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薑槐皮囊

兩月前,薑槐拿著死簿追著那些戰馬的腳印阻了練仟霜等陰兵的去路。

汗血之馬,日行千裏,無論生死都隻效忠一個主子。

練仟霜的馬如今有一半的身子被腐蝕為白骨,兩隻眼睛在靈火的噴薄下既詭異又不失神采,足下踏著星子,所行之處,花草皆枯。

練仟霜一身戎裝,女將英姿不減生前,隻是臉上沒有血色,兩目空洞,頸首相接處被棉線縫合著,褪去了女兒家的朝氣,隻剩沒有心跳的皮囊。

她身後隨行的陰兵,無頭的無頭,斷肢的斷肢,有死於水患,也有葬於火海,殘缺不全的身軀,仍屹立不倒地昂首在馬背上。

“練仟霜!速速帶著你的人跟我回去!”薑槐橫在他們麵前,練仟霜勒緊韁繩止步於此。

她僵硬地扭動著自己的脖子,手執月牙戟,指向他:“你若滾開,本將軍饒你不死。”

薑槐揶揄道:“練將軍,大家都是鬼,何必刀劍相向呢?冥府律令不容違背,你我都逃不脫責罰,你若是執意如此,在下回去也不好交差啊。”

“是你畫去死簿上的名字才讓我們能重見天日,這份恩澤,本將軍會永遠記得。”練仟霜收起月牙戟,眼神誠懇。

“這就對嘛……”

“但是,我們練家枉死之仇,我也一定要報!”她**的馬哼著一股冷氣,仇恨的火焰是冰冷的藍色。

薑槐不是不理解她的憤怒,可是規矩就是規矩,誰都有難言之隱:“練將軍,當年你們練家被滿門抄斬,罪魁禍首的皇帝老兒都已經歸天了,參與其中的那些官員死的死老的老,你這血海深仇要找誰報去?”

“誰說我的仇無處可報了?唐郢那個混賬不還活著嗎?狗皇帝的兒子不是也親臨朝政了?還有那些狗官的子子孫孫!父債子償,合情合理。”那陰冷的笑容一綻,周遭的花草頓失顏色。

“這是你們上一輩的恩怨,何必把下一輩牽扯進來。”薑槐正色。

練仟霜抬手撫向自己的脖子,像個被無形的線操縱的傀儡:“我死後,他也讓我不得安寧,把我的屍首交出去,當著天下人的麵給我扣了個謀反之罪,我終究還是被那些劊子手砍下了頭,掛在城牆之上,受萬人唾罵……”

那時的練仟霜桃李年華,卻早已感受到人心的寒涼,懵懂的她隻有一顆報效家國的心,奈何朝廷的爾虞我詐讓她的這番赤誠付之一炬。

“我無所謂世人如何看我,但是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我們練家士卒不容許被染上這樣的汙名!”

“練家男兒,定誓死追隨!”

身後群馬沸騰,抬起前蹄,仰頭嘶鳴,落地一刻塵土飛揚,來勢洶洶的陰間將卒,令薑槐勢單力薄的身影無處遁形。

“二殿下,你就真的甘心屈居在冥府,永遠都不再重返天庭了嗎?”練仟霜墊後,與薑槐抱拳道別,隨即勒緊馬肚,揮鞭而去。

“該死的!”薑槐摘下鬥笠氣得往地下一摔,他喪氣地坐在一塊磐石上,從脖頸處掏出那枚幼小的指骨,緊緊握在手裏,抬起頭,冷冰冰地望著練仟霜消失的方向。

練仟霜積怨太深,化為鬼煞,很難降伏,除了用道法克煞,別無他法。

不過薑槐也是陰,要想學習道法必須附身在一具活人的肉身中。

尋了快半月,他總算找到一戶蘇姓人家,蘇家的小公子蘇寒笙一向體弱多病,房間裏總彌漫著一股經久不散的藥味,薑槐時常看見他卷著書倚靠窗沿歎氣,漆黑的瞳孔像畫中點綴的水墨,因是膚色太過蒼白,瞧著又極為疏離出塵。

