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易水宮

薑槐帶翡煉入山,把他安置後單獨尋上易水宮。

臨鳶低眉撫瑟。

碧衣青羅,靜水無痕。

一道內斂沉香,稱山中古樸,琴瑟靡靡之音,餘音繞梁。

薑槐饒有雅興賞此瑟音,怎奈臨鳶聞腳步之聲戛然而止,按下琴弦,白紗之上一雙眼睛凜冽起來,見來人,才稍稍柔了幾分。

“二殿下,許久不見。”她聲音清寒,即使麵對薑槐,也懶得起身相迎,命一位仙娥添了個蒲團和茶盞,算是她做得最周到的禮數了。

薑槐習以為常,隻是失落這驟停的琴音:“哎呀,怎地不彈了?多好聽啊。”

“二殿下突然造訪,是有什麽要事嗎?”臨鳶一向不愛那些彎彎繞繞,薑槐屈膝坐下,直言道:“我給你引薦了一位弟子,送你們眀譙山來了,托你照拂一下。”

臨鳶撥弄兩下琴弦,幽幽道:“不知是哪位‘小神君’能得二殿下垂青?”

“涅槃之鳳,夠不夠意思?”

臨鳶抬指一頓,悟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天帝殫思竭慮為你一計,連蹤跡難尋的鳳鳥都替你找來做幫手,二殿下若再這般無所事事,可是負了一顆老父親的心呐。”

“嘖……”臨鳶這話裏的話,薑槐考慮身為天帝後種種要承擔的瑣事便令人不勝其煩。

他靈機一動,故而哀歎道:“我何嚐不知父親這望子成龍之心呐,可不是還有異兒嘛。重要的是鳳鳥無辜,無父母替他計之深遠,九重天的人寵他也不是真心實意的,我不忍束他自由,所以專程來找你一趟,你可得好好教,教好了也不用給我送回來,放他離去便可。”

臨鳶淡灰的眼睛素來無采,漠視一切,可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睛微亮:“鳳,的確是該無拘無束的,隻是……眀譙山不止我一位神君,他終歸是不是我的弟子還未可知。”

“放心吧,他一定會是你的弟子,交給你,我才放心,千萬莫告訴旁人,尤其是天帝。”若被父親知道自己兒子如此不領情,不得把他綁誅神柱上讓雷公電母抽一頓。

“看來你早有安排。”臨鳶淺淺彎了彎眼睛。

眀譙山納徒,師從何人,以抽簽為準。分別發配給白帝、陸壓、玉虛、心月和臨鳶等五位神君。

五位神君性情皆不相同,各有千秋,前來拜師者自然更願找一位心性溫和的師父。

翡煉與多數人想法別無二致,等拜師日一到,他萬千緊張地在心中默念:“可不要是那‘妖婆’啊。”

嘴一開了光,收也不住,他臉色青黑地拿著刻有臨鳶之名的簽令,五雷轟頂。

急於找旁人換簽,但他們一聽臨鳶的名字立馬搖頭婉拒。

翡煉終究還是認了命。

“小兄弟,可是新來的吧。”一陣清鈴兒般的聲音響起,翡煉怔住,他仰頭目見一位著青衫模樣嬌俏的姑娘亭亭立在比他高一段的石階上。

好漂亮的姑娘,他憨頭憨腦地笑了兩聲,撓頭垂眼,臉頰紅了一片。

“看來今年隻有你一位弟子抽中了易水宮。”姑娘在他空無一物的身後望了望,莞爾笑道,“我叫花兮,是你的大師姐,從今往後你就是易水宮的弟子了,我領你先去麵見師父吧。”

“哎,好。”翡煉從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變得木木的,花兮人如其名,真如花般嬌豔動人。

“還未請教小師弟你叫什麽名字呢?”花兮道。

“翡煉。”

路上,花兮替翡煉拿著包袱,為了讓翡煉盡快適應,花兮講了很多在易水宮修行的趣事和要注意的各類事項,翡煉一直低頭靜聽,紅暈難消,漸漸不覺得修行有多麽可怕,大師姐溫柔漂亮,師父不可能那般凶神惡煞,定是謠傳的吧。

