,歎息連連,隻怪自己眼盲,將賭注押錯了。

正私心慶幸此事外人不知,便忽有漢使來召,盧綰哪裏還敢回朝?次日,漢使又上殿來催,盧綰口中應諾,緩緩起身,卻一個趔趄,“啊呀”一聲摔倒在殿上。左右連忙上前扶起,攙他進了寢宮,跟著便傳出話來:“燕王抱病,不能回朝了。”

漢使呆立在殿上,心中暗笑:“這倡優之戲,演得未免太假了些。”於是也不勉強,自回長安複命去了。

審食其、趙堯知君上所托甚重,都不敢推辭,互望一眼,便慨然領命。

旬日之後,兩人馳入燕都薊城。盧綰聞之,大起恐慌,忙遣典客迎住二人,隻說是燕王重病未愈,不便召見,務請上使多候幾日。

兩人便入館驛住下,候了幾日,仍不得要領,便通告典客,要往燕王宮中探病。典客亦無措,隻是巧言推托。審食其、趙堯也不便用強,隻好借機盤問燕王左右,查驗與陳豨通謀之事。

那些燕王左右,或有見苗頭不對的,便將內情和盤托出,趙堯一一錄下口供,備案不提。盧綰聞之,越發惶急,索性搬出宮去,在範齊家中躲了起來,連屬臣也遍尋不著。

如此數日,範齊以為大不妥,勸盧綰召見漢使,務必辯白。盧綰歎道:“非劉氏而王者,今唯餘我與長沙王了……”

範齊道:“還有南越王、南海王。”

“嗤!南蠻番邦,那算得甚麽王?擺設而已。環顧海內諸王,韓信受族誅,彭越遭烹殺,皆為呂後之計。吾聞今上已抱病不起,不理朝政,諸事專任呂後,就更不得了!此婦彪悍,專以細故誅殺功臣,顯是以殺人立威,為太子張目。我若還朝,正入此婦羅網,以我一世功名,為悍婦幼主墊腳,豈不冤哉!”

“然……兩位漢使在此,如何打發才好?”

“還打發個甚?就說病重,隨他去吧。”

自此,薊城中便散漫無主,相府、城衙等眾官,都察覺大事不妙,紛紛逃匿。燕境內六郡亂成一團,已呈分崩之勢,

審食其、趙堯見盧綰死活不出,亦是無奈,商議了半日,唯恐燕地亂起,連命都難保了,便不再癡等,收拾了行囊出城,回朝複命去了。

春二月末,兩人返回長安。至劉邦榻前,趙堯出示了燕臣口供,具述盧綰反狀,稱已確鑿無疑。

劉邦知趙堯善斷案,所探必不虛,不由大怒:“盧綰果然是反了!”

正巧樊噲率部自代郡返回,劉邦便喚來他,吩咐道:“如今蕭相國抱病,已不能視事,朕加你為相國,點起十萬人馬,征討盧綰,務要提他人頭回來。”

樊噲驟然位至萬人之上,心中雖暗喜,然亦不願擔此惡名,便道:“盧綰,是幼時總角之交的兄弟,欲拿他人頭,教我如何下得手去?不若綁回他便罷。”

“你不下手,他便下手!此賊不死,來日你侄兒天下,如何能坐穩?今日發兵,我就要見他人頭。”

當日劉邦召見樊噲,趙堯正在殿上,立於側旁一語未發。待樊噲退下後,劉邦對趙堯道:“蕭相國不視事,樊噲出征,你這禦史大夫,便是個副丞相,朝中諸事,不可大意。”

趙堯心中惶惶,竟有末世之感,應命之後,甚感不安。回到禦史台,徹夜未歸家中,將朝中大事顛來倒去思量,天明時,毅然揮毫,寫了一道密奏,遞進宮去。

劉邦一夜未睡好,天將明時,正要瞌睡,忽有涓人呈上火急密奏。拆開一看,竟是趙堯舉發樊噲欲行不軌!劉邦渾身一激,不由坐起,細讀那密奏:“臣聞樊噲與呂氏結黨,謀於帷幄,隻待今上一日晏駕,即發兵盡誅戚氏、趙王,欲闔門殺絕,不留遺孑。”

劉邦大口喘息,怒拍臥榻道:“樊噲見我病,望我死也!”

眾涓人皆驚,以為君上已陷入譫妄,忙為劉邦額上敷冰水。

劉邦憤而推開涓人,大叫道:“果然果然!這屠夫之心,果然不正。喚陳平來,速喚陳平來!”