薑槐覺得這副皮囊倒是不錯,既是活人,又沾了點陰,稍加調理,身子骨也會慢慢強健起來,不會再是個病秧子。

於是在第二天清晨,蘇家的人第一次瞧見蘇寒笙生龍活虎地蹦出了自己的房間,束上墨發,扒去長衫,一身勁裝,沒了那要死不活的姿態,真真成了位意氣風發的少年。

更令蘇家人咋舌的是,這孩子跟中邪了一般不想窩在家裏考什麽功名,偏偏要離家去修什麽道。

“寒笙啊,你是魔怔了嗎,為什麽好好的書不念了,非要去做什麽道士啊?”當娘的聽聞自己的兒子如此不務正業,心比黃連一般苦,以淚洗麵。

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知道後更是氣得麵色發青:“混賬東西,病一好你就給我整這麽一出,盡想去學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你就給我好好在家裏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蘇寒笙也不明白自己為何一覺醒來就有這般毫無名堂的想法,可他的身體和思想已然失了控製:“父親,孩兒肩負重任,待此事辦妥,我肯定回來好好讀書,必定金榜題名!”

蘇寒笙擱下豪言壯語,就想要瀟灑地全身而退,殊不知埋伏在門外的幾個家丁早早候著,蘇老爺一摔茶杯,馬上衝進來把他摁倒在地。

蘇寒笙弱不禁風,哪有反抗的餘地。

“哼!把這小子給我抬回屋去,醒醒腦子!”

如今的蘇寒笙可沒那麽老實,三日後父親消了氣,命管家把門打開,這人早就溜之大吉了,隻剩散落一地的紙,蘇老爺差點沒背過氣去。

蘇寒笙隻身前往玄清觀,招待他的是個小道士,他左顧右盼的,並未找到想見到的那個人。

“小道長,請問,燕刑方燕道長在嗎?”蘇寒笙道。

小道士眨巴下眼,將拂塵一揮:“請隨我來。”

這小道士很明事,沒有多問,帶著他去了打滿霜雪的後山竹林。

積雪不深,風扶來像卷起的白沙,竹林正中盤腿坐著一位披著道袍的頹靡男子。

“師叔一回來就待在此處,從未踏出過竹林,你還是頭一個來專門找他的。”小道士言罷,便退了出去。

蘇寒笙走到他麵前,同樣盤腿而坐:“燕刑方,當初在地府我第一次見你還是個桀驁不馴的混小子,如今怎麽變得這般萎靡不振?”

燕刑方散亂的頭發擋住了麵龐,他微微抬手撥開。眼睛落在蘇寒笙的臉上,不動聲色地打量。“你是誰?”

“眼睛好了?”蘇寒笙噙著笑。

“你的聲音,很耳熟。”燕刑方心中有了揣測。因為他的這雙眼睛,透過這副皮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魂魄。

“我就是你口中那位小小的船夫,薑槐。”

“啊——我就說嘛。”燕刑方莞爾一笑,“不知冥府的陰司找貧道所為何事?”

燕刑方忽然變得這般客氣,倒讓他有些不適應:“自然是向燕道長請教請教道法,當年你是怎麽教阿皖的,現在也可以怎麽教教我。”

“嘶——真沒想到啊,你曾經不是怨我把道法教給陶皖嗎?”

“一碼歸一碼。”

薑槐知道燕刑方最在意的是什麽,所以他早做了一番準備:“燕道長,我不妨告訴你一個消息,道心在陰間待的時間太長,魂魄在輪回池裏漂泊,遲遲找不到歸宿,為了避免他沉浸太久魂飛魄散,崔判官特命我帶著他的魂魄到人間親自為他尋一戶轉生的人家,到時候我可以告訴你,他轉生在何處。”

“我不想聽他的消息!我也不想知道他在哪兒!”燕刑方突然的暴怒令他的臉扭曲成一頭長著獠牙的野獸,薑槐聽說道心把他丟在人間自己去投胎轉世,想必這就是成為燕刑方一直未看開的因果。

“事已至此,你也該明白了,道心這麽做實則也是考慮你的生死。”

“你不是來學道法的嗎?和我提他做什麽?”

