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出人意料的審理會

東一區每年的魂筆設計新秀賽都是由點睛紙筆論壇全程讚助,並且由論壇中德高望重的魂筆大師組成評委組,保證了比賽的公正性和權威性,成為了魂筆製造業青年一代中含金量最高的賽事之一。

簡墨一進來,整個一號會議室都靜了一靜。聽眾席上近百個旁聽者的麵孔都不約而同地向他轉過來。屬於不同的性別和年齡的目光,夾雜著坦然或晦暗的心思和目的,帶著客觀或偏頗的評估和掂量,好像無數道銳箭齊齊投射過來。

在左側當事人的席位上站定,簡墨一眼掃過,發現聽眾席上的人居然大半是自己認識的。

聽眾席中央席位第一排的是比賽管理處的人,包括那天的監考老師以及點睛紙筆論壇的幾位高層,其中之一就是崔明。

第二排則是齊家和丁家的人。齊偉簡墨是認識的。而齊偉旁邊,一名三十多歲麵相精明、衣著幹練的女性,應是他的堂姐齊茵。前者的眼中滿是幸災樂禍,後者卻是帶著思索和審視。再向右是現任丁家家主,也就是丁一卓的爺爺丁亦晴。旁邊坐著的是丁一卓,以及那位始終看他不順眼的蘇圓師姐。

第三排坐著的主要是京華大學的老師:造紙材料與設計係係主任石正源,京華大學副校長譚長秋,造紙學院院長李銘。李銘的身邊還坐著一位年輕人,是和簡墨有過一麵之緣的李家第五代之一——李微生。

第四排坐著的則是簡墨今天的重點關注對象,十二聯席萬山地區席主,丁之重。

丁之重投向簡墨的目光平靜淡然,時不時還環顧一下場內其他人員,顯得十分輕鬆隨意,仿佛今天隻是來看一場無關己事的熱鬧。

聽眾席的左翼席位主要坐著京華大學造紙學院的學生們,第一排是他的室友薛曉峰、陳元、同係學姐樓船雪,也有令人討厭的造紙係學生林躍、鄧翔等人。造紙係和造設係的位置基本涇渭分明,很好地表達了他們的立場;聽眾席右翼席位則坐著另一方當事人——狄江的親屬和朋友,他們向簡墨投來的目光,顯然也不怎麽友善。狄江親友團的背後還坐著一些簡墨完全不認識的人,應是對這場抄襲事件感興趣的社會人士。

會議室的正前方是審理員席,坐著兩男一女。審理員對麵坐著的一列人是新秀賽的六位評委。會議室的兩側,四五架攝像機赫然擺著,幾個記者正舉著單反對著場內狂閃。

此時,審理會尚未正式開始,場內眾人或是小聲交談,或是四處打量,並未安靜下來。

丁爺爺瞥見後麵的丁之重,麵色極為不善:“他今天怎麽會到這裏來?難道今天謝首的事情他也有一份?”

丁一卓搖搖頭,“暫時還沒有查出狄江背後的指使人是誰。”

蘇圓卻是驚詫於外祖父與表哥居然會認為謝首是受害人,“外公、表哥,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什麽?就算謝首在魂筆製作上確實不錯,但他到底隻是一個在校生,如何能與狄江相提並論?”

“確實不能相提並論。”丁一卓懶得解釋。畢竟謝首就是墨力的事情是他答應過要保密的。當然,就算謝首沒有這樣的要求,為了丁家的利益,他也不會把這麽重要的消息泄露出去。他完全可以想象出,這個消息公開後,會有多少勢力蜂擁而至,爭搶這個香餑餑。

當黑發的斷眉少年站上左側的當事人席位時,丁一卓不由得皺起眉頭:“謝首今天怎麽看起來……瘦了那麽多。”

蘇圓瞟了一眼,不以為然,“做虧心事,寢食難安,自然會瘦。”

“我昨天還見過他,雖然狀態看起來不好,但不是這樣。”丁一卓疑惑道,“哪有人一夜之間變化這麽大的?”

坐在第三排的院長卻是看著場內,問身邊的年輕人,“最近不忙?”

李微生笑道:“東一區的交流賽在八月,霍恩也很得力。我眼下又隻有這一件事做,想忙也忙不起來。”

李銘瞥了他一眼,“你父親難道還沒給你安排事?”

