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京華市造紙預賽

賽後一周,陳元正式拿到了特五級證書,還有造紙師聯盟的四星認證。薛曉峰慫恿著要他請客。下課之後,三個人便向學校附近最受歡迎的火鍋店出發。

兩瓶啤酒下肚,簡墨也有了些醉意,向兩人打了聲招呼:“我去趟廁所。”

薛曉峰指著他嘲笑道:“不會是要吐了吧?”

簡墨頭重腳輕地走了幾步,一轉彎,不小心撞上一名快步而來的服務員。對方連忙把差點摔倒的簡墨拉住。這時正好路過的主管模樣的女士看見了,責怪道:“怎麽搞的,居然把客人撞倒了。”

服務員麵色難堪,簡墨連忙道:“不是他的錯,是我喝多了撞的他。”

主管走開後,簡墨向服務員問了洗手間的方向。痛快地清空了內存後,他走到洗手池邊,接了一捧水拍在臉上,發熱的大腦頓時清醒了幾分。簡墨正要出去,外麵卻傳來一陣喧囂:“肯定在這裏!四處搜搜!”

他心中正好奇,突然感覺到什麽,退後一步,發現洗手池下麵蜷縮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男孩見他發現自己,頓時麵露驚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裏滿是淚水和懇求。

簡墨頓時明白外麵的**八成是為了這個孩子。他側耳聽了聽外麵的動靜,指指小隔間,“躲裏麵去。”

男孩猶豫了一下,便從水池下爬出來。簡墨拉著他關上隔間的門,隨後掏出電話打給簡要:“我在校門口火鍋店一樓的男洗手間裏。”

七八個男子封鎖了火鍋店的各個出入口,開始分頭尋找。

其中一撥人很快搜到男洗手間門口。他們毫不客氣地踢開一個個隔間清查,沒有找到想要找的人,於是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在這群人身後三四步遠的,是一個頭發及肩、左耳戴著兩隻小小黑色耳環的男子。他在洗手間門口,對著最後一個隔間凝視了兩秒,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薛曉峰皺著眉頭,看著這一群來勢洶洶的人抱怨道:“學校附近的治安也太差了,怎麽讓一群小混混跑到火鍋店裏來鬧事了。”

陳元卻道:“謝首還沒有回來?”

薛曉峰有些緊張:“不會是和這群人起衝突了吧?阿首脾氣硬,別跟人杠上了。我去找找,你在這等著。”

簡墨鬆開手,男孩睜開眼睛,迷茫地看了看周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火鍋店裏了。

“放心吧,你現在安全。”簡墨說,“但是那夥人可能還在找你。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男孩聽見最後一句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抱住簡墨的大腿不放,“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回去。他們要挖我的眼睛。我不要被挖眼睛……”

簡墨有點措手不及,“誰要挖你眼睛?”

男孩抽抽噎噎地說:“……他、他們說,我被寫出來,就是為了把這雙眼睛挖給別的孩子。可我不想把眼睛給別人。我不知道什麽責任義務,我隻是不想被他們挖走自己的眼睛——”

簡墨隻覺一股涼氣從腳底直躥腦後,冷意從心口一直躥到手指。他勉強自己鎮定下來,小心地收束了魂力波動。果然,靈台視角中,一團淡藍色的水霧靜靜地懸停在男孩身邊。

“他們是誰?”簡墨蹲下來,注視著男孩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問,“他們在哪裏?”

京華市海息區,一處位置偏遠的倉庫。

一個中年男子站在一間天藍色鯨魚形狀的小房子前,神色不虞地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和房外小花園裏的秋千。

倉庫裏這樣的房屋有二十多個,設計風格各不相同:有的典雅清幽,像是個書卷氣滿滿的學者居所;有的精巧富麗,像是某個名媛的豪宅;有的酷炫奇特,像是年輕人充滿個性的蝸居……有的隻有一片空白的土地,暫時無人居住。它們如同羽毛一樣,飄浮在空中,不時微微搖**一下。

中年男子轉身走了幾步,從空中的鯨魚屋落回地麵。

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中年男子走到書桌後坐下,陰沉著臉抹了一把額頭,這使得他的發際線看起來更高了。

一個膽子略大的小眼睛青年主動解釋道:“我們有追蹤到他的蹤跡。可是……明明看見那孩子跑進去了,但翻遍了整個火鍋店都沒有找到他。”

中年男子嘲諷道:“你的意思是,他一個活人會憑空消失?!”

小眼睛青年壯著膽子回答:“這個,可能——火鍋店裏正好有一名異級在呢?”

桌麵上一隻煙灰缸飛了過來,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小眼睛青年登時打了個結巴:“鏡、鏡也去了,他可以作證!”說完,他用看救星的眼神向後看去。

距離這群年輕人大約兩三米的偏僻角落,站著一名長發及肩、左耳戴著兩隻小小黑色耳環的男子。在中年男子問話的過程中,耳環男一直垂眼看著地板,仿佛所有事情都與他沒有關係。

聽到鏡這個名字,中年男子原本煩躁的目光又帶上了一絲不喜。他把目光投向耳環男,後者才開口道:“518號進的那家店,一樓的男洗手間裏有異能發動過的跡象。”

中年男子微微眯起眼睛,停頓了一秒,然後向其他人道:“你們愣著幹什麽?!還不去查查那個時段進出的都是些什麽人!”

十分鍾後,中年男子得到了一個壞消息:“監控錄像壞了?”

小眼睛青年戰戰兢兢,“店員說本來有的。可去找的時候,他們……他們就發現這段時間的視頻文件都損壞了。”

中年男子的發際線再度麵臨後退的危險時,他的電話卻響了。

“我正要給你打電話。”中年男子壓抑著火氣,沒聽兩句眼睛就猛然睜大立刻道,“這麽快?!好……我知道了!”

中年男人掛了電話,掃了一眼眾人,“烏鴉來了。趕快夾緊尾巴滾!”

