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危險的控訴

簡墨走出當事人的席位,站在評委席和聽眾席中間,“這件事情與抄襲事件沒有直接關係,但是卻是今天這場鬧劇的根源所在。既然大家到現在還未離場,想必對鬧劇發生的原因是有興趣知道的。我希望大家能耐心聽一聽,做一個見證人。”

聽眾席上一陣微微**,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梁少麟直接開口:“如果你所說的有理有據且都是真實的,我願意做這個見證人。”

簡墨向他微鞠一躬,然後道:“坑害石主任的,不止譚副校長一人。當然為了避免日後有人認為我是趁他不在,在背後編造謠言,蒙騙他人,我想有必要請另一位當事人到現場。”

簡墨話音剛落,會議室中央突然憑空多出一個人。這人一邊走,一邊打著電話:“人抓到了沒有?你再——”

他意識到身處的環境有變,迅速按掛電話,警覺地看看四周。當認出自己身在何方後,這人駭人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簡墨。但他很快發現不妥,收回了目光,鎮定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梁少麟震驚之後反應過來,正色提醒道:“謝首,你確定找的人是丁席主?此事不可開玩笑!”

“丁之重先生,你走得實在有些太早了。”簡墨盯著他,“既然來了,就請務必聽完了再離開。虎頭蛇尾可不是好習慣。”

謝首所說的另一位當事人,竟然是十二聯席萬山地區的席主丁之重!場內一片嘩然,懷疑自己現在看到的可能才是一出新鬧劇的開頭。

丁一卓則第一時間發現他爺爺握著拐杖的右手在發顫。

“爺爺,冷靜一點。”丁一卓握著爺爺的手,沉聲急切道,“且先聽聽謝首怎麽說。”

丁爺爺好歹也做了家主這麽多年,很快控製住了自己的怒火。他深吸了幾口氣,讓全身因激動而沸騰的血液平複下來,“石正源進來的時候,我就預料到此事恐與他脫不了關係。這麽多年過去了,依舊死不悔改。罷了,自知道謝首是連蔚的弟子後,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

瞞了那麽久,爺爺還是知道了。丁一卓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今天隻是來旁聽的,既不是當事人也並非工作人員。什麽時候離場是我的自由。”丁之重微微昂頭,語氣十分冷淡,“枉顧他人意願,限製他人人身自由。謝首,你這是綁架!”

“就像星光塔上我曾經對你說過的——你有資格對我說這話嗎?”簡墨冷笑著,“五天前,我和同學去萬山總部參觀,結果後來去了哪裏,需要我提醒你嗎?”

他說完這話,側過身,將目光投向會議室側門。

眾人隨簡墨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又抽了一口冷氣:一個黑發黑眸少年正站在門口。那少年雖然看上去蔫蔫的,但模樣竟然與謝首毫無二致。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多了個雙胞胎兄弟。”簡墨諷刺道。

“那你說說,這人與我又有什麽關係?”丁之重上下打量了這位“簡墨”兩眼,鼻子裏嗤笑一聲,“你總不至於以為,隨便弄出一個和你長相相似的人,再編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就可以構陷我了吧?”

冷漠的聲音陡然變得鋒利起來,像是被冒犯的獅王,昭告著百獸,它不動怒亦不代表著會縱容宵小的不敬,“誰給你這權力?!謝首?”

“你這聲威嚴十足的質問聽著真令人瑟瑟發抖。”簡墨語調毫無起伏地評價了一句,然後話歸正題,“他或許與你沒有直接關係。那蘇塘先生總與你有關吧?要不要我告訴你,他人現在在哪裏?”

“蘇塘?”丁之重的目光終於出現了些許變化,頭一次用算得上認真的目光看著簡墨,“你把他怎麽了?”

他這一句話旁人聽著還好,卻讓聽眾席上原本隻是來看好戲的蘇圓緊張起來,“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是說我爸被謝首綁架了嗎?”

丁一卓本想說謝首不可能綁架蘇塘,但看見蘇圓擔憂的模樣,收回了到嘴邊的話,隻道:“最近兩天我沒和姑父聯係。我覺得你現在應該問問姑姑。”

蘇圓連忙掏出手機給母親發了一條信息,然後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場內的動靜,一邊焦躁地等待回複。

“看樣子,蘇塘先生對丁之重先生還是很重要的。那麽不知道蘇塘先生的下落,是否值得丁之重先生撥冗二十分鍾,耐心聽我把話說完。”簡墨的聲音回歸平靜客觀,“請坐吧,不要逃避,不要離場,不要假裝心髒病突發,或者真的心髒病突發。我今天既然還能活著站在這裏,在事情解決前,就沒打算讓和這件事情相關的任何人離開。”

與丁之重能給人帶來重重壓迫感的語調相比,簡墨的聲音顯得單薄而青澀,卻有著不容更改的剛勁,“如果丁之重先生覺得憑自己的能力可以離開,盡可以一試——但請注意你的風度!十六年前,你好歹是從連老師手上接過十二聯席萬山席主的位置,別讓我覺得我老師太傻。”

“這才是你今天的真實意圖吧!說到底,”丁之重露出諷刺的笑容,“你就是幫連蔚來報複我的。真是可笑之至!眾所周知,連英是自殺,連蔚也是自己辭去席主之位。有些事情的發生確實令人十分遺憾,但沒有道理因此遷怒於下一個接任者吧?!”