陳平聞召,急入長信殿,正要問候,劉邦便急命道:“速駕車,載絳侯周勃赴軍中,將樊噲那狗捉住,就地砍頭。命周勃代將軍,你攜樊噲人頭回朝,我要親見。”

陳平聽了,目瞪口呆:“陛下,朝中老臣,所餘已無幾個了。”

“教你殺,你就殺!你不殺樊噲,明日他就殺如意……”說到此,劉邦覺胸前劇痛難忍,如萬箭穿心,撐持不住,竟一頭栽倒在榻邊。

陳平慌忙上前扶住,急喚禦醫孔何傷前來。

孔何傷已數月不能安眠,形銷骨立,顛倒衣履,聞聲連忙衝了進來。

陳平乍見禦醫之貌,大驚道:“孔太醫,你這副模樣,似不久於人世,如何能治得好陛下?”

孔何傷也不理會,隻管為劉邦熬湯灌藥。

良久,劉邦才複蘇過來,喘息道:“陳平兄,漢家多難,既這般多難,又如何能興?傳百世,豈不是說夢?我隻問,你究竟能不能斬樊噲?”

陳平大懼,忙答道:“能斬,能斬!請賜予虎符。”

劉邦便於懷中,摸出個錯金龍鳳符來,道:“此符,乃至尊之符,可調衛尉之兵,向為我護身之符。你且拿去,即便有十個樊噲,也不敢抗命。”

“諾。”陳平接過符節,便要退下。

“且慢!拿筆硯來。出師討逆,不可無名。我口說,你且擬詔。”

劉邦強撐坐起,緩緩口述諭旨,陳平持簡牘記下,詔曰:

燕王盧綰係我故人,愛之如兄弟,近聞與陳豨通謀,吾以為無有此事,故遣使者迎盧綰回朝詢問。盧綰托病不回,反跡明矣。燕吏民未與謀者,凡六百石以上吏員,各加爵一級,以示嘉勉。與盧綰同謀者,凡來歸,則赦免,亦加爵一級。廢盧綰燕王號,應長沙王吳臣等所請,立皇子劉建為燕王,嗣後就國。

陳平道:“陛下勿多慮。君王在上,若無人反,便是庸主,家國之祚也必不久。”

劉邦便慘笑:“你就是贏在了一張嘴上,且去吧。”

陳平領命而出,即回府中,將戰袍尋出,披掛整齊,駕車直奔絳侯府。叩門喚出周勃來,不由分說,拉他上了車,便急往東門而出。

周勃惶然不知所以,於車上數次發問,陳平隻顧驅車,也不答話。周勃愈急,驚道:“中尉,你不是也要叛漢吧?”

陳平回首苦笑,手上韁繩緩了一緩,這才將劉邦諭旨詳盡轉述。周勃聞罷,臉色大變:“中尉,樊噲乃至尊外戚,若陛下萬歲之後,你我如何向皇後交代?”

陳平便道:“將軍所慮,也正是我之所憂。然上命緊迫,我又怎敢抗命?”

“君上龍體如何?”

陳平便沉默不語。

周勃又道:“樊噲,重臣也,殺之不祥。”

陳平一歎,便將心中憂慮道出:“唯其權重,便成礙目之物,不殺他殺誰?然殺之,明日太子繼位,呂後必取你我之頭顱,君上又不能起於地下,為你我擔待。如若不殺樊噲,則君上怪罪下來,你我亦成樊噲同謀,勢難保命。”

“唉!征戰半生,竟然唯求保命,倒不如當年織席去了,好歹無性命之憂。”

“周兄,建功立業,恰似累卵,吾輩又能奈何?”

周勃想想,滿麵便漲紅:“中尉,你我抗命難活,遵命亦難活,橫直是不讓人活了。”

陳平道:“樊噲,親貴也,絕殺不得!且拖延行程,陛下之箭創近日複發,或許……”說到此,話頭忽戛然而止。

周勃不解,望住陳平半晌,方才會意,心中不由大駭。繼而想想,也隻得歎氣道:“遵中尉之意,便如此吧。”

兩人走走停停,旬日才趕上大軍。陳平高舉龍鳳符,自報身份,喝開了衛卒,駕車馳入軍營。樊噲聞報,急忙率諸將迎出。諸將見護軍中尉與絳侯至,以為是朝中添將,都歡呼起來,簇擁二人進了大帳。

陳平見人多雜亂,生怕有變,便高聲道:“君上有密令,交付樊相國,其餘諸人請回避。”

諸將聞言,知事關重大,連忙退出大帳。

陳平便對樊噲道:“樊噲兄,請卸甲摘劍,接旨。”

樊噲心中不情願,嗔怪道:“今日乃何日,怎的如此鄭重?”便卸去戎裝,躬身聽命。

陳平向周勃一使眼色,周勃便拔劍在手,對帳中衛卒道:“你等聽護軍中尉之命。”

衛卒都齊聲唱喏,叉手肅立。

陳平便道:“今上有諭令,相國樊噲,與呂氏圖謀不軌,實為大逆,著即拿下。”

樊噲大出意外,便要跳起。周勃大喝一聲:“衛卒,動手!”