在場其他人聽了,立刻爭先恐後地清理現場,然後迅速撤離。

中年男子則快步走到書桌邊。旁邊做工精巧、價值不菲的十餘架魂筆、點睛和孕生水材料在他眼裏恍若無物。中年男子隻將抽屜裏一本黑色大書拿出來,夾在懷裏走了出去。

耳環男的目光在中年男子懷裏的東西上一觸即離,他什麽也沒收拾,隻回頭望了一眼飄**在半空中的房屋,以及屋內對外一無所知的人影,然後跟著其他人離開了。

看到所有人都從倉庫裏撤出,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地發動路邊的轎車。車裏的後視鏡裏逐漸遠去的倉庫前,數輛造紙管理局的稽查車在已經完全漆黑的夜幕中,拉著警笛呼嘯而至。待稽查員拔出佩槍向樓裏衝,中年男子表情冷淡地按下手邊的某個按鈕。

十五秒後,倉庫裏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倉庫對麵一棟民宅樓房的天台上,兩高一低的三個身影目睹了那棟建築宛若沙雕般崩開的一幕。

男孩被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全身一抖,原本充滿期待的目光頓時變得茫然不敢置信。過了一秒,他突然驚恐地喊道:“他們……他們都還在裏麵!他們都還沒出來!啊啊——”

同樣愕然無措的簡墨立刻反應過來,一把抓住想要跑出去的男孩,將他的小腦袋用力按在胸前。男孩一邊掙紮扭動一邊號啕大哭,“他們都還沒出來,還沒出來!”

簡墨用盡全力箍著男孩,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夜色中騰起的塵霧。巨大的落空感像一把鋒利的小刀快速地劃過心頭。他知道這片規模不小的粉塵中,一瞬間被分解成無數微粒的不僅有那群非法造紙者的昭昭罪證,還有不知道數量為幾何的鮮活血肉之軀。僅僅幾分鍾前,他還自以為可以讓這些紙人如同這個男孩一樣,從桎梏中脫離。但此刻,如果靠得近的話,自己或許就會看到,那些無辜的半透明魂晶在星海中消失的情景。

明明已經找到了犯罪窩點,明明造紙管理局的人已經趕到了,為什麽還是這種結果?他的胸口仿佛有巨大的火焰噴湧而出,將全身瞬間點燃。燒得翻滾的血液在四肢百骸裏咆哮,想要衝破血管的桎梏,迸向天空,將灼熱滾燙的溫度,暴雨一樣地砸到敵人的臉上、身上。最好可以化身為最恐怖的強酸,將那群人一點點腐蝕、融化殆盡。

那邊的煙塵慢慢飄過來,酸澀刺痛的感覺讓簡墨本能地想閉上眼睛。可眼睛似乎有自己的意誌,它試圖撐開更久的時間,好把眼前的場景一筆一筆地銘刻下來,讓天真輕敵的大腦牢記住這個教訓。

簡要站在旁邊,看見簡墨的嘴唇開闔了好幾次,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喉頭上下滑動了一下,隻紅著眼睛道了一句:“我……早該想到的。”

三人待在天台上,眼睜睜地看著十多名稽查員拿著手電筒在一堆沙塵裏扒拉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最終一無所獲,滿臉怨氣地收隊離開。

簡墨蹲下來,對已經不再哭泣的男孩說:“我先把你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吧。”

男孩茫然道:“可是那個壞人跑掉了。我遲早會被捉回去的。”他頓了一下,抬起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望向簡墨,裏麵升起一抹希望的光,但很快又低下頭。如此反複幾次,他終於忍不住道:“大哥哥,你能不能把那個壞人抓起來?”

見簡墨隻是一怔,沒有馬上拒絕,男孩眼裏升起了希望,“我在這裏待的時間是最長的,有好幾個月了。那個壞人還有他們一夥的,帶走了好多好多人。有一個高個子叔叔,他們要把他的肝髒挖給別人。還有個漂亮的大姐姐說,她的皮膚要給一個身體90%都燒傷的人。對了,前幾天有一個老爺爺被帶走了,也不知道是幹嗎去了。他們真的好可怕!”

簡墨聽著聽著,隻覺得後背汗毛都豎起來了,明明是初夏季節,卻感到一陣陣揮之不去的寒意。男孩的描述,讓簡墨不禁想起六街淩晨馬路上的那些嬰兒,頓時覺得自己好像強行咽下了一整扇排骨,梗在胸口怎麽都下不去。

男孩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盯著他懇求道:“那個壞人肯定還會造出很多像我這樣的人,然後挖掉他們身體的一部分給別人。他就是一個魔鬼!大哥哥,我求求你了,你把他抓起來吧!求求你了!”

這男孩投來的目光就像正午最熾熱的小太陽,直刺得簡墨忍不住想移開眼睛。雖然他毫不猶豫地救下這個男孩,並跟著他去搗毀這個非法造紙窩點,卻一點都沒想過要將這些造紙師繩之以法。傻子也知道,這群人既然敢將非法造紙用於器官移植,且不提他們本身的凶殘,其後台絕對不可能簡單。

看見自家造師眼裏的愧責越來越濃,簡要走上前,輕輕按住男孩的肩膀說:“少爺,這個孩子交給我吧,我會安置好他的。”

簡墨微微鬆了一口氣,才要起身,卻見已經被簡要帶離的男孩回過頭,眼睛充滿希冀地望著他。這一刻,他感覺自己肩上被什麽重重壓上,連站起來都覺得那麽艱難。

回到寢室,簡墨找了個借口向薛曉峰、陳元解釋了自己為什麽中途離開,然後便翻上床鋪睡覺。

然而這一夜,他注定是要失眠的。

“我以為像柯晉那樣以淩虐紙人為樂,已經是人類殘忍的極限了。沒想到,居然還有更過分的。”簡墨來到宿舍樓的天台,望著沉沉的夜色,胸口有種想衝著什麽咆哮一通的衝動,卻又覺得連叫的力氣都沒有。

夏曆5068年造紙管理局頒布的《造紙管理法》在第五條第一款首次規定:“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以原人為藍本進行造紙,無論該藍本是否同意、或者已經死亡。違者處以五年以上二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一百萬以上罰金。”

夏曆5101年,造紙管理局、紙人管理局共同對《紙人權益法案》進行第三次修訂時,第一次明確規定:“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以醫學移植、科學研究為目的,進行造紙活動。違者處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死刑,處以一千萬以上罰金或沒收全部財產。”

但是世界上總有法律的陽光照不到的陰影,在巨大的利益驅動下,總有人泯滅良心,去進行一些令人發指的違法行為。

“造紙管理局裏有內線,倉庫裏提前設定了銷毀程序。同夥眾多,撤離時卻井然有序。手段高明,經驗豐富,預案周全,業務量穩定,說明他們在京華市的存在經年日久,絕對不是個別一兩個造紙師小打小鬧。你沒答應那孩子是正確的。這群人的背景,不是現在的我們惹得起的。”早就等在這裏的簡要平靜地分析,“我不是覺得少爺今天不該出手相救。但實際上,您救下了這一個,其實並沒有多大意義。這個造紙師既然能寫出一個,難道還不能寫第二個?”