他深吸了一口氣,傲然道:“回去告訴你老師。他若對我擔此職位不滿,自己來萬山與我公平競爭。無須推出一個孩子,自己躲在背後玩些魑魅魍魎的計謀!”

“連英真的是自殺而死的嗎?”麵對丁之重的振振有詞,簡墨不為所動,按照自己的節奏繼續一字一頓地反問。

“不是自殺是什麽?!”丁之重反問。

會議室的側門又開了。一個年輕人推著一架輪椅走了進來,輪椅上坐著一個雙鬢花白的老人。

年輕人向眾人鞠了一躬,又向簡墨鞠了一躬,才道:“我叫張代英,這是我的導師張亞,京華大學醫藥學院院長……也是連英師兄當年的導師。”

聽眾席的中央席位上有一半人的年齡超過了二十歲,對於十六年前十二聯席萬山總部席主之位的變故,即便不是記憶猶新,至少也都耳聞一二。聽到這幾個名字,這些人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阿英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他很早就想建立自己的實驗室。我認為時機還不成熟,又私心希望借他的研究擴大實驗室的影響力,所以一直反對,可他始終不肯放棄。那段時間,譚長秋常常來安慰我,說阿英恃才傲物,根本沒把我這個導師的話放在心上,又說學校資金也不充足,連英如果要新建實驗室,學校方麵的壓力也很大。後來他有一次開玩笑,說年輕人太浮躁不是好事,不妨給點小小的教訓。拿他的研究報告找位造紙師寫個同樣天賦的紙人。有這麽個競爭對手在,看他還敢不敢目中無人……最後,我就動心了。”

輪椅上雙鬢斑白的張亞聲音沙啞,突然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這是我有生以來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情。我原本隻是想讓阿英留在我的實驗室,但是卻沒想到他會走上絕路。我對不起他。”

發出一聲低啞的抽泣後,張亞又抬起頭,控訴起聽眾席上低頭不語的譚長秋,“這十六年來,譚長秋一直以此事為把柄,逼迫我做了許多違心的事情。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但是又沒有別的辦法。聽說連蔚的學生來到京華後,我就讓代英偷偷地去找他,希望能夠在揭發譚長秋的時候出麵做證,算是稍稍彌補我當年犯下的彌天大錯。”

張代英輕輕地把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向簡墨誠懇地說:“老師這麽多年一直很愧疚,有時候睡著了還會喊師兄的名字。我知道這話由我來說不合適,但是老師年紀已經這麽大了,就算是判刑,他也坐不了幾年牢。我希望你們能夠原諒他。”

原諒?簡墨頓時想起,被置放在連蔚書桌最下層抽屜的那個相框。他有一次問,為什麽不把連英的照片擺在外麵。連蔚神色黯淡地回答,因為無顏麵對。

連蔚尚且沒有原諒自己,其他人又有什麽資格請求原諒?簡墨記起老舊閱讀器裏的一本小說,便對他回答道:“活的時候壞事做盡,就不要指望死的時候心安理得。壞人要是在臨死前懺悔兩句,就能上天堂,那好人又該去哪裏?不過,有權回複你這個請求的不是我,是連老師。你們應該向他請求原諒。”

張代英歎了一口氣,輕輕地推著張亞的輪椅,站到一邊。

解決完張亞的事情,簡墨微微鬆了一口氣。但與此同時,一陣眩暈猛然襲來,他眼前微微發黑,腦子裏不由得回放起在唐宋醒來後,那名叫作鏡的異級紙人對他說的話。

“書塚的異能效用不僅僅是囚禁,還可以持續消耗被囚者的生命力——即使你離開書塚也一樣。雖然治療能夠削弱這種影響,但不可能做到完全消除。”鏡說,“你的意誌是比一般人要堅韌,不但在無水無糧的情況下存活了五天,還維持神智的清醒。但實際上你的精神和體力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現在你最應該做的,就是絕對的靜養。隻要度過二十四小時的衰弱期,便能很快恢複。但如果你不但不休息,還要去做這麽耗費體力和精力的事情,我不保證,你能活著回來。”

“少爺,你答應過我的。”簡要的態度同樣堅決,“我說中止,你就必須中止。”

“可是——這些證據如果不趁丁之重還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公布出去,或許不出半日,甚至不出一個小時,他就能完全反應過來,掩蓋所有的犯罪痕跡甚至倒打一耙……我們之前做的種種努力,冒的種種風險就會全部白費。”

“你心裏最清楚,這樣的時機,”他在**撐起上半身,對轉身不欲再聽的簡要強調,“以後我們再也找不到了。”

“時間必須控製在九十分鍾內,否則我親自把你帶走。”抵達點睛紙筆論壇時,簡要在地下停車場裏,毫不留情地對他警告道。

現在還剩下多長時間?簡墨佯裝若無其事地閉上眼睛,想稍稍喘息兩秒,才一合眼,便感覺到了背後簡要的目光似乎掃視而來。

“這都是我的錯。”這時譚長秋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簡墨睜開眼睛,看見坐在中央席第三排的譚長秋從位置上站了起來。那張早上還精神奕奕的麵孔好像老了十歲,蒼白得近乎透明。此時此刻這位京華大學的副校長,雙目無神地看著他說:“是我對不起老石,對不起連英,也對不起連蔚。當年,我故意慫恿張亞阻止連英另建實驗室,是因為學校用於科研方麵的資金,被我,被我,被我……”

