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曙日狂歡會
作為一個新人,簡墨對曙日狂歡會的影響已經超過曆屆中的任何一個人。
按照職能劃分,應該撐起重頭戲的文體部,這次所占的戲份基本隻在節目、演員、化妝服裝和相關道具上了。簡墨從最基礎的宣傳工作開始,不知不覺中接過了越來越多的擔子和責任。這其中固然有曙日狂歡會的傳統——為了考驗學生會新人而特別放權的因素,但是簡墨自身的表現和能力占了更重要的分量。
不過到了狂歡會當日,簡墨反而閑了下來。因為大家都各司其職,他隻需要待在臨時搭建的演播後台,偶爾處理一點突發狀況,就無事可做了。
“少爺,您的晚飯。”
正玩著手機的簡墨詫異地抬起頭:簡要不知道什麽時候到的,正捧著盒飯站在自己麵前。
盒飯是學生會後勤負責人統一訂給狂歡會所有工作人員的晚餐,不過是兩個普通泡沫飯盒。可簡要拿著它們,站在堆滿各種道具雜物的房間裏,卻像是穿著燕尾服,托著一整套的掐絲琺琅茶具,臉上的笑容讓人舒心得可以直接用來下飯。
“你怎麽來了?”簡墨有些意外。
站在簡墨身邊的樓船雪驚訝地問:“謝首,這位是?”
難怪樓船雪關注簡要。就算不看臉,簡要的儀態也足夠引起整個後台工作人員的注目。
“簡要,我的管家。”簡墨接過盒飯,在簡要花半分鍾清理出來的一桌一椅上,毫無異色地坐下。
“樓小姐,我可否與我家少爺單獨說幾句話?”簡要笑意盈盈地說。
京華市陸伸區,紅頂別墅A區6號。
“行了,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我會負責的。”蘇圓不耐煩地說,然後頓了一下,“不過,如果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情牽扯上我的話,那就別怪我翻臉無情了。”
掛了電話,回頭對著一床新衣服,她已經沒有了去試的心情。“辦不好事情還想要好處!真是貪得無厭!”
這時,房間響起了敲門聲,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圓圓,你準備好了嗎?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哦。”
蘇圓正想發脾氣,但又忍住了,跑去打開門,“媽媽,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蘇夫人耐心聽女兒說完,“你說的事情倒不難。但你能告訴媽媽,為什麽要安置這麽一個人嗎?”
“媽媽,你就別問了。總之,你就當我欠人家一個人情嘛。”蘇圓趕忙撒嬌,看到媽媽終於點頭,立刻笑逐顏開。
門一關上,蘇圓終於又有了試衣服的心情。這時卻有電話打了進來,她看了一眼,笑容頓時消失,嘟著嘴磨蹭了好一會兒,最後不得不接通了。
“蘇圓,前天《造紙簡史》的考試是怎麽回事?”電話裏傳來丁一卓的聲音。
“什麽怎麽回事啊?”蘇圓心裏一跳,驚訝道,“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電話那頭停了一秒,傳來的聲音更冷了一些:“那位造設係監考老師的求救電話都打到我這裏來了,你還想隱瞞什麽?”
蘇圓頓時恨得牙癢癢,但她還是假裝不懂,“什麽造設係的監考老師?他一個造設係的老師出了事與我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是造設係的。”
“他出事與你沒關係?造紙係的那位監考老師也被留職查看了,這總和你有關係吧。”丁一卓沒有給她思考的餘地,“蘇圓,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麽?那個叫謝首的根本沒有得罪過你,你為什麽要這麽針對他?”
蘇圓頓時怒道:“因為他,你都把我趕出狂歡會了,這叫沒得罪我?”
“那在此之前呢?你為什麽在狂歡會的籌備工作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他的碴兒?在那之前,他總沒有得罪過你吧。”
“他是沒得罪過我,但是他得罪了造紙係的師弟。我作為師姐給師弟們出口氣怎麽了?”蘇圓強撐著解釋,“不過是一塊廢料而已,看不順眼教訓一下,怎麽就讓你這麽大驚小怪了?”
“造設係和造紙係互毆的事情你遇得少了?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樂於助人了?幾個和你毫無關係的大一新生受點委屈,就值得你動用丁家的名義,指使學校的老師公然誣陷學生作弊。你知道這件事情如果流傳開來,會有什麽後果嗎?”丁一卓厲聲道。
“你什麽意思?”蘇圓不服氣地說,“你是覺得我沒有資格動用丁家的人嗎?我媽不是丁家的人嗎?因為我不姓丁,所以連這點小事都不能動用丁家的力量了嗎?”
“你不用轉移話題,你隻用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針對謝首?”
“不,我們先把這個更重要的問題搞清楚,你是不是覺得我沒有資格動用丁家的人?”蘇圓不罷休地大聲道,“你到底還是不是我——”
那邊的電話掛斷了,蘇圓鬆了一口氣:這不能怪她胡攪蠻纏,是她這個表哥太敏銳了,她才一出手,就被盯上了。
想到這裏,蘇圓感到一陣委屈,不由自主地撥通了另外一個電話,“小舅,這個謝首比我想象的難對付。我差點就被一卓那家夥發現了。不過你放心,我還有後招。就在今天晚上,他會有一場‘愉快’的體驗。”
曙日狂歡會的後台裏,簡墨夾了一筷子菜,道:“你覺得這事蹊蹺?”