簡墨握住胸前的銀鏈,看著那根小小的魂筆吊墜,“是啊。我能救這一個,可我救不了所有。這個世道不改變,就算我把現在這個該死的造紙師抓起來,這世界上也還會出現下一批,下下一批。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原人,這輩子恐怕都不可能把紙人當成和自己一樣的、活生生的人。”

放下銀鏈,他自嘲道:“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已經用盡全力,也隻是在自己遇到危險的時候,勉強有一掙之力,怎麽能妄想與整個世界為敵?”

簡墨不知道,他身後紙人的手一直緊緊攥著,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但目光堅定而自製,無論他何時回頭,都能看到一片仿佛永遠不會被任何事務幹擾的冷靜。

靜靜地望了天空幾分鍾,簡墨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我十歲那年的造生節,我爸帶我到市裏最有名的遊樂場去玩了一次。”

“那裏許多項目都是由異能來操縱的,很特別也很有趣。其中我最盼望的一個項目叫作‘熱海潛翔’。異級操控員會用異能把人套進一個巨大的泡泡,然後送入水中,與眾多熱帶水族一起玩耍。但是那天我去的時候,卻發生了一個意外。”

“什麽意外?”簡要問。

“隔壁觀賞區的一隻虎鯊,不知道怎麽被放進來了。當時場館裏的孩子有上百個,可操控員一次隻能移動一兩個孩子,無法同時顧及所有孩子。而泡泡又根本無法承受一隻成年鯊魚的全力撞擊。第一個孩子被攻擊身亡後,整個場館的家長都瘋了。”

“我當時想逃走,可是怎麽也出不了泡泡。接著我聽見一個女人喊:‘那個小孩我認識!他是個紙片!把他丟過去!一條鯊魚吃不了多少。隻要堵住它的嘴,其他孩子都安全了!’而她說的小孩,”簡墨自嘲地用手指指自己,“就是我。”

簡要頓了一下,“我記得鯊魚是不喜歡吃人的,通常它隻會咬一口就換其他對象……後來呢?”

“恐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這點,又或者他們已經被嚇昏了頭。”簡墨臉上帶著淡淡的諷刺,“操控員開始沒理她。那女人就滿場館狂喊:‘那個紙片今天死了,我出錢寫一個!保證和這個一模一樣!’她還煽動其他孩子的父母:‘隻是犧牲個紙片,能夠救這麽多孩子,這還需要考慮嗎?!’沒過多久,場內差不多所有人都倒向那個女人,吼聲都快把屋頂掀翻了:‘一個不夠,我也出錢寫一個!快把他扔過去!’”

“那後來呢?”簡要大約在想象當時的情形,靜默了幾秒,接著問。

“後來場館負責人趕來了,下令操控員用我來堵虎鯊的嘴,以便爭取救援其他孩子的時間。然後,操控員照做了。”

簡要難得用同情之色看著自家造父,“最後,是誰救了您呢?”

“我爸。”簡墨笑了起來,“他跳下來,用隨身帶的工具刀,捅翻了那條鯊魚。”

“簡先生真是勇猛。”簡要評讚道。

“是啊。”簡墨笑了笑。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一直頑固且清晰地駐留在簡墨記憶裏的,並不是聽見滿場館的人叫著“我出錢再寫一個”時的惶然,也不是泡泡破碎麵對血盆大口時的絕望,而是他縮在他爸懷裏,被抱著走出場館的那一路:周圍還是那些人,可空氣靜悄悄的,連一個大聲呼吸的都沒有。他爸仿佛老舊閱讀器裏童話中那個震懾住所有惡龍、踏滅所有宵小的勇士,帶他逃出了血色和恐懼彌漫的深淵。

這個時候,天空大概起了風。烏壓壓的雲層被撕開了一個口子,正巧讓一顆星星把自己在億萬光年之外的光芒投射了過來。

簡墨講完了往事,便望著這唯一的一顆星星,打量了良久,“這顆星真亮。”

“是啊。”簡要附和道,“確實挺亮。”

“烏雲那麽多那麽厚,其實這顆星它也不知道,自己從那麽遙遠的地方投來的光,到底能不能讓我們看到?可如果,它先不走出這一步,我們便永遠不可能知道星光是怎樣的,對不對?”

簡要頓感不妙,正欲開口,便見簡墨深吸了一口氣道:“簡要,去查這夥人的來路,查昨天去火鍋店的人,查這所倉庫的使用者,查那個最後離開倉庫的男人,還有紙人男孩複刻的對象。”

他的造父目光一點點地堅定起來,“從所有能查的線索上去查。”

簡要立刻反對道:“少爺,我們要量力而行。京華市不僅可能有連蔚的仇敵,還有六街殺手的背後指使者,再招惹上這麽一夥喪心病狂的家夥……這太危險了,我不同意!”

風更大了,烏雲聚散遊移,似乎很想繼續霸占這塊領空,不想離去。

“我知道會遇到很多危險。我也知道,”簡墨正麵直視簡要,“以我們現在的能力,要做到這事情很難。可它已經擺在我麵前了,我無法視而不見,我相信你也不能。或許我們能做的隻是杯水車薪,最終無濟於事。但就像這顆星星,或許我們也會成功呢?”

“這顆星星失敗了,它還是這顆星星。”簡要斬釘截鐵道,“可如果我們失敗了,會有什麽後果?!”

“我向你保證,全程一定聽你指揮,謹慎行事,絕不衝動莽撞,任性妄為。”簡墨舉起手掌。

簡要聞言一笑道:“就單你想的這件事,難道還算不上衝動莽撞,任性妄為?!”

他說完這句話,直接走到天台的那頭,把後腦勺冷冷地對著他。

“簡要。”簡墨喊了一聲,簡要沒理會。他隻好走過去,想要哄哄兒子。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沒有摸簡要的腦袋了,他正要抬手,卻感覺高度有點不太對。

簡要是不是又長高了?一個模糊的念頭從簡墨腦子裏劃過,他看見旁邊有塊台階,索性踩了上去,俯下身體輕輕地把手放在兒子的頭上,揉了揉頭發,“簡要,去做吧。”

簡要的頭側了側,甩開簡墨的手,沉默得很倔強。

“那顆星星一定很美。”簡墨並沒有放棄,雙手按在簡要的肩膀上,認真而鄭重地說,“我想看一看。”

這次簡要沒有再甩開他的手。兩人就這麽足足站了十多分鍾,簡要先憤憤地開了口:“我一定是瘋了!”