他一連說了三個“被我”,停了下來,深吸了一口氣,一閉眼說了出來:“被我挪用了出去。剩下的資金根本不足以建新的實驗室。我沒想到,事情後來竟然發展到這個地步——這是我的錯。”

眾人麵麵相覷,京華大學的副校長竟然當眾承認挪用公款,這不是在開玩笑嗎?會議室角落的媒體記者們卻興奮了,手中的相機不斷地變化角度,快門哢嚓哢嚓地響個不停。

“這都是我的錯。我以為謝首回來,是為當年連英的死來報複我,所以我才,我才找到狄江,想讓謝首身敗名裂。”譚長秋抬起頭,滿眼歉意和愧疚地望著簡墨,“我會向司法機構自首,說明當年的罪行。連蔚先生那邊,我也會……去認罪。”

說完他垂下頭,俯首認罪的姿態令眾人不由得內心唏噓。尤其是坐在左翼聽眾席上的京華學生,他們內心的震動簡直是一波三折。

“我感覺自己今天不是來參加審理會,更像是看了一場大戲,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薛曉峰茫然地說,“最讓我吃驚還是阿首,明明和我們一樣是大一生,居然能夠和院長、副校長對上,最後竟然還贏了!”

“謝首的表情,可不像是覺得自己贏了。”陳元觀察著場內,輕聲說。

譚長秋突如其來的爽快認罪,並沒有讓簡墨的內心感到快樂。他自然清楚對方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什麽。

丁之重此刻仿佛一個局外人,正低著頭優哉遊哉地整理西服的袖口。等到他整理完,才雙手背在腰後,從容的目光與簡墨的視線相觸,嘴角勾了勾,仿佛在說:“早就說了吧,這些都與我沒有關係。”

“譚長秋,你所說的全部屬實?”梁少麟臉色鄭重而嚴肅,“是不是有什麽苦衷?眾目睽睽,你要對自己所說的話負責任!”

“我說的都是真的。”譚長秋低啞的聲音說,“在場的記者應該都錄下我的話,即便到了法庭上,我也不會否認。”

梁少麟長歎一聲,“糊塗——”

簡墨打斷了梁少麟的話:“這樣就完了?你對不起的隻有連英、連老師和石主任嗎?你的妻子梁小雅呢——你怎麽不提她?”

譚長秋身體猛然一顫,他慢慢地抬起頭,用一種驚恐中夾雜著絕望的眼神看向簡墨,仿佛被人強行剝去了最後一層遮羞的外衣,醜陋、幹癟、長滿膿瘡的皮膚在眾人麵前暴露無餘。

他的聲音顫抖得連神經最粗的人都能聽出不對勁:“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提我妻子幹嗎?!她與此事無關!無關!”

會議室的側門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度打開。

一位中年美婦和一名青年走了進來。

中年美婦自然是譚夫人。她望著譚長秋,氣質依舊溫婉如水,隻是臉上的笑容淡而無奈,“老譚,他已經知道了。”

簡墨記憶中青年對譚夫人的親昵之態,此刻**然無存。他表情冰冷地盯著譚長秋,“爸,我媽去哪兒了——我說的,是生我的那個媽!”

譚長秋麵無人色,全身如同篩子一般抖了起來。然後他驀地低頭抱住腦袋,發出一聲崩潰的哀鳴。

場內一片瞠目結舌。

“譚副校長,夏曆5131年,也就是十九年前,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你殺死了你的妻子梁小雅女士。為了掩蓋罪行,你對外謊稱妻子出門旅遊,同時委托一位造紙師寫造了現在的譚夫人。”簡墨望著譚長秋,“但很不幸,因這件事,你也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了這位造紙師的手中,被迫成為他任意驅使的走狗。”

譚長秋隻是像一頭困獸顫抖著,沒有一句辯駁。

眾人見到他這副窮途末路悲傷可憐的辛酸模樣,紛紛轉過頭去歎氣,露出憤慨又不忍的表情。

簡墨卻沒有放過他,“《造紙管理法》在第五條第一款規定:‘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以原人為藍本進行造紙,無論該藍本是否同意、或者已經死亡’。”

“譚長秋,你是否能夠告訴我,以你真正的妻子梁小雅為藍本,寫造了現在譚夫人的那位造紙師是誰?”簡墨盯著他,“或者說,十六年前寫造了張代英,如今複刻了石主任,甚至,還包括我本人的那位造紙師,是誰?”

譚長秋一動未動。

“你不敢說嗎?”簡墨提高了音量。

譚長秋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悲鳴,拚命地搖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推她的。我想救她,我拚了命想救她,可是她已經、已經……”

場內有些人掩麵不忍看下去了。梁少麟也歎了一口氣,“謝首,今天就告一段落吧。你身上的抄襲嫌疑已經洗刷幹淨,罪魁禍首也找到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給司法機構吧!他們肯定會給你一個公正的裁決!”

“不,還沒有結束!”簡墨斬釘截鐵地說,他瞥了譚長秋最後一眼,“你不敢說,我替你說!”

