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簡要的意誌

1 造師節

因為火災的原因,同樣沒通過造紙師認證的齊眉,在暑假報了一個寫造培訓學校。她問簡墨要不要一起去。簡墨問清了寫造學校到底培訓什麽後,便沒了興趣。歐陽也請簡墨去他家玩了幾次,簡墨倒沒有拒絕。對於一個造紙師來說,多接觸些人和新鮮事物總是十分有用的。

老板娘童小琴嫌假期生意不好,甜品店暫時歇業。圖書館裏的小說看得差不多後,簡墨便找了一份臨時工來打發時間:在齊眉上課的寫造培訓學校附近賣冰激淩。

每天都可以看到簡墨的齊眉內心十分不解:連主任看起來不是那麽小摳的一個人,不會連零花錢都不給謝首吧?還是阿首想不開,希望早點財務獨立?雖說這次沒有人拿到造紙師認證,不能享有造紙配額。但對於造紙已經達到凝形階段的謝首來說,成為造紙師,賺到不菲的收入不是遲早的事情嗎?

如果簡墨知道齊眉心裏怎麽想的,肯定會說她想得太多了:連蔚不是沒給他零花錢,而且給的還不少。隻是一旦閑下來,他總是忍不住想起那個遠去的背影,心裏不由自主地就慌起來。

那是因為自己才誕生在這個世界的生命,自己卻連一天都沒有陪伴過他。造生不到五個小時,就離開造師獨自生活的紙人能去哪裏呢?這段時間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他?現在人在哪裏呢……

“每天來看他,又不去見他,你是想幹嗎呢?”戴著淺咖色爵士草帽的中年男人靠在牆上,問盯著街對麵的冰激淩小販的年輕男子。

“我隻是想知道造父每天都在做什麽。”簡要輕輕關上窗戶,目光轉向對麵的中年男子,眼神平靜而認真,“今天學什麽?”

“今天學——”中年男子頓了一下,笑了,“做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簡要挑起眉毛表示不解,“雖然我的天賦裏有廚藝這一項,但這不是眼前最著急要學的吧。”

“今天是什麽日子?”

“七月十五日,嗯——造師節?”

“對。按照傳統習俗,你需要給小墨做一頓飯或者一件衣服,用衣食的回饋感謝他賦予了你生命。在動物界裏,這叫作反哺。”中年男子站直了身體,拿下頭頂的爵士帽掛在一邊的衣帽鉤上,手上淺白色的斜十字疤痕被簡要收入眼底,“不過,現在的造紙師們更喜歡聚在一起,讓他們的造紙相互展示超凡的才藝,或者獻上昂貴的禮物,以此炫耀攀比。不過我想小墨應該不會喜歡這個。”

“為什麽要是生日蛋糕?”簡要問。

“因為小墨的生日是七月十六日,明天。”

“哦,那不是你在六街撿到他的日子嗎?”簡要淡淡地指出。

“看來你的學習進度不錯,這麽快就查到了……我很好奇,你還查到了些什麽?”簡東從櫃子裏取出模具,頗有興致地望著簡要。

簡要抿了抿嘴唇,表示拒絕透露更多。

簡東也不強求,隻聳聳肩,望了一眼窗戶外大汗淋漓兜售冰激淩的小販:“小墨的生日,確實是七月十六日,造師節的第二天。”

“我有一個疑問。”簡要站在案台前,看著簡東往玻璃碗裏倒材料,“紙人收養一個原人孩子,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是正常且合法的。可你一直告訴我造父,他是一個紙人。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這個問題——”簡東笑道,“有點難度。不如作為你的畢業考題,如何?”