他板著臉把簡墨的手從自己肩膀上一把掃下來,轉過身麵無表情道:“說好了,這件事情你得全聽我的。我說怎麽做,就得怎麽做。我說什麽時候終止,你就必須什麽時候終止。沒有什麽是值得拿命來拚的。”

簡墨趕緊答應:“我保證。”

簡要繼續補充:“還有,這件事情要機密進行。重簡方略現在的人手不能直接用。你得給我增加幫手。”

風持續不斷地吹著,烏雲最終不甘心地被吹走了一半。兩人的頭頂上露出半邊閃閃發亮的夜空。

海息區的一處倉庫在造紙管理局稽查組抵達的時候爆炸,這個消息雖然並沒有在廣大市民中引起大的反應,但還是引起京華市許多高層人士的關注。

此時此刻,在京華市造紙師聯盟總部的執行主席辦公室裏,褐發歐裔男子麵前的瀏覽器上,正顯示著這則新聞。此人便是造紙師聯盟的執行主席——霍恩。

“市級預賽馬上就要開始,竟然還出這檔子事。”他語調輕鬆,並沒將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

“不幸中的萬幸,隻是一處非法造紙的窩點,與紙人獨立組織倒沒關係。”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男子坐在沙發上,不以為意道,“倉庫裏早就布置好了。一旦引爆,所有的犯罪證據都沒了。沒有誕生紙,就分析不出購置人。沒有定製魂筆,就查不出造紙師。痕跡打掃得這麽幹淨,我倒有點佩服了。”

“不是針對這次比賽就好。你回國的第一件事若辦得不漂亮,後麵難度就更大了。”霍恩放下鼠標,“我就擔心像七八年前的點睛爆炸案,鬧得京華造紙界差點停擺了三個月。”

“那次案子我也聽父親說過,當時好像鬧得整個萬山的造紙師都得跑到千湖、觀日地區去買點睛。”李微生對這件舊事還有些印象。

“你說通山的那些紙人是怎麽發現的,”霍恩雙手搭在膝蓋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敲,“往螢石礦粉裏摻一點海化岩的粉末,製出的點睛溫度超過30℃就爆炸?當時整個學術界都還沒發現這事,幾家點睛企業更是死活查不出原因,都以為是競爭對手搗鬼,鬧得不可開交。”

“聽說後來是十二聯席萬山地區的席主出麵調停的。”李微生不以為然,“其中五六家企業背後都是萬山的老牌造紙世家,一般人說話不管用。”

“是啊,丁之重這人倒是有些能耐,很快發現出問題的隻有萬山本地出產的點睛,又扛著大大小小十幾個家族的壓力公布了這個消息,硬是讓造紙師們先恢複了寫造,緊接著就查到了通山那邊,快刀斬亂麻地將那批紙人都處理了,才讓一切回歸正軌。”霍恩感慨地說,“據說當時丁之重去通山的時候,那些紙人正打算把所有的礦坑都撒上海化岩呢。”

“萬山80%的點睛原料都出自通山,他查那裏也是理所當然。”李微生淡淡道,“這麽說來,這人在萬山還很得人心?”

“比你想象的要難搞,我不建議先從他身上入手。”霍恩說,“你三叔四叔那邊最近如何?”

年輕男子哼了一聲:“李君玨從前就看我不順眼,如今我回來,自然更是把我當成了眼中釘。若非我那位堂弟的智商實在是不在線,我還真要有點擔心了。”

年輕男子正是如今造紙管理局局長李君琿的獨子李微生,也是李家現任家主李德彰的長孫。他的眼睛細長,即便是被眼鏡擋著,但看上去仍舊充滿神采。雖然五官不算出彩,但皮膚白皙,加上總是見了人習慣性帶上三分笑,因而整個人看上去陽光清爽,像一個剛從象牙塔裏出來,鬥誌昂揚準備踏上社會的大學生。

“李微言眼高手低卻又剛愎自用,確實難成大器。雖然他成事不足,但若是鉚足了勁去壞你的事,也不能輕視。”霍恩提醒李微生,“你三叔李君玨心胸狹隘,私心深重,為人狡猾多疑,野心勃勃,這十多年來在三大局中人脈已經不遜色你父親。若非你爺爺目光清醒,始終站在你父親這邊,你如今的情況就沒那麽樂觀了。”

“是啊。”李微生歎了口氣,取下眼鏡,捏捏鼻中,然後又重新戴上,“我爸的政治敏銳度實在是有點低,能夠維持這樣的局麵,對他來說實屬不易。”

“你也不要太小看你父親,他雖然政治覺悟略遜一籌,但好在意誌堅定,又肯聽人建議。若小心謹慎,李君玨未必能夠從他身上討得了好。倒是你那四叔,我總覺得看不透他。”霍恩蹙眉道,“我隻知道他年少成名,人緣極好。有人曾說,若非他晚生了十年,恐怕就是第二個李君瑜。當初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從李家跑出來,改了名字在教育係統裏紮了根。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這事我還真不太清楚。那時我也才三四歲不懂事,後來又去了歐盟。我爸很少跟我提四叔。”李微生摸了摸額頭,“不過如果我四叔真像你說的那麽厲害,能與我大伯不相上下。我覺得他這麽做,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一山不容二虎。”

“既然你四叔早早就對那把椅子沒什麽興趣,我覺得你倒可以多接觸一下,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獲。”霍恩建議。

李微生凝神想了想,頂了下眼鏡:“我覺得你這提議不錯,值得一試。”

這次歐亞交流賽京華市預賽的比賽地點,就在京華市河靜區的獨立造紙學院。

獨立造紙學院是泛亞第一所專門培養造紙師的學院。雖然每年招生規模不大,但教學等級可以匹敵泛亞大部分造紙研究所,在所有造紙學院中的地位超然。當然,這並不僅僅是因為它的第一任院長是李青偃的長子李春和。

據說,獨立造紙學院剛剛創建時麵積並不大,但隨著不斷地修繕和擴建,如今足以匹敵任何一所貴族私立學校。光從占地麵積來看,大概沒人相信它四個年級的造紙係學生加起來隻有六十人,還不到京華大學造紙學院的一半。但這裏的學生造紙天賦級別最差的,都是異一級,完全是造紙師精英中的精英。衝著這一點,難得主動出一次門的簡墨也同意了薛曉峰為陳元送考加油的建議。

小心地收束起魂力波動,簡墨閉上眼睛。幽暗的海洋中,無數星光在他身邊暢遊,量級比他平常在京華看到的大多數都要高出很多,其中有幾顆簡直可以把人包裹進去。

最近的一顆在前方十多米處,主人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藏藍色正裝西服打領帶,還掛著工作牌,顯然是這次比賽方的工作人員。

向左邊三十度,距他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是一個成人等身大小的淡黃色大光團。光團的主人是一個紮著辮子的文靜女生。女生身邊一個目光溫柔,穿著白色西服的男子,在他的身邊簡墨能隱隱看到一片銀色的水霧。

向右邊六十度,距他五十米處的超大光團,是目前校園裏他發現的量級最高的魂力波動。幾乎將它的主人以及附近一群保鏢都包裹了進來。超大光團的所有者是一個滿臉傲色的青年男子,精致不凡的衣飾展現了他優渥的生活水準。

正觀察著身邊這幾個大光團,簡墨便聽見有人喊他:“謝首!”