簡墨微微轉身想找簡要要東西,忽然又一陣眩暈襲來,身體頓時如同飄在雲上。這時候,一雙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膊,讓他不至於摔倒。

“您已經超時十分鍾了。”不出所料,簡要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簡墨急切地尋找簡要,懇切地望向他。

“我知道,時機不再。”簡要輕聲說,“但您需要休息,所以剩下的交給我。相信我。”

簡墨遲疑了一會兒,微微點頭,“我不能離開,我要親眼看到結果。”

“好。”

看著今天一路披荊斬棘的少年被扶到聽眾席插上靜脈輸液針,臉色已經與白紙幾乎沒有差別,眾人恍然想起他之前提到自己被囚數日,投向譚長秋的同情心瞬間淡了許多。

“裝模作樣。”蘇圓還記得謝首提起她父親的事,哼了一聲,又焦躁地看了一眼手機,“媽媽怎麽還不回信息啊!真是急死人了!”

看到爺爺忍耐地抿一下嘴,丁一卓瞟了一眼蘇圓,“你要是著急的話,幹脆到外麵打個電話。”

蘇圓想了想,同意了,“那我出去一下。回來的時候,你要告訴我裏麵發生了什麽事啊!”

她路過第三排時,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麵若死灰的“石正源”和抱頭崩潰的譚長秋,努了努嘴走了過去。

與後者同坐一排的李銘麵色相當平靜。除了“石正源”被點名時表現出些許驚訝外,他此後便再沒有特別的反應。

“你看出點什麽了嗎?”李銘問他身邊的年輕人。

李微生點點頭,“還要再看看。”

“之所以打電話問你來不來,其實是有人請我幫忙,邀你過來一趟。”李銘望著場內,輕描淡寫地說。

“誰?”李微生很好奇。

李銘沒有回答,目光落回場內。

此時,簡要已經安頓好簡墨,回到場內,準確無誤地站在了簡墨原先的位置。

“我家主人謝首先生身體狀況欠佳,接下來的進程由我代他完成。”簡要聲音清朗,“丁之重先生可以放心,我保證自己對此事所知與我家主人完全一致,並且能夠完美地理解和執行他的意願。”

說完,他的左手輕輕張開,一本資料冊及一本黑色大書憑空出現在手心。那本黑色大書極具設計感。盡管隻是簡單的純黑硬殼封麵和金色燙金標題,卻憑借優良精細的材質和恰到好處的排版,牢牢吸引住會議室中所有人的目光。幾乎每一個人的腦子裏都在想,這麽特別的書裏到底寫的什麽?

丁之重臉上的從容淡定在看見那本大書時有了一瞬間的崩裂。他不自覺地咬了下嘴角,但很快鬆開。臉上一如既往的高傲,讓人幾乎以為他對簡要手中之物完全不在意。

“想搶的話,丁先生盡可以試試。”簡要平靜道,“我有自信拿出來,自然有自信旁人取不走。”

丁之重冷笑一聲,“又是什麽粗製濫造的證據,收廢料的都不要。”

“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不過。”簡要拿起資料冊,“這份資料是我和我家主人連夜從這本異能書裏整理出來的,一共531份。”

“其中有一部分涉及今天在場的人士。”他望了一眼聽眾席,然後翻到其中的一頁,“比如,項目編號17——夏曆5131年4月13日,項目內容:原人整體克隆。藍本:梁小雅。項目要求:與本人相似度98%以上,一型紙人。費用承擔人:譚長秋。造紙師——”

簡要清楚地念出一個名字:“蘇塘。”

“你胡說!”這時,聽眾的後方傳來一聲尖叫,“你一個紙人,有什麽資格汙蔑我爸!”

蘇圓剛剛從會議室外進來,卻沒想到一進門就聽見這麽一段話。

麵對蘇圓的咆哮,簡要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隻道:“譚副校長的夫人是否紙人,我想這是很容易辨別的事情。”

蘇圓“噔噔噔”衝到聽眾席前麵,反駁道:“她是紙人又怎麽樣?難道是個紙人就一定是我爸寫造的嗎?好笑!”

簡要並未辯解,微笑著仿佛很好商量地說:“那麽我就再提供一些證據。”

這個時候大家發現,場內有人正將一隻便攜式迷你投影儀放置在審理台上,開始播放視頻。視頻上的畫麵一眼便能看出錄製時間是在夜晚,光線雖然不佳,但攝像頭的效果還算不錯,能夠清楚地看到一座倉庫。倉庫外行人不多,隻偶爾有一兩部車駛過,看上去位置比較偏遠。

視頻快進了十秒鍾後,恢複了正常速度。一群人陸續從倉庫大門裏跑出來。這時鏡頭調整了一下,將畫麵拉近了許多。眾人能夠看到,在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指揮下,其他人行色匆匆地駕車離開。最後白大褂自己也坐進一輛汽車,緩慢地駛離。就在這輛車快離開鏡頭視野的時候,四五輛屬於造紙管理局的稽查車呼嘯著停在倉庫門口。稽查員正向裏衝的時候,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傳來,將整個畫麵都籠罩了起來……

盡管不是高清畫麵,但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白大褂的臉,正是屬於蘇塘的那張麵孔。

“這能證明什麽?”蘇圓顯然沒見過這座倉庫,理直氣壯道,“那個人雖然看著是有些像我爸,但肯定不是他本人!沒準也是像石主任那樣被人寫造來的紙人呢!再說,就算是,這也不能證明我父親違法造紙了!”

