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無情道長

這笑，說不出的怪異。

“法師，佛祖聽到我的祈願了。”他道。

我摸摸自己寸草不生的頭顱：“啊……佛祖聽到了？”他說的什麽鬼話？

佛祖普度眾生，非眾死啊，往生寺不過是虛無縹緲的信仰，佛光無法照耀的地方，怎會聽到他的祈願……

“這說不通。”

他的笑漸漸凝固：“如何說不通？”

“這，這，有違常理。”我的聲音近乎顫抖。

他冷笑：“法師不覺得，自己能在人間逗留這麽久，也有違常理嗎？”

伍絮說，陰間的擺渡之人，為得到自己的名字，放生眾魂，如今大部分的鬼魅能在陰陽之間來去自如，這其中也包括我。

說到底是那船夫釀成的錯，何必“歸功”在佛祖身上？

他信的不是佛教，是魔教吧……

伍絮的祈願，是能與轉世的妹妹相見，礙於自己僅是個地府的平頭百姓，每年隻有一次機會回生前的老家看一次爹娘，卻無法見到妹妹。

伍絮出生大戶人家，妹妹嫿禕在十四歲時害了場大病撒手人寰，他渾渾噩噩地度過兩年，哭得一雙眼不能視物，不願拖累爹娘，自己便也投了湖。

如今他隔著門窗深望著在床邊玩著蹴鞠的女童，欲上前去，卻被窗戶的符紙灼傷了手。

我長歎：“善哉善哉，你們如今陰陽兩隔，就不要再執迷不悟啦，還是回酆都的好。”

“法師無家無室，又何必勸我。”

我還不了口，總不能讓他皈依佛門吧。

他若是死後早一步尋到她，嫿禕也不會投胎趕得這麽急，如今他錯過了機會，隻能在地府等待五十年或者更長。

陰差陽錯啊。

撕心裂肺的嚎叫撕破寧夜。

我眼睜睜看著那些孤魂在一把墨傘下碾作塵土。

一個矯健的黑影穿梭房梁之上，手中牽引著數根紅線，紅線穿著刻滿符文的鈴鐺，震顫中發出攝人心魄的聲音。

我與伍絮緊緊捂住耳朵，仍免不了那鑽心之痛。

以為自己大限將至，魔鈴終於停了下來。

我已弱不勝衣，擦了擦鼻子滲出的黑血，整個身子都還搖搖欲墜著。

嘁，瘋道士，陰魂不散……

村巷清冷，恢複了安寧。

他將傘收了起來，重新負於背上。

“你，咳咳，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不過……是回家看自己的親人！”

“伍絮！”

沒來得及反應，伍絮神情恍惚地衝了出去，我急得腔口一熱，扶著牆又嘔出一攤淤血來。

“還有個漏網之魚。”道士抽出黑傘，蓄勢待發。

“你以為我會怕你麽？你這個妖道！”

“你說我是什麽？”他眉梢一揚，目如寒刀。

“我說你是善惡不分，是非不明，隻會濫殺無辜的妖道！”

揚起的黑傘將他掀翻在地，差一寸，傘帽就穿了他的喉。

“我告訴你，想要你們魂飛魄散的，正是你們那些所為的親人，我隻是拿、錢、消、災。”

此刻天翻了肚白。

徹夜難眠的村民戰戰兢兢打開了屋門。

小心謹慎地擁向道士。

人群中，傴僂老者，拄杖經人攙扶於前，老人渾濁的雙眼膽戰心怯地望向他：“道長，可都……結束了？”

道士收起黑傘，聲音略微幹冷：“結束了。”

他就如此放了伍絮。

村民看不見伍絮，道士金口一開，他們毫無懷疑，很快安了心。

“娘，以後村子裏就不會再鬧鬼了嗎？他們真可怕……”婦人懷中的女童突然怯怯道。

伍絮凝視著她，冰冷的魂體穿過她的麵頰，道士看在眼裏，忍不住咳嗽一聲，以示警告，他黯然地收了手。

婦人刮刮她的小鼻子：“當然不會，你可得好好謝謝這位道長。”

“謝謝道長。”女童是個明白人……

“不用。”道士背過身，欲離開此地。

“道長，這是我們全村人的心意。”老者捧著他人遞來的紅包袱上前，裏麵有許多零碎的幹糧盤纏，足夠路上揮霍，道士沒接手，推還給他：“我隻拿我該拿的，多的不要。”

老者激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伏地拜了把子。

“道長收弟子嗎？我想拜您為師！”小男童擠過人群，“撲通”一聲跪在膝前。

方才婦人懷中的女童不由驚叫：“哥哥你做什麽呀？”

伍絮表情凝重。

隻聞那男童慷慨陳詞：“我要成為像您一樣斬妖除魔，行俠仗義的道士！保護我的爹娘和妹妹，還有整個村子的人！”

道士眼色犀利，唇角輕翹：“貧道生意人，你們出錢我破災，不是什麽行俠仗義，你這徒弟我也不收，懶得管教。”

他走向村口。恰是秋風過境，身形隱約要化在風裏。一眾村民，隻遠遠觀望，唯獨小男童呆滯地跪在原地。

我再轉回視線，不見伍絮的身影。

我沿著溪畔下遊，發現蹲在青石上抽泣的伍絮。

許是做鬼做得久了，這些非人之淚也能戳到我的心窩子裏。

“我，我早該明白的，她已經不是我的妹妹了。”他抽噎著，又變回那毫無擔當的年紀。

我撫著這孩子的頭，語重心長道：“你有幸能想明白就好，可有的人沒那麽走運了，一輩子也想不明白的。”

他默默盯著湍急的流水，陷入沉思。

“你還留在這裏麽？”我問。

“不了。”他看向我，“我跟你回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