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碧海長鯨

此時此刻的唐宋裏,一個穿著牛仔服的青年用懷疑的眼光看著簡要,“你就是重簡方略的負責人?”

“不許對簡先生無禮。”青年身後一個頭發糾結的幹瘦老頭對著青年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一邊露出掉得七零八落的牙齒對簡要殷勤地笑道:“簡先生,這是我的幹兒子鄭鐵。異一級,擅長控製金屬。給簡先生演示一下。”

被喚作鄭鐵的青年眼神在簡要臉上打了個轉,右手不情不願地摸上左手上的三枚戒指,右手一畫:無數金屬絲隨著他手指畫出的痕跡,在半空中如同柔軟的飄帶一樣飛躍、旋轉,穿梭於彼此之間,又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指拿著煙花在空中揮舞一般,細細的弧線,流暢地遊走;手一握,金屬絲頓時消失,一把兩寸長的鋒銳刀刃赫然夾在了中指和食指間,薄如浮冰的邊緣,平直如線,冷冽的寒光仿若在平如鏡的刃壁上滑得站不住腳,傾瀉如水;手一揮,刀鋒瞬間沉入手心,再猛地張開頓時化作無數牛毛小針向一邊牆上撲去——裝在橡木色畫框裏的藍色鳶尾花油畫頓時被紮成了篩子。

簡要掃了一眼油畫,目光在青年的手指、手腕、脖子、耳朵和衣服上走了一遍:上麵都有著金屬質的飾品,應該是為了隨時能夠使用金屬預備的。

鄭鐵做完這些,便一言不發,但骨子裏的倨傲溢於言表。

簡要麵色平靜如常,“一定要手接觸到金屬才能控製,還是身體隨便什麽部位接觸到了都能控製,或者在周身一定範圍內都可以控製?對金屬的控製有沒有條件限製?比如一定要是某幾種金屬才可以,還有最長可以控製多久,控製的重量有多少,會不會被什麽因素影響效果……”

這幾個問題全部直戳要害。對於聰明人,隻要知道了能力的具體數據,就等於有了製勝的策略。畢竟這世界上絕無無敵的能力。

鄭鐵聞言果然不悅,“紙人的天賦是能隨便透露的嗎?連這個規矩都不懂,虧你還混……”

鄭鐵話未說完,老頭又是一巴掌拍過去,“你懂什麽!聽簡先生說話!”

簡要對於青年的詰問和質疑並沒有生氣,隻是將椅子轉了個方向,望著鄭鐵:“紙人之間默認彼此隱瞞天賦的規矩我自然知道。但那隻限於沒有什麽交集的陌生人之間。如果你在我這裏,問你會做什麽,能做到什麽程度,你卻不說或者隻說一半,你覺得我該如何用你?”

“聽見沒有!如果你自己藏著掖著,簡先生將來怎麽重用你?”老頭連忙幫腔。

鄭鐵眉眼間依舊有些不耐煩,但卻沒有反駁老頭的話。他盯著簡要問:“在我回答這些問題前,我想先問簡先生一個問題——重簡方略成立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簡要的目光直視著他,“重簡方略,顧名思義,一切從‘簡’。它是獨屬於我家少爺的私人組織,使命隻有兩個:第一,保護他的安全。第二,做他想做的事情。還有其他問題嗎?”

直到鄭鐵扶著老頭離去,簡要一直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才露出濃濃的思考之色。他撥通一個電話,“最近加入重簡方略的異級數量又猛增不少,是您在背後推波助瀾吧?”

他說的雖是問句,但用的卻是陳述事實的語氣。

話筒那邊傳來輕笑,“這樣不好麽?你不是正需要人手嗎?小墨之前被人誣陷作弊,若不是我推薦的人,你怎麽能這麽快查到罪魁禍首?”

簡要的手指在桌麵上滑動,眸光更加精銳,“如果您真心實意想幫忙,我會舉雙手歡迎。但如果您別有用心的話,我可不會為他人做嫁衣。”

對方雖是他的入世之師,但這不代表他會對這個老家夥放鬆警惕。簡要比簡墨看得更透徹,這個老家夥看似毫無意義的舉動背後,都蘊含著旁人難以察覺的意圖。往往隻有當事情被揭破的那一天,你才會察覺。

“你若懷疑我借機安插眼線,我保證以後不再與他們聯係。”話筒那邊的聲音始終輕鬆而坦誠,“再說以你的智商,就算我有什麽企圖,還不是很快就被你看破?”

對於一個你怎麽試探都感覺是刺到棉花裏的人,簡要也覺得十分棘手。雖然他自認不會吃這個老家夥的虧,但無法預測和控製對方的行為,總讓他有一種淡淡的無力感。

“最好是這樣。”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了看,簡要輕輕點下掛機。

這個時候,簡墨剛剛走回寢室,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路想著樓船雪在活動中心樓下說的那句話,心中也有些疑惑。

簡要的天賦是很高沒錯,但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時間的。他造生至今,滿打滿算不過兩年七個多月,說簡要現在能夠在楚中市呼風喚雨,簡墨相信;說他可以在東二十七區手眼通天,簡墨也能相信。可是簡墨決定報考京華大學,也不過是去年五六月間的事情,到現在也不過半年多的時間。這半年時間建立起的情報網,就能把兩天前開除的監考老師,今天去哪家公司上班,公司股東和學校裏的誰有什麽關係都能查清——這確實有點不合常理。

是自己對兒子的天賦認知太過不足?還是簡要早就算到自己會有來京華的一天?簡墨搖搖頭,決定找機會去問清楚。

“你搖什麽頭?”薛曉峰奇怪地看著他,“想什麽呢?”

簡墨自然不能說真話,轉念想到另一件事,於是問道:“陳元,你知道往年小話劇的演員最後都是怎麽安置的嗎?不會在狂歡會表演結束後就丟棄了吧?”

“丟棄?”陳元從筆記本上抬起頭,眼神裏難得出現了不可思議,“你不知道一個紙人話劇團能夠創造多少價值嗎?”

盡管泛亞將文學創作視作一種罪大惡極的浪費,但人們本能的精神需求卻始終無法抹殺。新紀元沒有電影、電視劇,也沒有小說和動漫,勉強為大眾價值觀所能接受的,便隻剩下作為造紙師練筆副產品而存在的話劇了。而這世界上,還有什麽人比一型紙人更能完美地刻畫人物的形象和內心——他們本身就是角色“原型”。一型紙人本就難寫,受歡迎的故事在新紀元更是千金難求。

“我隻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講述舊紀元幸存者在大洪水中求生的話劇,主創不過是一名十級普造紙師。但這個話劇紅了整整五年,所賺的財富讓這個造紙師一度排入了泛亞造紙師財富榜前五十。你要知道造紙師財富榜上,連特造師都難見幾個。”陳元瞥了若有所思的簡墨一眼,“我看狂歡會那部小話劇,若運作得當,受歡迎的程度應該不會比它差。”

問題是,這世界上哪有幾十年不退的熱度?等故事被觀眾厭倦時,紙人所有的價值便被造紙師壓榨殆盡。也就是說,如果葉青昨天沒有被他帶走,那篇文中的劇情就會一次又一次地在葉青未來的生命中重演,直到被人們厭倦,或死亡。

想到這裏,簡墨握著水杯的手忍不住收緊:昨天就應該讓葉青他們把他揍個半身不遂。

這時手機響了一聲,簡墨看了一眼屏幕,然後也打開筆記本,登錄點睛紙筆論壇——果然又是駱駝的留言。

“墨力,M8真的隻做兩支啊?”駱駝發了個討好的小人頭像,“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你的作品!”

兩門考試加上狂歡會的活動,平常還要正常上課,簡墨覺得自己能夠擠出時間設計出M8已經夠不錯了。更何況M8本來改進就比較大。崔明告訴簡墨,這完全可以視作一項新技術。作為首次采用這種技術的作品,M8係列的數量絕不能多。崔明決定申請了專利後,再采用拍賣競價的方式來出售這兩支筆。

於是,從M8被掛上點睛紙筆的拍賣台後,駱駝就開始天天留言騷擾他。

看在老顧客的麵子上,簡墨隨手回複了一句“我知道了”以示看到。

“你到底知道什麽啊……”駱駝又打了一大堆話過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賣一支給我吧,價錢隨便你開。我會祈禱紙爹保佑你的。”

見駱駝又請出紙人之父,簡墨知道再回應又要沒完沒了,不得不複製了崔明的電話給他,然後果斷合上了筆記本。

薛曉峰好奇地繼續問:“今天學生會發了什麽獎勵沒?剛剛我還和陳元討論,這次狂歡活動辦得這麽出色,學校到底會發些什麽獎品呢?”

簡墨見陳元的眼睛看都不看這邊一眼,一副“我不感興趣”的表情,就知道剛剛薛曉峰必定拉著他“單方麵討論”了許久。

“碧海長鯨?”薛曉峰大叫道,“你竟然有三周的通行時限!天啊!”

“怎麽了?”簡墨問道,“那個地方很好玩?”

陳元這時居然轉過頭,對他露出詫異的目光。簡墨便知道自己不小心又暴露了常識盲的屬性。

“你不知道碧海長鯨?”薛曉峰震驚地看著簡墨,“你怎麽比我還像是小地方來的?那可是全泛亞最有名的紙人集境之一!一年隻開8000周。8000周,不是8000人!平均每日境內遊客人數還不到兩百。天哪,我好想去一次!”

陳元忍不住開口加入:“那裏我去過一次,但隻待了一周。去過碧海長鯨,再去其他紙人集境,就會覺得索然無味。”

“什麽,阿元,你不但去過碧海長鯨,還去過其他紙人集境……”薛曉峰抱頭哀號,“你們怎麽都這麽好命?!”

猶豫不決之下,簡墨決定打電話給連蔚,“如果隻是紙原比例高些,我覺得也沒什麽必要去。雖然考完就是寒假,可一去就是三周,新年就得在外麵過了。”

“紙人集境是指人為建造的紙人聚居地,不是你以為的像六街那樣的地方。”連蔚解釋道,“碧海長鯨確實不錯,安全係數也高。既然學院給了三周時間,機會難得,你不如就在長鯨島上過年吧。”

在連蔚的堅持和未知的**下,簡墨最後還是踏上了前往碧海長鯨的路途。

這次拿到碧海長鯨通行證的四十二個學生會成員,報到地點居然各不相同。背著簡要準備了三天的旅行包,簡墨站在指定地點——秋山風景區最高峰的峰頂,安靜地等待著接自己去碧海長鯨的人。

隻是,這裏除了一麵人工開鑿的逶迤小道外,其他三麵都是萬丈深淵。簡墨站在欄杆前,四下眺望了一眼,除了滌**山澗的白色雲霧和絕壁上隱約可見的迎客鬆外,連一隻鳥的影子都看不到。所以,他在等的到底是什麽?就算對方是開著直升飛機來接他,這山頂也沒有停機坪啊?