將裱好的蛋糕小心地放進盒子裏,仔細包裝好,簡要脫去圍裙。

今天是他離開造父獨立生活的第六十五天。

其實獨立生活對他來說並不是多難的事情,他隻在造父家附近一條比較繁華的街道觀察了一天,就了解到如何挑選商品,如何討價還價,如何在餐廳點餐,如何付款,如何向陌生人搭訕,然後他買了兩套衣物和一個行李箱,按照造父說的,去了一家生意比較好的旅館住下。

第二天他在旅館吃早餐的時候,又觀察到其他人如何用餐,如何交談,這些都很簡單,隻不過在買手機的過程中露了怯,因為銷售員問他用的什麽手機卡,而他根本不知道手機還需要手機卡這個配置。不過這個問題被他三言兩語掩飾過去了。銷售員很熱心地指點他買了新卡,並且幫他安裝好,開通了基本服務。

接下來三天,他待在旅館裏,熟悉了手機的基本使用,並且借助手機網絡查詢各種常識和信息。有了網絡這三天裏,簡要大腦裏的信息快速膨脹起來。他甚至還注冊了一個社交賬號,評論自己住的這家旅館的早餐如何單調乏味。

日常生活不成問題後,簡要開始了專業學習。他的學習很有計劃,當然也可以說是他的計劃早就被列好了——都在他的誕生紙上寫得清清楚楚。他的造父認為他需要擅長什麽,他就向那個方向去學習。沒有老師,他就去書店,去圖書館,上網購買他需要的書籍、教程,根據他學到的東西,他去對應的網站、論壇,用不同的社交賬號去結交可能給他幫助的大咖……

一個月後,當他結交的專業大咖已經很難回答他提出的問題,自己的賬號有升級成各論壇大咖的趨勢時,簡要便知道自己“紙上談兵”這個階段的學習已經到極限了。

這個時候,簡東出現了。

簡要當然不會忘記自己造生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如果沒有他,他肯定和其他紙人一樣,在化生池裏蘇醒,然後被造紙管理局的屬員取走誕生紙,登記信息,然後送回造父身邊。

可簡東打破了這個慣常的流程。

簡要在第一時間被告知了自己是紙人,以及誕生紙對紙人的意義。在簡東的引導下,他做出了隱藏誕生紙、放火燒掉可能暴露自己的一切痕跡,並逃出誕生紙管理局的決定。

通過這麽多天對這個世界的了解,簡要並不後悔自己做出這個決定。但要說自己多麽感激簡東,卻也不一定。因為從第一次見麵,這個男人就沒有掩飾自己的“別有居心”。簡要知道對方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造父——簡墨。

簡東與他造父簡墨的關係,在簡要查到六街的時候就一清二楚了。

在他眼裏,簡東與簡墨的關係非常奇特。說簡東對簡墨不好,絕對是假的。六街人人都知道簡東又當爹又當媽,上到賺錢養家,下到衣食住行,雖然給兒子的東西檔次有限,但卻樣樣精細,處處俱全。

不過,讓簡要注意更多的地方,是簡東在各個方麵對簡墨的培養。

作為六街一個普通孩子,能自己鑒定、挑選、加工魂筆材料,設計製作的魂筆,甚至在六街高端市場占據一席之位嗎?能寫出文采斐然、令造紙課老師都驚豔的原文嗎?能未受過任何正式教育,第一次考試就拿到四門滿分的成績?能在歐陽的生日晚宴上,用雖不嫻熟卻沒有任何錯誤的社交禮儀,應對第一次踏入的高級社交場合?

製作魂筆也就罷了,可其他知識,對於一個從小長在六街的孩子,根本沒有用武之地,甚至可能連展露的機會都沒有。既然如此,簡東教這些又是為什麽?

