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弑魂令
至三更天,靜候在唐府房瓦上的薑槐收到一封地府的弑魂令。
此令是掌管枉死城的六殿閻王,卞城王所書。
薑槐琢磨著,想必地府的人已然放棄了練仟霜,她逃離枉死城,傷及無辜,天理難容,按律應押送無間地獄承受無盡痛苦,但她若是執意反抗,可當場將其魂飛魄散。
目前看來,為了減免練仟霜的痛苦,他必須得盡快在人間將她處決,日子拖得越久,那幫掌管者會越容易變卦。
唐府的錦衣衛和捕快們在擱置屍首的雜房內查案,從薑槐的角度望去正好能瞧見一幫人爭論不休的身影。
尹申此時推門而出,心事重重。
一幫人收了工,落上鎖,瞧著像要散夥。
程宋拱手對尹申道:“指揮使大人,天色也不早了,夫人產子又需要休養,不如大家暫且在唐府住下,案子明日再議?”
苑傑等人附議。
尹申腦子裏仍對那些自戕的屍體心有餘悸,這案子太過蹊蹺,無法以常理分析,沒弄明白的事他一定輾轉難眠,可他看見苑傑立盹行眠的樣子,他亦不能強求於人。
“你們自己找間房,暫且休息吧。”
眾人一哄而散,獨留尹申在院中,薑槐賞著那輪明月,隨手變了塊石子扔過去。
尹申迅疾接在了手裏,明月下,那一身寒磣的灰袍少年睜著那雙黑溜溜的眼睛,咧嘴傻笑,尹申順著紅柱跳上房梁,縱覽府邸的陳設,朱甍碧瓦,峻宇雕牆。
處處披上的銀霜給人去樓空的屋子增添了不少家族敗落的淒涼。
“小道士,聽說唐府出事的這幾日你一直都在給府外的百姓謠傳鬧鬼之說?”尹申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薑槐捂住嘴,瞪大眼睛把身子往後一挪,驚惶道:“不錯,是練家的鬼來了,他們是來尋仇的!”
尹申聽到“練家”二字,眼皮一跳,他總覺得這小道士似乎是知道些什麽,卻又喜歡故弄玄虛:“以你所見,唐府的人不是自戕,而是被鬼魅所害?”
“是煞,比鬼魅還要凶殘。”薑槐放下雙手補充了一句。
“小道士,說話得講究證據,就算這世間真的有鬼,那也得讓人見識見識才能被信服吧。”
“你瞧,那不就是鬼上身嘛。”薑槐趴在瓦片上,指著那間雜房的窗戶,一張蒼白的臉從黑暗中探出,一具具涼透的屍體破窗踏院,身上還套著裹屍布,口齒不清地叫喚著,像喉嚨裏卡了一層濃痰。
薑槐看見尹申變得灰白的臉色心中大為滿意,當尹申把腦袋轉過來時,他立刻故作緊張地啃起了指甲,撇出八字眉:“你瞧我沒說錯吧。”
“裝神弄鬼。”尹申拔刀就要往下跳,薑槐攔住他,往他懷裏塞了張疊成三角的符紙。然後抬手,在他刀刃下抹出一層血。
蘇寒笙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掌被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驚得汗如雨下,他卻疼得叫不出聲。
薑槐拿衣袖替這具身體擦去額角的冷汗,扯了塊布條仔細包紮,輕輕拍了拍尹申的肩,鄭重道:“壯士,去吧,砍到他們魂飛魄散!”