第五次去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為:6點55分。對方該到了吧,簡墨心想。

就在這一刻,他眼前霞光萬道,盛開如蓮。

那柄驀然而至的長劍,長約兩尺七寸,其身湛然若有光,於翻湧的白色雲霧中巋然不動。

輕踏劍身的是一道青色身影,衣袂翩翩,形容瀟然。

簡墨此刻腦子裏如同《祝願》裏的祥林嫂一樣,翻來覆去想:我單知道這個世界有異級紙人,卻不知道有人已經把劍仙給寫出來了。

踏劍之人見到愕然瞪大眼睛的簡墨,臉上並無異色。他微微打量了簡墨一番,含笑拱手問道:“在下賀子歸,來此迎接前往碧海長鯨島的曆練者。閣下是否是謝首謝公子?若是,可否出示一下撫心牌?”

碧海長鯨?那不是瓊華山昆侖派,不,昆侖山瓊華派嗎?簡墨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從衛衣袋裏拿出通行證遞了過去。

碧海長鯨的通行證是一枚青玉的平安無事牌,牌頭是浪湧鯨噴雕紋,下掛墨綠色流蘇玉穗,官方名字叫作撫心牌。

賀子歸見到撫心牌,神色更加認真,衣袖一翻,跳下飛劍。

那柄飛劍於半空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準確無誤地插回他背後的劍鞘中,同樣的墨綠色劍穗來回跳**了好幾下,看得簡墨滿目豔羨。

“果然是謝公子。歡迎前往長鯨島,請隨在下一同出發吧!”賀子歸檢驗一番後,將撫心牌還給他。

簡墨依依不舍地收回盯著飛劍的目光,道:“可我們怎麽去呢?我既沒有飛劍,也不會禦劍飛行啊?”

賀子歸這才發現自己的飛劍竟已經自行回鞘,不由得苦笑一聲告罪:“小家夥調皮,請謝公子不要見怪。連山——”

飛劍磨磨蹭蹭地從劍鞘裏出來,宛若有靈性一般,討好地挨了挨賀子歸的胳膊,卻把劍尖向簡墨挑了挑。簡墨看得滿頭黑線,這是對凡人的鄙視嗎?

“連山,不得對客人無禮!”賀子歸見狀,板起臉嗬斥,“立刻啟程!”

簡墨抱著賀子歸的腰,小心翼翼地踏上寬不足兩寸的劍身,有點擔心這柄薄薄的飛劍能不能擔得起兩個人的重量——畢竟秋山之巔海拔超過一千八百米。

“謝公子不必擔心。連山協助我接引曆練者已有數百次,從未出過差池。”賀子歸大概感受到簡墨的忐忑,溫和地說。

果然一等簡墨雙腳離地,飛劍便毫不費力地呼嘯而去。

此時,太陽升起不久。層層雲海之上,蒼穹淨若琉璃,呈現一片美麗的漸變色,從赤到橙,由白轉藍。耳邊的風聲嗚嗚,鼻間的空氣清冽,簡墨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如鴻鵠,穿越長空,感覺神奇而愜意。

雲上的旅程不過二十分鍾,他們便已經行至海上。出海大約十分鍾後,簡墨再未見任何人跡。飛劍的軌跡也開始變得自由隨性起來了,一會兒貼著粼動的海波飛行,惹來海豚追逐;一會兒在天空穿梭,與海鷗嬉戲……簡墨在看到第三條鯨魚躍出海麵後,不由得心想,叫長鯨島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約又過了三四十分鍾,簡墨的新奇感逐漸消散,久立的僵硬感慢慢升起:“賀……公子,我們還有多久到長鯨島?”

賀子歸笑道,抬手一指,“那裏就是了。”

簡墨精神一振,放眼遠眺,便見廣闊無垠的海平麵上慢慢升起一座小島。

小島的西北是起伏的綠色山巒,東南是一座小鎮。以小鎮為中心,向外散落著許多房屋建築。島的外延是淺色的沙灘。周圍分布著若幹更小的島嶼,如同珍珠一樣撒在海中。海中碧波躍金,白鷗散集,漁船星布。誠然人間仙境矣。

接近小島的時候,仙劍的速度明顯變緩。

“碧海長鯨包括一座主島,六座副島。主島即長鯨島,本地居民共有五百餘,大多居住在此島,其中九成以捕魚和種植為生。”賀子歸介紹道。

“那像你這樣的——修仙者,島上有多少呢?”簡墨好奇地問。

賀子歸笑起來,“謝公子以為,何為修仙者?”

簡墨試探著回答:“以成仙為目標或者學習仙術的人?”

“那成仙前呢?”賀子歸搖頭,“我們也要飲食休憩,耕耘勞作……修仙者其實與常人並無不同。”

簡墨的腦子裏立時湧出閱讀器中上百篇修仙文的設定,即將脫口而出時又頓住了:那些不過是小說裏的情節。

“我不知道。”簡墨老實地回答,“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謝公子可在這二十一天裏慢慢思索。”賀子歸似乎也並不指望簡墨能夠答出個所以然來,繼續介紹道:“來碧海長鯨的曆練者多喜在長鯨島的東隅城中落腳,一則環境熱鬧,消息靈通;二是物品豐富,生活方便。島上海產與果品都屬上佳,手工藝品也頗受曆練者的歡迎。不過如果謝公子喜歡清幽閑逸的生活,亦可選擇去林間、海邊體驗一番。”

賀子歸話音才落,簡墨恍然感覺自己好像穿過一道透明的屏障,頓感迎麵的風力一減,眨眼間進入碧海長鯨的境內。俯眼看去,他們腳下一條寬闊的灰白色道路,正從海邊懸崖處一直延伸到東隅城門口。

他身前的賀子歸道:“此路名西來道。”

簡墨隻覺眼前一花,失重感驟生,但不過數秒,足底便傳來腳踏實地的感覺。他定睛一看,發現自己正在西來道的起點上——背後是碧海狂波,身前卻是平整如削的寬闊平台。平台中心地麵刻著一隻巨大的鳥,左側立著一座古香古色的迎客亭。亭子簷走如飛,匾額上用隸書字體寫著“青鳥亭”三個字。

簡墨的目光順著平台向西來道那邊看,仙韻十足的東隅城如同石獅一般,盤踞道路的盡頭。城上旌旗飄揚,城下人來人往。

“謝公子既是第一次踏入碧海長鯨,作為接引人,在下還需告知公子碧海長鯨的九大禁令。望謝公子入鄉隨俗,切勿觸犯。”賀子歸突然神色肅穆起來,不見之前的溫和,“碧海長鯨一禁惡言辱人;二禁鬥毆殺傷;三禁坑蒙拐騙;四禁偷竊強盜;五禁調戲**;六禁強買強賣;七禁誣陷造謠;八禁私刑私囚;九禁夜間喧戲——節日除外。這九項禁令無論對本地居民,還是對外來曆練者皆一視同仁。若在島上發生任何糾紛,謝公子可至城中不可涉台提出申訴,會有我思峰的長老出麵,公正公開地解決此事。”

簡墨亦正色回答道:“我知道了。”

“在下隻能送公子到此。接下來的路,公子要自己走了。”賀子歸見簡墨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神色微柔,“最後還有一事需要提醒謝公子,碧海長鯨流通的錢幣乃是銅板和金銀,本地居民不接受外界的錢幣。”

賀子歸言畢,一揖手便禦劍離開,剩下簡墨站在原地傻眼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全身,隻有脖子上的銀鏈——是絕對不能花掉的。但除此之外,哪來的金銀呢?

步行了半個小時抵達了東隅城,簡墨直接找到當鋪,將背包裏能當掉的東西都當掉了。手機當然是拒收的——碧海長鯨根本沒有信號。魂筆是他以過去的自己為對象,以簡要未來的異能寫造為需求設計的,采用了最新的雙槽導流,正在最後的修改階段。他舍不得隨時可能冒出的靈感,因此最近一直帶在身上。點睛也配好了一份,方便隨時調試。除此之外,大都是好東西:精鋼的軍刀、多功能水壺、急用藥品、高能量巧克力……都是當鋪願意接受的。

既然要住三周,簡墨索性買了兩套本地居民的便裝和一些米麵鹽油,借住在了一戶漁民家裏。不得不說古人思想純良,房租不收,還提供被褥,隻是每日清晨要跟著主人家一起出去打魚半日,其他時間倒是可以自由支配。

聽見外間隱約的動靜,簡墨便一骨碌爬起來,利落地穿上布衣,將撫心牌掛在腰上。可他一走出房間,主人家的娘子就對著他笑得直不起腰來:“謝郎君,衣服應該是右衽,左衽是死人的穿法。”

簡墨頓時赧然,心道難怪剛剛總覺得哪裏不對,隻好回房間去重穿。他這才發現衣服裏是有帶子的,剛剛黑燈瞎火的居然沒有看見。

等上了漁船,簡墨才發現,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幾乎什麽都看不到。他不明白為什麽非要天不亮就出海,太陽出來再去不也一樣嗎?

漁民大叔笑答:“也不是每天都這麽早出來,潮水漲得太厲害的時候會出來得晚些。小郎君,你不做這一行不知道。這是老天爺定的規矩,遵守它就有魚吃,不遵守就要倒黴。”

冷冽的空氣已經把簡墨的瞌睡趕得差不多了,這時他才靜下心來打量周圍的景色:可惜除了海水,還是海水,簡墨再未見到一個如賀子歸般的修仙者。難得到一個滿是異級紙人的地方,卻不能隨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難道這次他要入寶山卻空手而歸?

“大叔,修仙者都住在哪兒啊?”簡墨心想,也不知道這裏的普通人知不知道修仙者的居住地。估計不是在什麽奇峰險崖,就是被什麽陣法掩蓋著。

漁民大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麽住在哪兒?想住哪兒就住哪兒啊,長鯨島所有居民都修仙啊!”

京華市湖平區,丁家別墅。

丁一卓正拿著一塊潔白的毛巾,仔細地擦著一支通體漆黑的魂筆,對著放在筆架格板上的手機說:“上次我說的事情,試驗得如何?”

“丁先生,試驗結果已經出來了。”電話的外放中傳來回答,“很讓人吃驚。”

丁一卓微微蹙眉,“等等。”

他將毛巾放到一邊,將魂筆小心地擺回原來的支架,看了一眼,然後關上玻璃門,接著拿起手機坐到一邊的沙發上,“說吧。”

“我們召集了24名普十級以上的造紙師和8個非天賦者進行實驗。第一組8個造紙師,8個非天賦者,將非天賦者創作的原文交給造紙師寫造;第二組16人全部為造紙師,再分為A、B兩個小組,A組造紙師創作原文,然後將原文交由B組造紙師寫造。

“等所有紙人誕生後,我們發現,第一組中,所有紙人忠心暗示的對象都是造紙師本人。可是第二組裏,A組造紙師寫造的紙人,忠心暗示卻在B組的造紙師身上。反之亦然。”

丁一卓心道果然如此。內容原創之人在創作之時是否擁有造紙天賦,這一點是關鍵。盡管謝首發生了魂力暴動,但是寫下那篇小說時,他的天賦是存在的,因此造紙原理默認,謝首才是小話劇演員們忠心暗示的歸屬對象——這對那日蘇圓所說之事,便有了很好的解釋。

“我們還有一個發現。在第二組中,A組造紙師寫造的紙人雖然更聽B組造紙師的指令,但是如果B組造紙師不在現場,或者在第一次給予明確指示前,A組造紙師的指令也能夠影響紙人。”電話那頭繼續匯報。

這是說忠心暗示的歸屬還存在優先級嗎?丁一卓眸色一深:如果作為原文創作者B組造紙師不在這個世界上了,紙人的忠心暗示最高優先級是否會變成A組的造紙師呢?