如果把這些教導解釋為,一個擁有豐富知識閱曆的人在幼兒教育方麵的本能,也勉強能說得通。可相比這些知識層麵上的教導,更令人奇怪的是,簡東在簡墨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塑造上所花費的心思——讓簡墨從小自認是紙人,並切身體會作為紙人可能受到的一切歧視和欺辱。

如果簡東因為自己是紙人,所以希望養子的情感立場偏向紙人,這很好理解。但關鍵在於,簡東雖然讓簡墨從小感受到作為紙人的痛苦,卻又沒有讓他形成紙人身上的狹隘觀點——一切錯誤都是原人引起的,一切罪責最終歸咎於原人。相反,在讓簡墨了解到紙人處境的同時,簡東也沒忘記讓他看到許許多多的原人,也同樣遭受著不弱於紙人的磨難和無奈。

否則,作為一個自認為是紙人的孩子,會在看到原人女孩受欺壓的時候,毫不猶豫地伸手相救嗎?會和原人小孩成為至交好友,兩人聯手成為六街孩子輕易不敢招惹的對象?

簡要甚至察覺到一些可疑的痕跡:封三姐弟極可能是簡東精心挑選後,推到簡墨麵前的。其目的就是讓簡墨同時感受到紙人和原人兩個族群,長久以來錯綜複雜的矛盾和糾葛。

六街人不會意識到簡東這些舉動的意義,但簡要知道,在簡東十六年來的刻意引導下,簡墨的眼光和格局,已經超越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紙人和原人——因為他從小就站在更高的位置,清楚地看到了這個世界更客觀更真實的一麵,因此自然而然會用另一種思維看待紙原關係,不同於任何一個純粹的紙人或者原人。

可這又能怎麽樣呢?他的造父現在隻是一個背景後台全無,至於實力——做最好的估算,就算有幸達到造紙師的頂端成為異造師,也不過是泛亞數萬異造師中的一個。

簡東,你到底是怎樣一個紙人?如此煞費苦心對我造父潛移默化,究竟目的何在?

簡墨賣完所有的冰激淩回到家後,連蔚告訴他,有人匿名給他送來了一個十寸的大蛋糕。

連蔚見他盯著精美的生日蛋糕一臉迷茫,好心提醒:“今天是七月十五日。”

“七月十五日,又怎麽了?”簡墨可以肯定,自己從沒有提過七月十六日是自己的生日。而且不是特殊情況,誰的生日蛋糕提前一天吃啊。

“七月十五日,造師節。”連蔚有點無奈,隻得直接給出答案。

簡墨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從來沒有過過造師節的簡墨,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日子的特殊性。但連蔚一提醒,他立刻明白了:蛋糕是簡要送過來的。他知道明天是自己的生日,所以才特地把造師節的飯食做成了生日蛋糕。

按捺住內心的狂喜和衝出門去看看簡要在不在的強烈衝動,簡墨不得不裝出一副難過的表情:“這是誰買來安慰我的嗎?”

他努力給這個蛋糕找一個說得過去的來曆。畢竟在其他人的認知裏,自己的初窺之賞還沒有造生就已經葬生火海了。

“或許是齊眉,也可能是歐陽吧。”連蔚的思路被他帶跑,“不過為什麽會是生日蛋糕呢?你的生日快要到了嗎?”

簡墨連忙點頭:“明天。”

“難怪,這算他們提前給你慶祝了。”連蔚指著蛋糕,笑著說,“既然是生日蛋糕,你不請我吃一塊嗎?”

十寸的蛋糕不是一餐能夠吃完的,兩人隻好把剩下的部分放進冰箱。

連蔚回到自己的書房,看著書桌邊堆成一座小山的包裹:都是今天送到的。

或許是因為燈光並不明亮的原因,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憂愁。

“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一年就快過去了。”

簡要送來的生日蛋糕不僅讓簡墨美餐了一頓,同時也安撫了他一直以來忐忑不安的心。既然還能準備生日蛋糕送來,想來現在生活應該不成問題了。

晚上,簡墨站在陽台上向外麵張望了幾次,可始終沒有看到他期待的那個身影。這讓他無比失落,也更加愧疚。

隻是時光若能倒轉,同樣的事情,簡墨依舊會做。

一個充實的暑假很快過去了。簡墨開學第一天走進教室,看到別的同學正在上交作業本,這才想起他的暑假作業還沒有做。

好吧,齊眉和歐陽沒有提醒他也就算了,為什麽天天看著他“不務正業”的連蔚也不提醒一下他?他真的是年級主任嗎?