樊噲大怒,破口罵道:“盜嫂之徒,竟殺到自家人頭上了!”

周勃喝道:“閉口!有上命:擒拿樊噲,於軍中當即斬殺。若非中尉做主,我這劍便要砍下了。”

樊噲望望陳平,恨恨道:“自古疏不間親,今日,卻是連襟也要相殺了!”

陳平便道:“多言也無益,請相國隨我回朝。將軍之事,交絳侯代行。”

樊噲長歎一聲:“事已至此,便由中尉吧。”

陳平即一甩衣袖,吩咐眾衛卒道:“綁了!”

待繩索縛好,樊噲淚流不止,向陳平點點頭道:“謝陳平兄不殺。”

陳平忽又彎下腰,附樊噲之耳低語道:“且隨我徐行。兄若命大,陛下或等不到你我還朝了。”

樊噲聞言一震,雙目大睜,惶然不知所對。

至春三月,天已轉暖,宮牆外鶯飛草長,可聞仕女踏青的嬉戲聲。劉邦臥於病榻,仍覺寒意入骨,自知再活不多久了,便掙紮而起,召周緤、徐厲至近前。吩咐二人攙扶,要乘車輦離開長信殿,回寢宮起居。待起身,又對二人下令道:“你二人自今日起,持劍警蹕,晝夜不離我左右。有朝臣故舊來,一概不見。”

二人應命,便將劉邦扶上車輦。

那戚夫人知此去便是訣別,不由大哭,欲拖住車輦。劉邦也不理,向空中做了個斬斷的手勢,周緤、徐厲見此,挺劍而上,雙雙逼住戚夫人道:“得罪了!”便不允前行一步。

戚夫人哀哭道:“陛下,欲棄如意乎?”

劉邦倚在車輦上,似未聽清,隻含混道:“怎生了得,怎生了得呀……”

車輦隨即疾入前殿,眾宦者扶劉邦進了寢宮,周緤、徐厲仗劍守住殿門。丹陛之下,郎衛執戟林立,除禦醫外,其餘人等概不準入。至午後,便有諭令傳出,宣諸王、列侯進宮,聆聽遺訓。

且說趙堯掌國柄之後,即移文各諸侯,通報君上病篤,望諸王盡速赴長安應變。故而各處諸侯王,已於月前抵長安候旨。此時,便有相府掾吏分頭四出,傳召諸王及列侯。至日暮,諸臣已集齊,皆著素服入宮,在中庭列隊等候。

這半日,長安城內,各街衢唯見車馬往來,疾馳如飛。百姓於道旁望見,情知有變,都屏息斂氣,不敢言笑。自秦滅六國以來,苛政兵亂無日無之。直至劉邦登基做天子,天下方有八年安寧。如今,百姓都知天子病篤,命不久矣,無不惶惶然;正如大戶豪族家主瀕死一般,不知來日該怎樣過下去。

各王、各列侯也都心事重重,不知天子駕崩後,朝政將有何種變故,自家性命又能安然否?因而各個麵色陰沉,步履遲緩。

此時,內外諸人已無由可睹天顏,寢宮內所有消息,均由一二宦者傳出。

趙堯連連頷首,即高聲傳令,請劉肥以下諸皇子登上正殿丹陛,其餘諸侯、群臣皆伏地聽旨。

待諸人就位,趙堯便宣諭道:“陛下有旨,今與諸侯及各功臣盟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

諸臣聞之,皆齊聲複誦;誦畢,三呼萬歲。丹陛之上,諸皇子隨即列隊揖禮,以謝群臣。

少頃,有宦者牽來一匹白馬,駐於中庭。周緤、徐厲便從丹陛疾步而下,來至白馬前,徐厲接過韁繩,忽地以臂夾住馬頭;周緤便舉劍,一劍刺破白馬脖頸。白馬轟然倒地,頸血噴湧。