他突然從鬆軟的沙發上起身,來回走了幾步,才對電話那頭說:“我知道了。這次試驗的結果盡快公布出去,但不要掛我的名字,和丁家也不要扯上任何關係。還有,”丁一卓握著手機的手突然一緊,“盡快讓齊家人知道這個試驗結果。”

過了幾分鍾,傳來敲門聲。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扶著手杖推開門,見丁一卓拿著手機站在房間中央出神,不由得笑道:“在想什麽呢?”

“爺爺,實驗的數據出來了。”丁一卓把手機放在書桌上,轉過身將實驗結果簡單說了一遍,“和我猜想的基本一致。”

“這不是很好嗎?告訴齊家就可以了。”丁爺爺在沙發上坐下,把手杖靠在一邊,望著孫子挑起眉毛,“難道你怕他們不信你?”

“他們信不信,對我來說不重要。就算此事是蘇圓挑的頭,他齊偉得了便宜不收手,還要去挑釁謝首,挨打也是活該。”丁一卓輕輕搖搖頭,“我實驗的目的主要是為自己解惑。不過,謝首現在隻是一個非天賦者。齊家不敢對我們怎麽樣,對付一個謝首卻綽綽有餘。”

“難得見你對一個同齡人如此在意,這個謝首真這麽出色嗎?”丁爺爺笑著拍了拍沙發,示意孫子坐過來,調侃道,“我孫子已經是目前學院裏天賦最好的造紙師了,難道他比我孫子還出色?”

“就算謝首寫造天賦還在,哪怕是異級造紙天賦,服務於我丁家的異級造紙師還少嗎?”丁一卓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走過去坐下,客觀冷靜地評價,“若他能夠在造設係做出點成績,我倒還能高看他幾分。這至少說明他是個頭腦清醒的人,知道眼下什麽選擇對他是最有利的,而不是一味地沉迷在過去——那些不可能再實現的輝煌裏。”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又解釋道:“我隻是覺得,這事到底是因為表妹而起,如果鬧大了,我丁家多少名譽有損。”

“你擔心齊家會為此殺了謝首,以取得紙人忠心暗示的最高優先級別?”丁爺爺問。

“一型紙人話劇團圈錢能力不弱。這筆錢對於齊家或許不算什麽,可對於齊偉一個還沒出校園的學生來說,還是頗有**力的。再說這也不單是錢的問題,齊家也是要臉麵的。”

“那你還讓人把數據透露給齊家人?如果不知道忠心暗示優先級的存在,齊家雖然不會放過謝首,卻未必會為此殺人。”丁爺爺看似在為謝首說話,但臉上卻絲毫沒有憂色,倒更像是在試探孫子心底的想法。

丁一卓沉默了數秒,還是沒有對爺爺說出謝首是連蔚弟子的事,隻道:“爺爺,你說得沒錯。我對這個謝首,是有些在意。雖說他的天賦已是過去時,但是不知道怎的,我的直覺提醒我,這個人有些底牌沒有翻出來。所以,我想試他一試。”

丁爺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親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開始挑起家裏的重擔。放心去做吧,你會做得像你父親一樣好的。”

身處碧海長鯨的簡墨並不知道有人已經試驗出葉青異常舉動的原因。此刻,他正瞠目結舌地消化剛剛獲得的訊息。

都是修仙者?

碧海長鯨的所有居民,五百餘人?

坐在**漾的漁船上,簡墨感到一陣華麗的暈眩襲來:竟有如此之多。這手筆,隻能用奢侈來形容了。

“謝郎君,你怎麽了?”

簡墨回神,忙道:“這麽說,大叔你也會禦劍飛行了?”

漁民大叔摸摸頭,有些羞愧,“不,大叔隻會一點簡單的小法術。”說著揮動手指向漁船頭一指。

簡墨隻見黑暗中火花一閃,穿透的火把被點著了。附近的海麵頓時亮堂起來,水麵上斑駁地倒映著火焰的顏色。

“能夠禦劍飛行的隻有長老們的親傳弟子,比如送你來的賀先生就是。隻有天資出眾的孩子才會從小被長老收做弟子,傳授更高深的法訣。”大叔解釋道。

羨慕地看著船頭劈啪作響的燃燒聲,簡墨真心誠意地說:“這樣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可惜我沒有修仙的資質。”

漁民大叔笑了笑:“謝郎君,有什麽可惜的。其實修仙不修仙又怎麽樣呢?日子還不是一樣過。你看我,每天出海打魚,回家曬網。賀先生呢,每天上午劈柴煮飯,下午處理島上各種事務,晚上還需要與其他人一起輪流巡島。”

“難道你們沒有讓生活和工作變得簡單一點的法術嗎?”簡墨問,“我以為修仙者不會被這些雜事所累,每天要專心修習法術,追求天道,盡快成仙呢?”

“謝郎君,那天道是什麽呢?天道可不隻是幾個神仙法訣啊!”漁民大叔哈哈大笑,“四時變換,六道輪回,是天道。生老病死,吃喝拉撒,也是天道。你想做神仙,那想過成了神仙後每天做什麽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是糧食自己從地裏長出來,還是魚自己從海裏跳出來?”

“大叔覺得,做神仙就是每天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像現在這樣,每天出海打打魚,然後換錢給老婆孩子買吃的穿的,全家人一起開開心心的……想要過神仙的日子,先要學會過人的日子!如果作為一個人,都不知道怎樣的日子才叫快活,”大叔搖搖頭,“那又怎麽可能做個快活的神仙呢!”

簡墨嘴唇微微張開,突然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的腦子裏幾乎一瞬間就想起那段經典的台詞:欲修仙道,先修人道,人道未修,仙道遠矣。

水天一線處已經變成了淡淡的魚肚白,很快下麵會有一個紅太陽跳出來,簡墨眺望著那一抹朱紅想,大叔的修仙生活如此,可自己的仙道又在哪裏?

自小到大,他最喜歡的就是躺在自己的**,享受那部老舊閱讀器帶給他的美好時光,還有就是坐在書桌邊,將腦中流淌著的故事記錄在本子上。這兩件事情,給他的生活帶來無窮的樂趣。後來,他知道了最初的紙人就是源於一個個精彩絕倫的故事,便對成為造紙師生出無限的遐想,期盼著將自己筆下的人物帶入真實的世界——可是,他已經有多久沒有動過筆了?

簡墨望著漁民大叔站在船上,雙眼圓瞪,驀地把網撒了出去。那麽大的一張漁網,居然在那兩隻胳膊的操縱下,於半空中平平地展開,然後向海麵猛撲而去,下麵無數銀鱗攢動。

簡墨盯著網縫中穿梭的魚,漸漸有些明白了:無人不想追求自己的理想。可在這個過程中,許多人逐漸沉迷於用以達成夢想的各種手段,而忘卻了理想本身,甚至做出與之背道而馳的事情。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他自以為備受白眼和欺辱的那十六年,或許才是自己一生最快樂的日子。那個時候,他每天都可以開心看書,自在寫文,吃簡爸做的飯菜,和三兒一起插科打諢,到處嬉耍……

可現在,為了自保,為了查到簡爸的下落,為了查出殺死三兒的仇人,為了獲得更大的力量,他研究魂筆,研究造紙原理,研究異能——他已經多久沒有按照自己的心意寫下文字了?

縱然負重前行,切記勿忘初心。

簡墨忽然心頭一輕,仿佛有一些長久壓抑著自己、桎梏著自己的東西悄然粉碎,腦中一片空明,整個人仿佛身輕如燕。他站了起來,仰頭對著天空:“啊——啊——”

天空中的白鷗一邊在他頭頂盤旋,一邊“歐嗷——歐嗷——”地回應著他。

船頭漁民大叔扯著漁網大叫:“謝郎君,還不快過來幫忙?”

簡墨轉頭高聲回應道:“來啦——”

他忙於在漁船上奔來跑去,絲毫不知道半空中有兩人正在討論他。

“子歸,你覺得這個少年有希望?”白眉長須道人打扮的老者望著下麵的斷眉少年,正是不過一周就被曬得黑黝黝的簡墨。

“子歸觀察這位謝公子有數日。此人品行端正,待人誠摯,性格內斂持重,眼光悟性也頗高。那日他去市集當行李,盯著市集的石磚路看了兩眼,便問當鋪老板建立多久了。老板回答已經2500多年。後來他去王師叔家借住,我聽見他一個人在院子裏自言自語:‘那本地理雜誌上說麗江古城不過800年,地上的石磚路走著都打滑。2000年的古城地上居然……我看實際建成最多三四十年。果然都是一型!’”

“你曾說過,與他同一來處的曆練者提過,謝首並非造紙師?”白眉道人疑惑地問。

“確實如此。但其中是否有其他緣故,子歸就不清楚了。”賀子歸搖頭,“王師叔對謝公子也是頗為欣賞。他說這幾日出海歸來,謝公子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塗塗寫寫,整個人較初來時精神了許多。”

白眉道長點點頭,“既然如此,有機會便試探一下。”

賀子歸拱手應道:“是,師父。”

白眉道長看著自己俊秀的弟子,歎了一口氣,“‘世人皆醉我獨醒’,殊不知醒著的人又有幾多煩憂。子歸,為師真不知道告訴你這些,到底是好是壞?”

賀子歸勸慰道:“師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趨吉避害乃人之本性,但如果天不從人願,坦然受之也是尋常。”

白眉道長摸著胡子,“哈哈,為師真是越活越糊塗了,竟不如你想得通透。”

賀子歸謙道:“弟子少不經事,想法簡單。師父曆練千年,難免顧慮繁多。”

白眉道長哈哈大笑,“到底是千年,還是‘最多三四十年’,誰知道呢?”

如同雲端上踏劍而立的兩人,此刻長鯨島本地居民亦神態安然地各行其是。但一種淡淡的不安之感,在所有曆練者心頭莫名而生。

幽暗的星海看上去似乎一切如常,但是身置其中的星星們,都感到海水傳遞來了不尋常的波動。它們開始身不由己地隨著這波動輕微顫抖:發生什麽了?看不見的什麽地方發生了什麽?

海水沒有說話。在這片永恒沉寂的空間中,無數極細極小的存在開始緩緩移動,向百裏之外的中心區域匯聚、收縮……它們就像宇宙中某片磅礴星雲,突然在某個瞬間決意收縮演變為恒星,最後坍塌成黑洞。

夕陽漸沉,海邊的小木屋中,簡墨將快禿了的毛筆擱到一邊,拿著一遝寫滿字跡的宣紙滿足地翻了翻,半是得意半是無奈:“簡要,為了你的新天賦,我也真是不容易。”

他胸前銀色的鏈子,泛著幽幽的光。

放下宣紙,簡墨推開緊閉的屋門走了出來,對著撲麵而來的海風,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仰頭合眼,放開全部身心去感受這個世界。

一瞬間,漫天的星光黯然失色。

簡墨卻沉浸在萬頃海波映霞光的美景裏,全然沒有發現這一點。

“明天讓我去教書?”晚飯結束,聽到這消息的簡墨大吃一驚,“為什麽?我什麽都不懂啊?”