“造紙係對造設係的欺壓由來已久,但能讓兩名老師冒身敗名裂的風險,去陷害你一個才上大一的新生,這絕對不尋常。更不用說他們在座位、筆跡和監控上都提前下了功夫。這其中需要花的心思和動用的資源,完全不像是用來教訓一名看不順眼的學生。”簡要分析,“還是說少爺你在學校裏得罪了什麽厲害人物,我卻不知道。”
“我最近得罪的人可多了去了。”簡墨撇了下嘴,“不過,除了林躍和那位蘇圓師姐外,似乎也沒有特別看我不順眼的人。”
“我會好好查下這兩個人的。”簡要點頭,“那兩個監考老師後麵的動靜我也會繼續關注。”
“你今天晚上有沒有時間?”簡墨將口裏的飯咽下去,期待地看著簡要。
簡要笑了,“沒什麽重要的事情。”
“那就留下一起看狂歡會吧。”簡墨放下盒飯,“順便檢驗一下你這段時間的教學成果。”
“我隻是給了您幾個建議而已。”簡要笑意更濃,“而且我可沒提醒您提前訓練薛曉峰和陳元,去頂替林躍和那位蘇圓師姐。”
天漸漸地暗了。
整個廣場座無虛席,連周圍的花壇上都站滿了人。
曙日的官方名稱是曙光之日。終止舊紀元的那場大洪水,在全球泛濫了一年零二十七天後終於結束。據說發現洪水退去的,是一個小女孩和她的貓。那天清晨,小女孩穿著一條紅裙子,從幸存者營地偷溜出去尋找小貓,結果發現她的貓正站在洪水退去的黑色濕地上,試圖從一大堆擱淺的大魚中叼起一條。那天之後,洪水一日日消退,陸地浮出海麵,人類重新獲得生存空間。
每年的曙日,即1月5日,人們都會相聚在一起慶祝。女性著紅,佩戴貓形飾品,象征幸存者;男性則著黑,佩戴魚形飾品,象征洪水退去後的大地。後來不知從何時起,青年男女有了在曙日將身上的飾品贈送給心上人的風俗習慣。
廣場上的聚光燈突然熄滅,整個會場上陷入一片黑暗。音樂也消失了,隻留下回**的餘音。
觀眾們精神一振,屏住呼吸,期待地看向黑沉沉的舞台。時間在沉默中流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突然黑暗中有微弱的燈光閃起,幾秒後就熄滅,但很快又亮起,幾秒後又熄滅。
觀眾們敏感地發現,燈光閃和滅似乎帶上了一種節奏,輕快的、洋溢的,如同人的呼吸一般,和著某種韻律,踏著某種舞步,越來越快,越來越近……
燈光突然全部熄滅,而與此同時沉默的舞台卻爆發出五彩流光,猶若一顆巨大的鑽石在旋轉。
“呀啊——”一片悄然的呼聲輕盈而起,在靜謐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所有的觀眾都轉過身,一齊瞪大了眼睛:排成縱列的百名身著紅裙頭戴貓耳的女孩舉著寬大的紅色綢緞從廣場後方奔來。輕薄的綢緞如同流雲一樣在女孩們頭頂上隨著黑色發絲高高地飄揚,一眼望去仿若一條磅礴洶湧的紅色洪流撲麵而來。
從會場後方到聽眾席的後方,洪流如有自我意識一般,迅速分成四條小河:通過觀眾席之間的通道,便占領通道;湧至台前,便占領台前;向前、向前……向著舞台,如同受到鑽石之光的召喚。
女孩們牽著裙角旋轉一圈後垂下眼簾,指尖托腮,嘴角噙笑,另一隻手羞澀地遞向身側。
站在女孩身側的是一名名身著黑色禮服的俊朗男孩。他們胸口別著銀色的魚形胸針,一手背後,優雅地行禮,準確無誤地接過各自舞伴的纖手,紳士地親吻。
紅與黑的交融。貓與魚的追逐。
起舞。
簡墨坐在觀眾席的最後一排,默默地看著舞台上的節目一個個上演,一個個謝幕。
“少爺,你像是興致不高啊?”簡要打趣地說。
簡墨無奈道:“如果你把所有節目都看上十幾次的話,也不會有多大興致的。”
坐在簡墨左手的樓船雪笑道:“至少有一個節目,你可以期待一下。”
“什麽?”簡墨剛說完就想起來了,果然耳邊聽到樓船雪說道,“造紙係的小話劇——這可是每年最受期待的節目。”
“那是唯一被官方允許可以不參與篩選和彩排的節目,”簡墨向簡要解釋道,“我也隻知道節目名字和表演時長。”
他看了看節目單,發現還有一個節目就輪到小話劇上場了,因此決定去買點零食。排了好長時間的隊,簡墨終於買到了飲料和爆米花,抱著它們向觀眾席走去,然後遠遠地就聽到了巨大的歡呼聲。
不會是小話劇已經上演了吧?簡墨心想,加快了步伐。
“……我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回家需要自己掏錢買門票的人。”還沒看清台上的演員,簡墨就聽見了這句台詞,心中猛然一驚,腳步停了下來,看向台上的主角。
舞台上的演員繼續他們的對白。
“將軍,就這麽……讓他走了?”
“你以為他還活著嗎?”
“這片土地,終於不再有王了!”
“不,王從來沒有離開過。”
樓船雪看著盯著舞台表情詭異的小師弟,“怎麽了?我覺得這故事還挺不錯的,比前兩年的強太多了。”
“是啊。”簡墨麵無表情地抓起盒子裏的爆米花,一顆顆地往嘴巴裏麵塞,用力碾壓成渣:節目看起來是挺賞心悅目,改編後的故事節奏也不錯。隻不過自己什麽時候同意造紙係的那群渾蛋用他的小說改編話劇了?他們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他的稿子?
坐在旁邊的簡要早已察覺了自家造父情緒不對,而且他也猜到簡墨不爽的原因了。六街那六十七本手稿早已經不知所終,他是沒見過。但進入石山中學後,簡墨寫出的稿子也不過寥寥幾篇。作為一名合格的管家,簡要每一篇都有看過,自然也包括他造生前的那一篇。
作為主角的太子背影正慢慢融入黑暗中。這時,一個嬌嫩的女聲突兀地響起,差點沒讓台下的簡墨被飲料嗆死。
“我不管你要去哪裏。總之,帶上我……”女孩緊緊抱著太子,輕輕抽泣。
太子猛然轉身,和女孩擁吻在一起。
追光燈打在了兩人的身上,優美的音樂聲響起,幕布慢慢拉上。
“有才華。”簡墨黑著臉,跟著周圍的人一起輕輕地拍了三下手掌:這編劇還挺照顧狂歡會的氣氛,知道把悲劇結局變成大團圓。
簡墨站了起來,對樓船雪說:“我到後台去看看。”
樓船雪見他麵色不善,以為是狂歡會的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連忙道:“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此時的簡墨根本沒發現,台上小話劇的演員,沒有一個是造紙係的學生。
他一走進後台,裏麵已經演出完畢和正等待上場的演員們紛紛笑著來打招呼。簡墨勉強擠出笑容,“發揮得很好!還沒有上台的請繼續加油。”
視線一扭,便瞥見剛剛下場的話劇演員們,連服裝都還沒有換下來。簡墨收斂了笑容,向這群人走了過去,做好了開撕的準備。但驀地,他停下腳步。
這是一群紙人。
全部都是。
他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向著太子、女孩、將軍、幕僚、太子的同學、女孩的好友、舊朝的大臣、新政府的士兵……
他們的魂晶澄澈卻無光,在星海中一動不動。剛剛他坐在觀眾席的後排,所以根本沒有發現,這是一群被寫造出來的紙人。
簡墨茫然地望著紙人們。
紙人們也茫然地望著他。
簡墨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簡要誕生後第一眼見到他時,一臉恨不得飛撲過來的孺慕,燙得他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可這群紙人看著他,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簡墨停下的腳步再度抬起,艱難地走去,目光拂過他們的眉眼,一個個打量過去,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
紙人們也打量著簡墨,彼此麵麵相覷:這個少年怎麽了?怎麽一看見他們眼圈就紅了,好像要哭了一樣。他認識他們嗎?