簡要從容笑道:“你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爆炸後現場毀壞嚴重,幾乎沒什麽物證。不過還好,我們還有人證。”

不等蘇圓露出得意之色,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走進了會議室,一雙明亮通透的眼睛特別醒目。

男孩表情有些忐忑,但還是勇敢地站到簡要旁邊。他雙眼細細地掃向整個會議室,目光掃到屏幕上的蘇塘時,雙眼驟然瞪大,眼眸的光芒如同熱油澆上兩堆篝火,熊熊燃燒起來。沒有變聲的嗓音帶著一絲尖銳,指著畫麵上的蘇塘,聲音如一支利箭直插所有人的耳膜:“就是他!就是這個人,說要挖我的眼睛給別人!!”

簡要同時翻開資料冊的另一頁,“第518號項目:活體眼球移植。藍本:宋朗。項目要求:匹配度99%以上的活體。費用承擔人:李依雲。造紙師:蘇塘。”

紙人無法造紙,能夠寫造紙人的,隻能是造紙師。

兩人的話就像一個無聲炸彈扔到了聽眾席上,所有人被炸得瞠目結舌,連李銘在這一刻也坐直了身體——竟然是活體器官移植!

到目前為止,人體器官移植這一塊雖然已經被人類科技攻克多年,但無論是人的情感和倫理道德上,依然有著嚴格的限製。如果單獨培育出一個人體器官進行器官移植,幾乎所有人都能夠接受。但是創造出一個活人,然後從他身上切割一個器官移植給他人,這是多數人無法接受的。尤其是在二次協定後,這一醫療手段便為政府嚴令禁止。

但不接受歸不接受,病患為了延續生命,器官提供者為了利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依舊大有人在。以原人為藍本複刻的紙人不但基因與原人一致,因為技術門檻低,監管力度更是較克隆人要弱許多,所以幾乎是屢禁不止。隻不過因為無論是病患還是器官提供者,為了逃避法律的懲罰,都將罪行小心地隱藏於水下,幾乎不為人所發現。

場中的投影此刻又浮現的一張家庭合影:上麵以遊樂場為背景,被父母抱在懷中的男孩,與場內指證蘇塘的男孩,相貌完全一樣。

“當初我就不應該把他趕出去了事,”丁爺爺的情緒再度激動起來,手哆嗦得不成樣子,“而是應該直接打死!”

“爺爺,”丁一卓按住爺爺手臂,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別生氣,氣壞了身體不值得。”

可丁爺爺眼底一片通紅,竟似完全聽不進他的勸說。

這時一個女聲在旁邊道:“丁老先生的身體要緊,不如讓他出去休息一會兒。”

丁一卓沒想到說話的竟是一位嬌媚的女郎,他猶豫了一會兒便下了決定:“爺爺,小叔……丁之重已經不是丁家的人,可您還是丁家的支柱。若是為了他把您氣得病倒了,以後丁家怎麽辦?”

丁爺爺大概把這話聽進去了,歎了一口氣,在孫子的攙扶下離開了。

經過蘇圓的時候,丁爺爺瞥了她一眼,“跟我出來。”

蘇圓也已經被眼前的一切弄蒙了,聽到丁爺爺的話,眼神掙紮了一下,還是跟在丁一卓身後出去了。

丁之重的眼角餘光在瞄到嬌媚女郎時瞬間犀利了起來,但接著又見父親在丁一卓的照顧下離開了會場,神態才稍稍放鬆。

“真是不錯的表演,當然還有出色的編劇。”他向前踱了兩步,歪著腦袋笑著點評,“一個視頻,一張照片,一個來曆不明的紙人,一通胡言亂語,就可以成為指證一名異造師的證據了嗎?你告訴我,你要如何證明這些證據都不是偽造的,畢竟異級紙人能做到的事情很多呢?還有,你說這些紙人都是蘇塘寫的,憑什麽?就憑你手上那個莫名其妙的冊子?”

說到這裏,丁之重目光淩厲地掃過整個大廳,“諸位就看著他胡鬧嗎?”

“一個還沒有從學校畢業的大一學生,竟敢公開對一位無辜的異造師惡意汙蔑,構陷謀害。以為拿出這些所謂的證據,就可以隨意往蘇塘頭上扣罪名嗎?在座許多人也是造紙界有身份有威望的人物,莫非將來隨便出來一個跳梁小醜,都能騎在你們脖子上撒潑嗎?”

眾人交頭接耳,喧囂聲再次籠罩在一號會議室的上空。

梁少麟麵對丁之重的質問,麵色也有些左右為難。他沒想到一場普通的抄襲案居然牽扯到十六年前萬山地區的席位之爭,然後又扯出複刻紙人違規造紙的事情。如果僅僅是因為席位之爭的事情,梁少麟還能理解。可最後抄襲案的當事人之一,謝首居然試圖指控丁之重的姐夫兼心腹蘇塘,涉嫌利用複刻紙人私下進行器官移植。以蘇塘和丁之重的緊密關係,如果蘇塘有這份嫌疑,幾乎等同於說丁之重也有這份嫌疑。

“謝首同學,簡先生,我可以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梁少麟緩聲說,“可蘇塘是一名三級異造師,他的身份地位放在那裏,也可能不缺那幾個器官移植的錢,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事?”