此時,殿角有殘陽餘暉,正照在屋脊上,簷頭鴟吻,如沐於血泊之中。白馬之側,早有宦者備好陶缶,接滿血,分灑於數百酒盞中,賜予諸臣。諸臣飲下,再呼萬歲。

眾人盟誓畢,便分列退出;殿前雖人頭攢動,卻是一派肅然。

此即為有名的“白馬之盟”,其典儀之盛大,震動朝野。

翌日,又有明發上諭,公告天下,詔曰:

吾立為天子,臨天下,於今十二年矣。與諸位豪士、賢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輯之。其有功者,上可至諸侯王,次為列侯,下亦可封食邑。漢家重臣,多為列侯,自聘屬吏,自得財賦,佩金印,賜大宅。向日隨我入蜀漢、定三秦者,雖小卒,亦世世免賦,我於天下功臣,可謂不負矣。來日如有不義者,擅自起兵,逆天而行,諸君請與天下人共討之。此諭令,布告天下,使萬民明知朕意。

此即為有名的“同安輯令”,當日便飛傳四方。普天之下,盡知此諭無異於皇帝遺囑。

白馬之盟後,劉邦病愈甚,牽動舊創,越發不可收拾。呂後心急,遍尋民間,終覓得一良醫,自稱神醫扁鵲之後。

呂後大喜,連忙將良醫迎入宮中,報與劉邦知。劉邦心亦甚喜,即命召入。

那扁鵲後人已是一位鶴發老翁,摸劉邦之脈良久,隻是搖頭歎息。劉邦便問:“吾病如何?”

那良醫道:“可治。”

此話,乃婉語也。古時醫者,不敢直言君王之病不可醫,故而曲意稱作“可治”。劉邦一聽,立刻大罵:“我以布衣起家,提三尺劍取天下,活了六十有三,此豈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莫說是扁鵲孫,就是扁鵲自來,又有何用?”

呂後亦覺無奈,便勸道:“有良醫在側,總還聊勝於無。”

劉邦道:“我不用他治疾!賜五十斤黃金,哪裏來的,隨他哪裏去吧。”

良醫遂告罪退下,治療之事,仍由孔何傷總攬。呂後數次私下詢問:“太醫,能撐兩月否?”孔何傷隻是搖頭。

呂後知劉邦來日無多,忍了又忍,還是問起後事:“陛下百歲後,若蕭相國死,誰可以代之?”

“曹參之後呢?”

“王陵。然王陵少謀,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謀有餘,卻難以獨任,故而隻能輔佐。此外,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周勃也,可仍令其為太尉。”

“此後呢?”

“此後?此後便非你所知了!”

呂後疑惑道:“這又為何?”

“除非……你覓得長生藥。”

呂後大窘,嗔道:“將死,其言也不善!”

劉邦長出一口氣,喃喃道:“天下甚好,勿棄之……”便闔上雙目,眼見得說不出話來了。呂後看看,便要告退,劉邦卻伸手拉住呂後衣袖,呂後會意,連忙坐下,此後便晝夜不離病榻。

如此拖到春四月廿五日,晨起,劉邦忽然睜開眼,麵露欣悅,口中喃喃有詞。呂後聽不清,側耳過去,方聽見是在唱:“我便是我,我便是鵝……”唱了數聲,眼角便流下兩行清淚。

呂後正要說話,忽見劉邦手指牆壁,隨著看去,原是牆上有一幅絹繪山河輿圖。呂後會意,忙起身去摘下,交予劉邦。

劉邦以枯瘦之手緊緊攥住輿圖,張嘴想說話,卻發不出聲來。呂後心急,望住劉邦。但見劉邦忽然睜大雙目,費盡全身力,隻吐出一個字來:“劉!”便頭一歪,雙目闔上,竟是溘然長逝了。

呂後吃了一驚,癱坐於地,眾宦者急忙圍上去扶,殿內頓時嘈雜聲大作。門外周緤、徐厲聞聲,臉色猛地慘白了,急急拔出劍來,惶然相對。

此時宦者籍孺從殿內奔出,顫聲道:“糟了糟了……”

徐厲渾身一顫,手中劍掉落地上,呆了一呆,忽跪地大哭道:“陛下,陛下……這怎麽得了呀!”

才哭了幾聲,呂後忽自殿內衝出,戟指徐厲,厲聲喝道:“住聲!天塌了麽,你就哭?”

[1].大牢,祭祀時並用牛、羊、豖三牲,曰“大牢”,亦稱“太牢”。用於隆重的祭祀,按古禮,僅有天子、諸侯可用大牢之禮。

[2].鴻鵠(hú),即天鵝。古人常以之喻誌向遠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