這個時候有人走進來喊了一聲:“好了,你們可以過來了。”
簡墨緩緩轉頭,來人竟是他認識的:楊濤。
楊濤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到簡墨,頓時神色大變,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嘴唇哆嗦了幾下,仿佛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
簡墨一雙紅眼盯了他兩秒,隨即撲了過去雙手拎起他的衣領,低沉的聲音從牙齒間迸出:“誰準你寫造他們的?說!誰準你寫造他們的!”
他本以為對方隻是看自己不順眼,剽竊了故事來演,借此嘲弄自己無力保住自己的文章。卻想不到,對方竟把他文中的角色一一造生了出來!
楊濤也預料到了簡墨的反應,慌忙道:“不是我,不是我寫造的。”
“不是你是誰?這兩屆造紙學院的學生裏隻有你是從石山中學來的,隻有你看過那篇文章!不是你是誰!”
“真的不是我——”
楊濤的話被另一個人打斷:“是我寫造的。”
簡墨紅著眼睛轉過:一個不認識的男生撥開圍觀的演員和誌願者們走了出來。他雙手插著口袋,在台階上俯視著簡墨說:“是我寫的,或者說是我們寫造的。”
跟著男生一起進來的還有三個人,兩男一女。男生斜眼瞥了下身後,得意地用拇指指了指:“我們幾個人一起寫造的這個話劇的演員。怎麽,不錯吧?”他用手指了指太子,“這個有特五級的水平呢,是裏麵等級最高的——哥的傑作。”
簡墨握緊的拳頭指節發白,“誰——允許你們寫造他們的?”
男生似乎覺得簡墨問得十分好笑,“誰允許?哈哈,我寫造個紙人還需要誰允許嗎?我想寫誰就寫誰——你管得著嗎?”
楊濤這時低聲道:“齊師兄,他就是謝首。”
“什麽?”齊師兄一臉蒙然,沒懂他的意思。
楊濤無奈地解釋:“那篇原文的原作者是謝首。我跟你說過的。”
齊師兄的表情微微怔了一下,好像在回憶什麽,過了兩秒撲哧一笑,“我還納悶你為什麽這麽激動?原來是這樣。”他走上來,輕佻地打量著簡墨,“原來你就是那個魂力暴動的倒黴小子啊。真是可惜啊,如果不是這麽倒黴的話,說不定就是我師弟了呢?唉,反正你那篇原文放著也是放著,師兄我看著不錯,就寫出來娛樂娛樂大眾了。你看,反響是不是還挺不錯的?好了,別生氣了。當是師兄請你做了一回槍手,價格隨便你出。放心,我齊偉可不是一個摳摳搜搜的人!”
簡墨盯著這位齊師兄開開合合的嘴,心裏止不住生出一種撕了它的想法。這種想法好像一團炙熱的火不斷在心底炙烤,讓血液不斷地在胸口翻滾、沸騰,燙得他全身止不住地顫抖,催促著他把欲望付諸行動。
跟著一起進來的樓船雪已然明白前因後果。她雖然震驚於這些事實,但神色也有些作難。此刻狂歡會尚未結束,明擺著不適宜鬧事。
簡墨握緊發顫的雙手,深吸口氣,努力挽留住最後的冷靜,“樓師姐,後麵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說完便用最快的速度衝出了後台,生怕再多停留一秒自己就會改變主意。
一個身影很快跟上了他,“少爺。”
腦子一片蒙的簡墨聽見這個聲音,好像一顆即將爆炸的定時炸彈被剪斷了引爆線,瞬間清醒下來。他猛地停住腳步,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冷冽的空氣可以平複狂暴的心跳。
“少爺,你還好吧?”
“他們憑什麽?憑什麽!”簡墨直直地盯著什麽都沒有的街道,眼睛紅如火燒,聲音突然哽咽起來,“我自己都舍不得輕易多寫一個……他們怎麽敢?!”
簡要什麽也沒說,隻在一邊安靜地等待他的決定。
耗時一個多月籌備的曙日狂歡會,終於在一片熱烈長久的歡呼聲和掌聲中結束了。學生們圍繞在篝火邊,與自己喜歡的演員一起手舞足蹈,遲遲不願離去。其中一些小情侶則乘機互贈自己佩戴的飾品,表達愛意。
作為這次籌備的主要負責人,獲得如此的成功,簡墨的臉上沒有絲毫欣喜和得意。麵對校領導和學生會成員的稱讚和祝賀,他統統報以公式化的微笑。
狂歡會的慶功夜宵就訂在近來最受學生歡迎的一家餐廳——唐宋。簡墨來者不拒地和每一個敬酒的人碰了杯。他喝酒的架勢就仿佛是在喝白開水,看得樓船雪、薛曉峰等勸酒的人都心驚膽戰。
等到簡墨站都站不穩了,簡要才出現扶住他,誠懇地向周圍的人道歉:“少爺已經醉了,我送他回寢室去。”
大家看到簡墨雙眼迷離地掛在管家身上,也不好再說什麽,便紛紛笑著說再見,目送他們離開了。
“齊師兄,”一走出唐宋,楊濤便忍不住抱怨,“事情明明已經過去了,剛剛在唐宋你幹嗎又說那些話,還故意灌他酒!”