“爺爺說讓我先把交流賽做完,再給安排別的工作。”李微生眼中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苦笑,“我爸那人您是知道的,他最聽爺爺的話。”

“你沒事蹲我這兒也沒什麽好處。”李銘不客氣道,“家裏麵的事我不管。教育圈裏的好苗子雖有,但也都是嫩苗,沒個十年八年培養根本用不上。”

“就算用不上,先過過眼也不錯。不然您讓我蹲哪兒去?”李微生表情不變,聲音卻顯得有些可憐,“韓廣平?穆英?關山?董禹?總不能是三叔那兒吧?”

李氏造紙研究所所長、政府軍元帥、誕生紙檔案局局長、紙人管理局局長,這幾個在泛亞造紙界打個噴嚏就能引發地震的名字,在李微生舌尖排隊輕飄飄地轉了一圈,就像是他家鄰居一樣稀鬆平常。

見李銘沒有說話,李微生換了個話題:“四叔,你看今天謝首與狄江,誰能贏?”

他頓了一頓,評價道:“狄江雖然不是什麽魂筆大師,但在萬山地區的魂筆製造圈還算小有名氣,服務過的異造師也有上百人。不出意外的話,他的贏麵應該更大一些。”

“是啊。”李銘隨口道。

李微生微微愣了一下,又笑道:“您也認為謝首今天會輸?但我怎麽覺得,您好像不是這麽想的?”

“不,我確實認為謝首的贏麵很小。”李銘淡淡道,“但是,我又不是個政客。今天他是輸是贏,和真相到底如何又有什麽關係?作為造紙學院的院長,我隻在乎我學生的能力是不是貨真價實。至於他今天有沒有這個能力讓審理員相信他擁有這個能力——那不是我最關心的事情。”

“不過你說得也沒錯。”李銘望著左側的當事人,“我還是希望他今天能贏。”

上午10點,審理會正式開始。

“……本次比賽本著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對參賽作品雷同事件進行審理。”坐在中間的一號審理員將事情的始末簡單闡述了一遍,然後指向右側當事人席,“請狄江選手先發言。”

狄江看都沒看簡墨一眼,神情高傲地回答:“尊敬的審理員、評委以及今天到場的女士們和先生們,我是本次事件的當事人之一——狄江,自由魂筆定製師。本人從事魂筆學習和研究已有12年時間,其中製式魂筆製作經曆10年,定製魂筆經曆6年,四年前獲京華市青年魂筆設計大賽第一名,三年前獲得東一區魂筆創新專項獎……今年是我第二次參加點睛紙筆論壇主辦的新秀賽,在上次比賽中,我獲得了第二名。為了取得更好的名次,我提前兩個月就開始了準備工作。本次魂筆設計的思路如下……”

不得不說狄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沒有對簡墨本人做出任何評價和攻訐,隻單純客觀地介紹了自己的魂筆製作經曆,並講解了本次參賽作品的設計思路。這種客觀而克製的態度贏得了全場人的好感。而他流暢、專業的講解更是引得評委們頻頻點頭。聽眾席上便是聽不懂的人,通過評委們的表情,也明白狄江的陳述獲得了極大的認同,因而對另一位當事人的態度變得更加鄙夷和不屑。

狄江說完後,禮貌地微微鞠躬。

一號審理員點點頭,轉向簡墨,“現在請謝首選手發言。”

簡墨點一點頭,打開自己麵前的資料盒,拿出幾份文件夾,看看這份又看看那份,似乎對用哪一份資料到現在還猶豫不決。

隨著他猶豫時間的增加,原本安靜的會議室也躁動起來。許多人起初隻是目光交流,後來卻忍不住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安靜。”一號審理員敲了兩下錘子,加重語氣提醒道:“謝首選手,請抓緊時間,對本次參賽作品進行陳述。”

簡墨的手一頓,隻思考了一秒,索性放下手中的文件,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將目光落回審理席,“本人謝首,京華大學造紙材料與設計專業大一生。魂筆設計經曆不做介紹,相信大家也覺得沒有必要聽。”

“來此之前我想過,如果今天的審理會上,狄江被安排先行發言,那麽輪到我的時候,該說些什麽?”簡墨輕輕笑了笑,“是把他說過的重複一遍,還是簡單三個字——‘我也是’?”

三位審理員想起會前兩位論壇高層的囑咐,沒有出言打斷,隻是原本就沒什麽表情的臉看上去更空白了。

“在大多數人眼中,狄江選手經驗更豐富,獲得榮譽更多。這次參賽作品雷同事件中誰抄襲誰,是顯而易見的。”簡墨環顧了一下會議室,“有了這個先入為主的觀念,我今天無論說什麽,都不是解釋而是掩飾。”

“既然如此,那我就什麽都不說。”他一隻手輕輕合上資料盒的蓋子,然後抬起頭,鄭重向三名審理員提出要求,“尊敬的審理員,我申請將選手狄江和我兩人的參賽作品進行現場魂筆質量檢核。”

簡墨的目光坦然而明亮,“人會撒謊,魂筆不會。不如就讓魂筆自己說話,如何?”