回頭一看,簡墨便看到穿著京華大學校服的一隊人走了過來。招呼自己的正是學生會主席丁一卓,後麵還跟著兩男兩女。簡墨向丁一卓點點頭,便向陳元走去,正欲說話,卻被另外一個男生截住,“說起來,我們三個能夠參加比賽,還要多謝謝同學。”

陳元麵色微沉,麵帶怒氣瞪著男生,顯然來的路上就起過爭執了。

那男生一看便知是大四生,怎會將一個一年級師弟的威脅放在眼裏,“如果不是謝同學將小話劇紙人的造師打得現在還躺在醫院,怎麽會輪到我們這種二流貨色參賽?”他說完斜眼看了一眼陳元,不屑地哼了一聲。

簡墨明白了,男生暗指自己打傷齊偉幾人,導致他們無法報名參賽,就是為了給陳元騰出名額。

“如果齊偉是我打的,說不定師兄還真得好好感謝我一下。對於師兄現在的天賦等級,這樣的運氣未必會有第二次。”簡墨早就聽陳元說過這次參賽選手的天賦等級:丁一卓特七級,他與另外一名女生特五級,其餘兩個特四級。顯然這個出言刻薄的男生肯定是特四級。

“你——”男生麵色鐵青,回頭向不遠處喊了一嗓子。兩個魁梧的男子立刻奔來,一臉凶色地瞪著簡墨——他們顯然是男生的造紙。

“鄧翔,這裏是賽場,你難道想被取消參賽資格嗎?”丁一卓警告道。

鄧翔得意地說:“丁主席,我不過是把與比賽無關的閑雜人等‘請’出去而已,又不是打架,怎麽會被取消資格呢?”

然而他的兩名紙人才有所動作,下一秒從附近各個角落迅速鑽出幾個人,眨眼間便將鄧翔三人鐵桶般包圍起來。這群人穿著不一,裝扮各異,有的打扮得像送考老師,有的像參賽學生,有的像賣飲料的商鋪店員,有的像學生家長。

“你們是什麽人?你……你們想幹嗎?”鄧翔不由得退了一步,發覺事情有些不對。

這班人齊齊從自己衣內掏出一張胸牌,掛在自己的左胸前。胸牌上的LOGO是一個紅色的手書狂草“首”字。

“首家紙源派遣。”一位學生家長打扮的中年婦女麵無表情地說,“你已經威脅到我們雇主的安全。請保持安全距離,否則後果自負。”

鄧翔臉色大變,他作為一名四星造紙師,自然知道這家一年來異軍突起的紙源勞務企業:首家紙源傳聞資金十分雄厚,決策眼光精準。雖然購置紙人的準入門檻略高,但在紙人權利保障上卻聲名在外。很多自由紙人都樂意掛靠在這家企業下工作。隻是他怎麽都沒想到,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造設係學生竟會舍得雇傭首家紙源的便衣保鏢。便衣保鏢不同於貼身保鏢,通常隱藏在暗處,一般是不樂意正常生活被打攪的公子哥兒們才會請的。

這一舉動也引起了周圍參賽者的側目。他們驚異地看著京華大學的這群人,竊竊私語起來。

組織方的工作人員本來隻是在一邊旁觀。畢竟這種參賽團隊內部的小紛爭,隻要不影響比賽秩序,他們管不著也犯不著管。但是眼見陣仗要鬧大,兩名工作人員立刻趕來,“發生了什麽事?”

在丁一卓的斡旋下,比賽方的工作人員總算沒有做出什麽處罰,隻要求他們這一隊先行入場做準備,說完還特地看了簡墨一眼,顯然對於未曾發現這麽多便衣保鏢而感到惱火。

陳元他們進去後不久,簡墨明顯感覺在身邊巡視的人多了不少。他不由得自我打趣:自己好像總跟造紙比賽的安保人員搞不好關係。

這個時候跟著另一輛校車來的薛曉峰總算到了。

“路上堵車了。”他一走到簡墨身邊,就四處張望,“陳元他們不是走在前麵嗎?還沒到?”

“他們提前進去了。”簡墨解釋道,將剛剛發生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

經過七河穀森林事件,薛曉峰沒有表現得過於驚訝,隻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周圍,似乎想分辨出哪些是簡墨的保鏢。

這時,簡墨的靈台視角又觀察到四隻光團在向自己靠近。他定睛一看,正是他們的係主任石正源、院長李銘,還有一對夫婦和一個青年向他們走過來。

“主任,院長。”簡墨禮貌地問好。

石正源哈哈一笑,“謝首,你的排場不小啊。”

簡墨無奈地笑了笑。

從七河穀森林回來後,經過和簡要的商量,他決定將一部分實力適當地展現出來。雖然對京華市的大家族來說根本不夠看,但威懾一下那些威脅不大卻喜歡惡心人的小人物還是可以的,比如鄧翔之流。

李銘笑著說:“見了主任、院長知道招呼,怎麽見了校長倒一聲不吭了?”

石正源打趣道:“這孩子怕是連校長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吧。”說完指著那位儒雅的中年男子道,“這是譚副校長和他夫人,還不快打招呼?”

眼前的男子大約五十歲出頭,氣質平易近人,未語先笑,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譚副校長?譚長秋?簡墨忽然想起,簡要有一次說過,十六年前與張亞關係緊密的人中就有此人。簡墨心裏琢磨著,臉上表情如常,隻微微向此人鞠躬行禮,“譚校長好!”