“最近私塾先生家裏有點事情,需要一位臨時先生代課數日。我見謝郎君每日寫寫畫畫,頗有文才,所以就向天風館推薦了。”漁民大叔拍拍他的肩膀,“不用緊張,隻是教他們認幾個字而已,以謝郎君的才華綽綽有餘。幾個小屁孩,不聽話就揍他們。”

漁民大叔幹脆直接拿下簡墨腰間懸掛的青玉牌,將珊瑚珠穿在墨綠色的穗子上。

簡墨拿著青玉牌,摸了摸那粒光滑流轉的紅珠子,“這是紀念品?”

“撫心牌上的淚如珠代表曆練者在碧海長鯨獲得的認同度。認同度積累到一定程度,離開碧海長鯨的時候,可以獲得相應的饋贈。”

簡墨好奇地問:“會送飛劍嗎?”他對賀子歸的飛劍可是眼饞得很。

漁民大叔大笑,“謝郎君聲望足夠高的話,飛劍也不是不可能。隻是沒有修仙資質,有飛劍無法駕馭,隻能賞玩。饋贈之物多半是一些品質極佳的特產,或者留島時限。我印象裏曆練者獲得過的最高獎勵好像是‘長老的承諾’。即在長老的能力範圍內,隻要不違反道德底線,不損害碧海長鯨的利益,曆練者可任意提一個要求,長老都會為他做到。”

當晚簡墨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第二日下午就在漁民大叔的幫助下,搬到城內的私塾。

私塾並不大,頭前一間大房做教室,側麵是廚房和雜物間,隔著小庭院的另一邊是書房,最後麵則是兩間寢室,專給教書先生及其家眷住的。外麵還有一個小院。院子裏有一棵桂花樹,還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一桌四凳,看上去有些年月了。

可惜這個季節既沒有桂花可以聞,也沒有葡萄可以吃,連葡萄葉子都是枯黃的。但簡墨還是很滿意的,起碼現在住的地方要寬敞許多,據說他還不用自己動手做飯。

這時有女聲在庭院中喊:“新來的私塾先生可在?”

簡墨聞聲連忙快步走了出去,一見喊話的人卻呆住了,“樓師姐?”

樓船雪也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穿著本地服飾的簡墨一番,訝異道:“謝首,你怎麽在這裏?我這幾天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一書閣也留了訊息,你跑哪兒去了?”

“我第一次來,不知道這裏隻收金銀,隻好把行李都當了,換了米麵油鹽,找了一戶人家借住,每天幫他出海半日來抵房錢。”簡墨頗為不好意思地說。

樓船雪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他,“把行李當了?你不知道蓬壺所可以兌換金銀嗎?”說完,見小師弟滿臉愕然,不由忍俊不禁,“碧海長鯨的居留時間這麽短,如果要靠打工來養活自己,什麽時候才有時間玩啊?”

可閱讀器裏的穿越小說,現代人到了古代,不都拿隨身帶的首飾、行李之類去當鋪換錢嗎?簡墨忍不住撫額閉眼:其他人知道貨幣不通用後,都知道問如何兌換。而他,頭一個想法就是——當行李?

“我來找新來的代課先生——”樓船雪停下來笑了,“不會吧,你就是?”

簡墨點頭,“我借住的漁民家王大叔推薦我來的,今天剛到。”

“那,你現在算是曆練者還是NPC啊?”樓船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NPC?”簡墨疑惑地重複,“什麽NPC?”

“碧海長鯨本來就是一處以修仙異級紙人為NPC的仙俠風遊樂園。遊客以曆練者的身份進入這裏,通過完成任務來獲取認同度。不同等級的認同度可以獲得不同的獎勵。”樓船雪解釋道,“丁一卓上一次就帶走了一幅長達十米的手繡十美夜宴圖,是六位繡娘花了一年時間繡成的。當時很是轟動了一陣,有人出價百萬收購呢。”

簡墨怔了怔,竟然……真的是遊戲。心底的猜測被印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在他的心頭彌漫:王大叔知道他的理想其實隻是別人筆下的產物嗎?賀子歸知道他的能力都是被創造出來的嗎?碧海長鯨的五百餘居民知道自己接待的曆練者,隻是把他們當成遊戲中的Non player character嗎?

不過縱然生而知之,一旦造生,此後的人生也是紙人自己的。生活在這座小島上,用勞作換取自己的衣食,不時接待一些外來曆練者,碧海長鯨與旅遊城市並無區別。曆練者用勞動換碧海長鯨的貨品,也相當於支付了報酬。雖然肯定有曆練者會因他們是紙人而歧視欺辱他們,但作為異級的修仙者肯定不會甘受欺淩,碧海長鯨九大禁令和不可涉台在那裏擺著呢。隻要碧海長鯨的人自己覺得沒有問題,似乎也沒有什麽為他們悲哀的——至少比起葉青來,他們要幸福得多。

見簡墨突然出神,樓船雪奇怪地問:“謝首,你怎麽了?”

簡墨想通了這一點,心情稍稍平複,“沒什麽。樓師姐找我也是任務嗎?”

樓船雪不像他穿著深衣,還是校園中的打扮。隻是不知道什麽原因,他心裏總覺得樓船雪身上少了什麽,卻一時又想不出是什麽。

“是啊,天風館有給私塾新來的代課先生送年貨的任務。我看著不遠,就順路來了。喏——”樓船雪遞給他一隻盒子。

簡墨打開一看,裏麵放著一掛臘腸、一條臘魚、一刀臘肉。這在古代也算是貴重的東西了吧,他問道:“這是誰送的?”

“是我思峰統一派發的福利。看來碧海長鯨還挺重視教育的。”樓船雪笑著打趣,“對了,大家都約好了,若沒有事情,每天下午4點在海寒樓見麵交換情報。丁一卓比我們晚出發了一周,昨天也到了。這樣一來四十二個人都齊了。今天下午你要不要來?”

簡墨這才是第二次進東隅城,心裏也很想到處逛一逛,於是點點頭。

“感覺到什麽了?”簡墨莫名其妙地問。

樓船雪蹙眉不解道:“你沒感覺到?不可能吧!一書閣的留言板今天都寫爆了。從昨天申時,嗯,就是下午3點後,島上所有的曆練者突然都感到心慌不安,但碧海長鯨的人偏偏沒一人感到異常。謝首,你真的沒感覺到嗎?”

“你的意思是,所有原人都覺得不安,而紙人們卻沒有絲毫反應,這種情況怎麽聽著有點像是——”簡墨猛然停住了嘴。他終於發現哪裏不對了:樓船雪身邊,他居然沒有看到任何光點。

簡墨閉上眼睛。不光是樓船雪的魂力波動,在他的靈台視角中,“星海”已經完全消失了。

此時在京華市某間醫院的VIP病房中,齊茵不耐煩地說:“你聽懂了?實驗結果的意思就是,隻要有謝首在,那個小話劇團你是要不回來的。”

“那就幹脆點,讓他從這個世界消失吧。”齊偉陰沉著臉,“隻有他消失了,葉青他們才會重新聽我的話吧?”

“可能會,也有可能不會。”齊茵說,“一個實驗而已,別人總不能殺幾個造紙師去驗證這一點吧。”

齊偉露出一個陰鷙的笑容,“那不妨讓我們代為驗證一下吧。”

“行。那這事就這麽辦了。”齊茵站起來,拿起包,“你閑了多給爺爺打幾個電話。我最近忙得很,沒事別來煩我。”

“忙個屁啊,我是你親堂弟!”齊偉抱怨道,“幫我教訓個人還要三催四請。”

“點睛紙筆有個魂筆製造師前段時間掛出來一項新技術,現在不光是萬山地區幾個家族盯著,外麵還有人打算伸手。我為了這項技術忙得焦頭爛額,要照顧爺爺,同時還要收拾你這一屁股爛事,你覺得我時間很多嗎?”齊茵毫不客氣地罵道,“給我在醫院安分地養傷。再惹事,別說外人,我都想讓你在醫院躺幾天。”

簡墨將行李一一安置好,樓船雪幫他打掃了房間。整理完畢後,兩人就向位於東隅城中心的海寒樓出發了。

簡墨首先看到的是被圍得水泄不通的一書閣。閣內八塊一米見方的白色玉璧,成八卦方位懸浮在成人腰腹的高度。璧麵微微傾斜,方便觀看。隻要將撫心牌放置玉璧上,該曆練者有權限查看的所有留言,便會原樣浮現在璧麵上。簡墨看到玉璧側麵懸吊的玉質毛筆,心道,大多數留言的字跡慘不忍睹也是有原因的。

發布任務的天風館共有兩層。每層都有長達百米的木製任務欄,上麵貼滿了一張張寫著任務內容的白色紙條。簡墨見有人用撫心牌在紙條上輕輕蓋一下,紙張便自動飄落,落入他的手中。

這時,樓船雪拿出同樣的紙條對簡墨道:“正好我也把任務交了。你的撫心牌給我蓋一下。”

簡墨看了看自己手心的撫心牌,不由得想:賀子歸曾說碧海長鯨製作的飛劍自己是不能使用的,但這撫心牌卻能夠由曆練者獨立攜帶並且記錄任務的完成情況。它到底隻是異級紙人發動異能的一種遠程媒介,還是能夠完全脫離異級紙人為原人所用呢?如果是前者,一個紙人如何控製如此之多的撫心牌,並且還是不分日夜?如果是後者,這樣的紙人該怎麽寫呢?

簡墨雖然已失去天賦,但一遇到造紙方麵的問題,總是不自覺地開始思考。

樓船雪看見簡墨的撫心牌,卻是大吃了一驚,“你做了什麽,竟然拿到了珊瑚等級的淚如珠?”

“打了一個星期的魚算嗎?”簡墨從思考中抽離出來,稍稍轉頭便看見天風館斜對麵的蓬壺所,樓師姐口中的曆練者貨幣兌換所。相對一書閣和天風館來說,這裏的人要少許多。

樓船雪自然看出簡墨內心的鬱悶,暗笑著將他拉進了不遠處的海寒樓。樓上已經有些學生會的成員坐著了,見到簡墨後紛紛與他打招呼。

丁一卓也在其中,他一見簡墨的打扮,笑道:“你倒是聰明,弄一套古裝,想來和本地人溝通起來會方便許多。拿到多少珠子了?”

“沒多少。”簡墨隨口道,他目光向丁一卓身邊一掃:果然也看不到。

曾經那麽清晰明亮的光團,現在也看不到了。這意味著他魂力波動的情況是恢複了還是更糟了?簡墨忐忑不安地想,最近過得還算順心,沒受什麽刺激,應當沒理由惡化。那有沒有可能恢複了呢?現在連蔚不在,他也沒法確認——是不是因為恢複了魂力波動,辨魂能力被再度掩蓋?

在樓船雪的慫恿下,簡墨順手將腰上的撫心牌拿出來放在桌上,在靠窗戶的位置上坐下。他側頭俯視,假裝看樓下的風景,順便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連蔚說,因為他魂力波動量級過大,掩蓋了周圍其他的魂力波動,所以過去他未曾發現自己的辨魂能力。可魂力波動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呢?能不能主觀去控製呢?如果可以,能不能調整魂力波動,讓辨魂能力同時發揮作用?