“評委先生說得對。”一個聲音自旁聽席上響起,“一名三級異造師一年的收入有多少,謝首你大概不知道吧?更不用提蘇塘先生還是萬山地區的席位長老。他會為那幾個器官移植的小錢操心?我覺得你們今天可以到此為止了。攀扯再多,你們也拿不到更多的補償金啊?”

說話之人正是齊偉,他諷刺的目光落在簡墨身上,“謝同學,今天你能勝了狄江就已經很不錯了。見好就收吧。可別為了一時出風頭,得罪了業界大佬。師兄可是為你著想呢?”

被點到名的簡墨掀開眼皮,聲音虛弱卻不退縮:“可我擔心你不同意。”

齊偉卻覺得簡墨是在有意拖延時間,臉上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你說什麽?我有什麽不同意的?”

心中隱隱有預感的齊茵悄悄拉著堂弟的衣服,低聲喝道:“坐下!”

齊偉難得有刁難簡墨的機會,哪肯放棄,根本不管堂姐的阻止,更加大聲道:“你倒是說個理由給我?”

簡墨再度閉上眼睛。簡要則低頭,翻到資料冊某一頁:“編號520項目:活體肝髒移植。申請人:齊茵,項目要求:匹配度99%。造紙師:丁之重。”

“等等。”齊偉臉上的表情仿佛十分意外,“你說我爺爺移植的肝髒是紙人提供的?”

齊家隻有一個人做了肝髒移植手術,這在業內也算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根本無須隱瞞。

齊偉目光閃動,轉頭看向身側的堂姐,“你讓人寫造了紙人給爺爺移植?”

齊茵立刻矢口否認:“沒有!”

齊偉向簡墨得意道:“我姐沒有找人寫造紙人進行器官移植,你可不能空口無憑,胡說八道。”

簡要平靜道:“即便是辨魂師,也不能分辨被移植的器官是來自原人還是紙人,所以你覺得可以矢口否認?”

齊偉雙手插兜,不無得意地晃了晃身體,笑得肆無忌憚。

簡要眼中的平靜逐漸轉為人人可見的憐憫,“可如果我是你,今天回家時就會順路去一趟誕生紙檔案局,請一位辨魂師去瞧瞧自己的爺爺——看看他到底隻是被換了一個肝髒,還是整個人都被換掉了?”

“你說什麽?”齊偉呆了一會兒,用力甩甩頭,仿佛自己耳朵聽錯了,“你再說一遍!”

齊茵一時都忘記了拉扯堂弟,因為她自己也被簡要話中的意思震懾住了。她看看簡墨又看看簡要,感到一種前所未有過的驚恐。齊茵很想用自己素來自豪的理智壓住這種恐懼,但話已經脫口而出:“不可能,這不可能!你胡說八道!”

被嚇到的不止齊茵。這種駭人聽聞的猜測,似乎把會議室裏每個人都凍僵在原地,包括一直錄像和滿場跑著拍攝的媒體記者——他們麵麵相覷,消化著簡要最後的那句話。

“謝首他的意思是,丁之重他們借手術的機會,將原本用來培育器官的複刻品替換了本人?!”眾人心想,“他以為自己是在編恐怖故事,怎麽會有這麽荒誕的事!”

然而隻要他們沿著這個問題繼續想下去,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猜測似乎也並無什麽證據去否認,“可手術的時候,手術室裏除了病人自己和醫生外,也沒有其他人。如果真的被替換了,確實也不會有人知道。”

如果說之前簡墨對丁之重的種種指控,會議室中大多數人隻是抱著一種好奇和感興趣的心態來看,此刻他們就再沒有這種無關己事的輕鬆。因為坐在這間會議室裏的,絕大多數都是原人,並且有相當一部分在京華市乃至整個泛亞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

“齊家在過去十多年中,算是京華市中排得上名號的家族,如今他的家主如果被人複刻並替換,這一天輪到自己,又會有多久?”雖然理智都覺得不可能,眾人卻下意識地將自己代入那個手術台上的人,忽然感覺後背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梁少麟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丁之重的麵色卻是徹底蒼白了起來,仿佛一直隱藏的死穴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

“我家主人謝首先生進入京華大學後,我一直在協助他,暗中追查連老師兒子連英死亡的真正原因。”簡要語言簡練卻又沒有遺漏一個重點,“從連英的導師張亞,一直查到了十六年前與張亞關係親密的譚副校長身上,然後機緣巧合地發現了譚夫人的異狀。盡管有所懷疑,但因為年代久遠,對這件事的追查到此就陷入停滯狀態。但期間主人意外救下以宋朗為藍本寫造的紙人——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這位男孩。通過他提供的線索,我們對這家倉庫進行舉報。但結果如諸位所見,當時的收獲隻有這麽一段畫麵,我們甚至還不知道畫中人的身份是蘇塘先生。

“一個京華市內,兩件看似沒有關係的事情,都有複刻紙人的出現,這不能不讓我們產生某種聯想,所以主人堅持查了下去。通過DNA對比,我們尋到宋朗本人,在宋朗父母的打款記錄中找到一家叫作東盛的紙源公司,隨後又在東盛紙源的經濟往來對象中發現一家私人醫院——海德這個名字,齊家人想必應該不陌生吧?”簡要瞥了一眼陷入極度惶然之中的齊茵,“最近十六年來,這家醫院一共進行385例器官移植手術。而這385名手術患者,經過我們的調查結果,表現出一個有趣的共同點:他們本人或其重要親屬,都在萬山地區的造紙界有著不俗的地位和話語權。”