願意借作業給簡墨抄的人肯定不少。隻是簡墨看了下作業的厚度,幹脆放棄了。不寫又怎麽樣?有連蔚在,難道學校還會把我開除了!

簡墨突然覺得有後台的感覺真好。

他正這樣嘚瑟,收作業的組長徑直從他前麵過去了,根本看都沒看他一眼。

歐陽見簡墨盯著組長手中的一摞作業本一臉不解,很好心地解釋:“天賦者寫不寫作業都沒關係。你看齊眉,她身為班長不也一樣沒寫。”

簡墨無意中再次暴露了自己身為六街人常識的貧乏。

踩著上課鈴的餘音,英語老師走進教室。歐陽低聲“咦”了一下:“英語課換老師了?”

還在鬱結於丟了麵子的簡墨,哼了一聲,表示一點都不想關注。反正不管換成哪個老師,也管不著他上課幹嗎。

英語老師掃了一眼下麵的學生,目光落在低頭無聊地翻著一本軟麵抄的簡墨身上,嘴角微微勾起:“這位穿白襯衣的同學對老師有什麽意見嗎?”

簡墨聽見聲音,心猛地跳了起來。他忙抬頭一看:台上的年輕男子,穿著藍白拚色的棉質短袖襯衫,夾著花名冊的文件夾攤在左手手掌上,小指上一枚簡約素雅的銀色戒指,散發著溫潤典雅的銀光。

笑得真好看。

簡墨僵坐在桌位上,盯著這個新任英語老師,一言不發。

新任的英語老師似乎也沒打算為難他,隻是笑容更柔和了些:“不用這麽緊張,我隻是隨便問問。既然沒什麽意見,那就好好上課吧。自我介紹下,我叫簡要。”

簡墨的簡,重要的要。

2 少爺,我的年薪100萬

新來的簡老師能力不俗。雖然帶了教案,但是整堂課都沒翻一下。他講述的內容來源於課本又不限於課本,穿插了各種民俗典故、笑話俚語,時不時點一兩個學生起來互動一下。雖然隻是第一堂課,但整個教室被他帶動得笑聲不斷。所有學生對新老師的好感度都唰唰上漲,一個個滿臉相見恨晚。

對於一個班級來說,這當然是很好的事情。

對於簡墨來說,這顯然有點難熬。說起來距離上次見麵,已經四個月了。

理智上知道簡要獨立生活不會有任何問題,可理智歸理智,一點都不擔心也不可能:智商高不代表就能事事平安如意,吃虧倒黴的也不見得都是蠢貨。簡要剛剛造生,萬一遇到壞人,還不是有可能吃大虧!

不過現在,簡要沒有絲毫征兆地成了石山中學的老師,並恰好當了自己所在班級的英語老師——說不是簡要事先謀劃的肯定沒人信。能夠在四個月的時間快速融入社會,解決自己的身份問題,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簡要這四個月的生活大概……還算順利吧。

隻是這麽快就適應了這個世界嗎?取得足夠的資質進入石山中學,對於一個剛誕生四個月的“新生兒”來說,應該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吧。

簡墨突然莫名感覺有些悵然和失落。簡要這幾個月是怎麽度過的,怎樣一點一點走到今天……他作為造父居然一無所知。簡墨不知道是該慶幸自己造紙的成功,還是失落自己不被孩子需要。

“我看過你們的成績單,貌似謝首同學已經連續兩次取得了英語課的滿分。那麽,本學期由他擔任英語課代表,大家沒有意見吧?”簡要的聲音傳到他的耳朵。

嗯——嗯?

英語課代表?!