尹申莫名語塞,一躍而下,手起刀落,伴隨著屍體的慘叫,附身的鬼兵也被刃上的血所蒸騰,魂魄煙消雲散。
蘇寒笙的血被薑槐煉得十分純淨,此血對一般的邪祟來說就像一鍋滾燙的鐵水,一旦濺上,魂魄必定會被燒灼殆盡。
屋子裏的人聽到動靜,抄起家夥衝出來,當見到滿院布滿了張牙舞爪的屍體時,無不渾身一個激靈,汗流至踵。
“炸,炸屍啦!”一個膽小的捕快慌得想衝出去,奈何唐府的門已被那些鬼魅封死。
好在錦衣衛們鎮定自若,他們來不及究其原因,隻管一個勁兒地砍,一半的屍體分散他們的注意,還有一半都朝著唐念霜的屋子走去。
薑槐從天而降,高舉斬邪劍從頭劈下,尹申注意到唐念霜的屋門前圍攏的屍體,毫不猶豫地衝了過去,刀速極快,刀法犀利,薑槐看了都驚詫莫名。
“你發什麽愣?”
尹申在他身後快速地砍掉一具屍體的頭,鮮血噴濺了一臉,不等薑槐反應,又把他推到一邊砍斷了另一具屍體伸來的手。
“指揮使大人厲害啊,這裏就交給你了!”薑槐瞅著房頂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想著唐念霜今晚算安全了,他也不想再管多餘的閑事,正奔著那影子而去,卻被尹申扯著袖子拽下來。
“小道士,你別想著開溜,本使還有很多話要問你。”
閻王爺在上,他真的不想蹚這渾水,薑槐倆黑瞳往上一翻:“指揮使大人,貧道就是來驅邪的,既然邪祟已被各位英雄驅逐,那就沒貧道什麽事了。”
尹申把薑槐的袖子抓得更緊了:“邪祟?你是指這些會動的屍體嗎?”
薑槐歪頭一笑:“那不然呢?”
實則毀了那些肉身,鬼兵隻是找不到宿主,還有許多在他們周圍遊**,隻是一幫肉眼凡胎,怎會看得到。
“嗬,你這小神棍,還真會搞把戲。”尹申向他靠近,眼神一層層地冷了下來,“實在是太可疑了。”
尹申不等薑槐辯解,就把他拖去了院子,交到苑傑的手中:“給我嚴加看管,天亮我親自來審。”
“老大,這些屍體究竟是……”苑傑受的這份差事,令他一頭霧水,回想方才砍的那些屍體,仿若做了一場噩夢。
尹申沒有解釋,轉身去了唐念霜的屋中。
薑槐被丟進了一間柴房,房外有幾個錦衣衛把手,他躺在一堆幹草上,悠閑地蹺上了二郎腿。
一幫凡夫俗子,還想關住他,他不走是懶得動,而剛才在房頂上出現的影子勢必會回來找他。
如他所料,柴房的角落漸漸凝聚出一團黑霧,練仟霜手執月牙戟從霧中走來,薑槐一直盯著房梁冥思,視若無睹。
練仟霜揮戟相向,怒道:“本將軍活著的時候,有人與本將軍作對,不想死後竟還有鬼與本將軍作對!”
“練將軍活著的時候,觸皇帝的黴頭,不想死後將軍竟還觸閻王的黴頭!”草堆上的薑槐勾起嘴角,借著她話的節奏,接得迅疾流利,生生把練仟霜堵了好一陣。
“你,你……顛倒是非!到底是誰觸誰的黴頭!”反應過來的練仟霜氣得戟指嚼舌。
薑槐坐起來,換了一副正經臉色,掏出弑魂令甩到她腳邊:“我尊重你的選擇,說吧,你打算怎麽辦?”
練仟霜拾起弑魂令,看罷後,淡淡一笑:“待我達成夙願,我隨你處置。”
“你想得美,唐家已經被你毀成那樣了,我還再等你去殺更多的人?”
“你懂什麽?那是他們欠練家的!罪有應得!”