昨日原人感到的不安,說不定就是他魂力波動恢複引起的。話說昨天申時他在幹什麽——剛剛完成一部新小說的大綱,接著開心地跑出去吹海風。島上原人的反應與他魂力暴動時的相比,盡管程度上有所不同,但表現十分相似。前者發生時,他覺得十分開心愜意;後者發生時,他正處於極度緊張恐懼中。也就是說兩者發生時,自己的情緒都處於一種不同於常日的激動之中。

想到這裏,簡墨開始想象著自己身邊有一隻特別大的光團,然後將自己的意識集中起來,不斷地收縮收縮……

此時,丁一卓看見簡墨撫心牌上的那顆珊瑚珠,不由得有些意外。

長鯨島每完成一個任務可以獲得一枚淚如珠。但普通任務隻能換到一枚木質的,集齊五枚木質的可以換一個鐵質。同此比例,依序可以再取得銅珠、銀珠、金珠和玉珠。曆練者要接銀珠級別的任務,首先要集齊5個銅珠兌換一個銀珠,才能去接報酬為銀珠的任務。也就是說從木牌到玉珠,最快也需要完成21次任務。但這也已經是非常罕見的情況。首先任務難度逐級上升,等級越高難度越大。其次,就算升上了銀珠級別,也不能保證接到的每個任務都是銀珠級別,所以說在一周內取得玉珠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而謝首拿到的珊瑚珠,與玉珠是同一個級別,卻比玉珠更加罕見。因為這類淚如珠的發布並不在天風館——不知道任務發布者是誰,也不知道任務是什麽,甚至不知道做了什麽才算完成了任務。獲得這類淚如珠的曆練者,往往感覺自己好像什麽都沒做,然後莫名就得到了珠子。因此也沒有任何規律可循。

其他人看見珊瑚珠,同樣露出驚訝又好奇的目光:長鯨島的最高獎勵“長老的承諾”就是用五個玉珠兌換的!曾經有人砸了重金去收購玉珠,然後拿去兌換最高獎勵卻被拒絕了,理由是任務非本人完成的不能領取獎勵。長鯨島的本地居民們隻需一封紙鶴傳書就可以傳遞信息,曆練者們很難鑽漏洞。

丁一卓雖然獲得過極好的饋贈品,但那是他將十餘次碧海長鯨的獎勵累積到一起才拿到手的,因此不由得問:“謝首,你——”

話未說完,他突然握緊了手掌——這感覺怎麽又來了,昨天剛剛上島的時候也是這樣。丁一卓心生不祥的預感,看了一眼周圍,見其他人也皺起眉頭,好像有些難過。

謝首似乎正在想什麽事情,沒理會他的喊聲,三四秒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向他轉過頭來,“怎麽了?”

丁一卓的瞳孔驟然縮起。

這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一道橫空出現的巨浪猛然拍死在海麵上,整個人立時化作無數粉末,被撒在無盡的海麵上。眼前的世界,仿佛意外翻倒的攝像機拍下的畫麵,顛倒而混亂,逐漸遠離他。

簡墨正集中所有注意力收攏意識,突然被人打斷,頓時前功盡棄。他心裏有些惱火,卻見丁一卓身邊微光一閃,驚喜油然而生:這應該是——

幾乎是同時,慘叫聲和墜物落地聲在四周迭起,驚得簡墨站起來後退一步,卻發現身邊的學生會成員,包括樓船雪全部暈倒在地。他附近一個意識清醒的人都沒有。

整個海寒樓二層,隻剩下簡墨一個人惶然地站著。

就這麽愣了好幾秒,他才意識到什麽,連忙轉頭向窗邊看去。

原本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大街,仿佛是末日來臨了一般,從古意盎然的遊覽模式瞬間切換到癲狂混亂的地獄模式。昏迷的曆練者整條街道都是。有的倒栽在水果堆裏,有的橫在路中央,有的靠著牆滑倒。不遠處,五六個人抱著頭哀號著逃竄,他們似乎根本看不見眼前的情形,不時被地上橫七豎八的軀體絆倒,又爬起來繼續。不論是在逃跑還是在昏迷,所有人的臉上都痛苦無比,如同剛剛經曆了酷刑一般。

本地居民們紛紛從各家店鋪裏跑了出來,慌亂無措地看著周遭的情形。一時間上百隻紙鶴從地麵騰空,向不同的方向掠去,瞬間消失無蹤。

那年,玉壺高中附近是不是就是這個模樣?簡墨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感覺手腳冰涼——當初距離他最近的複原社劫匪,無一人活下來。

簡墨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顫顫地伸出兩根手指靠近丁一卓鼻下。

心慌意亂的簡墨並沒有發現,此刻窗外霞光萬道綻開,盛開如蓮。

“他還活著,謝公子。”賀子歸站在飛劍上,透過窗戶,神情凝重地望著他。

接到城中居民的紙鶴傳書後,賀子歸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飛抵現場。站在高空的他稍一觀察,便發覺異常者全部都是曆練者,長鯨島居民毫發無損。更奇異的是,這些異常的曆練者分布得極有規律——以海寒樓為中心,幾乎擺成一個正圓。

他立刻催動自己的飛劍靠近海寒樓一探究竟。然而入目所見,讓賀子歸非常吃驚,樓中同樣躺滿了昏迷的曆練者,除了那位少年謝首。

作為唯一可能知道異狀發生原因的謝公子卻神情恍惚,麵色蒼白,始終一言不發。賀子歸無法,隻得將他帶回我思峰,交由長老們裁決。

簡墨第一次目睹被魂力波動波及之人的慘狀,心神大亂,完全沒注意自己被帶到何處。直到賀子歸連喚數聲,他才發覺自己的雙腳重新踏回了地麵。

碧海長鯨長老的居所,位於長鯨島北部山巒的我思峰上。此時,兩位仙風道骨的老者正在一處清幽雅致的院落內等待他們。

其中一位青袍老者掃了簡墨一眼,“子歸,這是何人?”

賀子歸恭敬地向兩位老者行禮,答道:“君明師叔,師父,這位正是謝首謝公子。”說完又抬手為簡墨介紹:“這位是君明長老。這位是君羨長老,也是我的師父。”

賀子歸立刻將自己在海寒樓附近所見的情況如實描述了一番。

兩位長老神色微訝而凝重,兩人看了簡墨一眼,又交換了一下眼神。

君羨長老開口道:“聽小徒提及謝公子多次,早就想與公子一敘。之前恐交淺言深,因此不曾貿然相邀。如今公子在碧海長鯨居住也有數日,可還過得習慣?”

簡墨見君羨長老沒有立刻提及海寒樓的異狀,心中的壓力稍稍減輕,回答道:“挺好。王大叔很照顧我。”

君羨長老微笑著說:“那謝公子是否發現碧海長鯨有怪異不諧之處?”

簡墨不明所以,“不知道您所說的是哪方麵?”

“比如——碧海長鯨號稱有兩千餘年的曆史,城中的石板路卻絲毫沒有被時光打磨的痕跡?”君羨長老意味深長地盯著簡墨,“又比如我等明明有一千多年的記憶,卻隻有近幾十年的記憶能與這裏的一草一木對上號。”

簡墨心中一驚,下意識地看了賀子歸一眼。

“謝公子不必驚慌。謝公子不過是在碧海長鯨逗留數日,便能發現傳說與現實有所出入。吾等在這裏居住已經……數十載,又怎麽可能對這些漏洞毫無察覺呢?”君羨長老歎了一口氣,“不過是佯裝不察而已。”

君明長老有些不耐煩地說:“師兄,這不過還是個孩子,你真打算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君明,碧海長鯨曆練者雖多,可對我們心懷善意的卻寥寥無幾。便是那些初看德行端正之人,一旦事涉我等,態度也是截然不同。”君羨長老歎了一口氣,“這麽多年來,謝公子是頭一個未去蓬壺所兌換錢幣,且又不曾主動申請任務的曆練者。他沒有將我等視作玩偶而冷漠輕視,所作所為亦非為獲得獎勵。這樣的人已是萬中難挑一。而且,我觀謝公子為人品行端正,就算我等托付不成,必定也能保守秘密。”

簡墨微微皺眉,“君羨長老可能對我有所誤解。我未曾如其他曆練者一樣兌換錢幣,領取任務,不過是因為我第一次來碧海長鯨,並且之前無人告訴我這裏的情況,所以不得已做出的選擇。如果我事先知道這些,選擇很可能就不一樣了。”

君羨長老和君明長老大概沒有想到他會給出這麽一個答案。後者冷笑一聲,沒有說話,前者卻又笑了,“那稍後老朽所講之事,如果要求公子保密,公子能夠做到,是嗎?”

簡墨沉默了兩秒,“我不能保證,要看您說的是什麽。”他頓了一下,“實際上,我希望您不要告訴我。畢竟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而您是修仙者。不管我是否願意保密,您總有辦法讓我閉嘴,不是嗎?”

簡墨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這是什麽眼神!”君明長老頓時暴躁起來。

君羨長老立刻攔住他,“師弟少安毋躁。”

他轉向簡墨,麵帶歉意,“是老朽的不是,要求公子對一件不明就裏之事保密,確實強人所難。但老朽保證,這件事情一不背棄道德良心,二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公子是否能夠答應保密?”

簡墨想了想,“可以。”

君羨長老笑了,又看了一眼君明長老。後者哼了一聲,道了句:“隨你的便吧。”然後走到兩步外的石凳邊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看也不看這邊一眼。

君羨長老搖搖頭又轉向簡墨,“讓謝公子見笑了。此事關係重大,勿怪我等慎之又慎。”

說著他整衣正冠,神色鄭重地向簡墨行了一個大禮,“請謝公子救我碧海長鯨上下五百三十七人!”

簡墨錯愕了兩秒,趕緊朝旁退了兩步,“您這是什麽意思?”

君羨長老笑容微帶苦澀,“公子覺得老朽向你求救十分不可理解吧。其實,老朽是想請公子幫助碧海長鯨所有居民找回各自的誕生紙。”

這個意外之請讓簡墨愣了足有三秒,但他一回神便道:“我拒絕。”

君羨長老未曾想到他拒絕得如此幹脆,麵色微變,“謝公子,老朽能知道你拒絕的原因嗎?”

曆練者的口風並不都是那麽緊,或者說他們根本不在乎碧海長鯨的居民聽到會怎麽想。有的曆練者會公開嘲笑他們不過是幾張“紙片”,有的曆練者會在任務完不成或者獎勵不如意的時候發出威脅:敢惹他們不高興,回去就銷毀他們的誕生紙。開始大家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們是何意。但幾十年來,類似的話從居民的紙鶴傳書中看得多了,長老們也逐漸觸及了真相。

值得慶幸的是,碧海長鯨的普通居民接觸到的信息零碎紛亂。根據龐雜瑣碎的信息分析至“誕生紙就是紙人命脈”這個程度的,目前也隻有我思峰的長老而已。

簡墨還未解釋,君明長老便嗤笑了一聲,“我就說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能耐?師兄,你太高看他了。”

簡墨並沒有被君明長老的輕視惹惱,坦然回答道:“我拒絕的原因有二。第一,如君明長老所說的那樣,我現在的實力還沒達到可以自由接觸誕生紙的層次,更不用提把它們從誕生紙檔案局裏偷出來。就算我未曾去過檔案局,也知道那裏的管理必定非常嚴格,外人很難進入。”

“第二,”簡墨頓了頓,“即便有這個能力,我也不會答應你們的要求。至少現在絕對不行。”

君明長老眼睛一瞪,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哼,原來謝公子也同那些人一般,把我等當成可以恣意驅使的仆從奴役嗎?”