但當他直起腰,把目光轉向旁邊的譚夫人時,瞳孔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

此時簡墨的魂力波動仍然處於收束狀態,因此當她靠近時,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塊淡紫色的半透明玻璃體。起先,他還以為中年美婦的魂力波動太小,被周圍四人的魂力波動所掩蓋。可現在仔細一看,這中年美婦分明是一個紙人。

原人和紙人結為夫婦雖是法律允許,但即便在規矩混亂的六街,簡墨也未曾見過。他看了一眼挽著譚夫人的青年。這青年不是中年美婦的親生兒子,但與她的親昵表現卻與正常母子無異。簡墨將疑惑暫且收起,又禮貌地喊道:“譚師母好,譚師兄好。”

旁邊的青年惱了般看了母親一眼,仿佛在說別扯到他身上,隨後也對簡墨點頭,“師弟好。”

譚校長笑嗬嗬地說:“你們主任和院長跟我多次提到過你,很是看好你。你可不要讓他們失望啊。”

“你們是來送陳元的吧。”李銘知道他倆關係好,“他最近進步挺大的,一下子從特三級跳到特五級……欸,一卓比賽,怎麽沒看見蘇圓來送呢?”

石正源明顯不大喜歡蘇圓,“那小姑娘不在也好。年紀不大心思不小,有她的地方總少不了是非。”

“孩子們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還是讓他們自己處理吧。”譚校長不以為意,淡笑著說。

石正源瞧了譚校長一眼,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李銘嗬嗬兩聲,“我說你們兩個人年紀加起來都超過一百歲了,別在孩子們麵前耍脾氣啊。”

正說笑著,薛曉峰忽然說:“陳元怎麽出來了?”

這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簡墨向入口看去,果然見到陳元與丁一卓走了出來。

“發生了什麽事?”李銘作為造紙學院的院長最是關心,首先開口問。

陳元陰著臉沒有說話,丁一卓開口解釋:“陳元剛剛發現他的魂筆不見了。”

“不見了?”李銘詫異道,“怎麽會不見呢?你最後一次見到它們是什麽時候?”

“離開寢室前我還檢查過一遍,直到剛才進了賽場,才發現背包被刀片劃開。其他的東西還在,隻有魂筆不見了。”陳元一邊說一邊翻過背包,“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偷的。”

大家一看,果然背包有道一指長的破口,邊緣齊整,頓時心裏一寒。如果是走前忘拿或者中途丟失還好說。但這顯然是蓄意偷竊,想讓陳元無法參賽。為了防止意外,學院還專門派車輛接送,因此同車的都是一起參賽的學校同學。

丁一卓看了陳元一眼,“我帶了兩支,說借陳元一支,他又不肯。”

李銘搖搖頭,“你們帶的魂筆不是M8,一支不保險。你借給了陳元,可能最後兩個人都拿不到好成績。”他歎了一口氣,“事已至此,一卓你先進去參賽。還有半小時才開考。我們在外麵再想想辦法。”

話雖這麽說,但是25歲以下組選手要求使用同校造設係學生的作品,因此魂筆都是請造設係的大四生提前根據原文製作好的。臨時去找,哪裏正好就有現成匹配的。大家對這一點都心知肚明,隻能聽著石正源給幾個大四生打電話。

這時簡墨走到一邊,給簡要打電話:“……能找回來嗎?”

簡要否決了這個可能,“不知道兩支魂筆的具體坐標,無法置換。”

簡要提醒道:“少爺不擔心暴露了嗎?”

“那份試驗品和完成版隻有七八成相似。”簡墨低聲說,“再說現在點睛紙筆上模仿M係列的魂筆多的是,應該無妨。”

石正源打了一圈電話一無所獲,忍不住罵道:“比賽不就是為了發揮造紙師最好的實力嗎?為什麽不能選擇自己能弄到的最好的魂筆呢?”

陳元在旁邊低著頭一直沒有說話,突然感覺到有人拍他的肩膀。

簡墨攤開手掌,“這是我練手的作品,與你的原文屬性大致相同。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死馬當活馬醫吧。”

陳元黯淡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真的是你做的?”

薛曉峰也驚喜地大叫:“阿首,你真是大救星!”他這一喊,石正源、李銘、譚校長的視線也都轉了過來。

石正源有些不相信地伸手從陳元手中拿起一支魂筆,“你做的?給我看看!現在大一生就能開始做魂筆了嗎?不是到大二才開始教畫導流圖的嗎?”

他撥開保險環,小心地向裏查看,神色逐漸嚴肅起來。

“怎麽了,主任?”薛曉峰以為石正源發現了不好的地方,緊張地問。

石正源過了好一會兒才從魂筆上收回目光,盯著簡墨的眼睛道:“謝首,你老實說,這魂筆真的是你親手做嗎?如果不是的話,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

作為造設係的主任,目光自然歹毒。簡墨並不意外石正源說這話。“我以人格擔保,是我親自設計,親手製作的。”

石正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將魂筆還給陳元,然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進去吧。”

此時此刻,遠遠躲在一邊的林躍幾乎要跳出來:怎麽陳元那個家夥還是進去了?謝首怎麽會正好帶著兩支魂筆,屬性還是匹配的。這也太巧了吧。

“師姐,這怎麽辦?要阻止他啊!”林躍急道。

“住嘴,你腦子壞掉了嗎?”蘇圓皺著眉頭說,“你沒看見院長和校長都在嗎?這個時候去阻止陳元,不是擺明是我們設計陳元?先讓他們多高興一會兒吧。謝首不過是一個大一生,怎麽可能做出魂筆?這魂筆八成是他買來準備仿製的。待會兒我們就去比賽方的紀律監督會投訴,這可是他們自找的!”

“對啊。本來我們隻是讓陳元參加不了這一場比賽,可如果被紀律監督會發現作弊,那可是要禁賽三年的。”林躍興奮地說,“這可是送上門來的把柄。”

因為出了這檔子事情,本來打算隻是來看看的三位校方領導,都決定等到下午比賽結束後再離開。不過比賽時長八小時,他們便決定找個地方喝茶打發時間。簡墨婉拒了三位師長的邀請,和薛曉峰繼續在賽區外等候。

門口站著三個人。

準確地說,是一個原人和兩個天使——一個金色長發,手持紅色十字架,眼神銳利,俊美無儔。另一個淺銀色短發,冰藍色眼眸,沉靜而高貴。

米迦勒。

加百列。

簡墨第一次親眼看到異體者,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然後目光落到中間的原人身上。這名男子褐發褐眼,歐裔相貌。魂力波動僅僅比陳元略強些,顯然不是這兩名天使的造師。

這一行特別的組合不隻引起簡墨等人的側目,比賽方的工作人員迎接的態度更是殷勤。

過了幾分鍾,那名歐裔男子向簡墨走來,“我是霍恩·格蘭,負責歐亞造紙交流賽的安全監管。不知道這位同學怎麽稱呼?”