薑槐被生生噎住,既然燕刑方選擇閉口不提,他也不好再揭那層疤。

薑槐借著蘇寒笙的皮囊勤學苦練,在最短的時日內學了不少門道。

蘇寒笙意識很清醒,薑槐並未讓他沉睡,也沒有要把他身體取而代之的想法。所以這來龍去脈蘇寒笙一清二楚。

蘇寒笙第一次忤逆家人,奔走世間的千山萬水,以前在家裏爬個樓梯都會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如今登高攀岩都變得那般輕而易舉,蘇寒笙仿若重獲新生,對占據自己身體的薑槐,他沒有埋怨,更多的是感激涕零。

可他無法開口說話,隻能默默站在一旁看著薑槐操控一切。

薑槐在玄清觀裏學道,偶爾下山查找唐府的地址,根據崔玨所提供的練仟霜的生平,她有相當大的可能先找唐郢索命,很快,唐府真出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命案。

薑槐快馬加鞭地趕往建康城,還是遲了一步。

他找了些煤炭把臉抹黑,拿刀把道服劃得破破爛爛的,裝成一個瘋瘋癲癲的神棍,在唐府門外大肆宣揚此府鬧鬼。

這一來呢,也不見得有人信,這二來呢,萬一真出現個能斬妖除魔的高人,他也能少些負擔……

時間又回到如今。

唐念霜產後昏厥,入夜後逐漸轉醒,尹申把她扶起來,貼心在她背上墊了一個枕頭,他把接手的湯藥附在唇邊吹了吹,沉默地喂她喝下。

“孩子呢?”唐念霜摸著自己癟癟的肚子,頓然失色。

尹申安撫道:“孩子好好的,你別多想。”

尹申不會拿這事開玩笑,唐念霜提到嗓子眼的心又回了心口。可心裏還是堵得慌,她撇撇嘴,在尹申的胳膊上狠掐了一把:“都怪你!什麽事都不和我說,你忙於公務不常回家也就算了,可唐家發生這麽大的事你好歹也給我知會一聲吧。”

“是,我的好夫人,都怪為夫,冷落你了。”他笑得邪氣,不忘喂她喝藥,唐念霜推開藥碗:“我哪是因為你,我是氣你像個悶葫蘆。”

尹申什麽性子她還不知道?隻是唯一讓她不滿的是他總把壞的一麵藏起來,把她當個傻子一樣的護著。

“你真的想知道那些事嗎?”尹申把藥碗輕輕放在桌上。

苑傑這時火急火燎地走進來,看見坐在**的唐念霜,發現不合時宜,馬上低下頭:“屬下一會兒再來稟報。”

“不用,就在這兒說。”尹申平常不會在唐念霜麵前談論公事,如今一反常態,苑傑有此疑惑但也得聽命行事。

“那個叫萍兒的丫頭……自縊了。”

唐念霜肩膀一顫,尹申不緊不慢地問:“那她可留下什麽遺言?”

苑傑遲疑了片刻,回道:“遺言倒是沒有,可我們在屍體的後頸處發現了一塊虎樣的刺青。”

苑傑將描繪的紋樣交給他,尹申仔細瞧著,看著似曾相識。他猛然想到,唐念霜背的左側也有一個相同紋樣的胎記。

尹申投射而來的目光令她微微犯怵。

“這個刺青可查了來曆?”尹申又若無其事地把視線轉回到紋樣上。

“查了,這是先皇在世時,練家軍的家徽。”苑傑把這些證據收集起來,在交到尹申手裏之前都會做一番細致的考證,實在查不到的,也會有明確標注。

練家軍忠心守護著炎氏的江山,扶持著曆代皇帝,先皇在世時更是風光無限,受盡皇恩,他們原以為自己的家族會世代輝煌,怎料先皇到了晚年,他的性情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練家的家徽出現在唐家的府邸,很有意思。”尹申深邃的眸子裏牢牢刻下了家徽的印記,當年練家被先皇屠了滿門,如今唐家也家破人亡,這兩者看著怎麽都撇不清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