他這番話一說出口,聽眾席上頓時又是一陣嚶嚶嗡嗡。

“他這是想做什麽?”齊偉詫異地說,“難道他還真以為自己的魂筆會比狄江的更好不成?”

“聽說前段時間的星光塔酒會上,謝首對狄江的月華之章大放厥詞,結果那番言論竟受到了梁大師的誇讚,這件事傳得整個圈子沸沸揚揚。”齊茵自失去了對齊家產業的掌控權,想查謝首的來曆便有些艱難。今天的審理會,是她眼下了解這個少年的最佳途徑之一。

“他肯定是無意中偷聽到哪位大師的點評,然後假裝是自己想的說出來。他也不想想,能騙得了一時,難道能騙一世?如今可不就栽跟頭了!”齊偉不以為然道,“不過能夠拿到狄江的設計稿,也算是有點本事。隻不過這家夥大概沒想到,狄江正好會拿這份設計稿來參加新秀賽。現在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吧!”

狄江這個級別的魂筆製造師會讓自己的作品輕易被人偷走?齊茵瞥了齊偉一眼,對弟弟的頭腦完全不抱任何期待。如果謝首真有這個本事,那隻能重新估算他的後台了。今天這件事情的起因,應該多半還是狄江不甘心被人踩了名聲,才用了釣魚的辦法來報複。

謝首不知道設計稿屬於誰,但肯定能看出這設計稿的出色之處。可但凡他動了心思,不管隻是借鑒一二,還是全部照抄,最後都會被狄江設法扣上抄襲的帽子。謝首就算最後明白自己被算計了,但路是他自己選的,也隻能自認倒黴。就算日後狄江算計他的事曝光了,謝首同樣也洗不清自己。

左翼聽眾席上坐著的大多是京華大學造紙學院的學生。

“他以為魂筆質量檢查就能救自己?”林躍一臉幸災樂禍,“垂死掙紮。”

“我們治不了他,總有人能治他。”鄧翔蹺起的二郎腿也開始抖起來。

薛曉峰瞪了兩人一眼,向陳元低聲道:“你覺得阿首這關能不能過啊?我這幾天腦子裏都是這事,怎麽想都想不明白。阿首怎麽可能抄別人的?但是,狄江也不可能抄阿首的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設計稿不會莫名其妙雷同。”陳元垂眼看著座位之間狹窄陰暗的地麵,語氣寡淡,“有時候,你心裏的不可能,就是某些陰謀詭計最強有力的保護傘。”

對於簡墨提出的請求,三名審理員快速交換了意見,然後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對麵的評委席。

坐在最中間的主審評委梁少麟最後給出意見:“製式魂筆正常質量檢核的項目有二十四項,需要花費三到五天時間不等,並不適合現場測試。”

“可以隻做基礎三項的檢測。”簡墨回答,“這三項檢測隻用花費一小時左右的時間,所需設備也很常見,點睛紙筆總部一定會有配備。”

三位審理員再度交談了幾句,接著由一號審理員問:“即便基礎三項也需要花費一個小時左右,對今天的審理進程有重大影響。謝首選手,你必須說明這樣做的必要性,否則不能答應你的請求。”

簡墨回答道:“三位審理員還有諸位評委,請問諸位是否認同這樣一個道理:一個合格的魂筆製造師,是不會提交基礎質量都無法保證的魂筆的?”

對於這種理所當然的問題,一號審理員理所當然回答:“是。”

梁少麟肯定道:“當然。”

簡墨又轉向狄江,“狄江選手,你是否也認同?”

狄江還是第一次認真打量簡墨,眼睛在後者的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似乎想從簡墨臉上看出背後的真實意圖。最後他回答道:“當然認同。”

“狄江選手是東一區年輕魂筆製造師中的佼佼者,想來你提交的作品必然是經過千錘百煉。那麽,你是否敢讓你我的作品當場進行基礎三項的測試?”簡墨直視狄江,“如果你堅持認為自己是這份方案的真正設計者。”

魂筆質量檢核基礎三項:融通性檢測,即造紙師能夠通過魂筆觸發造紙原理,這是最基礎的要求,如果不能通過,這支魂筆就與普通的書寫工具沒有本質區別;安全性檢測,即魂筆的整體結構要保證使用者不受傷害。因為大多數點睛都會對人體皮膚產生一定的腐蝕。比如,如果結構不合理,點睛就可能出現滲漏;耐久性檢測,即魂筆對點睛流動所產生熱量的負荷程度。如果設計不合理,連續書寫到一定時間後,積累起來的熱量就會使魂筆的內芯變形,從而導致導流槽報廢。