君羨長老忙喝止:“君明,住手!”

賀子歸立刻旋身擋在簡墨麵前,懇切叫道:“君明師叔息怒。”

盡管如此,簡墨還是被氣流波及,胸口一窒,連咳了幾聲。莫名遭受無妄之災,簡墨卻並不覺得氣惱。“世界上多數原人對紙人,尤其是像碧海長鯨居民這樣具備攻擊能力的紙人,都懷著深深的忌憚。一旦發生衝突,五百多個異級對無縛雞之力的原人來說是多麽大的威脅,我想你們不會不清楚。若沒有任何掣肘,原人怎麽會放心修仙者這種逆天的存在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算我能偷出你們的誕生紙,隻怕第二天就會有軍隊開進碧海長鯨,將此處夷為平地!”

兩位長老的麵色頓時齊齊變得難看起來。

君明長老怒道:“按你這種說法,我們就必須像烏龜一樣,縮在這塊土地乖乖地聽任別人安排自己的命運?!一個人的自由如果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與奴隸何異?”

“那你想怎麽樣?”簡墨語氣冷下來,“我不知道君明長老對碧海長鯨現在的生活有什麽不滿?莫非這裏的日子已經難過到你寧願拿人命去換?”

“你——”

簡墨打斷了他的話,“我理解您的想法,誰也不樂意自己的人生控製在別人手中。但如果您隻是打算讓碧海長鯨上下五百三十七口朝聞道夕赴死,那麽偷一偷誕生紙也無所謂。但是如果不是,我隻能告訴你,此事無論成敗,你們麵臨的必然是異查隊毫不留情的反擊和永無休止的搜捕。這樣的後果,是您願意看見的嗎?是碧海長鯨能夠承擔的嗎?”

“你莫要危言聳聽!”君明長老喝道,“你不過是想叫我們忍氣吞聲,繼續做供你們原人取樂的玩物!”

“據我所知,碧海長鯨的九大禁令和不可涉台並非擺設。若曆練者有惡言惡行,碧海長鯨給予處罰,似乎也沒有遭到過外力的阻撓。單隻這一點,我認為碧海長鯨的締造者並未將你們當作取樂之物的意思。”

“另外,你們既知自己是被寫造出來的,那麽就應該知道,造紙師既然能夠造出一個碧海長鯨,一旦有一日你們成為了威脅,他們就能再造出十個碧海長鯨來鎮壓你們。”簡墨麵色不耐,“我隻想提醒你們一點,如果單想著反抗後可能獲得的好處,卻沒有覺悟和勇氣去承擔反抗帶來的惡果,還是早點打消這個念頭好。”

這場對話不歡而散。最後君羨長老讓賀子歸將簡墨送下我思峰。

賀子歸站在連山劍上,低聲說:“謝公子,真的沒有辦法嗎?”

簡墨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有辦法,但是我並不希望出現那種情況。”

“什麽情況?”賀子歸滿懷希望地問。

“第三次紙原戰爭。”簡墨冷漠地回答,“把一滴水藏起來的最好辦法就是把它放進大海。當整個世界都亂起來的時候,一個小小的碧海長鯨就不那麽起眼了。”

造紙師聯盟總部的主席室中,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正接聽一個電話,“碧海長鯨的曆練者集體昏迷?”他的聲調沉穩,雖是問話,卻讓人一聽便仿佛找到了依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你說的這種情況和魂力暴動倒有七八分相似。”老者的目光落在自己辦公桌上的一個相框上。相框上一個年輕女子抱著一個八九個月大的嬰孩。兩人大臉挨著小臉,眼裏俱是開心快樂。

“好了,我會派人去調查的。莫擔心,先安置好曆練者再說。”老者掛了電話,又撥通了另外一個號碼,“碧海長鯨有數十名遊客突然集體昏迷。你去看看,到底是意外還是紙人在做什麽……最近不太平,多帶幾個人,夏爾。”

賀子歸的飛劍一離開,我思峰上的院落內從屋裏走出一個人。

“他不肯答應嗎?”這人望著少年乘飛劍離去的背影,眼中滿是笑意。

“白先生為何看中這個少年?”君明長老氣呼呼地說,“就算如子歸所說,這少年品行俱佳,對紙人也並無歧視。但畢竟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將碧海長鯨上下五百三十七個人的性命攸關之事托付與他——如不是白先生強烈推薦,我師兄還真不能向一個孩子開這個口。”

“莫欺少年窮。他的將來不會簡單。”白先生笑盈盈地在他旁邊坐下,將自己的爵士帽放在一邊,拿起一個小巧玲瓏的茶杯細細品味。

“白先生既這麽說,我等自然不會懷疑。隻是他並不肯答應我們的請托,下一步該如何處置?”君羨長老問,“這少年雖然未曾應許,但他所言之事我卻覺不虛。他日我等取回了自己的誕生紙,就真的獲得自由了嗎?隻要原人對紙人的忌憚一日不消,就算誕生紙在手,生活亦不能如意!”

“君羨,時機未到,少安毋躁。碧海長鯨雖然身在桎梏,但眼下日子還算太平富足,並未到必須破釜沉舟的時刻。”見君明長老麵有不讚同之色,白先生又道:“君明,縱然你自己有朝聞道夕赴死的血性,可你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朋好友一個個朝不保夕,隨時隨地死於非命的心理準備嗎?你能保證長鯨上下五百三十餘人都甘願放棄眼下衣食豐美、家人和樂的生活,隻為換取一張目前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的誕生紙嗎?島外即便是身處比長鯨惡劣百倍之境的紙人,也未必個個有與壓迫者忘死一拚的決心。不到逼不得已,誰會走到拿性命相抗的地步?可反過來,如果連舍棄性命的心理準備都沒有,就想以五百人去對抗強大於自己不知道多少倍的敵人,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那我們就注定隻能這麽窩囊地過一輩子嗎?”君明長老憤憤道。

白先生拿起桌上的爵士帽重新戴回頭上,慢慢走出院子。“我並未指望他會在此時答應你們。但他需要看到更多紙人的現狀和心中所求。等到那一日真正來臨的時候,希望他能站在我所想的那一邊。”

賀子歸將簡墨悄悄地送到了東隅城一處醫館內。

“多數曆練者不過半個小時就醒過來了,情緒雖然有些不穩定,但身體並無大礙。”賀子歸輕聲說,“與謝公子你同來的曆練者都在這間醫館裏休養。他們距離最近,受到的影響也最大,目前還在昏迷中。我已經單獨為你留了一間房,對外假稱你在裏麵。公子快進去吧。”

關於海寒樓的異狀,從頭到尾,賀子歸隻問過一次。見自己不回答,他不但再未提起,還為他做了如此周全的掩護。簡墨微微動容,學著對方的禮儀,拱手深深一揖。

賀子歸笑了起來,坦然受了這一禮,然後為他打起簾子。

簡墨猶豫了一下,停住正要邁入房間的腳步,“我離開碧海長鯨後,賀公子若得空,可來京華大學尋我。我送一本《造紙簡史》給你。”

賀子歸怔了一下,頓時大喜,向簡墨深鞠一躬,“多謝公子饋贈之恩!”

見賀子歸如此鄭重其事,簡墨反而有些不安,“隻是一本普通教材。來碧海長鯨的曆練者大多都有,並不稀罕。”

賀子歸搖頭,“碧海長鯨撫心牌存數最高時超過五萬,卻從未有一人向我們提過此書。也未曾有一人,如謝公子那般設身處地為我等分析碧海長鯨的局勢。對我而言,這並非隻是一本書而已,而是謝公子誠懇對待我等的心意。”

與賀子歸告別後,簡墨合眼回到**,腦子裏卻久久無法安寧。他拿出手機想給簡要發信息,卻發現還是沒有信號,歎了口氣又放了回去。

距離上一次紙原戰爭已經過去多少年了?這段時間夠造紙師寫造多少紙人?整個碧海長鯨就有五百三十七個異級,這個世界還有多少類似碧海長鯨的紙人集境?東方的修仙者,西方的魔法師,各國的神話童話、寓言傳說……如果被寫造出來,會有多少這樣的紙人群體?

像碧海長鯨長老這般發現真相後試圖找回誕生紙的紙人一定還有。可是,他自己不過是一個連自身安危都無法保障的人,又如何去保障如此多的人?既然做不到,那就不能給別人虛妄的希望。

簡墨在**翻了個身,盯著眼前木板牆壁上的花紋,想到隔壁病房裏還躺著昏迷的同學,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既然魂力波動已經恢複,那麽再見簡要時,就馬上為他添加異能吧。這才是提升實力的最終保障。

“表哥,你醒了?”

此刻他的房間裏守著好幾個人:蘇圓、樓船雪和幾名學生會的成員。

丁一卓隻茫然了一秒,很快找到昏迷前的記憶:不安的心悸,劇烈的頭疼……最後畫麵模糊地停留在謝首回頭望來的一瞬。

“你們都還好吧?”丁一卓揉揉額頭問。

“我們早就醒了。隻有你,還有那個謝首一直都沒有醒過來。”蘇圓搶先坐到丁一卓旁邊,瞪了一眼同時起身的樓船雪。

丁一卓皺了下眉頭,“謝首的情況如何?”

“還在昏睡。”樓船雪輕聲道,“我去看過他兩次了。大夫說脈象平穩,問題不大。”

丁一卓聞言心道,這動靜雖說與魂力暴動十分相像,但謝首已經暴動一次,肯定不是他。

“你們有沒有得到什麽消息?”他問。

蘇圓立刻道:“我打聽過了。以海寒樓為中心,半徑十米之內的基本當場就昏迷了;百米內的,都感到不同程度的痛楚。百米之外,也有輕微的不適。但這些都隻發生在曆練者身上,碧海長鯨的紙人沒有一個有反應。”

樓船雪遞給他一杯水,“給謝首診治的大夫說,那條街上的曆練者不過半個時辰左右就蘇醒了。海寒樓裏的人一兩個時辰後也醒了。我們這幾個,都是兩個時辰後才醒的。一卓你已經昏迷了差不多五個時辰了。謝首到現在還沒醒。按照這樣推斷,引發昏迷的根源很可能就在你和謝首附近。”

蘇圓難得沒有跟樓船雪抬杠,隻小聲說:“可你和謝首附近並沒有人死亡或者仍在昏迷。謝首又已經魂力暴動過,難道表哥你——”

丁一卓掀開被子,冷冷道:“你覺得我因為謝首拿到珊瑚珠氣到魂力暴動了嗎?”他拿起外套,向外走去,“我去看看他。”

籠罩碧海長鯨的夜空從深藍變成墨藍,月亮越來越明亮。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星星也很少。

簡墨在睡夢中被人推了幾下,迷糊地微抬眼簾,看見一道人影站在床邊:“誰?”