齊師兄一張紅臉轉過來對著楊濤:“楊濤,你這……呃……是在教訓我嗎?哈哈,一個廢掉的天賦者算什麽啊?就算他過去曾經很厲害,可他現在不過是造設——呃——係的一塊小小的……小小的廢料!再說了,即便他沒有魂力暴動,難道我作為齊家子弟,還會怕他一個小小的造紙師不成?”
旁邊的一個男生附和道:“齊偉一個特造師給他敬酒是給他臉麵。不然一個廢料哪裏值得我們多看一眼!讓我說,他的文字操控能力既然這麽好,不妨好好合作。他出原文,我們寫造,各取所需,才是共贏啊!”
齊偉哈哈大笑,“沒錯沒錯!說起來他還真有點小才華,我們這次表演的反響可比去年那群家夥好得多!那群廢料,寫出來的原文……呃……就跟我家狗用爪子踩出來的一樣!你看看我們這次的紙人,一個個多麽靈動,多麽帥氣!”
已經換下舞台裝的小話劇“演員”此刻跟在他們身後,低頭沉默地走著。
一個女生也跟著勸說:“楊濤,你好好想想什麽才是對謝首真正有利的事情。如果他肯跟我們合作的話,他的前途就算比不上造紙師,至少在魂筆製造師裏肯定是拔尖的。你瞧瞧他那個臭脾氣,不過半年時間,就把同年級的造紙係都得罪光了。等到了大二,肯定有他好受的。那個時候你我正好大四,幫他說兩句話豈不是雪中送炭?”
楊濤停住了腳步,低頭慢慢握住拳,“我不想跟你們說了。我走了。”
望著楊濤遠去的背影,一個男生嗤之以鼻,“裝什麽清高?不是他自己拿出來,我們也沒處尋這篇原文啊。對著我們說教,蘇圓稍稍嚇唬他一下,就什麽都抖出來了。欺軟怕硬的小人。啊——誰打我?”
其他三人借著昏暗的燈光,終於看清楚了對麵黑乎乎的人影。
“謝首,你想做什麽?”齊師兄一把推開扶著自己的男生,口齒不清地說。
簡墨哪裏還想聽這張嘴說什麽,抓著他的衣領就將人砸到旁邊的電線杆子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聽得旁邊三個人全身一哆嗦。
齊師兄捂著鼻子,殺豬般地慘叫:“你怎麽打人啊!不就是一篇原文嗎,你又造生不了——啊——”
簡墨的理智已經被熊熊怒火燃燒殆盡,下手一點情麵都沒留。其他三人隻要上前幫忙或者試圖打電話報警,一邊的簡要就出手攔阻,始終沒讓他們幹擾到簡墨。三人攔不了也走不掉,隻能急得跳腳,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快、快來救我!”齊師兄衝著旁邊手足無措的紙人們喊道。
聽到這四個字,簡墨火氣又上來了:讓用他原文造生的紙人來對付他?
簡墨抬起頭,鋒利得好似能夠割破皮膚的目光向太子、將軍等人的方向一掃,“我看誰敢!”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原本已經邁出了一步的紙人們,在聽到簡墨的咆哮後,眼神齊齊恍惚了起來,邁出的一步居然都收回來了。
“你們瘋了?!”齊師兄不敢置信地吼道:“誰是你們的主人?”
十多個紙人似乎沒有一個在狀態。他們看看齊師兄四人,又看看簡墨,誰都沒有動。
簡墨莫名覺得十分開心,下手更利落了。
躲在旁邊的一個男生終於受不了了,趁著簡要和另外兩人糾纏的時候,準備獨自逃走。
簡墨哪會放過,喊了一聲:“攔住他!”
簡要正要把身邊兩人放倒去攔逃跑的家夥,卻見黑影一閃,那個男生已經被另一道人影攔住了。
攔住他的人是——太子。
所有人都傻眼了,包括簡墨。
唐宋每晚10點打烊。但是今天因為京華大學學生會的一單夜宵生意,將時間推遲到11點。
此刻是淩晨1點,唐宋早已進入休息狀態,除了最大的一間包廂。此刻包廂裏燈光明亮,但因為遮光布的屏蔽,從外麵看不到一絲異樣。
“剛才——你為什麽幫我?”簡墨此刻已經冷靜了許多,想到自己剛剛暴怒的模樣,頗有些不自在。
太子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思索了幾秒,才開口道:“你的問題,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可以先問幾個問題嗎?”
簡墨點點頭。
“這裏是什麽地方?我不記得來過這裏,但是你卻認識我。你是誰?”太子臉上寫滿不安和迷惑。
簡墨慢慢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站了起來,“你知道自己是誰?”
太子愕然:“難道我不該知道自己是誰嗎?”
太子葉青覺得自己在做一個長長的夢。
他似乎夢見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這裏不是他的國家。他不認識這裏的任何一個人,但他們卻都認識他。這些人用驚喜的目光打量他,還會在他詢問時發出莫名的歡呼聲。
葉青想過離開這一群對他缺乏善意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卻不太想違背他們的意願。更何況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他甚至不知道可以去哪裏——直到後來,他見到小藝,見到將軍,見到了其他人。
葉青感覺自己墜入了更深的夢境中。那些曾經發生過的往昔,一點一滴,重新上演。他感覺夢遊一般,說著相同的話做著相同的事,如同提線木偶一樣身不由己。
他看見偽太子接受覲見,看見同學們盲目地投入無謂的複辟,看見女孩環著他的脖子閉眼唱著:“我的王啊,眾神也要為你祝福,山河也要向你致敬。崇高的靈魂,長留人間。”他看見自己答應舊日臣屬登高一呼,他聽見嘉陵之血在體內解封,感覺並蒂蘭在臉上蔓延。長弓在手,血流灌天。
太子的回答讓簡墨覺得十分不對勁。紙人怎麽會記得原文的內容?
“我可以叫你葉青吧?”見太子點頭,簡墨微微鬆了一口氣,“葉青,我隻能告訴你,這裏確實不是嘉陵,這片土地上,也從來沒有這麽一個國家。你們是通過一種很特別的方式來到這裏的——解釋起來有點複雜。你可以先回答我之前的問題嗎?”