“你這是認為我製作的魂筆無法通過基礎三項的檢測?開什麽玩笑?”狄江臉上露出羞辱的表情,他對審理席怒氣衝衝地說,“我同意進行基礎三項的檢測。這正合我意。”

本來對這項提議還存在些許猶豫的一號審理員見狀,隻考慮了一秒鍾便宣布:“既然雙方當事人都同意進行測試,本審理員宣布:休息十五分鍾。十五分鍾後,現場進行魂筆基礎三項測試。”

在審理員宣布休庭的那一刻,簡墨沒有理會狄江虎視眈眈的眼神,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中央聽眾席的最後一排。

丁之重正站在自己的位置前,一雙仿佛蘊藏著暴風雨的眼睛也正盯著簡墨。

兩人隔著大半個會議室彼此對望。簡墨知道從自己提出魂筆測試的那一刻,丁之重就應該明白了。此刻這個眼神,便是他對自己的警告,當然也可能是——宣戰。

簡墨張開嘴唇,無聲地說了一句話:“來吧。”

丁之重嘴角微微勾起,似乎覺得他的表現十分可笑,連回應都懶得給,轉身大步邁出會議室。

簡墨收回目光,發現一隻玻璃瓶被打開放在他的麵前,裏麵盛的不知道是什麽煮的,滿滿一整瓶紅彤彤的糯爛湯水。他衝簡要笑了笑,趕緊拿起瓶子一口倒入,手心和胃部頓時都感到濃濃的暖意。

簡要提醒:“注意時間,盡快結束。”

“我知道。”簡墨點點頭,冰涼發白的手指貪戀地在餘溫尚在的玻璃杯上緊握著。

京華市陸伸區紅頂別墅區中,兩名異級正在天台曬著太陽聊天。

“你怎麽知道用空白的書頁修補被撕毀的書頁?”嬌媚女郎趴在一座空無一人的別墅天台上,歪著腦袋無聊地打著哈欠,“你該不會就是那本大黑書的製造者吧?”

她身邊的男子盯著不遠處的A區6號,“書塚。”

“什麽?”嬌媚女郎將頭發撩到耳後,眨眨眼睛。

“那本大黑書,”男子無動於衷地繼續,“叫書塚。製作書塚是百葉的異級天賦。”

“百葉是誰?”嬌媚女郎問。

“她……們是蘇塘的造紙。”男子目光虛凝,仿佛在回憶什麽。

“她們?百葉是兩個人?”

男子顯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向嬌媚女郎道:“你不是可以學習其他人的天賦嗎?想不想知道百葉的天賦是什麽?我可以全部告訴你。”

“求之不得。”嬌媚女郎故作驚喜道。

“製作書塚是異級天賦的高階運用方法之一。異級的高階運用有不少,比如異能陣,是需要多個異級紙人共同發動的大型異能。再比如異能鍵,是由異級紙人通過媒介發動且又能脫離製作者由他人繼續使用的異能。書塚便屬於異能鍵。大家熟悉的碧海長鯨的撫心牌、飛劍,也屬於異能鍵。”

“不對吧,撫心牌是異能鍵我能理解,飛劍不是隻有劍仙才能使用嗎?”嫵媚女郎反駁。

“那是因為飛劍這種異能鍵就設定隻能由劍仙使用,從廣義來講,異能鍵屬於法令型的異級天賦。”男子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不耐,“好了,還是說書塚吧。”

“昨天晚上你說過的那些就不用再說了。”嬌媚女郎道,“我都記得。”

男子忍耐地看了嬌媚女郎一眼,“書塚的能力強大,所以蘇塘在原文中限定,一個製書人一輩子隻能製作一部書塚,修改書塚的設定三次。”

“等等。你不是說,除了那本大黑書外,還有一本嗎?”

男子閉了閉眼睛,深呼吸了一次,“所以,有兩個‘百葉’。”

嬌媚女郎怔了一下,還沒想好說什麽,便發現對麵的別墅有了動靜。

丁之重和一名長發及腰的女子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別墅內。此刻房間內隻有蘇夫人一人。她正坐在單人沙發上喝著紅茶。

“蘇塘人呢?”丁之重劈頭就問。

蘇夫人被弟弟的突然到來弄得有些蒙,“昨天晚上他說你交代他有些事情要辦,今天早上會早走,所以我早上醒來就沒見他人影了。”

丁之重的眉頭擰得越發緊了。

“發生什麽事情了?”蘇夫人隱約覺得不對,“你今天不是去點睛紙筆總部了嗎?”

