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眀譙前緣
奈河,奈何……
奈河沙華婷婷搖曳,翻湧著血色海浪。
臨鳶被這片血海包裹,仰躺在死亡的花海裏,呆板地望著沒有星子的天。
太可笑了……
生前她有多麽恨她的師父,死了都在怨他,亦從不後悔違背他的命令,翡煉要毀鎖妖塔,她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可是她恨的那個人,那位“師父”……不就是曾經的自己嗎?或許,她為人師,對待自己的徒弟比他更殘忍,更絕情,不然,他們怎對自己的怨念如此之深。
人生一世,走馬觀花。她的腦子裏匆匆而過的皆是往日師徒相處的朝夕,沒有多少美好的事,她隻記黑不念白,寥寥無幾的白,到如今她才明白多麽珍貴。
薑槐杵在不遠處,他觀察她很久,不知者誤以為那裏擺著一具屍體。
孤雪說她到奈河就躺在那裏,壓死了很多花,薑槐聽罷表麵如浮雲淡薄,心裏卻暗暗在淌血。
謝必安托他轉述一位名“小鳳”之人的話,他不知此人是誰,但極為熟悉這個名字。
他從謝必安的描述裏,竟無法勾勒出與此名相配的容貌,他懷疑過是否隻是同名爾爾,但,能找到黃泉路,不知是人、神、妖、魔……的“小鳳”,這六界怕是很難找出一個。
“賭錢把老本兒賠進去了吧這麽消沉?”薑槐踏進花海,隨口嘲弄一句,臨鳶漠然不應。
涼風徐徐,他有些無趣。
“有個叫小鳳的人找你。”薑槐直述。
臨鳶的眼珠一轉,總算變得像一具會動的死屍。
薑槐把小鳳原話講了一遍,隻見她冷冷一笑,眼珠又轉回了墨色蒼空。
“孟婆湯清洗著我幾世的記憶,我一直認為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一碗湯,就能斬斷每世的聯係……”全然不提小鳳,隻等來一句似自說自話。
薑槐思索道:“按理的確如此,但……”
“但有三生石,有望鄉台……甚至還有這奈河的對岸,忘記隻需一碗湯,可要想起來卻有這麽多條路,雖然都是絕路。”臨鳶這般深沉,薑槐隱隱不寧。
“你是……受什麽刺激了?我可警告你,你別想讓我渡你去河岸,當年鬼君去了到今都杳無音信,還有,不喝湯就想去碰那破石頭,你也想都別想。”
臨鳶坐起來,神色陰鬱:“無需那麽麻煩,你隻要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訴我即可。”
薑槐啞然。
他已經意識到,臨鳶上一趟九重天,沒準已清楚不少事。他之所以沒把當年事對她說得那麽完整,無非第一世的她也不想提那段灰暗過往,單單隻想以孟婆湯了斷前塵罷了。
隻是她未料到,自己的命運早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你見過命格星君了嗎?”薑槐問。
“沒見著,翡煉看我太緊。”
薑槐猶豫道:“那就是說,你還不知自己為何有此命數?”一想到此,薑槐也不知該不該全盤托出。
“我沒有機會打聽我的命數,想也知道多半是報複,翡煉告訴我一些其他事,並不多,但足夠讓我震驚了,我在想,是不是還有更讓我震驚的事?”
薑槐緩緩道:“我知道得可不比翡煉多,隻能告訴你我所清楚的,因為你的死,阿皖還為此背了罪名……”
曾經薑槐和翡煉都猜測有人在背後搗鬼,翡煉時而重回九重天零零碎碎找些線索,順手把蟒獸也給殺了。
當年天池畔,除了臨鳶、阿皖和一位小仙娥,表象上沒有以外之人,咄咄怪事,即使臨鳶降為上仙,無非失去一個尊稱,她仍是九重天一般人無法匹敵的存在。
陶皖若真想害她,她很快就能發覺,實力懸殊,相差甚遠,所以極有可能暗處有第四人,伺機而動。
臨鳶哪還記得這些事,她無法順著薑槐的講述去回顧當場,抽絲剝繭,隻能木訥地一問:“那究竟是誰?”