說到這,簡要半開玩笑道:“雖然我家主人和齊家的關係並不好,但我們也不能不承認,齊家在京華市,至少曾經在京華市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這385名患者,我們請辨魂師暗中一一查驗了,其中有339人不是原人。”簡要說完這句話,抬眼看了一眼丁之重。

開始振振有詞無懈可擊的萬山席主此刻卻一言不發,目光閃爍。隨著一項項數據的公布,他臉上原本的傲然不屑在眾人眼中顯得色厲內荏起來。

梁少麟的聲音微微發抖:“你有證據嗎?你應該知道,你所說的話意味著什麽!”

“證據?當然有。此刻諸位肯定想知道,那些已經被替換掉的原人去了哪裏。”簡要將資料冊放在一邊,左手輕輕地拂過下麵的那本黑色大書,小指上的銀色指環閃動著微光,“這本書是一枚異能鍵。書中一共500頁紙。第1頁連接著一間檔案室,裏麵保存著531份造紙項目的詳細資料。其他499頁,每一頁都連通一間小黑屋。裏麵沒有任何東西,包括食物、水、光線、聲音。我家主人謝首先生,在學校安排的參觀中,經蘇塘先生引導,在萬山總部的資料室裏翻開了這本看似平平無奇的書……我很幸運,搶在死神到來前找到了他。他是這本書的第464頁住戶。”

“齊偉先生的祖父齊駿先生在459頁。而連蔚先生唯一的兒子連英,”他的聲音沉重而緩慢,讓在場所有人的胸口都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壓抑,“在第39頁。連英不是自殺,自殺的那個不是真正的連英。真正的連英,是被……囚禁致死的。”

一號會議室今天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安靜,恨不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

簡要緩了緩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話到此處,諸位應該都能夠看明白了:無論是十六年前連英的死,還是用複刻紙人替換這些萬山界的精英,其目的都是一致的——為了萬山地區造紙界的控製權。”

片刻過後,簡墨的聲音才響了起來,虛軟無力卻清晰無比:“以原人為藍本的造紙,紙人與原人DNA一致。死人的魂力波動觀察不到,可頂著這462個名字生活的活人,究竟是原人還是紙人,應該是可以辨別的吧?

“丁之重,我或許證明不了這些紙人是誰寫造的。但462具骸骨在這裏,他們被替換後,那些複刻紙人會聽從誰的指令,誰是最大的受益人,誰才是那個幕後操縱者,自然有人來評判。我隻需要把這本書交給公眾,把資料對所有人公開——三大局自然會去查,他們幾百名屬下為何全部變成了紙人?那些造紙家族自然會去查證,他們族中的精英甚至家主怎麽會被人冒名頂替了?為何他們都忘記了自己應有的職業道德和家族立場,莫名其妙地為你丁之重謀利益?不用我動手,我隻需要坐在家裏,等著看你會有怎樣的下場!!”

現在場內再沒有一人認為這個少年聲音單薄又青澀,難堪重擔,反覺得其中堅韌和忍耐令人震撼。一時間,連場內威望最高的梁少麟都不再發話了。

“四叔,邀我前來之人的意圖我已經明白。”坐正身體,李微生誠心誠意地對李銘道,“謝謝四叔為我考慮。”

李銘淡淡地笑了一下,“算是對得起你這段時間在四叔麵前獻的殷勤。”

一分鍾後助理再度返回,又對李微生耳語了幾句。後者目光落在前排的斷眉少年身上,眼神變得更加深邃。

“哈哈,哈哈……”久未發言的萬山席主忽然一陣大笑,笑得眾人又一陣後背發涼。他雙手用力抹了一把臉,一字一頓地說:“好,很好。謝首,我當真小瞧了你!”

丁之重手指輕輕撫摸著胸前的懷表,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盯著簡墨,“我原以為你隻是追查連英的事情,便一直對你沒怎麽上心。沒想到你竟然連紙人的閑事也管!”

“誠然,這都是我做的,我承認。可整個萬山人口上億,為何你們眼裏看到卻隻這幾百人?”丁之重環視了場內眾人一眼,嗤笑一聲,氣勢又重新回到身上,“你們怎麽不問,統籌整合了這幾百人的權力,我為萬山帶來了什麽?!

“我丁之重擔任席主的十六年,是不是半個世紀以來萬山造紙界最安定、平穩的一段時期?八年前‘點睛爆炸案’發生時,是不是我壓住十幾個家族的反對,讓萬山的造紙界沒有陷入癱瘓?這十六年是不是再沒有發生過造紙世家為了一家之私利,造成混亂到難以收拾的局麵?

“年輕的孩子們或許不知道,但是年長一些的應該還記得,而我自己更是親身經曆。丁家與陸家當年的席位之爭,攪得整個萬山地區風波不斷,造紙界人人自危,其中人亡家破的何止幾百幾千?出生普通的,如蘇塘,一名三級異造師,本該是前途遠大吧?!被陸家旁係子弟抄襲了作品後直接送入監獄!萬山百年的造紙世家丁家,”丁之重高昂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握住右手的那串青金石,“長子也死在一場陰差陽錯的車禍裏!那是我哥,我親哥!