太子葉青遲疑了一下,“其實我也說不太清楚。自來到這裏後,我就一直很在意……那個人的聲音。可今天,你向我們喊出‘我看誰敢’時,我就感覺,那個人的聲音對我再沒有從前的吸引力了。相反,當你說‘攔住他’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地這麽做了。”
這難道就是忠心的暗示?可忠心的暗示不是隻存在於紙人與他的造師之間的嗎?簡墨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他看著葉青,猶豫了一會兒,“我可以摸摸你嗎?”
葉青的眼睛閃著微光,但對他的要求並不反感,“可以。”
簡墨的手順著他的臉頰、下巴、肩膀……慢慢摸下來,他隱隱能夠感應到,一些類似他第一次見到簡要時的那種感覺,不是來自理智而是發自內心的親切感。
然而,比起簡要,這種感覺卻要淡薄很多。簡墨的神色黯淡下來。
葉青的原文改編自自己的小說。如果原創內容的作者和造紙師不是同一個人,那麽這樣的紙人與原創內容的作者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如果比起造紙師,改編後造生的紙人更聽原創作者的話,槍手們怎麽可能還能接到活?沒有一個造紙師會樂於見到自己寫造出來的紙人更願意聽別人的話吧,簡墨想。
這個時候,端著茶點的簡要走進房間,看到這一幕,臉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凝滯:此刻簡墨和葉青的姿勢,他再熟悉沒有了。
茶杯裏的紅茶微微抖了一抖又停了下來,簡要笑問:“少爺,太子是你的造紙嗎?”
簡墨搖搖頭,“不是。”
簡要的腳步忽然又輕快起來,他姿態優雅地為所有人倒了茶,輕聲詢問他們的需求。
將軍打量了簡要一番,對簡墨稱讚說:“您擁有一個非常出色的仆從。”
“他並不是我的仆從。”簡墨接過簡要手中的茶,喝了一口,不由得抿起嘴,“這也太苦了吧。”
簡要笑意不變,“解酒茶自然要濃些。要喝完。”
簡墨無奈地抱著杯子一飲而盡。
同樣捧著杯子的葉青突然有些羨慕地看著這兩個人,卻不知道自己在羨慕什麽。
有簡要在,葉青一行人很快被安置好。回到學校寢室已經是淩晨3點了,但簡墨依舊心緒難平。雖然簡要拿葡萄汁兌了葡萄酒給他,無奈中途被人換了幾次酒,還是喝下不少。所以當他暈乎乎地爬上自己床的時候才發現,薛曉峰和陳元都坐在他的床鋪上等他。
簡墨瞪著兩人,兩人也瞪著他。就這麽大眼瞪小眼過了半晌,薛曉峰頗有點幽怨地說:“你不打算老實交代嗎?”
簡墨不知道他們指的是哪件事,隻好說:“交代什麽?”
“還裝!樓師姐都從演員那裏聽說了——你以前是有造紙天賦的,是不是?”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說了有什麽意義?”簡墨苦笑,“難道讓我沒事拉著你們說我曾經有天賦,隻是後來沒有了?”
薛曉峰突然表情訕訕的,吞吞吐吐地說:“阿首,對不起,我沒考慮到你的心情。”
簡墨笑了笑,“事情過去很久了,我已經看淡了許多。”
陳元卻開口:“你的初窺之賞是幾級?”
簡墨搖搖頭:“不知道,天賦測試那天夜裏失火,我們高中那一批誕生紙全部付之一炬。我隻知道那時我的誕生紙已經進入凝形階段。”
薛曉峰用一種不知道說什麽好的眼神看著他,“紙人之父不開眼。”
陳元沉默了一會兒,“你在後台說的話既然我們都知道了,其他人也會知道的。說不定會有人拿這個挑撥你與造設係其他人之間的關係,你注意一點。”
陳元難得主動說了這麽長一串話,簡墨也明白他意有所指,點頭接受他的善意提醒。
“哎,等等,你還沒交代怎麽現在才回來。樓師姐說你早回來了。”薛曉峰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笑得賊兮兮的,“以我對你的了解,那幾個造紙係的家夥這麽欺負你,你會放過他們?”
簡墨覺得這事情到明天該知道的人都會知道,於是也沒有隱瞞。
“什麽,你把小話劇的紙人帶走了?”薛曉峰驚道,“別人寫的紙人為什麽會聽你的話?”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啊。”簡墨閉上眼睛,感覺酒精的效力越發強烈了,“而且他們似乎都知道自己是誰。紙人不是初誕如嬰嗎,怎麽會有原文中的記憶?”
陳元倒是給了他解釋:“因為他們是一型紙人——那是傳統派才會使用的一種寫造手法。傳統派原文與現代派不同,它有三種人稱。現代派原文,相當於它的第三種人稱,因此稱三型紙人。現在絕大多數紙人都是三型紙人。三型紙人確實如你所說,造生之後僅擁有原文賦予的三大天賦,沒有任何記憶。但小話劇的紙人是以第一人稱角度寫造的,屬於一型紙人。以‘我’的視角所見所聞的一切,會作為先天記憶提前儲存在紙人的意識中。因此他們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誰。對他們來說,先天記憶就是他們真實經曆過的人生。因為傳統派沒落,加之以第一人稱撰寫原文的難度本就高於第三人稱,所以你們以前沒聽說過一型紙人,也實屬正常。”
簡墨猛然睜開眼睛,腦中刹那間醍醐灌頂:寫文可以用第一二三人稱,造紙為什麽不可以?他以前怎麽就沒想到過?不,這都怪歐陽,當初這個家夥跟他說,寫造和寫作是兩回事,因此他才連想都沒往這個方麵想過。
隻是,如果一型紙人擁有原文所記敘的先天記憶,這對葉青來說未免太殘酷了。簡墨的心又沉了下來。
陳元看到簡墨的神情忽明忽暗,不由在心中暗暗歎息。樓船雪雖然沒有說,但他剛剛在等謝首回來的時間裏,已經打聽過那篇原文。據說是一篇極精彩的傳統派作品。一型紙人的寫造需要強烈的人物情感構成和個體性格特征,才能促使紙人的先天記憶圓滿建成,這是現代派手法根本無法達到的。謝首的那篇原文雖然是第三人稱,被齊偉那個蠢貨改編成第一人稱寫造卻絲毫不見吃力,可見那人物原本的刻畫是怎樣的精致傳神——如果謝首的天賦還在的話,不知道會是這屆造紙係裏怎樣光芒四射的人物?