簡墨回過神來,帶著一臉抗拒地看向簡要:“我——”

“既然大家沒有!那就這麽定了。”簡要笑眯眯地盯著簡墨,眼睛裏一片陽光燦爛,“課代表,下課後來一下我的辦公室。老師有事情交代你。”

非常湊巧,辦公室裏一個老師都沒有。

“主人。”

簡墨趕緊左右看看,沒人偷聽,回頭瞪了他一眼:“別亂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跟你有什麽亂七八糟的關係呢。”

“可是別的紙人……”見到簡墨凶殘的眼光,簡要從善如流地改口,“那——父親。”

這稱呼倒是說不出有什麽不對,但是對比兩人的外貌年齡,怎麽就那麽別扭呢?

“其實叫什麽都不重要。但為了將來少些麻煩,我們可以選擇一個對外最便利的關係。”簡要顯然看出簡墨的尷尬,微笑著解釋,“反正您總有一天是要認回我的,到時候我得有一個合適的身份待在您身邊吧?您怎麽向其他人解釋,我一個上得了講堂、下得了廚房、打得過特警的社會精英,會待在一個毫無背景的少年背後呢?”

簡要的語氣輕鬆幽默,考慮的問題也合情合理,姿勢神態也完全表現出對自己這位造父的敬重。但簡墨依舊感受到了,在這些輕描淡寫的話語背後,有種誓達目的的決心和不容商議的強勢。這與四個月前那個茫然無措,不得不接受被趕走命運的簡要完全不一樣。

他的紙人長大了,簡墨微微有點心酸,但總的來說,還是高興的。

“很抱歉沒有經過您的同意,就查了您的來曆。”

簡要見簡墨沒說什麽,便跳過這個話題,絲毫沒有愧疚地道歉,“一直查到了六街。雖然目前得到的信息還很少,但對於您之前的擔憂和困擾,我也大致了解了一些。您現在大概不知道,簡墨這個身份在六街——已經被宣布死亡了。”

簡墨沒想到會聽到這個消息,怔了一怔:“什麽?”

“‘您’的屍體被木桶區巡警帶走的時候,很多人都看見了。”簡要意味深長地說,“倒是一位和您很親近的鄰居,據說已經失蹤了幾個月,他的姐姐一直在找他。”

六街的人把自己和三兒弄混了?

簡墨立刻察覺到其中的蹊蹺:六街認識自己的人那麽多,怎麽可能弄混呢?

簡要像是知道簡墨在想什麽,接著說:“我當時也很奇怪。後來打聽過,所謂的目擊者,隻是看見巡警把一個用白布蓋著上半身的十幾歲少年抬上了車。但是,因為人是從您家那條巷子拖出來的,而且衣服身形與您相仿。巡警也沒有否認別人的猜測,所以現在六街的人都認為您已經死了。”

他那天本來是打算回了自己家後,再去三兒家裏看看的,結果中了陷阱,後來就再沒有機會去了。

“你沒有進我家吧?”簡墨沒有料到簡要竟能夠查到六街,不由得有些後怕。

“怕打草驚蛇,沒有進去。”簡要觀察著簡墨的表情,“有什麽問題?”

簡墨猶豫了一下,怕自己不說反而撩起簡要的好奇心,非要跑去一探究竟,便將造生節那日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然後鄭重對簡要要求:“在沒有絕對安全保障前,以後不要再去六街。”

見簡要垂眼不語,像是在思考什麽,沒有立刻回答自己,簡墨頓時生出麵對熊孩子的擔憂和焦躁:“那裏有異級!不是你我現在能夠抗衡的,不要冒無謂的風險!”