“謝首,京華大學造紙學院的學生。”簡墨回答道。

“剛剛的事情我已經了解,責任不在你。不過職責所在,工作人員不得不出麵幹涉,請你諒解。”霍恩態度十分溫和,“如果謝同學有什麽問題,也可以向我提出來。”

這讓簡墨有些意外,畢竟霍恩·格蘭剛剛與工作人員交談時看起來十分嚴厲。簡墨本想說沒事,但突然改變了主意,把陳元魂筆被偷的事情說了出來。

霍恩點點頭,“謝同學,這件事情我會進行調查。有了結果我會通知貴校的。”

簡墨不知道,以造紙師聯盟執行主席的身份,這種小事根本不必霍恩親自出馬。隻是正好他和李微生約在附近,一時興起,來看一眼。

“正好路過考場,處理了一點小事情,所以過來晚了。”霍恩笑著說。

李微生親手替他倒了一杯茶表示慰勞,“辛苦了。”

“我已經與聯盟裏九星造紙師接觸過。其中有七名表示不想插手李家事務。有五人明確表示願意支持你進造紙管理局,有三個人想和你麵談。其他五人目前態度曖昧——我知道其中有兩個人是傾向你三叔的,其他的就不知道背後有沒有人了。”

“那三個人就麻煩你幫我安排一下合適的見麵時間……不知道秋主席,他對我的看法如何?”李微生問。

“老師對李家的態度,我想你是知道的。”霍恩搖搖頭,“你的事情我都是背著他去做的。哪敢在他麵前提,那不是找罵嗎?”

“都這麽多年過去了,秋主席還沒放下啊。”李微生歎了口氣。

“有什麽辦法,老師可就那麽一個女兒。”霍恩說,“再說當初的婚事,老師本來就不讚成。”

正說著,霍恩的手機響了。

“格蘭主席,有兩名學生來紀律監督會,投訴京華大學一名叫陳元的選手使用不符合比賽方規定的魂筆參賽。這種層級的事務本不必驚擾您,但剛剛您恰好提過這位選手,所以特地通報您一聲。”

下午5點30分,比賽結束。簡墨與薛曉峰在場外等陳元出來,但一直沒有看見他的身影,連丁一卓都沒有出現。兩人正疑惑,卻看到石正源、譚校長等人一臉霜色地走了過來。

“謝首,你跟我們來一下。”石主任聲音冷漠,顯然是鎮壓著怒火。

簡墨心中詫異:“是陳元出什麽事情了嗎?”

“陳元有沒有事情,就看你的了。”石正源憤憤道,“我就知道那個小姑娘不是個省事的!”

等到了賽場內的紀律監督會辦公室,簡墨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是你們投訴陳元使用不合規定的魂筆?”丁一卓色厲詞嚴地責問蘇圓,“你是怎麽知道他的魂筆不合規定的?”

在院長、副校長的目光下,蘇圓哪還敢隨便開口,滿臉通紅,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林躍一見到院長,就知道事情壞了。他先是畏縮著不敢開口,但見原來一向高高在上的師姐也退縮了,反而不屑起來,破罐子破摔道:“怎麽知道的?我們親眼看見謝首把自己的魂筆給陳元。當然就是違規!”

“親眼看見?你們也在賽場附近?”丁一卓果然把目光投向林躍,“你怎麽知道那魂筆不是陳元的?他們倆是朋友,謝首幫陳元帶套備用魂筆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可能,魂筆是謝首的,不是陳元備用的。”見到鮮少主動與他說話的丁一卓居然親口來提問,林躍頓時激動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丁一卓又問,“你跟他們又不熟。”

在丁一卓的一再逼問和眾多目光的盯視下,林躍被逼急了道:“陳元分明是被偷了魂筆,沒有辦法才離開賽場的。他根本沒有其他備用的魂筆!”

他氣急敗壞地轉向陳元,衝著陳元的臉說:“陳元,你不用師兄和老師幫你編造謊言。你用的就是謝首的魂筆,絕對不是本校師兄師姐製作的魂筆!我可以百分之百確定!”

陳元冷眼看著色厲內荏的林躍,“我的魂筆被偷了,並不能說明謝首拿出來的就不是備用魂筆。除非你提前打探過,我隻帶了兩支魂筆。從開始到現在,丁師兄從沒說過我的魂筆是被偷的。比賽魂筆是定製物品,雖然價值不菲,但就跟眼鏡一樣,屬性不配,偷之無益。一般人不更應該猜測,是我忘拿或者遺失在哪兒了嗎?”

“我,我——”林躍被陳元問得啞口無言,眼珠亂轉,最後忍不住又偷偷看向蘇圓。見蘇圓低著頭,完全沒有搭救自己的意思,道:“這……這和我沒有關係,都是師姐的主意。她讓我買通了鄧翔,讓他的紙人找機會偷陳元的魂筆,讓他比不成賽。我,我都是聽她的。”

真是個蠢貨!蘇圓恨恨地瞪了林躍一眼,知道今天的事情算是徹底失算,但內心的驕傲還是讓她抬起頭,委屈地看著大家,“陳元突然越級,讓林躍失去了參賽資格。他氣惱不過跟我抱怨,我們便商量著與師弟開個玩笑。我們本沒有打算真的破壞他的比賽,所以一直在外麵等著。隻要陳元一出現,我們就會把魂筆還給他。如果不是謝首先把魂筆給了陳元,我們早就把魂筆還回去了。我隻是一個特二級,陳元能不能參加比賽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你打算把魂筆還給陳元,那魂筆呢?”丁一卓冷冷地問。

魂筆一到手,蘇圓就扔了,現在哪裏還有。她急得額頭冒汗,“我看見陳元拿了謝首的魂筆,見計劃落空,一氣之下就扔了。”

“就是就是,我和師姐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並沒打算真的不讓陳元比賽。”林躍連忙跟著附和,但眼睛卻盯著陳元,“卻沒有想到陳元居然違規使用了非本校學生製作的魂筆,這對其他比賽選手,就太不公平了吧。”

石正源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若不是比賽方負責人在現場,他就要罵人了。譚校長的表情也十分尷尬。比賽前他還和石正源因為蘇圓起了口舌,現在卻打了自己的臉。

唯有李銘麵上雖然沒有笑容,卻已經維持著從容淡定。

丁一卓向冷眼旁觀的霍恩道:“此事的前因後果現在已經水落石出。但陳元所使用的兩支魂筆是我校造設係學生謝首親手所製,並沒有違反比賽的規定。”

林躍瞪大了眼睛,不服氣道:“他說是自己做的就是他自己做的?大二生才開始學習畫導流圖,大三的學生才學會完整的製作流程。謝首不過是一個造設係的大一生,說魂筆是自己做的,真是信口開河!”