人影的聲音充滿調侃:“故人到訪,不起來迎接一下?”

簡墨揉著眼睛坐起身來,當他看清對方的臉時,頓時整個人都僵住了。等確認不是在做夢,簡墨慢慢放鬆了呼吸,強自鎮定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可不是為你而來的。”夏爾見簡墨的反應,對自己的影響力十分滿意,“何況我早就不在六街了,如今我可管不到你——放鬆點,小家夥。”

簡墨仍舊警惕地盯著他,他對這個人實在缺乏信任。

“我是為今天曆練者集體昏迷的事來的。你是我在這家醫館見的最後一個人。說實話,”夏爾聳了聳肩,“我也沒料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碧海長鯨是你的產業?”夏爾這個理由勉強說得通。可惜作為昏迷事件的罪魁禍首,簡墨並沒有感覺更輕鬆一點。

造紙師聯盟?簡墨心中一跳,這才注意到夏爾的衣襟上別著一枚小小的三角形狀的徽章——由金銀銅三色魂筆首尾相連組成。這是造紙師聯盟的標誌。

為什麽堂堂造紙師聯盟主席的徒弟,會屈就六街一個小小的警長之位,並且一待就是五年時間?簡墨想不明白。

除開三大局,造紙師聯盟可以說在普、特級造紙師中擁有著排名第一的話語權。造紙師聯盟的交易平台為無數造紙師提供了就業機會和生活來源,更不用說它最為人稱道的造紙師援救基金——像祝鴻飛那種隻能寫造嬰兒的造紙師,都能夠靠著這個基金的援助養活一家人,水準在祝鴻飛之上的造紙師不知道又有多少受益。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造紙師組織能夠數十年如一日地維持類似基金正常運轉,因此單這一項,造紙師聯盟就將普、特級造紙師的人心盡收囊中——不要小看這一點,畢竟普級造紙師和特級造紙師加起來就占了造紙師總數的99.5%。

“三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簡墨問。

既知夏爾不是為了當初六街的事情追蹤自己,他稍稍放鬆了一些。最初的緊張過去之後,簡墨發現自己有一肚子的疑問:“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我還活著。看來你很清楚當初死的人是三兒,不是我。那個時候你應該還在六街,你可知道為什麽六街會謠傳我已經死了,封三失蹤了?還有,三年前無緣無故你為什麽要清街?”

看著當年在自己治下戰戰兢兢賣魂筆的少年,現在居然也有膽子詰問自己一連串的問題,夏爾覺得十分有趣,“你真的想知道?”

簡墨忍無可忍地說:“你特地留下來,隻是想跟我敘舊嗎?”

“為什麽不可以呢?”夏爾索性坐在床邊,腳反而擱在一邊的圓凳上,“比如,你一直沒有見過你老爹嗎?”

“他從清街那天起就失蹤了,這點你不是應該比我清楚嗎?”

“真是無情啊,養了十六年,說丟就丟。”夏爾揶揄著簡墨說,眼中卻是若有所思,“這個老怪物做事總讓人猜不透。”

他說完,直視著簡墨,“你可曾想過我在六街一待五年,完全是因為你?”

簡墨瞪著他,心裏默默提醒自己,謹慎一點,不要被夏爾的胡言亂語糊弄了。

夏爾見簡墨不說話,也不在意。“就算失去了造紙天賦,也不必妄自菲薄。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沒有天賦,卻能夠引動風雲變幻的人物——”

“我失去造紙天賦的事你也知道?”簡墨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我不是紙人?”

“你壓著我的照片不發?”簡墨盯著他,“這與我在石山念書有什麽關係?”

“你是忘記殺死封三的凶手了嗎?”夏爾嗤笑了一聲,“雖然那群白癡殺錯了人,可六街認得你的人多了去了。如果六街有人知道你還活著,難道就沒可能有一天把消息傳到那夥人的耳中去?”

“你知道他們是來殺我的?”簡墨瞪著夏爾,掀開被子跳了起來,“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

“如果不知道他們是誰,你覺得我會有必要故意放出封三失蹤,而你被殺的消息嗎?”夏爾臉上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看著簡墨的反應。

“是你?”簡墨果然被這句話震到。他盯著夏爾,突然感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認清過這個人。他回過神來,追問道:“你為什麽幫我?那些追殺我的人究竟是誰?”

夏爾正要回答,卻掃了門外一眼,站起身來,“我先走了。”

簡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道:“等等,你先告訴我——”

這時,夏爾向門外看了一眼,仿佛他能夠透過這道牆透視外麵的景象一樣。簡墨下意識地也向那個方向掃了一眼,可除了牆麵什麽都沒有看見。但他一瞬間就明白了夏爾在看什麽。

夏爾竟是辨魂師!

他突然想起清街的前一日,夏爾曾經請他到咖啡店裏喝一杯,曾經就用這種探查的目光看自己。難道那個時候,夏爾是在觀察他的魂力波動?

“我還要在碧海長鯨待上幾天。”夏爾道,“來找我時最好小心一點,我想你也不願意太多人知道我們認識的事情吧。”

接連經過兩場驚嚇的曆練者們,在蘇醒後都離開了碧海長鯨。在事件發生的原因沒有調查清楚之前,多數人都沒有勇氣繼續再玩下去。誰知道這種事情是不是還會發生?如果再來一次,天知道命能不能保住?

學生會的成員多數也是這樣的想法。如果不是有代課和找夏爾這兩件事,簡墨本來也想提前離開。此刻看著學堂裏排排坐的小蘿卜頭,簡墨的注意力不得不從各種紛繁複雜的事情中轉移出來,他咳了幾聲,“夫子家中有事,我臨時來為大家上幾天課。不知道大家學到哪了?”

曆練者的大批離去,並沒有影響本地居民的生活。學生會的學生也並不是都離開了,至少丁一卓並沒有。他不光留了下來,而且每天都要來私塾閑聊一會兒。簡墨總覺得這位學生會主席在有意無意套自己的話,但偏偏每個問題聽上去都很正常,這讓他應付得十分不耐煩。

等小蘿卜頭走了之後,簡墨拿出前一天在集市上買的紅紙,在寫廢了無數張之後,終於弄出了一幅勉強能看的對聯和一張福字。他在廚房裏找了點剩飯,糊在了門框和門上,正得意地欣賞時,身後傳來聲音:“你倒真沉得住氣,我在島上待了三天,你竟一次都不來。”

“最近私塾裏有客人,不方便去找你。”簡墨含糊地說,他相信夏爾知道自己說的是誰。

“半小時後我的船就要走了。走之前有幾句話想跟你說。”夏爾像在自己家一樣,走到小院子裏葡萄藤下的凳子上,悠閑地品著簡墨胡亂泡的茶水,“既然你現在已經走上了造設這條路,那就繼續安靜地走下去。沒了造紙天賦,這個平凡的身份或許對你來說更好些。”

“另外,不要去找簡東。就算他主動來找你,也不要理他。你現在也知道自己是原人——一個紙人告訴一個原人,他是自己撿來的棄紙兒,到底是什麽居心?”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原人?我既然不是紙人,我爸也可能不是。”簡墨無法保持沉默,“棄紙兒又如何?我從小就以為自己是紙人,也從來不覺得比誰低人一等。我爸說我是棄紙兒,也可能是一時搞錯。被丟在六街的嬰兒誰腦門上寫著原人或者紙人兩個字了?還有,我想怎麽處理我們父子之間的關係,是我們父子之間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插手。”

夏爾聽著,眼底爬滿了陰霾,“父子?你爸?知道自己是原人,還這麽叫?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把自己和紙人相提並論?以紙人自居……你腦子壞掉了嗎!”他盯著簡墨的眼神很可怕,仿佛看到了一個世紀大笑話。

簡墨冷道:“我怎麽做人不需要你教。”

夏爾將茶碗在桌上重重一放,起身嗤笑道:“我現在懂了,為什麽那個老怪物要親自教養你了。他真的是很成功。你既喜歡與紙人為伍……罷了,早知如此,何必浪費我那麽多工夫!”

簡墨攔住他,“你還沒告訴我,殺死封三的凶手是誰?”

“你需要知道他們是誰嗎?”夏爾勾起嘴角,諷刺道,“不,你不需要。就憑你這副自甘墮落的模樣,不會有人費心思來殺你的。”

簡墨盯著夏爾離開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見,然後忍不住狠狠地捶了一下門板。這是幾年來他距離答案最近的時刻,但他卻沒把握住。可無論如何,他是沒法漠視有人在他麵前侮辱他爸的。

既然夏爾不肯說,那他就自己想辦法查。夏爾既然認識要殺自己的人,顯然那人是在夏爾的交際圈子裏。簡墨下意識地摸出手機想通知簡要,但手一碰到口袋,便想起這裏沒有信號。

來不及去看偷襲之人在何處,簡墨啪的一聲關上門,身體抵著門,快速把門鎖好。他左右看了一眼:房子基本是木質結構,在古代說來算是不錯的配置。可是如果對方擁有熱武器,這層薄板比一張紙好不了多少。要是再加上紅外鏡,自己站在屋內和屋外可真沒什麽區別了。

簡墨心跳極快,手按著胸口的銀鏈快速思考:現在最好的選擇是冒險從院子裏跑出去喊人。碧海長鯨連小孩子都是修仙者,隻要能引來一人,他就能得救了。

他小心翼翼地移到窗邊,目光透過窗戶縫隙向外搜索。無論是天空還是地麵,都沒有看到碧海長鯨的居民。雖然是在城中,但私塾為求清淨,地段有些偏遠,最近的人家距離這裏都有一盞茶的步程。

怎麽辦?簡墨忽然感到院子附近有人影快速晃動,他連忙一翻身,想躲到櫃子後麵,但這一動才發覺腿已麻,整個人直接摔倒。與此同時,中庭一聲慘叫響起,緊接著有重物落地的聲音。

外麵有人被襲擊了?難道敵人不止一撥?還是說有人來幫自己了?簡墨惱火地按了按腿上傷口附近,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顯然,剛剛傷了他腿的利器上塗了麻藥。如今跑肯定是跑不動了,難道真的隻能呼救?

簡墨正在心中糾結,敲門聲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少爺,我來了。”

簡要?

簡墨從窗縫裏看了一眼,心中一喜,一點點挪過去開門。

簡要一見簡墨的姿勢,臉色便變得很難看。他反手迅速關上門,把簡墨架起來,放在椅子上,檢查起傷勢。

“你現在感覺如何?”簡要問。

“下半截都快沒感覺了,我肯定是動不了。”簡墨搖搖頭,“外麵還有敵人是吧?”

