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回地府
船夫誇我顧全大局,懂得“自首”,還捎帶一小鬼。
於是引我們去見崔判官的路上都悠然自在地哼著小曲兒。這曲子聽著,像來自人間……
實則,在回酆都之前,我無意與瘋道士又打了回照麵,我是循著陶笛之聲想結識這位精通器樂的人才。
好巧不巧,這位人才就是那瘋道。
他坐在枝繁葉茂的樹根上,吹著曲子滿目愁緒,難得看到他另一麵,我隻好不去打攪,躡手躡腳地轉過了身。
“你何必怕我,要收早便收了。”他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平複著心口,真叫人惶恐。
“那貧僧謝過道長了。”他不再視而不見,我也不藏著掖著,但想著他能將我灰飛煙滅,難免心中惴惴。
“燕刑方。”
“什麽?”我一愣。
他從樹上躍下:“我叫燕刑方,別老道長、道長地叫,像個老頭。”
道長好歹能以示我對他的尊敬,他叫我禿驢我可計較過半分?
“禿驢,你叫什麽?”
我嘴唇有些抽搐,從牙縫裏硬擠出倆字:“道心。”
“道心……”他唇齒咀嚼著,思索片刻,意味不明道,“你該不會就是書裏那棒打鴛鴦的妖僧?”
時隔五百多年,我的故事在人間還這麽家喻戶曉,竟還扣了個妖僧的帽子,已經變本加厲了……
“你竟沒能成佛,看來佛祖也並非有眼無珠。”他戲謔道。
“若你是為了來羞辱我的,不如幹脆將我收了。”
聽我此言,他驀然正色道:“其一,你雖已入了陰曹地府,可算下來,你我皆是降魔之人,同道我不收,其二……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他將手中的陶笛交給我:“我曾有一癡徒,為了一個人去了陰曹地府,她的七星燈我沒能護得周全,我不知她是生是死,是否躲過一劫,還請道心法師你幫我在陰間留意一番,勸她莫再癡傻。”
逝者他不會憂慮生死,看來是個活人。
他既縱容自己的徒弟逆天而行,就早該料到她在陰間的處境。
我瞥了眼他背後的黑傘,不假思索道:“貧僧會幫忙留意。”
他合十回敬:“以往多有得罪,見諒。”
關心則亂,我算是透徹了……
回魂酆都,我頓下腳步,盯著船夫的背影良久。
船夫回過頭:“怎麽不走了?”
“你剛才哼的那首曲子,可是誰教你的?挺……挺好聽的。”我胸口發虛。
船夫將懷裏的兔子舉到我眼前,一本正經地說:“它教的。”
“這……”我汗顏,瞅這兔子說話都費勁,還能唱曲?
“這就說來話長了,還是隨我去見崔玨吧。”看來船夫並不想再談起,避開了我的眼睛。
整個地府除了高階的陰司也隻有他敢這麽直呼其名。明明我離開陰間的時候,他還不會如此……
崔判官提筆蘸墨。
筆在紙頁上來回,我的名字重新刻在了死簿上。
包括生平。
我回到我的廟,一人在廟裏打坐,偶爾敲敲木魚,偶爾呆望佛像,虛無度日。
從一些香客口中我知在人間遊曆的時日,地府所發生的大事……
耳畔是幹純的雨聲,我倚在窗邊,手裏握著陶笛,沉默了一天。
有些慶幸自己再沒多少去凡塵的機會。
如若再見到燕刑方,我難以啟齒。
我一直等,耗了一年,磨到中元節。我聽到了他的聲音。他竟用招魂旗將我拉回到陽間,回過神來,自己已置身在簡陋的草屋中。
我挽袖看著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時被他烙上了道家的符印。
“這叫有備無患。”他停下結印的手,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已經打聽過了,地府沒有活人,你的徒兒可能已經走了。”我把陶笛擱置桌旁,他的臉色有些暗,眼底的陰影像個深淵……
“也可能已經死了。”他道,“你可查過生死簿?”
我搖頭:“那不是我該碰的東西。”
他扯過我一截袖角,解開了我腕上的符印,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三個字:“打攪了。”
他將行囊收拾一通,馱上肩頭推門而出……
我杵在原地,不知該氣該笑。
“燕刑方!”我在身後喚住他,“妖非十惡不赦,不要步我後塵。”
他沒有說話,徑直而出,我如釋重負,終是後會無期……
冥府每隔百年會擺一次酒宴,酒宴張羅到家家戶戶,各家門前布置許多喜慶的紅燈籠,不少小鬼揮著煙花流竄大街小巷。
範無救托關係替我多領了一張酆都殿上的請帖,讓我有幸能與一些官差並桌吃飯,我本是圖清靜的,奈何無救非拉著我識什麽場麵。
“老悶在廟裏,應該多見見世麵。”
他的理由很精簡,若不是我與他關係好點,他可能半字都說不出口,如果我沒記錯,這後半句話,是謝必安常在他耳邊嘮叨的話……
“道心法師!”
我的袈裟被一隻小手緊緊拽住,我低下頭看,是有些無所適從的伍絮。
“哎喲,是伍絮啊,要與我一同赴宴嗎?”我刻意一副欣喜模樣。
他瞥向我身旁的範無救:“可以嗎?”