薑槐一拍大腿,腦袋一晃:“是,我看了你的生平,你是受了不少委屈,但讓你受委屈的那些人已經遭到了報應,可沒讓你受委屈的那些人死得也太不值了吧,唐家上下好幾百口人呐,你還真下得去手。”
“隻要是唐家的人,都得死。”練仟霜說得理所當然,眼皮都不眨一下。
她的冷漠無情也是被當時的風氣鑄就的,唐家近乎滅門,他們練家又何嚐不是如此,世代為國犧牲的練家將士,算上練家老幼、兵卒、家仆,少說也有好幾百萬,他們的死對於握有生殺大權的先皇來說,也極為不值。
“所以你連嫁出去的唐念霜也不放過?”薑槐終於明白那個叫“萍兒”的丫鬟的用意,隻可惜,被鬼兵附身的萍兒成了個替死鬼。
練仟霜冷哼:“怪隻怪,她是唐郢的女兒。”
“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她也是你的女兒呢?”
崔判官曾經給薑槐所看的生平,皆是練仟霜的,薑槐當時就好奇,像唐郢這種千年難得一見的惡人內心究竟是怎麽個想法,於是他又托崔判官找來了唐郢的生平,這一核對,二人的誤解那還真是上天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不可能!我女兒已經死了!”練仟霜震驚地退後一步,口哨一響,一匹黝黑的駿馬聞聲而來。
她翻身上馬,倉皇不定道:“你別想為了阻攔我編出這麽一套謊話,等我報完了仇,我自會來找你。”
“練仟霜!”薑槐挼著頭發,幹在原地著急,誰能追得上一匹能永不停歇的千裏馬啊!
天剛蒙蒙亮,柴房的門被打開,尹申仍舊一席昨夜的玄色飛魚服,烏紗帽,他衣不解帶地陪了夫人一宿,臉上毫無任何倦色。
他腰間的繡春刀雕花紋樣十分別致,透過的晨光一晃,折射在薑槐臉上一道光痕。
薑槐裝作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揉了兩下眼睛,苑傑搬了凳子進屋,掃掃麵上的灰,尹申安然就坐。
“睡得可好?”低沉的聲音,溫潤平靜。
薑槐打打哈欠,搖頭:“不好不好,你瞧我這兩個黑眼圈。”他實在窩火,心想:“要換你來柴房,看你睡得好不好!”
尹申不過客套,他無視薑槐的臉色,直述正題:“工部尚書蘇景離有三子,長子蘇寒宇就任當朝兵部侍郎三年有餘,廉潔奉公,暫無劣跡,次子蘇寒嶺參軍不到兩年,立功無數,已晉升為蘇參將,至於幼子蘇寒笙……”他別有深意地看著薑槐,“還在家中養病。”
薑槐打心底裏替蘇寒笙捏了一把汗,難怪尹申昨夜不來審問,感情他是連夜派人去查蘇寒笙的底細,不得不佩服錦衣衛這掀人老底兒的辦事效率。
“哦,咳咳咳……我從小就體寒多病,比不上兩位哥哥。”薑槐替蘇寒笙答話,一邊咳喘不止。
尹申眼露寒芒:“據說蘇寒笙一夜之間大病痊愈,心性大改,不求什麽功名利祿,一心求道,跑去玄清觀去學了半月的道法,就到這兒造謠惑眾,鬧得人心惶惶!”
僅僅知道一個名字,這孫子就查得這麽細,薑槐感覺胸口有點悶,想要吐血。
“蘇少爺口口聲聲說昨夜那些屍體是被鬼魅附身,依我看蘇少爺才像是被什麽邪祟上了身子,好好的書不念,跑來唐府充什麽神棍。”尹申像會讀心似的,一語中的。
“可我說的都是真的,昨夜你也親眼見到了。”
尹申突然站起來,大步流星從一堆幹草裏把他領子提在手裏:“你究竟是誰?你不是蘇寒笙。”
此言此舉,連一旁的苑傑都愣住了。
薑槐心一豁,選擇沉睡,趁此機會養精蓄銳,也好讓蘇寒笙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蘇寒笙轉了轉眼珠,發現自己的身子能動了,在他身體裏的薑槐忽然銷聲匿跡,把這麽一爛攤子扔給他,苦不堪言!
“我,我是蘇寒笙。”他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柔柔弱弱地回道。
尹申皺眉。同樣一張臉,眼神刹那就變了。
尹申放開他,蘇寒笙假意規整領口,不敢直視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