薑槐緊盯著她,凝重道:“天帝,薑異……”
臨鳶如果現在還活著,定會震得當場暴斃。
人言可畏,無論凡塵還是天宮,事實漸漸都變得無關緊要,薑異一個臨時計策,倒也遂了恨她入骨的那幫弟子們的心,輕而易舉得到了不少才幹。
他初為天帝,根基不穩,不能完全服眾,所以很多事無法放到台麵上做,而臨鳶在天池的出現,阿皖的恰巧經過,成了他名正言順陷薑槐於絕境的契機。
臨鳶緊緊握著拳頭,指甲用力地嵌入掌心,仿佛還能感知痛覺:“所以……我的死,不過是那薑異臨時起意,目的就是陷害陶皖姑娘?”
薑槐歎道:“阿皖當時是我身邊唯一剩下的親近之人,他用盡各種方法除掉了我不少朋友和一些擁立者,實則,你也算一位吧,所以他沒有絲毫顧慮,一箭雙雕。”
臨鳶叱道:“為什麽做天帝的不是你?就是因為你的不爭,才能讓他如此肆意妄為!”
薑槐微微苦笑:“在我們第一世見麵的時候,你就已經這樣教訓過我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臨鳶身體被蟒獸吞噬,散碎的魂魄重新凝結花了差不多一千多年,落入地府時,薑槐還不記得她。
後來因陶皖之事,薑槐畫去了死簿上的名字想起一切,又拖了很久,臨鳶才拿著投胎的文書,坐上了渡人的船,知道一切緣由的她不會甘心如此,所以她附著了幾世的壓力,無非就是想修仙得道,重回天宮。
這以後,便是永無止境的輪回,永無止境的死亡……
翡煉浸在不透一絲光亮的暗處,手裏拿著一隻空空的琉璃瓶。
他沉凝深邃的眼睛流露出淡淡的悲哀。
瓶中曾鎖著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在他後悔自己無法執著時,那東西也耐不住苦等,棄他而去了,現在的翡煉無情、無念,空白殘缺的心,悶到他難受,仿若氣息奄奄,垂死掙紮。
這便是命定吧。在他見到那個孩子時,內心的驚惶吞沒著他的意識,他不敢就那麽認了,隻得強壓了去,回了臥房翻箱倒櫃了一通。
這不是夢,瓶子依然是空的,破損的,深裂的……
“鳳羽……小鳳?不會的……怎麽會呢?”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翡煉的冷傲不複存在,唯有角落中震悚。
小鳳每日都在鬼門關等,已過七日,他沒曾在凡間見她一次,突然的魚沉雁杳,害人憂懼。
今日中元鬼門大開,他捧著河燈蹲在門口,來往的鬼見他無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執拗地等,認真地捕捉飄過鬼魅的麵孔。
溘然一場大雨,差點滅了燈芯,他即時護住了河燈,自己淋了個透徹,這時一把紅傘罩在了他的頭頂。
小鳳實在像被遺棄的小狗,傻傻護著一盞燈,瑟縮此處,無力找避雨所。
臨鳶冷然觀視,小鳳見是她頓然歡喜道:“今日中元節,咱們去放河燈吧,燈上有你的名字,還有……我的一些祝福。”
“傻小子,下著雨呢。”臨鳶聲音平淡道。
小鳳像是有意忽視她的臉色,起身把燈抱緊道:“那我們等雨停吧。”
臨鳶靜靜注視那雙不摻塵雜,澄澈明亮的眼睛,她伸出了蒼白的手指,輕輕地摸了摸他的眼皮。
他閉上眼睛,感受到一絲冰涼,心裏卻有暖意。
臨鳶莞爾一笑:“你的天真,你的無知,在這雙眼睛的蒙蔽下,誆了我好久。”
他一震,霍地睜開雙眼,下意識退去一步:“你在說什麽?”