丁之重對蘇夫人做了少安毋躁的手勢,對自己身後的長發女子道:“黑關,你現在立刻去總部和幾個工作室看看蘇塘在不在?如果在的話,你知道怎麽做的。”

“是。”長發女子點頭離去。

與此同時,丁之重轉身向樓上走去。

蘇夫人抬頭喊道:“你要找什麽……蘇塘不在書房裏!”

丁之重此時根本沒有心思理會蘇夫人。他一進入書房便立刻反鎖了房門,拉上窗簾,然後走到書桌邊,握住第一個抽屜的銅色圓把手——卻不是拉開,而是順時針擰了一圈半,接著打開下麵第二個抽屜。裏麵隻有一本黑色大書。

丁之重遲疑了一下,還是拿出了這本書,手指在封麵燙金的字上輕輕拂過,翻開才看了一眼,旁邊保險櫃的門就打開了。長發女子從裏麵鑽了出來,“主人,那幾個地方都沒有找到蘇先生。”

丁之重抬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輕合上書,摸了摸胸口的懷表,“書呢?”

“也沒有。”長發女子回答。

“是嗎?”丁之重一手按書,一手突然拉下懷表,朝她扔了過去。

懷表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身,銅色的表蓋仿佛是被離心力甩開,一道長長的黑色流煙洶湧而出,落地就變作數道人影,將長發女子包圍在其中。而這數道人影中的第一位,居然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我說的,”丁之重冷然提醒,“是昨天你們拿走的——關著謝首的那一本。”

假冒的長發女子見狀也不抵賴,好奇地摸了摸下巴,“你怎麽看出來的?”

真正的長發女子冷道:“這你不需要知道。你隻需要告訴我們,你們帶走的書在哪裏?”

“你的天賦是學習其他人的天賦吧。”丁之重不屑道,“現在這裏除了黑關,還有五名異級紙人。就讓我看看,到底是你先把他們的天賦學會呢,還是他們先把你撕成碎片——當然,你也可以選擇第三條路,乖乖交出那本書,然後毫發無傷地離開。”

“長發女子”嘿嘿一笑,“那就試試吧。”說完就消失在書房中。

“黑關、鏡留下。”丁之重扣著書的手指猛然握緊,“其他人追,死活不論。”

其他異級紙人離開後,丁之重對鏡問道:“昨天你主人有沒有交代你什麽?或者他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鏡正在撿地麵上的懷表,聽到問話,麵無表情道:“沒有。”然後將表蓋合好,放回書桌上。

丁之重此刻有點理解蘇塘麵對鏡時的那種惱怒和無力。他閉了閉眼睛,深吸一口氣道:“我現在告訴你,你主人昨天預備回家後解決掉的人,今天早上卻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外麵。而從昨天我和他分開後,就再沒有他的消息。你明白嗎?蘇塘可能已經出事了。”

鏡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波動。他認真地審視了丁之重兩秒,似乎在確認後者說的話是否屬實,但最後仍舊回答:“我不知道他去哪裏。他已經五天沒有跟我說話了。”

丁之重心頭一陣煩躁不安,“你們兩人真是——算了,我也管不著。”

說著,他將黑色大書扔給鏡,“把這部書塚收好。”

“黑關你覺得,剛剛那個家夥來這裏是出於什麽目的?”丁之重對長發女子問道,“謝首已經被救出來,那部書塚八成也落在他們手中。此刻不守好自己的主人,莫非覺得蘇塘這裏還有漏洞可挖?”

長發女子也有些不解:“我也想不出來。”

丁之重正在思索,眼角餘光卻瞟見鏡的表現十分古怪:他並沒有把書放回原位,而是在桌上打開了它。看著那本黑色大書,一向鮮少有表情波動的鏡,此刻雙眼竟然一片赤紅。

丁之重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鏡——”

這時,放在桌上的懷表裏一個人影躥了出來,落到鏡的身邊,“到手了嗎?”

看到假冒黑關的家夥再度出現,丁之重猛然意識到某個可怕的事實,驟然睜大眼睛:“你們——鏡!你竟然背叛蘇塘!”