“嗯。”簡要低聲道,“碧海長鯨沒有通行證極難進入。我是跟著一艘小遊輪偷渡進來的。這幾個人也是。隻是未曾想到,他們的目標就是您。”

“東南百米處就有一戶本地居民。”簡墨趕緊道,“他們都是異級,你從後門出去,想辦法求援。”

簡要聽完後,絲毫沒有動身的意思。“沒用的。剛剛那隻是探路的。最多兩分鍾,一旦發現他沒回去,剩下的人都會進來。等我回來,您早就死了。”

簡墨心中一涼,不由得想起玉壺高中那時的情形,心中一狠,果斷道:“把你的誕生紙給我。”

簡墨又指了指書架頂上自己隨身帶的那支魂筆和點睛。一等簡要將東西給他,簡墨便下筆若遊龍,在一行行陳舊的青藍色字跡後,填上在腦海裏早已不知道琢磨了幾百回的文字。

新鮮的點睛,是春天的嫩芽,在淡黃色的紙上不斷綻放。熟悉的字跡,是給舊日寫的上闋,配上了完滿的下闋。

麻痹慢慢上升,腰部以下完全失去感覺,簡墨左手扣住桌麵,避免自己從椅子上滑下去,右手仍舊在奮筆疾書。額頭的汗一粒一粒地滲出,他的眼睛盯著筆尖,不敢寫錯一個字。平常隨手就能完成的五百字,成了簡墨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次書寫任務。

不能睡,不能閉眼。簡墨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畫上最後一個句號。幾乎沒有感覺的手將魂筆小心地放在遠處,避免汙染誕生紙。

一行行,一道道,青藍的水痕劃過,一條新加入的遊魚,隻一擺尾,就激活了整片大海。

院落裏,簡要用第一個刺客留下的弓弩放倒兩人後,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便感到心口微微發熱,接著迅速升溫到滾燙。仿佛有火紅的岩漿,從心髒的瓣隙裏流淌出來,向四肢百骸迅速躥過去。全身血液頃刻間躥到一百攝氏度,在每一根動脈、靜脈、毛細血管裏沸騰起來。簡要的意識驀地模糊起來。與此同時,他感覺到某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如同濃墨入水,悄無聲息地融進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裏。

更奇怪的是,突發的異狀不但沒讓簡要感到恐懼和慌張。相反給他一種熟悉而安心的感覺。就好像記憶裏有過這麽一段時間,在某種濃稠而溫暖的**裏,他整個人被緊緊地包裹著,無數信息緩緩滲透進生命的最深處。

這到底是什麽?仿佛是在回答他的疑惑,簡要的腦海中一瞬間便浮現出了答案,就像做乘法題時下意識背起九九乘法口訣,又像是做化學題時腦子裏自動浮現元素周期表。答案早就已經在那裏等待著他。

簡要猛然清醒過來,眼中的光變得越發清亮。

他隨意地伸出一隻手在眼前拂過,迎麵飛來的十餘支閃著銀光的弩箭,突然間無聲地碎開。它們沒有改變軌跡,卻改變了狀態,化作一蓬最細膩的風沙吹到他的身上,然後墜落到地上,和原有的泥土再分不開了。

簡墨將六名殺手的屍體和他的武器交給了賀子歸,並以安全為由,請求賀子歸為簡要申請一個留島名額。不知道是出於對這次安全疏漏的補償,還是看在賀子歸的麵子上,我思峰同意簡要留在長鯨島,直到簡墨離開。

簡要的出現,讓丁一卓對於簡墨的背景有了更深的猜測。丁一卓自認如果較真的話,丁家自然有能力找到碧海長鯨的所在。但這並不代表丁一卓願意為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去得罪碧海長鯨背後的勢力。可謝首看起來完全沒有這種顧忌。

簡墨不知道這位學生會主席數日來的心理變化。簡要到來之後,他的生活立刻變得講究起來,尤其此時正是新年時期。簡要愣是跟著碧海長鯨的風俗,把能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燉羊肉;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鬧一宿。

除夕夜裏的大紅燈籠,火光跳躍,耀眼而喜慶。它們從每一家每一戶的門簷、廊下,一直綴到每一條街每一條巷。彩色的年畫貼在古樸的木門上,工整的吉語立在火熱的對聯中,許願的紅綢帶飄滿了大樹,成串的風車轉成了一片彩色的虛影。孩子們穿新衣戴新帽,成群結隊,圍著火樹銀花歡呼尖叫,婦人們將美味佳肴陸續擺上桌,男人們將酒杯斟滿,開始推杯換盞。可謂是戶戶飄香,家家熱鬧。

收拾完年飯後的殘羹剩飯,簡墨裝模作樣地坐到圓椅上,對簡要道:“你過來。”

他從袖子裏摸出一個大紅封,對兒子笑眯眯地說:“磕頭就免了,不過起碼要說些祝詞吧。”

“恭祝少爺新年大吉大利,心想事成!”簡要卻跪下來,儀態無缺地磕了三個頭。

受了大禮的簡墨摸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

簡要在手心倒出八個銅板,嫌棄道:“銅板啊。”

“你要喜歡,出島後,我給你做個金錁子。”已經知道自己有些資本的簡墨心安理得地放大話,“在這裏時間太短,可掙不了幾個錢。”

簡要欲言又止,也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東西,“這是給少爺你的。”

簡墨感覺到手心沉甸甸的,定睛一看,是一枚梅花樣的金錁子,頓時大驚失色,“你哪來的金子?”

簡要輕描淡寫,“我在附近水域裏撈了一百多個蚌殼,出了一粒不錯的大珍珠,賣給珠寶鋪了。”

簡墨拿著金錁子,有氣無力地說:“這給我算什麽?”

簡要想了想,“孝敬錢?”

鞭炮聲幾乎響了整夜,但簡墨還是安穩地睡到了大天亮,接著被空氣中誘人的牛肉湯香氣喚醒。

“你如何知道殺手是齊家派來的?”簡墨接過簡要遞來的筷子,“他自己肯說?”

“少爺,碧海長鯨的修仙者雖然鮮少見血,但這種淺層次的問題,他們連刑都沒上,就問出來了。”簡要笑道。

“是因為我教訓了齊偉?”簡墨低頭用筷子夾起裹滿紅油的牛肉,在碗沿刮去上麵沾著的一顆蔥花,然後放進嘴裏。

“齊家是京華市的新貴家族,名下造紙研究所擁有造紙師二百餘人,其中特造師五十三人,異造師十人,有齊家血脈的造紙師有十二人。僅有的兩名特造師,就是齊偉和齊偉的堂姐齊茵。家主齊駿近年身體不好,齊家大權掌握在齊茵之手。這位大小姐是一個性格強勢,雷厲風行的女人。齊家的主要收入來自兩個方麵,一項是向東一區的機械重工行業提供作為機械設計師、高級技工的紙人,幾乎壟斷了這一行業的勞動力市場;另一項便是魂筆製造,是東一區官方授權許可經營的十五家魂筆製造商之一。”簡要邊說邊把自己那一碗也端了過來,然後看到簡墨碗沿的一圈蔥青色,抬頭問道:“少爺打算怎麽處置齊家?”

簡要注意到簡墨一瞬間的閃神,但並沒有猜到造父所想。他繼續道:“不用少爺出麵。M8新技術授權的十二個魂筆品牌裏,就有齊家。暗地裏讓他們吃個虧,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

此時此刻,距離私塾不遠處的高樓房內,賀子歸掐指畫了一麵水鏡,對那邊的人道:“師父,私塾似乎被一種奇妙的手法與外界隔開了,紙鶴進不去。子歸也無法探聽到謝公子與他的管家之間的對話。”

“這位簡管家看來是與我們同樣的存在了。隻不過,這位謝公子不是已經失去造紙能力了嗎?”水鏡中君羨長老的影像隨著水紋微微波動。

“子歸曾聽說,謝公子有生以來隻兩次造紙都因意外被破壞掉了。”賀子歸回答道,“或許,這位簡管家並非謝公子的造紙。”

“明明沒有造紙,卻有這樣厲害的紙人隨身侍奉,又得白先生那般看重。為師覺得,即便他暫時拒絕了我們的請求,我們也不能放棄與之交好的機會。”君羨長老拈著胡子思考了一會兒,“子歸,刺殺一事你務必與外事長老鄭重匯報,為謝公子討回公道。”

“子歸知道了。”賀子歸五指一開,水鏡立刻消散。

簡墨為簡要精挑細選的新能力是——空間。這一方麵滿足了簡要對自己提出異能的要求,也遵循了適用範圍最廣、克製因素最少、實用性最強這三項標準。空間屬於自然類技能中的協律型,即操控自然規律的能力。

目前簡要已經摸索出來的使用技巧有三。一是空間切割——對相連的空間進行分離,屬於全體類異能。

“空間切割不但殺傷力大,操控形式自由,且手法隱蔽,異能發動前中後都不容易被人察覺。”簡要一手拿著一個大大的白饅頭,一根手指在饅頭一側輕輕劃過,簡墨便見五六片切口平整、寬度一致的饅頭片落了下來。

但饅頭片卻沒有落到地上,而是在快要碰到地麵的時候突然消失,出現在桌子上的盤子裏。

“這是空間置換,全體類異能。以後少爺要是再遇到麻煩,我趕過來就方便多了。不過也有些限製。”簡要說,“比如少爺在碧海長鯨,我若想從京華市趕過來,就必須提前知道您此刻在碧海長鯨的準確位置,並在腦海裏模擬出一個具體地點,否則我會隨機出現在碧海長鯨的任何一個地方,比如海底,或者某個山洞,甚至是海拔百米的高空……但很難正好就出現在您身邊。”

簡要拿起裝著饅頭片的盤子,將它們一起倒進油鍋。油鍋立刻嘩啦一聲,自饅頭片周身迸發出無數細小的油珠。下一秒油炸聲就消失了,密密麻麻的油珠在鍋裏跳躍著,卻始終沒有超過油麵上方一厘米處。

簡墨正要伸手去拿一片香氣四溢的饅頭,卻見一雙筷子猛地敲了下來。他連忙手一縮,見簡要冷眼盯著他:“少爺,洗手了嗎?”

簡墨隻得訕訕地拿起筷子,在兒子的虎視眈眈下,壓力巨大地夾起一片饅頭。正要放進嘴裏,一碟晶瑩的白砂糖出現在他的筷子邊。簡墨麵色一赧,夾著饅頭片,在碟子裏正蘸一下,反蘸一下,然後放進嘴裏,笑嘻嘻地討好兒子:“好吃。”

確實好吃,甜香酥糯,再配上濃濃的牛肉麵湯,真是美味到可以連舌頭一起吞下去,他心裏暖暖地想。

簡墨曾經無數次想過如何為簡要添加新能力。

說明書般的現代派原文自然好辦,反正內容不存在起承轉合的關聯。可對於傳統派來說,就等同於為一篇已經完結的小說添加上新的後續情節。如果添加上續篇的原文存在著不為造紙三原則認可的疏漏,不但無法增加新的天賦,還會導致簡要現有的狀態改變。

對此簡墨沒存任何僥幸心理。他前後在簡要原文的基礎上續寫了五個不同版本,從中挑出最能與原來的情節完美糅合的一版,然後進行了二十三次修改,做到了無論從故事主線支線,還是人物形象塑造……各方麵都沒有一絲錯誤和相悖之處。考慮到以後可能還會為簡要添加別的天賦,簡墨還特地在續寫的部分保留了伏筆。

但作為一個六街的常識盲,他所不知道的是,對紙人原文進行添加刪改作為各大研究所的經典研究課題,已經保留了幾十年了。甚至在第一次戰爭之前,就有人對這個課題進行多次試驗,為已經造生的紙人進行新天賦的添加或舊天賦的刪改,但至今無一成功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