“在九重天上,我們說好在南天門會合,一起離開的。”臨鳶垂下手道。
“可是,可是你先走了……”
“是你遲了,後來……我又回去找你了。”
他睜大了眼睛,又是兩團細小的火苗在瞳孔裏熊熊燃燒,那是害怕的神情,他緊握過臨鳶的手,生怕她會因此離去,再不複還。
“你聽我解釋……”
“我會認真聽的。”臨鳶任由他握著,他戰栗的手,讓她輕輕蹙了眉頭,小鳳的驚慌,著實異常。
“我……我……我不是有意……”小鳳磕磕巴巴的,模樣艱難得很。
“很難說出口吧。”臨鳶歎道,“我早就懷疑,即使你不知人間繁瑣禮教,好歹混了一年,這紅白之事總見識過吧,竟不知成親是什麽,拐彎抹角跟我拜了一次天地,翡煉說得真準,你年齡不大,心思挺重啊。”
小鳳臉頰浮上一片潮紅,瞳孔的火苗刹那熄滅,他不敢直視於她,埋頭怯怯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真心……”
“我哪裏又值得你這般真心,你怕也是知道我過去有多麽不堪……”
小鳳抬起頭,突然斂容:“哪裏不堪,是他們不理解你,你是個好師父。”
臨鳶愕然。
小鳳箍住她的肩膀,懵懂純情的少年人一瞬間變得儼乎其然,他真誠且鄭重道:“如果這世間有一個人,生來就是為了愛你的呢?”
大雨如注,雷雨轟鳴耳膜,臨鳶當是被雨聲扭曲了詞句,她呆若木雞,怔得失了言語。
塵世河燈流向黃泉,向奈河向忘川,無數孤魂流連忘返。
薑槐與翡煉,一人一傘,靜佇黃泉畔,離鬼門關咫尺。
“小鳳若是鳳羽,他待她定是極好的。”翡煉垂下眼簾,被雨幕鋪上一層渾濁。
“她又怎知,那都是你想對她說的話啊……”薑槐負手道。
“我才不會說那些不著調的話。”翡煉轉頭把河燈棄在了黃泉,拂袖離去,孤身隻影,風雨飄落,一襲楓色垂垂隱沒。
薑槐不禁憶往昔,數千年前,仲月上元盛節,薑槐還是天宮慘綠少年,翩翩神君,人間立春不久,留餘積雪,他替陶皖披上一件減絨的白鬥篷,說好去人間吃元宵猜燈謎。
不巧的是,先天帝派司祿星君領來一個孩子,說是涅槃之鳳,天宮神鳥,要二殿下帶去眀譙山上修行。
他看了看那個孩子,遊戲人間的興致瞬間敗卒。
“二殿下,你去吧,我等你回來就是了。”陶皖揚起圓圓的小臉,笑得天真爛漫。
“為何不讓薑異送他去呢?”薑槐撫向陶皖的小腦瓜,轉頭問道。
司祿星君為難道:“二殿下何必跟老夫揣著明白裝糊塗呀,大殿下已逝多年,天帝鬱鬱寡歡,三殿下少不更事,你身為他的兄長,按尊卑長幼,將來理應由你承天帝之位,而這個娃娃,殿下若是善待,往後必定會成為殿下的左膀右臂。”
“哦?”薑槐揚起眉梢,盯著孩子那雙清透的眼睛,“你叫什麽名字?”
“翡煉。”孩子強撐著氣勢,還是少了些底氣。
“我聽說眀譙山修行很苦的,那裏每一位出山的弟子,沒有哪一個不是帶著傷的。”
“那是個很可怕的地方嗎?”翡煉怯道。
薑槐摸著下巴故作一番思索:“嗯——對於那種無法無天的弟子來說,那種地方如同煉獄一般。”
見翡煉栗栗危懼,臉色青白,薑槐忍俊不禁道:“不過看你這麽乖巧,應該不會受太多罪,好好曆練一番,多聽你師父的話,前途不可限量啊。”
話是這麽說,但翡煉的臉色沒有絲毫好轉,鳳雛剛睜開眼就被一群人小心地護著,神力不穩,時有時無,再長大些,又被安排到一個叫眀譙山的地方修行,傳聞那裏住著個“老妖婆”,慘無人道,雕心雁爪,逮誰吃誰。
既然鐵定的神君,為何非要經曆一番修行呢?翡煉不懂,更多的是未知的恐懼,那時的他想得太淺,對前路迷茫,稍有比他精明的胡言亂語一通,他都能當真。
實則眀譙山不止一位神君教授弟子,隻是占了臨鳶上神的場地,她又極少在公眾場合露麵,就算出席也是蒙著白紗,再加上她的“惡名”,“眀譙妖婆”之稱便由此傳遍九重天。
翡煉也是被人用“眀譙妖婆”嚇唬過的,在相見之前,就已經留下了慘絕人寰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