鏡抬起頭,眼神可怖,“從蘇塘殺死百葉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忠於他了。”

一號會議室的休息時間此時已經結束。二號審理員帶著一名質量檢核員和檢核器材進入大廳。

質量檢核員先將狄江、謝首兩人的魂筆灌注點睛,然後分別在誕生紙上抄寫一小段專用的檢核原文。隨後放入孕生水中,兩張誕生紙發出淡淡的微光,融生成功——融通性檢核通過。

隨後檢核員將兩支魂筆分別放入兩個透明的盒子裏,用盒子上方垂下的一個金屬爪固定在魂筆的書寫握指處,封閉好盒子,啟動開關,眾人便看見金屬爪抓著魂筆在盒子做三百六十度隨機翻轉,並且速度越來越快。

二號審理員解釋道:“無序旋轉檢核的合格標準是在300單位速率下保持20分鍾無滲漏。當旋轉結束後,用73溶液紙巾擦拭筆身,如果紙巾沒有變色,方算成功。”

眾人眼睛都盯著盒子,二十分鍾過去了,旋轉停止。檢核員用兩張紙巾分別擦拭筆身,紙巾均未變色——顯然兩支魂筆的安全性檢核也通過。

現在就剩下最後一項監測——耐久性監測。兩支魂筆在測試儀器上被固定住指握處,同時開始在紙帶上進行點畫線的書寫。

點睛紙筆的質量檢核員趁測試剛剛開始,向聽眾席上的眾人介紹了這台加速點劃線測試儀。其監測原理是讓魂筆在紙帶上模擬書寫的過程。持續書寫的時間越長,耐久性越好。但是正常情況下寫造的書寫時間較長,幾十分鍾到幾個小時不等。因此測試儀會通過加速書寫縮短測試時間。

在加速情況下,魂筆積熱速度會高於正常書寫狀態,而且這種累積的比率是成幾何比例上升的:加速測試中10分鍾積累的熱量大約相當於正常書寫30分鍾的積熱,而加速測試20分鍾積累的熱量大致相當於正常書寫2個小時的積熱,加速30分鍾相當於正常書寫16個小時,加速40分鍾則大約相當於正常256個小時,即14天零16小時。

加速點劃線測試儀檢核的合格標準是,室溫條件下,魂筆加速測試進行到25分鍾時,筆身表麵溫度低於35℃。畢竟沒有哪個正常人能做到連續書寫16個小時不停手的,而且筆身表麵溫度一旦超過35℃,使用舒適度就很差了。

距離開始加速檢測23分鍾的時候,狄江的魂筆筆身表麵溫度已經突破35℃,並且在25分鍾時升至45℃——此時,謝首的魂筆筆身表麵溫度維持在30℃。

而起初矜持傲慢的狄江,在時間接近第23分鍾時,臉色開始發白。而當時間達到25分鍾時,他的額頭已經滲出無數細小的汗珠,在室內燈光的照耀下,匯聚成一條條小溪在額角蜿蜒而下。

事實擺在眼前,已經不需要評委去點評。旁聽席上眾人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竊竊私語逐漸變成一片充滿驚歎的嘈雜之音,籠罩在會議室上方。審理員被這意想不到的結果弄得有些手足無措,一時都忘了維護現場秩序。

“我就知道,阿首是最棒的!”薛曉峰故意瞥了一眼突然一言不發的林躍和鄧翔,然後感歎道,“我好像很久前就在說這句話。如今他連狄江都打敗了,總感覺自己以後不能把他當普通同學看了。”

陳元臉上的笑意緩緩地浮起,仿佛是之前繃得太緊,肌肉變得太過僵硬。

李銘微微笑著,向右側的譚長秋道:“這孩子倒從來沒讓我失望過。”

譚長秋嘴角扯出一個笑容,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椅把。

場中的加速測試還在進行,評委們和審理員不約而同地沒有叫停。所有目光都停留在謝首的魂筆上,等待這支魂筆突破35℃這道關卡的時刻:26分鍾,30.3℃;27分鍾,31.2℃;28分鍾,33.0℃;29分鍾,34.5℃;29分06秒,35℃。

“太棒了!”跟著二號審理員一起來的質量檢核員大概是個技術狂,完全忘了此刻自己是在公開審理會上,手舞足蹈地說,“這種耐熱強度太罕見了。27分鍾已經是難得一見,29分鍾根本是萬裏挑一!這支魂筆的作者是誰?”

二號審理員好歹還記得自己的職責,安撫住激動萬分的質量檢核員,將他和他的器材送出場去。

一號審理員對聽眾席喊了一聲“安靜”,然後對狄江說:“狄江選手,對這份檢核結果,你有什麽解釋?”

狄江的嘴唇嚅動了幾下,最終沒有說出口。他的背明顯佝了下來,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

一號審理員見狄江無話可說,便將目光轉向簡墨。雖然他的語氣沒有什麽變化,但態度明顯好轉了許多,“謝首選手還有什麽話要說?”