狂歡節結束後的第二日,學生會全體成員又聚集在活動中心。
“關於這次狂歡會我已經收到各學院的反饋,大家的評價一致很好。節目精彩紛呈,現場秩序井然,引導和指示清晰便捷,整個狂歡節氛圍熱烈。值得一提的是,本次新加入的誌願者為整個狂歡會各方麵質量的提升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活動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就陸續接到二十幾個畢業校友的電話,表示想讚助明年的狂歡會——如果我們還是這樣運作的話。”丁一卓微笑著說,“我今天上午向校長室匯報並為大家申請了獎勵。校長室已經給了回複。”
他笑著環視了眾人一眼才宣布:“學生會全體,包括預備新人,都會得到——碧海長鯨兩周的通行證。”
簡墨不明所以地看著會議室裏的其他人爆發出一陣震天的歡呼聲,連樓船雪都忍不住莞爾一笑,不由得對碧海長鯨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在這次活動中表現最傑出的一個人,不用我多說,大家都知道是誰——謝首,作為特別獎勵,你將擁有三周的通行時間。祝你擁有一個愉快的寒假。”
接受著眾人羨慕加嫉妒的目光,簡墨自昨晚開始的低沉心情略好了一點。他正準備道謝,卻被一個尖銳的女聲打斷。
“等等,丁主席。獎勵的事情先放一放,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說。”蘇圓站了起來,雙手撐著桌麵,滿臉陰鬱地盯著簡墨。
“謝首在這次狂歡會中的表現確實功不可沒,但這並不代表他的惡行就可以因此抹平!”蘇圓氣勢逼人地質問道:“謝首,昨晚夜宵結束後,你去哪裏了?!”
會議室一下子安靜了。
丁一卓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蘇副主席,發生了什麽事情?”
簡墨心道,消息這麽靈通,小話劇的事八成也有你一份。他笑了一笑,全身氣質頓時變了一變,先前端坐的身體向後懶洋洋地一靠,規規矩矩放著的雙腿肆無忌憚地架了起來,臉上毫無誠意地擺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被打了?誰打的?看來他得罪的人真還不少,我昨晚若不是喝多了,也挺想好好揍他一頓的。居然被人搶先了——”
樓船雪有些驚訝於小師弟的變化,但卻沒有說什麽。
“謝首!”蘇圓見簡墨滿臉無辜的模樣,雙目中火焰更盛,“你敢說此事與你無關?敢做不敢當,算什麽男人!”
“蘇圓,注意你的言辭。”丁一卓皺起眉頭,“你指責謝首打齊偉,有什麽證據?”
“齊偉他們四個人都一致指證行凶之人是謝首。”蘇圓立刻斬釘截鐵地說,“他那個管家簡要,是幫凶。”
所有的人眼睛又看向簡墨,等待他的回答。
“可我昨天醉成那樣,是多少雙眼睛看著的。”見蘇圓欲反駁,簡墨立刻接著說,“好吧,蘇師姐肯定會說,我可以裝醉。但我喝醉了是提前走的。既然早走,肯定也會早回。蘇圓師姐不妨問問,他們到底是什麽時候被打的,然後問問我的室友,我什麽時候回的。對比一下時間就可以知道我是裝醉還是真醉了?”
“問你的室友有什麽用?”蘇圓氣呼呼地說,“他們還能說真話不成,你們都是一夥的。”
“既然我室友的話不能作證,憑什麽齊偉的話可以作證!”簡墨麵色一冷,收斂了笑容,“憑造紙係的學生比其他人都高貴一些嗎?”
“你——”蘇圓盡管心裏是這麽想的,但是卻不可能當著這麽多同學的麵這麽說。
丁一卓開口道:“蘇圓,有其他證據嗎?比如監控?”
蘇圓更氣,“他們早就蓄謀好了,怎麽會在有監控的地方打人?”
“這麽說,是沒有證據了?”簡墨冷笑道。
蘇圓深呼吸了一下,慢慢冷靜下來,“謝首,你不就是記恨齊偉他們用你的文章寫造了小話劇的紙人嗎?你自己魂力暴動失去天賦雖然很可惜,但也沒道理遷怒別人。齊偉寫造之前沒有征得你的同意,是他不對。但他也給你道歉了,承諾給你補償。可你卻愣是不依不饒,把人家打成那個樣子。你這心胸也太狹窄了吧!而且就算他有錯,你也可以走司法途徑去告他。再怎麽,你也不能打人吧?”
除了樓船雪,會議室裏的人聽到蘇圓的話,眼神都不由得生出了濃重的懷疑之色。
在造紙界,被盜取原文對於任何一名造紙師,都是極為嚴重的冒犯,是足以令手足反目的奇恥大辱。齊偉此舉,不僅僅是對謝首曾經的造紙師身份的侮辱,更是對他失去天賦後無力反抗的無情奚落。
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麵來看,謝首確實有報複齊偉的重大嫌疑。可蘇圓這麽刺啦啦地說出來,依照謝首那個不好說話的性子,豈不是要爆?
可簡墨的表情卻讓眾人有些失望。他的臉上並沒有眾人預料中的羞憤之色,反而大大方方地環視了眾人一眼。這一眼,讓眾人不由得想起狂歡會籌備階段他處理蘇圓和林躍的手段,頓時後脖一緊,覺得自己的擔心有點多餘。
“不過是一晚上的時間,蘇師姐就已經幫我把劇本寫好了。”簡墨輕輕一笑,“嘴皮一磕,就想汙蔑別人,好像是你很喜歡用的伎倆。”
“你這話什麽意思?”蘇圓盯著簡墨,“別說些含糊不清的話故意逗人猜疑,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造紙簡史》考場發生的事情,蘇師姐不會不知道吧。”簡墨望著他,“兩名監考老師汙蔑我作弊,可不就全憑一張嘴?可惜了,他們現在一個留職察看,一個開除走人。”
“這與今天的事情又有什麽關係?”蘇圓目光閃爍,倔強地抬起下巴,“你別以為隨便給我扣個帽子,就可以洗脫你打人的罪名。”
“和師姐沒有關係嗎?”簡墨誇張地擺出驚詫的表情,“我怎麽聽說那名被開除的監考老師,今天上午已經在某家造紙研究所入職報到,薪水比在學校翻了一倍。而那家研究所,蘇師姐的母親丁女士居然正好有股份。我真不明白,一名連基本的師德都不具備的老師,居然能在受完處分後,轉身就找到一份待遇更加優厚的工作——他到底憑借的是什麽?”