“您以後還去嗎?”簡要對簡墨的要求不置可否,隻是抬頭問道。

“不去!”簡墨斬釘截鐵地說。

“那我也不去。”簡要像是得到某種保證,笑容舒展開,“沒關係,您放心。我會從其他方向來查的。”

“查不到也沒關係。”簡墨知道現在的簡要不是他幾句話能夠糊弄的,趕忙補充道,“安全第一。”

簡要貌似很聽話地點點頭。

簡墨微微舒了一口氣,略放了一點心,然後才反應過來:簡要的性格謹慎,聽到了自己的描述,自然不會“自投羅網”。他根本就是借自己的擔憂,讓自己做出不再去六街的保證。

“您父親那邊,我也查過了。”簡要大概感覺到簡墨有點惱羞成怒的小情緒,立刻轉移話題,“那天早上六街有人看見您父親出門,但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他的蹤跡。您父親工作的工廠,當天他也沒有出現,就好像突然人間蒸發了一樣。”

“是嗎?”簡墨的注意力被轉移,然後苦笑了一下,“那麽他就是在去工廠的路上失蹤的了。”

“應該是這樣。”簡要回答。

沒有消息,應該就算是好消息,至少他爸多少還有活著的可能。而三兒是簡墨親眼目睹被射殺在巷子裏的,所以他知道,自己連再看一眼最好朋友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從小生活在六街,就算得罪了什麽人,也不過是六街那些普普通通的家夥。至於我爸,也從沒聽說過他有什麽仇敵……很多原人確實看我們不順眼,但他們也都是平常的人家。最大的攻擊力無非是一張嘴和兩個拳頭。”簡墨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就搞不明白,我們家是什麽時候招惹上那種層次的敵人的——潛藏的狙擊手,異級紙人留下的陷阱,特級的搏鬥高手。看起來完全是不取我性命誓不罷休的架勢!最糟糕的是,我連為什麽會發生這一切,都搞不明白!”

簡要認真聽著造父沮喪地說完這些話,思考了幾秒鍾道:“這件事看起來是沒有什麽頭緒。但您想過沒有,或許這件事情本身,與您或者您父親是否得罪什麽人沒有關係。也就是說,不管您或您父親是否做了什麽,那些人終究還是會找上你們。”

簡墨怔了一下。如果不是他們得罪了什麽人引來追殺,那就是他們的存在本身就觸犯了別人的利益,礙了別人的事。

他不是傻子,簡要這一提,簡墨最近一直潛藏在心底的某件事情自然而然翻上來:“你是說,我不是紙人而是原人這件事情——是我的身份有問題嗎?”

“這是可能之一。”簡要注視著他的眼睛,鄭重道,“您父親到底是把一個原人棄嬰當成棄紙兒誤撿回去了,還是他原本就知道您是原人小孩,卻還是故意把您當紙人小孩撫養。”

“如果是前者,那就算了。如果是後者,您到底是從哪裏來的?父母是誰?家庭背景如何?他為什麽一直告訴您您是紙人?是單純為了更合理地掩蓋您的身份,還是另有原因?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簡墨之前並沒有把自己被誤認為紙人的原因,歸咎到簡爸的刻意誤導上去。此時簡要縝密的分析,讓他覺得心裏好像被什麽哽住了,這是**裸地暗示簡爸對他別有用心。

簡墨放在膝蓋上的指節按緊了。他深呼吸了兩次,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

“這麽說,那個殺手,是因為我的身份來的?”簡墨開口道。

“這個可能很大。但是,身份有問題的,絕不僅僅是您。您的父親簡東,”簡要的目光冷靜,“同樣身份成謎。”

“據我收集到的資料,十六年前您父親搬入六街兩三天後,您就出現了。盡管鄰居們都以為您是您父親在六街撿到的。但我認為,並不能排除在此之前您已經在您父親身邊,隻是未曾公開露麵的情況。”

“六街以前從未有人見過您父親。而他跟周圍人宣稱的過往經曆,我查過了。”簡要看著簡墨,平靜地說,“全都是假的。”

簡墨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用低沉的聲音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世界上,或許根本沒有簡東這個人?”