簡墨此刻終於有機會講述他的魂筆設計思路,他直接跳過狄江已經說過的部分。“這次導流槽的設計對散熱要求非常高,所以完成好設計圖後,我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內芯的製作材料。眾多待選材料之一就有狄江所使用的高桑木。

“高桑木散熱性高,抗腐蝕性好,這是眾所周知的。但是如同今天一樣,我在測試的時候,發現這套導流圖的積熱能力比我預估的還要高出很多。因此我放棄了高桑木,嚐試了其他幾種散熱性也不錯的材料,然而最終的測試結果是,除了花雕木勉強達到了25分26秒,其他的都失敗了。

“發現從材料上入手已經不可能後,我便考慮通過溶液處理來提高筆芯的散熱性。先後三組,我總共測試五十七種材料。最後讓我最滿意的,反而是本身散熱特性並不算出色的龍芯木,但是它與我所調製的溶液匹配後,是效果最好的一種——正如今天你們所見。”

簡墨重新打開資料盒,又取出一個魂筆收納盒。

“這份資料包含這五十七種材料所製的魂筆基礎三項的數據,以及龍芯木所製魂筆的二十四項質量檢測的數據。收納盒裏是我曾經測試過的五十七支魂筆樣品,可以作為我本人研製這份魂筆方案的證據。”簡墨將資料盒和魂筆交給二號審理員,再由他們轉交給本次新秀賽的六位評委。

一邊是為了確定最佳設計方案而製作的五十七支魂筆,以及厚達兩寸的測試表單,一邊是基礎三項都沒有做過的參賽作品。六位評委一邊翻看著資料,一邊小聲交談,時不時點一點頭,臉上的神情有欣賞,也有感歎,有惱怒,也有尷尬。

十分鍾後,梁少麟代表評委組做了發言。

他怒其不爭地瞪了一眼低著頭的狄江,取下老花鏡放在桌子上,起身向審理席緩慢而鄭重地說:“我們一致認為,無論是導流槽的設計,還是魂筆製作工藝,都必須達到相應的標準,一支魂筆才能稱為合格的作品。如果謝首作為一名造紙材料與設計係的大一學生都知道這一點,並嚴格執行到位,狄江作為一名知名的魂筆製造師,自稱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完成的作品,卻連最基礎的測試都無法完成,恕我們實在無法給予理解和認同。”

此言一出,算是對今天的審理結果一錘定音。

簡墨向狄江道:“我本來以為,你拿到我的設計方案多少會檢測一下,隻要哪怕你檢測一次,就會知道高桑木根本不可能合格。當然,就算你檢測過了也沒用。因為溶液的配方需要很長時間去試驗。我的設計方案是在比賽前兩日才上交學校,所以你根本不可能有時間挑選出最合適的筆芯。”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諷刺道:“連基礎三項測試你都不做,居然直接把魂筆交上來,你是對自己太有自信,還是對我太有自信了?”

見事情基本塵埃落定,一號審理員開始走最後的流程,“狄江,你是否承認這次參賽作品的設計方案並非出自你本人之手?”

狄江依舊一言不發。

見狄江抵死不承認,一號審理員隻好直接宣布結果。但他正準備發言,梁少麟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然後問道:“謝首選手,你剛剛提到,你的作品方案是在比賽兩日前提交到學校的。當時你的作品是交給誰的?”

簡墨將目光轉向旁聽席,“交給了現在聽眾席上的這位石主任。”

場內所有的目光瞬間都落在了石正源身上。

在梁少麟這位德高望重的魂筆大師麵前,京華大學造設係係主任石正源也隻算晚輩。他立刻規規矩矩地站起來,謙恭地回答:“謝首的作品確實在賽前兩日就交給了我。作為他的老師,了解他的參賽作品情況是我的責任。我檢查過謝首的作品後,就把它鎖在辦公室的保險櫃中。按道理來說,除了我自己外,其他人是沒有機會接觸的。”

場內眾人麵麵相覷,一號審理員也發現了其中的問題,“您是說謝首的作品除了您外,一直沒有其他人接觸?”

石正源點頭,“是的。”

一號審理員皺起眉頭,“就算有高手將設計稿偷盜了出來,為什麽狄江用的是高桑木而不是龍芯木?”

一號審理員望向狄江,後者的嘴唇嚅動了幾下,沒有說話。

他隻好再次向石正源詢問:“您收到的那份設計方案上,魂筆材料用的是什麽?”