此話一出,情勢急轉直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氣,彼此偷偷交換著眼神,心照不宣。坐在主位的丁一卓目光也閃動了下,但很快就恢複了平常,隻是望向蘇圓的眼神多了一份厲色。
蘇圓見狀,眼皮連顫了好幾下,手指在手心捏緊,強作鎮定道:“他找什麽工作,那是他的本事。說不定那家研究所早就在挖他了,現在不過是因為這件事提前離開了學校。你不能因為那家研究所正巧我母親有股份,就懷疑我做了什麽。”
“哦,是嗎?”簡墨笑了笑,“既然和蘇師姐無關,那麽你應該不介意我把這位老師的開除通知書傳真給那家研究所的大股東們看一看,再看看研究所還能不能留他?我很好奇,如果他又被研究所開除,會不會一怒之下爆出害他落入這般田地的罪魁禍首?我好歹也是造設係的學生,和這位老師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他幹嗎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來陷害我?”
“說得好。”簡墨打斷了她,笑容收斂了一些,“我很讚成蘇師姐的觀點。凡事沒有證據,就不能光憑臆想來妄加判斷。”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這位額頭冒汗,全身籠罩在不安和不甘情緒中的造紙係師姐,“所以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就判定齊偉是被我打的——這無疑是非常荒謬的。蘇圓師姐,你說是不是呢?”
會議室裏的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
眾人沒有想到本來輕鬆歡樂的慶功大會,最後卻變成了學生會副主席蘇圓與預備成員謝首的對峙現場。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兩人在針鋒相對中暴露出的信息,隨便甩出一個都足夠整個年級沸沸揚揚地談論至少三個月。
“我一直以為蘇圓很難纏,沒想到謝首對上她居然還能略勝一籌。”一個學生會成員在筆記本上寫了句話,推給旁邊一人看。
旁邊的人看了一眼,裝作修改什麽東西也提筆寫上:“造設係出了這麽一個人,以後造紙學院的局麵恐怕真要變一變了。”
“謝首到底是什麽背景,研究所招人的事情才幾天就查出來了?”
“誰知道?看起來底氣十足的,一點沒把蘇圓放在眼裏,沒準是哪個隱世大家族的吧。聽說傳統派在與現代派的爭鬥中落敗後,有好多都蟄伏起來了。”
“對啊……難怪謝首的原文那麽好。”
簡墨對學生會成員在筆記本上進行的地下交流絲毫不知。見蘇圓半晌不說話,他好心地提醒:“蘇師姐?你怎麽不說話了?”
蘇圓恨得嘴唇都快咬破了。
這時,丁一卓終於開口:“好了,任何事情如果沒有證據,就隻是毫無意義的猜測。以後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就不要拿到學生會來討論了。蘇圓,你留一下。其他人,散會吧。”
對於冷處理此事的學生會主席的立場,簡墨還無法下結論。但是對方眼下的決斷是他讚同的。因此聽到丁一卓說完這句話,簡墨便起身問身旁的樓船雪:“師姐,一起走?”
走出了活動中心,樓船雪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小覷你了。”
簡墨隻是淡淡一笑,問:“丁一卓和蘇圓的關係怎麽樣?”
樓船雪反問:“你連那位監考老師進的研究所和蘇圓母親之間的關係都查得到,還要問我?”
“就算是親兄妹,想法也未必一致。”簡墨不以為然,“更何況隻是表兄妹。”
“這話倒是。”樓船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過,我知道的也不多。”
樓船雪告訴簡墨,蘇圓不但自己擁有特級天賦,她的母親丁之珍也是一名特造師,父親蘇塘更是一名異造師。這樣的天賦加上這樣的出身,蘇圓自然有驕傲的資本。但除此之外,她,或者說她的母親丁之珍還有更大的依仗,那就是萬山丁家。
私人保管名冊?簡墨神色微微一凜。紙人造生後,造紙師會將成品誕生紙上交,誕生紙檔案局則會對其進行登記保管。但是不論何時,總有些人擁有旁人沒有的特權,這就是誕生紙私人保管權。
這一條《造紙簡史》當然不會記載,甚至在大多數公開文獻中都找不到。簡墨是在圖書館啃那本厚厚的《紙人管理法》時才發現了這個名詞。條款的意思大概是:當紙人被判處死刑時,如其誕生紙保管權歸私人所有,則保管權所有者有權要求免除本次死刑,但此後,其誕生紙上交誕生紙檔案局管理。
樓船雪見簡墨並無訝色,知道他聽懂了自己的話,便繼續道:“丁家上一代共有兩子一女。老大丁之脊是非天賦者,在世的時候以經營家族產業為主,可惜因為車禍英年早逝。丁一卓的父親就是丁之脊。父親去世後,丁一卓一直由他爺爺,也就是現任丁家家主丁亦晴撫養。蘇圓的母親丁之珍排行第二,是丁氏的造紙研究所的中級研究員。至於,小兒子——”
她的表情鄭重了些,“名叫丁之重,也是現任萬山地區十二聯席席主。此人不但造紙天賦出眾,是一名三級異造師,而且領導能力同樣出眾。自他擔任席主後,整個萬山地區的造紙界運轉平穩有序,鮮少紛爭,得到了許多實權人物的支持。三兄妹中,丁之珍與丁之重關係更為親密……有傳聞說,丁之重和丁之珍因為哥哥並非造紙師,對他頗為輕視,所以彼此關係不睦,經常發生爭吵。”
“不過關於此人,倒有一件奇怪的事,現在的人都不怎麽提了。十多年前,就在丁之重就任萬山席主不久,他突然被宣布從家族中除名。對於丁家這樣的造紙世家來說,家族除名是非常嚴重的處罰,當時在整個萬山地區引起了軒然大波。”
“知道是為什麽嗎?”簡墨問。
“不知道。世家嘛,即便子弟做再多醜事,在外人麵前,也是要維護自己臉麵的。”樓船雪輕嘲地笑了一聲,然後向簡墨問道,“你是世家出身嗎?”