“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有朝一日成了萬山席主,我親眼見過的這些悲劇,絕不讓它在我腳下這塊土地上重演!我一定要建造一個沒有你爭我奪,沒有人心動**,沒有毫無價值的犧牲和流血的萬山!為此——”他抬起頭毫不愧疚地說,“不惜任何代價!”

“任何代價?”這時一個銳利憤慨的聲音自聽眾席後響起,“哪怕被爺爺趕出丁家?”

眾人齊齊回首,聽眾席有人驚叫:“丁一卓。”

在重重證據和簡要的步步緊逼中,丁之重都沒有流露惶然之色的臉此刻竟然白了一分。而當他看到丁一卓走下台階站到簡要的旁邊,這一分白就變成了三分。

“這十六年來,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坐上了席主的位置,護著丁家從衰敗中複興,便能夠彌補犯下的過錯,緩解你內心的愧疚,甚至讓爺爺後悔當年因連英之死將你除族?

“可爺爺剛剛告訴我,他對你的所作所為隻想說四個字,”丁一卓恨恨道,“無、藥、可、救!”

丁之重整個人一瞬間哆嗦了起來,臉色一下紅如赤血,一下白至透明,看上去極端狼狽,又極端可憐。這位素來高傲矜貴、沉穩從容的十二聯席萬山地區席主,此刻像是被人抽走了唯一的精神支柱,盡管想偽裝出鎮定如常的模樣,但後背卻不自覺地彎了下來,仿佛有一百噸的重量壓在頭頂。

“好。”良久之後,丁之重仿佛剛從窒息中恢複呼吸,顫抖著說了一句話,“好好,我明白了。我懂了。”

他手中的懷表突然打開,一道黑色的流煙立刻從表盤之中湧出,落到地上瞬間化作一個長發及腰的女子。

眾人還來不及發出驚呼,隻見丁之重一把抓住長發女子伸出的手,後者與丁之重的身體又一同重新化作流煙,飛快向表盤裏回縮。然而不等這道煙完全消失,一聲慘叫憑空而起。眾人隻聽見一聲巨響,再定睛一看,兩人似乎被什麽東西大力彈了出來。

丁之重雙眼緊閉,一動不動,昏過去了。長發女子卻沒有這麽幸運,她的身體仿佛被一把大刀生生切斷,隻剩下上半截軀體在地毯上拚命地掙紮和哀號,鮮血隨著她的翻滾噴濺得四處都是,鑽石耳墜也被掩蓋了原本璀璨奪目的光芒。

雖然場內所有人的精神才經曆了一連串驚心動魄的洗禮,但是這突然降臨的血腥畫麵仍然引得場內膽小者驚叫連連,不少人甚至跳了起來,身體做出防禦的姿態,打算隨時逃離這個危險之至的是非之地。

而早在長發女子出現的時候,簡要已經出現在簡墨身邊,在他身邊設下空間隔離。

“不是我們的人。”簡要知道簡墨心中在想什麽,主動解答。

這時,一個年輕但穩定有力的聲音從中央聽眾席上移動到場中:“大家不要害怕,隻是為了防止嫌疑人逃走,臨時采取的應急措施。這裏很快就會處理好,請大家放心。”

說話之人正是李銘的那位侄子——李微生。情況果然如他所說,空氣中濃厚刺鼻的血腥味和地麵上觸目驚心的血痕,以及那名長發女子在不到十秒鍾的時間內就從會議室消失了。而昏迷的丁之重,也被兩名保鏢控製起來。

簡要與簡墨早就商量過,以他們目前的實力,就算找到了足夠指控丁之重的罪證,也不一定能夠讓丁之重受到他應有的處罰。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將所有的證據公之於眾,通過受害者的親友,受害者權力的覬覦者,乃至公眾對三大局公信力的質疑,迫使三大局采取措施。但他著實未曾預料到現場就有人接手這件事情,而且這人還是剛剛回到泛亞的李家嫡係子弟。

簡墨對這位李家第五代實在是不了解,猶豫地望向簡要。後者衝他微微點頭,示意此舉可行。簡墨又思考了兩秒,道:“可以。但我有一個請求。”

李微生臉上連一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十分隨和地說:“請講。”

“這件事情中的複刻紙人是無辜的。”簡墨盡量選擇一些容易讓人接受的措辭,“但此事一曝光,他們受遷怒是必然的。我希望貴局處理時能夠多加考慮,既不讓受害者親友繼續被蒙騙,也莫讓這些紙人遭受不該由他們承擔的罪責——當然,如果在他們頂替原人身份的這段時間裏有其他犯罪行為,自然還是依法處理。”

李微生微怔一下,立刻恢複如常,“這是自然,是他們的罪責就由他們承擔,不是他們的責任,誰也沒有權力強加給他們。”

李微生這番話說得很有“分寸”。但簡墨知道,這已經是他能夠做的極致了。這群複刻紙人固然無辜,但是那些被剝奪了包括生命乃至所有一切的原人,下場又何嚐不悲慘。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那個複刻紙人呢。

簡墨這樣想著,心神徹底放鬆下來,感覺整個人仿佛滑進了黑暗靜謐的湖水,慢慢地向湖底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