他忽然意識到,如果簡要說的都是真的,那麽簡東很可能是一個因為自己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身份。而現在,這個人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在自己身邊繼續待下去,所以連隻言片語也未留,就離開了。

簡要未置可否,但他的眼神分明在回答簡墨:是。

簡墨猛地閉上眼睛,翻滾的血液在他的胸口上下攢動,好像一鍋已經煮沸的水,即使強忍著燙傷的危險去按,也很難將跳動的鍋蓋按住。

這是一個比直接告訴他“簡爸被人殺死了”,還要令他難以接受的可能性。

“這些目前隻是猜測而已。”

簡墨坐在簡要對麵的姿勢沒有改變,甚至後背還挺得更直了一些,但他的指節卻已經在大腿壓得泛白,“我爸他隻是一個普通人,充其量技術比一般人好一點。他沒你想的那麽神秘厲害。”

簡要似乎對自己的分析也並不是那麽確定,讚同道:“這些確實都是我單方麵的推測。不過既然要分析緣由,自然是把所有可能性都考慮到,哪怕是最不合情理的方向。反正現在還沒有您父親的消息,我們也沒有必要那麽武斷地下定論。那群殺手的來曆我會繼續想辦法查……也說不定我們在找到殺手來曆之前,就已經找到您父親的下落了。到時候您再親自問問他,不就什麽都知道了嗎?”

簡墨不知道簡要這番話裏安慰的成分有多少,但他聽完確實感覺好了很多,心緒慢慢平靜下來。

沒想到自己這個當“爹”的還要“兒子”來安慰。他猶豫了一下,伸手輕輕揉了一下他黑色的頭發,真心誠意地說:“謝謝你。”

簡要的眼眸一亮,眼底的神采又多了幾分,仿佛收到了意外的禮物。

他繼續道:“因為之前的清街,六街變得蕭條了很多。差不多有一半居民不是被抓就是逃走了……木桶區的警長夏爾也在不久前調職了。新上任的警長是個聰明人,對六街的恢複表現出支持的態度。他應該也很清楚,沒有六街,他和他手下的收入要少很大一截。”

原來夏爾也走了。盡管對於六街人來說,夏爾是個需要時刻提防的大魔王式的人物,但現在簡爸不在了,三兒不在了,自己不在了,連他們都懼怕的人如今也不在了,簡墨忽然就產生了一種物是人非的惆悵感。

六街,即便能夠再回去,也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六街了。

“咳咳。”簡要故意輕咳兩下喚回簡墨的注意力,繼續說,“我綜合考慮了一下,反正您的身份來曆不明,不如重新給您編造一個——某個低調隱世大家族的子弟怎麽樣?這樣我作為您的管家、保鏢或者左右手,就都好解釋了。”

簡墨白了他一眼:“你以為在寫小說呢?我這個樣子跟大家族有哪一點像?”

他麵前的青年有些羞澀地一笑:“可能現在還早了點,但我們可以以此為目標規劃起來。我保證,等到您從石山高中畢業的時候,就會擁有一家不錯的……小公司。”

這個世界的造紙師都不窮,等級越高的造紙師越有錢。

他在這一年的學習中也逐漸了解到一些:普級造紙師主要靠批發勞動力致富,特級造紙師更多依賴特級紙人的天賦積累財富。而異級紙人能為自己造師提供的,就不僅僅是金錢了。

簡墨知道自己給簡要的天賦屬性有多強悍,因此並沒有覺得他的承諾不切實際。相反,簡要的提議,他很心動。

從六街死裏逃生回來的時候,他就越發感覺自身力量的渺小。因為他的無能,他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自己的造紙,找不到簡爸的下落,也查不到敵人的來曆,更別提為失去的好友報仇。

簡墨認真思考過:要做到這些,他必須要有屬於自己的,至少是能夠為自己所用的強大勢力——建立這個勢力首先需要足夠的財力,然後是各式各樣的人才,接下來再不斷將財力和人力優化整合,並向他所需要的各個領域滲透,最終發展成他想要的一股力量。隻有擁有這樣一股勢力,他才能夠不再被迫隱姓埋名地生活,才能夠為自己,為關心自己的人建立起一道保護牆,才能找到簡爸,找出敵人,才能為三兒複仇。

但簡墨也很清楚,他的起點太低,要走完這個過程,非常非常難,中間必定要經曆無數的艱難險阻和重重考驗。可是,簡要想要的生活,卻未必是這樣沉重而充滿磨難的。他不能無所顧忌地將他拖下這一攤渾水。

還沒等他繼續考慮下去,就聽見簡要歡快的聲音說:“既然我做了您的管家,您總得給我發薪水吧,一個像我這樣的高級管家起碼年薪百萬。嗯,您是我的造父,就給您打個對折,五十萬怎麽樣?”