簡墨忽然記起簡要給自己立的人設,不得不含糊其詞:“師姐覺得我這樣的人,像是大家族出來的嗎?”
“那名監考老師的去向你能查到我不奇怪,但是那家研究所與蘇圓母親的關係你如何會這麽快就知道的?那家造紙研究所又不屬於丁氏,你是如何在大海裏把這根針撈出來的?”樓船雪見他含糊其詞,也不強求,“短短兩日時間,能夠搜羅到這樣精準的情報,如果沒有家族情報網支持你,我真的不相信。”
看到兒子掛電話時不小心扯到傷口,齊母心疼道:“你都這樣了,還折騰什麽?把人丟給齊茵去處理,什麽破爛貨還值得你這樣費心?”
“我是氣不過啊!”齊偉扭曲著臉,一邊喘氣一邊說,“一個魂力暴動的廢料有膽子對我動手,是失心瘋了吧!但這也就算了,最古怪的是,之前葉青明明對我言聽計從,可他一出現,葉青居然就叛變了。我們四個造紙師,被自己寫造的紙人打得住進醫院,說出去誰信啊?!謝首是給這些爛紙片下了迷魂藥嗎?”
“那現在這些紙人呢?”這時,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齊偉看見來人,表情不爽道:“你來幹什麽?看我的笑話嗎?”
“你當我很想來?”來人放下一個保溫罐,看著齊偉身上的繃帶和淤青,她皺起眉頭,“這下手也太狠了。雖然你是很欠揍,但是學院裏有能力揍你的,根本不可能去揍你。這謝首到底什麽來曆?”
“一個破爛貨,我需要知道他是從哪個垃圾箱裏揀出來的嗎?”齊偉氣呼呼道,“我就曉得,要不是爺爺開口,你這雙腳恐怕都邁不進我的病房。”
“你知道就好。”來人連坐下來的意思都沒有,“這個叫謝首的我會處理。你好好養傷。爺爺最近身體又不好了,你又不是不清楚,就少惹點事吧!”
“齊茵你什麽意思!你當我喜歡被人打啊?”齊偉怒叫道,“你滾遠點!看見你,我就沒好事!”
“確實,若不是要給你收拾爛攤子,我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齊茵毫不客氣地懟回去,“我走了。”
“快滾吧——等等,那個話劇團你要給我要回來。我寫的紙人,憑什麽便宜別人?喂,齊茵,你聽到沒有——”
丁一卓坐在學生會辦公室,看著蘇圓磨磨蹭蹭地走到自己對麵坐下,才道:“電話打完了?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麽非要針對謝首了?你不說也行。不過是多花兩天時間,我自己也可以查得出來。”
蘇圓低著頭,嘴嚅動了幾下,“其實也不是我要針對他。是,是……小舅他——”
“小舅?不是讓你不要跟他接觸嘛!”丁一卓麵帶怒色,“你不怕被爺爺打斷腿?”
“我不就是怕被外公知道,才一直隱瞞著嗎?”蘇圓小聲道,“表哥,你知道嗎?謝首是連蔚的弟子。”
“連蔚?”丁一卓臉色微微一變,“哪個連蔚?”
“還有哪個連蔚會讓小舅注意啊。”蘇圓撅起嘴,“你說小舅向來對我不錯,難得這次他主動開口一次,我也不好意思置之不理吧。隻是我真的沒想到,一個魂力暴動的家夥,居然這麽能折騰!他怎麽就不能安分點?”
蘇圓自知失言,趕忙低頭抿了抿嘴。過了半分鍾,她偷眼見丁一卓依舊眉頭緊皺,若有所思,便忍不住小聲道:“你說那個連蔚讓謝首跑來京華市做什麽啊?是不是想對小舅不利啊?可他連天賦者都不是,能幹些什麽?不是平白送來惡心人嗎?當初席主的位置是連蔚自己主動請辭,又不是小舅搶的。他送一個謝首過來是什麽意思啊?”
“你沒招惹謝首前,人家對你做了什麽嗎?京華大學是你家後院?人家過來念個書礙你什麽事了?”丁一卓氣極反笑。
“你的意思,是小舅自己想多了?”蘇圓疑惑道。
“我恐怕是他以前做的虧心事太多,現在怕鬼來敲門了。”丁一卓意味深長地說,“蘇圓,別怪我沒提醒你。丁家人為了利益,可以放棄立場,但不能放棄底線。我知道你隻想讓謝首離開京華,但你的手段已經有些過了。況且,前任萬山席主絕對不會收一個僅僅隻是天賦出眾的人當弟子。你在謝首手上連吃了兩回虧,也該明白他不好惹了。”
“他不過記性好一點,腦子好一點,那又怎麽樣?”蘇圓不服氣道,“我開始是有點輕敵,但我就不信,憑我們丁家大把的資源和人才,對付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子還能輸了不成?”
“這單隻是謝首的事嗎?!之前誣陷作弊那件事,你當院長真一點想法都沒有?你平常小打小鬧無人管,是他懶得出麵與一個小輩計較。可你仗著丁家這點勢力,唆使那些魑魅魍魎在他的地盤恣意妄為,當他是擺設嗎?別忘了,院長他姓什麽!沒有院長在背後支持,謝首一個大一新生憑什麽能請動那麽多專業級的大佬出麵,憑一個樓船雪嗎?”
蘇圓聽到“院長”兩個字,背上出了一層冷汗,“是啊……院長,我沒考慮到他。”
“狂歡會是他給你的一個小小教訓。趁事情沒有鬧到不可收拾之前,趕緊把自己抽出來。丁之重他自己的破事讓他自己處理,別為一個被家族除名的人把自己搞得一身腥。”丁一卓斬釘截鐵道。
“行了行了。”蘇圓見丁一卓沒有消氣的跡象,趕緊賣乖,“我現在知道利害關係了,怎麽還會去招惹他?表哥你就別生氣了。不過,我剛剛跟齊偉通電話時,聽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