我的目光同樣轉向了他。
範無救歎了口氣,無可奈何道:“小孩子去不用請帖。”
在路上,伍絮支支吾吾半天,快到殿門口,他才開口道:“道心法師,其實我是來告別的。”
我一直掛著淡淡的笑。
他說:“這是我在地府過的最後一個年了,明日我就去奈河。”
他這般大徹大悟令我驚喜:“這就對嘛,一切順其自然,一切隨遇而安,乃心性之至境。趕路要趁早,投胎亦是。”
聽我此言,他又用那詭異的眼神看著我:“法師說得是,既是趁早,明日何不與我同去?”
我一口唾沫嗆在喉裏。
“你們別站在門口說些有的沒的,快進去。”範無救一場及時雨,將我拖離此地。
我在飯桌上,食不知味。
喝了一輩子清茶,吃了一輩子齋飯,今日才發覺真是寡淡至極。
“法師,其實我方才是無心之言,隻是仍有些氣不過。”伍絮敬我一杯茶,誠心致歉,他心慌,心亂。
我不知味,也並非因為一個孩子的氣話,我隻是感到悲涼,自己是個假大空……
滿堂喧囂,我坐在靠門的一個圓桌上,與我同桌的都是些低階的陰差,我離酆都大帝十萬八千裏,好在我隻是個來蹭吃喝的,不覺是什麽遺憾。
“薑槐,你怎麽還坐這兒呢?酆都大帝找你呢。”
與我對桌的船夫被謝必安挽著胳膊拽了起來,船夫捋著兔毛,不緊不慢道:“我官階不夠,這不成體統。”
“你怕是個傻子,又不是我硬要你坐酆都大帝旁邊的,他老人家待你就像親兒子,還不給臉麵。”我看著船夫發出一絲冷笑,謝必安毫無顧忌地連拉帶拽地將他帶離了這魚龍混雜的地方,我周圍的這些個鬼差頓然憤懣不平。
“整天抱著個兔子真當自己是嫦娥啊!”一說話粗聲大嗓的陰差擱下杯子憤憤道。
“行了,說這些有什麽用,誰叫你命不好,生來不是什麽神仙,你還能來酆都殿吃宴,可知足吧。”
“在座的都是按照官階入席的,他一個小小的船夫,居然還……”
“得了得了,忍忍吧,往後還得互相照應。”
……
少欲無為,身心自在,得失從緣,心無增減。
好在不入仕途,落得清閑。
“各位各位,現在輪到青嫿姑娘上菜了啊!”
我舉杯的手一頓,往大堂中一瞥,遠觀一抹淡綠的倩影,水薄煙紗,氣質幽蘭,果真絕色……
她手中托住的木盤封著一層紅布,紅布裏的東西高高隆起,引人遐想。
“各位,我今日呈上的這道菜,是我花了一個時辰做的,味道如何不好說,但保證新鮮,為了能登上大雅之堂,我還取了個名字,叫‘咎由自取’!”
她勾起一抹邪笑,掀開紅布的一刻,我手中的茶杯也落了地。
我聽到周圍咽著唾沫的聲音,一個個垂涎欲滴地盯著托盤中死相痛苦的頭顱,酆都大帝的臉色微變,卻未作任何言語。
“這人死了多久了?”
有人問道。
“我說過了,一個時辰。”
“我還從未吃過現宰的人肉啊。”另一個垂著銀涎的鬼說。
青嫿笑了笑:“各位今日可都有口福了,我殺的這個人作孽太深,就算成了鬼,那也應該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
“這話可就不對了,這個人是否做了孽,是否該被打入地獄,也不該由你這個狐妖評斷,更何況鬼若吃多了非自然而亡的人肉,會很容易反噬為厲鬼的,你不僅殘害了一條性命,更是在害我們,可你是妖,我們不能插手,這道菜,還是退下去的好。”
二殿閻王楚江也是往生寺香客之一,以和為貴之人,自然見不得這“血淋淋”的場麵,雖然他也掌管著地獄,但懲戒人犯毫不手軟,而對無辜之人又過於心慈手軟。
青嫿欠身,慌忙解釋道:“楚江王莫怪,是我無知,但我殺此人,皆因我狐族的人都被這個獵戶剝皮剔骨,賣給人間顯貴,而隻有殺了他,才能阻止他,替我族人昭雪。”
楚江埋頭沉吟,抬眼道:“對你族人的遭遇本王深感同情,但恕本王不能接受,青嫿姑娘請先入席就坐。”他轉臉正堂,“酆都大帝意下如何?”
酆都大帝一揮手:“無異議。”
大堂一片寂靜,沒有鬼再敢對那顆頭顱垂涎三尺。
宴席一散,我單獨尋了青嫿。
青嫿見我,本愁雲慘霧的臉頓時明媚了起來。
“道心法師近日可好?那道士可有找你麻煩?”
我看了看炸亮天際的煙花:“安好,沒有。”
“那就好,若無其他事,我先告辭了。”她低眉從我身側走過。
我握了握拳頭,喚住她:“你應該閉關修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