哪知,未踏入內宮,首先傳來的是某人淒厲的慘叫和一陣一陣結結實實抽肉入骨的鞭聲。

他的臉色一瞬便白了。

“小師弟莫怕,這是你二師兄犯了錯事在受罰呢,師父一般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的。”花兮見他戰栗不止,連忙“喂”他一粒定心丸。

翡煉下意識地往花兮身旁靠了靠,才敢提著一顆心進門。

被罰的二師兄不省人事地被人架著拖了出去,翡煉看著滿地血痕,眼皮直跳。

他不敢抬頭看著坐在軟榻上的人,大氣不喘,以為這樣就能顯得毫無存在。

臨鳶執書卷斜倚,全然沒留意座下之人。

還是花兮一句:“師父,我把小師弟帶來了。”她才慢慢放下書卷,細細打量。

翡煉按規矩磕了三個響頭,再手捧敬師茶,寸步難行,他戰戰兢兢走到她跟前,高舉茶盞跪在腳邊,從始至終不曾抬眼,

“師,師父,請……用茶。”

臨鳶輕皺眉頭:“你抖什麽?”

翡煉寒毛倒豎道:“沒,沒有,我隻是第一次見到師父,太,太激動了。”

臨鳶接過茶擱置一旁,不由分說地握住他的腕骨。

翡煉驚恐萬狀地抬頭,與一對清冷的眸子相撞。有那麽一刹,他那顆惴惴的心如潤眠雨,極為安寧。

她的指尖很涼,像水在他腕節緩緩流走,白紗掩麵,素衣清雅,翡煉一時不解,如此體態纖弱、白蘭一般的女子,怎麽罰起弟子來這般狠毒……

翡煉的掌心多了一個印記,臨鳶放開手,才悠然端上茶盞道:“千尋印一旦結下,除了為師任何人都無解,這個印記方便為師留意你們是否未經允許濫用法力,也方便為師知道你們身在何處。”

翡煉盯著掌心沉默。

臨鳶道:“既入我易水宮,從此你便是我易水宮的弟子,因此為師需你謹記修行之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你可記上?”

“回、回稟師父,弟子記是記住了,但不、不甚明白……”翡煉的呆腦瓜因懼而固,花兮替其解釋道:“小師弟,師父這是讓你摒棄物欲**,保持安定知足,潛心修行的意思。”

拜師入門後,花兮以師命帶他去了早已安排的住處。

與他同簷下的兩名師兄都大有來頭,九師兄文策,東皇太一文真之後,十師兄紫煜,酆都大帝四子,有幸的話,將來是要下地界任陰司,為父親分擔冥府事務。

文策與紫煜在院中鬥劍正歡,看見翡煉,二人即刻收手,紫煜喜道:“我總算不是最小的了,瞧瞧,我也有師弟了。”

文策彈去襟衫塵土:“得了吧,你就是比他入宮早罷了,能力不一定比人強。”

紫煜:“我是不管,他排行比我小就是了。”

“那以後可就麻煩二位師弟,照顧這位小師弟了。”花兮始終溫婉吟吟。

“那是自然,大師姐可放一百個心!”

至此翡煉就跟著這二位師兄渾渾噩噩地修行,他們二人待翡煉如親弟,什麽好事都能想到他,隻是比起其他師兄師姐,他們三位相對閑散些,師父雖嚴厲,但隻要是完成了一定量的修行任務,準時到課,是不會加以苛責的。

某日,翡煉正獨自在沿海山崖邊上研習“寸心劍法”。

百年如流水,寸心寧共知。得取寸心。

這是易水宮每位弟子最基本要習得的寧神劍法,翡煉已練足有半月,成效甚微,跟著師兄師姐們練,落差懸殊,他都不甚好意思拿出來耍耍,隻能背著他們一個人偷偷地練。

後來二師兄南恕前來耐心點撥幾下,他總算悟了些門道,以此練習,明日師父講學,他也能暫時有個交代。

隻是他對南恕千恩萬謝,乍然從山石後跳出一幫同門師兄將他摁倒在地,南恕的假麵頃刻落下。

南恕是命格星承襲之人,凡間人的禍兮旦福皆可以他一筆書成,雖手握天下人之命,但為世人安排命數應當嚴謹,命格星君看似可以為所欲為,卻不能違背起碼的善惡是非和天帝指令,不然,必遭反噬。

曾經的南恕是毛頭小子一個,錯不知改,好傷忘疼。

他當時假惺惺指點翡煉寸心劍法,無非是想取他的血療傷。

翡煉本是莫名其妙,在聽到他所為取血後,心中大為窩火道:“我憑什麽給你?!”