霍恩看了看在場眾人各異的表情,“你們各執一詞,我也無法評判,還是請這位謝首同學親自解釋。”

這時,一直在眾人背後默默旁聽的簡墨才被讓了出來,霍恩拿出兩支魂筆,“這兩支魂筆是否是你親手製作的?”

簡墨不置可否,向工作人員要來清洗液,戴上手套,將殘留的點睛衝洗幹淨,然後打開那兩支魂筆的保險環,仔細查看了內部結構,才向霍恩回答:“這兩支筆是我的作品。”

“裝模作樣?”林躍嘟囔著,“一看就知道是不是了。”

“既然知道有人喜歡玩些陰人的手段,我自然也要小心一點。萬一我給陳元的魂筆中途又被誰調包,我就莽莽撞撞地認了,就算事後分辯,又有誰信?”簡墨瞅著林躍,不急不躁道。

“你——”林躍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簡墨在含沙射影地罵他。

蘇圓到底比林躍還是多一點智商,沒有浪費時間在無聊的唇舌之爭上:“你怎麽證明這魂筆是你親手製作,而不是買的或者別人送的?”

“每一個人都檢查,自然是無法做到的。”霍恩此時公事公辦的嚴肅態度,反比之前的溫和讓簡墨感到更正常,“但如果有人舉報,紀律監督會也不會置之不理。”

“應該怎麽證明,要我親手做一次嗎?”事情到了這一步,拒絕顯然是不行的。簡墨便問,“材料和手工倒好說,但溶液調配和浸泡不是一兩天可以完成的。如果不考慮魂筆實際使用效果的話,我可以現場演示一次。”

魂筆製作師的真正實力雖然不能說窺一斑而知全豹,但隻是檢測一個大一生是否可以製作出一支完整的魂筆,霍恩認為這種程度的證明已經足夠。作為本次比賽的高層負責人,他直接拍板道:“這樣就可以了。”

為了盡快確定陳元的成績是否作數,在賽方提出要求後,獨立造紙學院很快給出答複:出借學校的一間製作室和全套製作工具、器械,並提供所需全部原材料。

簡墨提供給陳元那支筆的原材料不算名貴,因此他清單上的材料很快就被送來:五十年生的宋振木、已經車好的空白筆芯、內嵌彈片、隔離紙、外殼,還有保險環等小配件。

他先將桌麵上的原材料、工具等全部整理齊備,一一過目發現沒有任何遺漏後,方在眾目睽睽下不慌不忙地洗手、擦淨、穿工作服、戴上口罩。

先取了兩個厚度不過1.5毫米的半環形筆芯,用卡尺量了一量,用鉛筆做了記號,拿到小鍘刀上截了理想的長度。然後取了一隻加熱爐燒了一小鍋開水,將兩隻空白筆芯丟入其中,待水沸12分鍾後,用鑷子小心取出,用棉布吸幹水分,又以爐火內焰將表麵烘烤幹燥。他用中指指腹輕輕在內壁捏了一個來回,感覺柔軟度可以了,方才又取出角尺,將內壁上下沿弧度分作6等分,每30度為一份。

將兩個半環形筆芯都做好記號後,他便將筆芯固定在工作台,不斷以卡尺比對上下對應的等分點,在內壁中用直徑0.1毫米的木柄刻針刺出細細的標記點,然後將它們連成一條線。他沒有用初學者常用的記號筆,以減少筆芯吸收的墨水雜質。

……

簡墨一旦開始工作,注意力就不在身外。他沒有注意到,開始還有人竊竊私語的工作間慢慢安靜了下來,整個房間隻剩下他拿放工具時發出的細小聲響。而他自然而然也錯過了周圍的人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意外、不敢置信乃至震驚的表情。

剛才臨近發飆的石正源,此刻竟然完全不生氣了。眼前這個他自以為了解的學生,正用實際行動刷新著自己在石正源腦海裏的印象:

對材料很熟悉,清單列得很仔細。年份、部位、尺寸、采集時間、處理工藝都有注明。書寫之規範,即便他帶的研究生,也沒有幾個能夠堅持做到。

手法非常嫻熟,各種測量、標記手法幹淨利落,步驟沒有偷工減料,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個人習慣性動作,標準到可以直接錄製成教學視頻,而且看他隨意自如的姿態,顯然是長年磨煉出來的。

他甚至知道,使宋振木柔軟易雕刻卻又不易開裂的技巧——用冷水煮沸12分鍾,再低溫烘烤至表麵幹燥。石正源正心情舒暢地盯著簡墨的一舉一動,突然見他的這位學生開始在內壁上用刻針刺記號點,不由得叫道:“你連導流圖都不畫嗎?”

石正源的叫聲在安靜的工作室裏顯得十分響亮,然而工作中的少年連手都沒有抖一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手中的刻刀穩而有力地在內芯上勾勒。

導流槽仿佛廣袤田野上的田埂,一會兒直行,一會兒偏斜,一會兒分岔,一會兒聚合……又仿佛是小樹生長過程的視頻快放,從一根小小的苗,快速地成長,然後生成兩個枝丫,兩個枝丫又生成四個枝丫或者六個枝丫,枝丫生枝丫,以一種充滿生機的韻律,一種勃發美感的姿態不斷地向外擴展,擴展……紋路有條不紊地布滿了內壁。

李銘、譚校長、丁一卓和陳元此刻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睜大了些,霍恩淡漠的臉上也閃過一絲驚異。唯有蘇圓和林躍相視而笑,麵露得意之色。

“魂筆製作師都是先在紙上畫好導流圖,然後對照導流圖在內芯畫出導流槽,最後用刻針或者刻刀雕刻導流槽。”林躍壓低的聲音裏是藏不住的冷笑,“為了過關,他也是豁出去了。”

蘇圓鼻子哼了一聲:“希望他的這份自信能夠堅持到最後。”

丁一卓瞥見兩人這副表情,不由得暗歎了一口氣。這個表妹雖然與他一起長大,但受姑姑和姑父的影響更多,過分看重造紙師的榮耀,以至於對其他任何職業都懶得付出關注。就像現在,連大一的陳元都從簡墨的操作中看出他的高明之處,已經是大二生的蘇圓居然還會誤解石主任的話是指責簡墨在偷工減料。

簡墨刻完一支,如法炮製另外一支。直到兩支都做好,他將兩個半環筆芯對好,輕輕打入插片,將它們連接成一隻環。至此,魂筆最重要的環節,完成了。

接下來裝好外殼,灌入點睛,合上保險環,簡墨方才合上眼睛,深深舒了一口氣。等他將目光從魂筆上移開的時候,看見周圍人都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愕然了一秒,方才把魂筆遞給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