“高桑木。”石正源臉上浮起淡淡的苦笑。他望著簡墨,“謝首,你早就料到有人會來我這裏偷設計方案吧?你想將計就計,也不和老師商量一下,害得老師白替你擔心一場。”

齊茵此刻內心的震驚難以想象。她之前自以為看透了狄江的計謀,哪裏知道事實正好相反。謝首的背景恐怕不但遠超自己的想象,甚至狄江本人也很清楚謝首的魂筆設計水準——如果謝首僅僅隻有在校生的水平,東一區排名第三十七位的魂筆製造師的作品缺漏,怎麽會被他輕而易舉地看出?而狄江也不可能拿著一個在校生水平的參賽作品,坦然宣稱是自己的設計。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場中那名黑發斷眉少年,卻見他對自己的係主任半開玩笑地抱怨著,神情冷淡得有些過分,說話時連敬稱甚至都沒有用上,“你是否還記得,在我上交設計方案的前一天,我曾經去找過你?”

石正源說:“當時你說設計方案還待完善,第二天再交來。”

“其實那一天我身上帶了設計方案,不但帶了,上麵筆芯材料標注的是——處理龍芯木。”簡墨望著不敢置信的石正源,毫不在意地說。“但是當我看到你後,我就改變了主意,告訴你方案第二天再來交。”

眾人原本已經做好了曲終散場的準備,卻被簡墨這麽出人意料的一句話重新拉回座位。人類本能的探知欲,讓他們興奮地在兩人之間來回打量。

“為什麽?”石正源問。此刻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簡墨身上,很少人注意到他的聲音雖然鎮定如常,但臉色微微發白,手在身體兩側幾不可察地顫抖,像是在恐懼什麽可怕的東西到來。

“為什麽?”簡墨忽然笑了,“你問我為什麽?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我為什麽要將自己費盡心思設計出來的方案交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一個突然出現在我老師辦公室,頂著我老師的麵孔,偽裝成我老師的陌生人——我可不可以問一聲,你到底是誰?”

“你說什麽?謝首選手,能不能解釋一下你剛剛所說的話?”梁少麟詫異道,“他不是你的老師石正源又是誰?”

此刻這位造設係係主任板起臉,不悅地道:“謝首,這是什麽場合?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除了相貌,你哪一點像我老師?”簡墨嗤笑一聲,“我臨到快比賽了還沒上交設計稿,早上石主任還在打電話罵我。下午一進辦公室,你居然笑著給我遞水,告訴我設計稿晚交一天沒關係。這才是開玩笑吧!”

這時,一號會議室的側門“轟”地打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高高響起:“比賽前兩天才交設計稿,我不光想罵你,還想揍你呢!”

眾人一見,頓時震驚得都說不出話來,另一個石正源大步從會議室側門走了進來,站到簡墨旁邊,目光如刀,直插聽眾席,“如果你是石正源,那我又是誰?”

“石正源”見到來人,如遭雷霆一擊。他死死盯著這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仿佛想用眼神使對方從這個世界消失,但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的身體完全出賣了他的內心。假冒的造設係係主任伸手摸向座椅靠背,哆哆嗦嗦地坐下,整個人變得蒼白而萎縮。

旁邊的京華大學副校長和他一樣麵無人色。

石正源罵完了自己的仿冒品,下一秒就把目光對準了旁邊的譚長秋,聲音沉痛難當,“老譚,你就這樣對我?說請我吃飯,卻給我下藥,然後把我和這個冒牌貨調包?我們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你卻利用我對你的信任,找人假扮我來坑我的學生!你他娘的什麽心思!”

麵對石正源的嗬斥指責,譚長秋一句申辯都沒有,隻是緩緩地合上眼睛,露出一個無力的笑,緊繃的肩膀鬆懈下來,像是終於等到了第二隻靴子落地。

“譚副校長?”梁少麟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這真的是你做的?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堂堂京華大學的副校長,竟然陷害自己的學生?還為此……為此給好友寫造了一個冒牌貨!”

此刻的譚長秋也如同之前的狄江,現在的“石正源”,用沉默抵抗著所有的質問。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梁少麟沉下臉,“就沒有人解釋一下,到底為什麽一名前途無限的年輕魂筆製造師和一位國家級大學的副校長,會同時針對一個連學校都沒有走出的大一學生?”

梁少麟的聲音不大,卻讓偌大的會議室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聽見梁少麟的提問,卻沒有一個人能回答這個問題。角落裏的媒體記者也都大氣不敢出,他們悄無聲息地將設備狀態又檢查了一遍,隱隱感覺到今天能夠抓到一個驚爆全京華市的大新聞。

梁少麟的目光最終落回到簡墨身上,目光凝重,“謝首選手,你知道嗎?”

“我知道。”簡墨笑了笑,“準確來說,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