簡墨噗的一聲笑出來:“你覺得我一年能賺到五十萬嗎?”

簡要繼續自賣自誇地向簡墨兜售自己:“其實很劃得來的。隻要您雇了我,我會把您的生活打點得妥妥當當不說,還能為您進行理財投資。隻要您答應雇用我,我一年後給您一百萬如何?”

“你當我腦子有坑是不是?給你五十萬,你給我一百萬,還白送我一家公司。到底是我雇你還是你雇我?”簡墨苦笑道。

他知道,這五十萬與其說是簡要要的薪水,不如說是他們構建未來勢力的第一筆啟動資金。簡要用這樣一套體麵的說辭,無非想讓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幫助——有了這筆錢,再加上管家的身份,後期無論簡要為他帶來多少財富和資源,似乎都說得過去。但實際上,以簡要的天賦,撇開自己,哪怕是想一夜暴富,也並非絕無可能。當然,他也明白,這份說辭的另一層目的,是讓自己再沒有將簡要趕走的理由。

“簡要,不管你信不信,當初……我並不是真心想趕你走。這些你已經調查過了,應該清楚我沒有撒謊。既然現在你已經有了合適的身份,不會讓其他人懷疑到那天造紙管理局發生的事,那麽我也沒有理由對你避而不見。”簡墨試著展露父親般“慈愛”的笑容,輕輕摸了摸簡要的頭發,“你是自由的,不要因為我荒廢你的人生。”

簡墨說這番話的時候,簡要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臉上,那雙明亮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他心裏最真實的想法。那張臉雖然微笑依舊,但莫名的,簡墨就覺得,那看似完美的表情下潛藏著深切的不安和緊張的戒備。

他到底在不安什麽?戒備什麽?簡墨不解,但接著腦海裏驀地又浮起那天清晨,熄滅的路燈下不肯離去的孤單身影。他猛然意識到:也許當初強行趕走簡要所留下的後遺症,遠比他預估的要嚴重得多。在這件事情上,簡要隻怕對他毫無信任可言。

發覺了問題的嚴重性,簡墨開始著急到底該怎麽做才好。但這時,他的手被簡要毫不留情地拍開了。

“您是不是覺得,作為我的造父,就可以隨便安排我的人生了?打著為我好的名義,想把我趕到哪裏就趕到哪裏,說要如何便要如何?您有絲毫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新晉的英語老師輕輕一笑,帶著淡淡的自嘲,“當然,那個時候,我隻是一個不敢發表任何想法,也沒有任何能力的稚嫩新紙。或許,即便發表了意見,也不會被您放在心上。”

簡墨愕然望著簡要。對方眼中他熟悉的羞澀和虔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傲慢和諷刺,讓人頓時感到壓力十足。

“但現在——不一樣了。您還是一個隻能在校園裏掀掀風浪的高中生,而我已經掌握了您賦予我的全部天賦,對這個世界擁有遠超過您的操控力,並將一天比一天強大。所以——”年輕的英語老師抬起下巴,站了起來,雙手按著桌麵,斬釘截鐵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該怎麽定義,應該由我說了算。”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您的管家,您就是我的少爺。”

“這件事情,就這麽說定了。”

沒有任何分辯的機會,簡墨就這樣幹脆利落地被趕出辦公室,後麵還輕飄飄地跟著英語老師提醒的聲音:“少爺,別忘記準備我的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