南恕拿著刀,伸手把貼在左頰上的一層皮扯了下來,露出一道疤痕。

這疤痕是師父命人以藤鞭抽打時,不慎落到臉上的,他當初為了窺視花兮,偷拿了師父的碧鱗鏡,沒承想碧鱗鏡也被師父結下了千尋印,隻是這個印花和他們掌中的不同,他的法力又太淺薄,所以沒有察覺,結果被逮了個正著。

“小師弟,若不是我的指點,你能這麽快知道寸心劍法之深意?何況你我同門師兄弟,總歸是要幫一把的吧,取你一點兒血,又不會死。”南恕近前道。

好像言之有理,翡煉在掙紮中猶豫不決。

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易水宮的人皆知他的真身是一隻鳳了,他分明低調得很。

鳳血可療傷,南恕也是毫不客氣。

那白刀子快要刺向翡煉的手臂時,一道劍光把南恕手中的匕首彈飛了去。

文策、紫煜二人即時趕到,在混戰中把翡煉拉了出來,南恕抽劍怒指:“又是你們這兩個廢物,小師弟鳳鳥之身,跟了你們,也算是廢了!”

紫煜瞪眼道:“怎麽說話呢?小師弟年紀尚小,受不住那麽大壓力,本就該自在一些,倒是你二師兄,仗勢欺人,別人不想給你的東西,怎麽還硬搶呢?”

“不過區區幾滴血,何至於如此矯情。”南恕道。

紫煜恥笑他道:“不過區區一道疤,二師兄又何至於此呢?”

“看來今日,我非把你打服了不可!”

師兄們因為此事打得不可開交,翡煉完全無法插入其中,努力勸阻,換來的則是忽視。

紫煜打到後麵有些力不從心了,易水宮嚴禁弟子濫用本家神術,然而紫煜在情急中還是從陰曹地府招了幾隻凶戾的陰煞對著南恕一通撕咬。

“遭了!快收手!”

文策發覺時已來不及了,紫煜掌心的千尋印愈發滾燙,臨鳶很快憑空而現,她舉掌落地,把這幫聚眾鬥毆的渾小子們震開數步,紛紛倒地不起。

“要造反呐,為師的好徒兒們……你們一群烏合之眾在此打架鬥法,傳揚出去,真給為師長臉啊。”

臨鳶麵冷,聲音更冷,使眾人不寒而栗。

“師父,是他,違背宮規,用神術私自從陰曹地府找來了幫手!”南恕指著紫煜先反咬一口,比起他的取血未遂,紫煜的罪過反而更大一些。

“是二師兄欺負小師弟在先!嫌自己臉上的疤難看,非取小師弟的血不可,不給還搶!”紫煜亦不甘委屈道。

“胡說!我分明隻是在指點小師弟寸心劍法。”

“我呸!你可別放屁了!”

他們左一句右一句,吵得臨鳶實在腦仁生疼,她揚手在崖邊化出一排樹,喚來小仙童把他們個個都倒掛了起來。

翡煉也沒能逃過此劫。

“師父,為什麽連我也要捆在樹上啊?我什麽也沒做啊。”翡煉眼巴巴地望著她。

“事情因你而起,你覺得你很無辜嗎?”臨鳶冷言。

“可,可真的是二師兄先欺負我的,他指點我劍法,其實,是想騙我的血。”這倒掛著血充大腦,難受得令他求生之猛烈,不斷辯解。

可臨鳶始終無動於衷:“這也是給你個教訓,人可以天真無邪,但不能太傻,知人知麵不知心。”

“師父……您講點兒道理……”翡煉已然開始昏頭搭腦。

“道理?為師從不講道理,每人各抽五十鞭,一鞭都不能少。”

臨鳶對著小童們厲聲吩咐下去,捏了個訣就化作一縷青煙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