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石山中學接觸造紙

1 插班

“這是石山中學的插班通知書。”連蔚把一張卡片和一份表格遞給簡墨,“從明天開始,你就在高一一班上課。課本已經準備好放在臥室了,早上8點上課,下午5點下課。我給你訂了食堂的午餐,你帶飯盒去吃就行。”

簡墨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雖然他不確定自己現在是不是想去上學,但是還是說了一聲:“謝謝!”

連蔚大概是瞧出他臉上雖然有感激之色卻對上學缺乏熱情,並沒有多少不滿,反而安撫道:“還有六個多月就是造紙天賦測試了,你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要抓緊時間好好準備。”

簡墨垂著眼簾,隻得“嗯”了一聲。

“你家人的事不要太擔心。等事情平靜些了,再回去看看。若是被抓了,你也幫不了什麽。若是沒有被抓,你更不必擔心。”連蔚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自然的勸慰之色,大概是因為鮮少勸人的緣故。

已經不是被抓不被抓的問題了,簡墨捏著插班卡並不樂觀地想。

連蔚見他沉默,也不再囉唆。他本來也不是習慣囉唆的人。

等連蔚離開,簡墨又仔細地打量了手中卡片上燙金的文字一番。

“茲接受謝首同學插班高一(1)班(三年製)就讀。憑此件於夏曆五一四六年十一月一日上午八時來我校學務處報到。楚中市石山高級中學招生辦。”

他盯著卡片良久,忍不住罵了一句:“靠。”

六街亂了。

木桶區史無前例的大清街,波及了一到六所有街區。但是這次損失最慘重的,是誰都想不到的六街。

六街一共有一百三十多名居民被逮捕,這幾乎是六街販私店鋪數的兩倍。平均算下來,幾乎每家鋪麵都有人被抓,甚至包括像他這樣的流動攤販。許多人的家也被查抄了,凡是家中搜出私貨或相關物品的,也上了拘捕名單。好在開始抄家的時候,動靜已經很大。不少人聞風逃走,使得這個數字沒有再上升——這些都是連蔚告訴他的。

讓他疑惑不解的是,連蔚告訴了他有多少人被抓,有多少人在逃跑或者拒捕的過程中受傷,但是卻沒提及有人死了。

是連蔚沒有注意到?還是夏爾對外掩蓋了木桶區的死亡人數?還是,他當時看錯了,三兒根本還活著,沒有死?

簡墨回憶了一遍當時的情形,心中黯然否定,他親眼看見三兒被一槍貫頭,難道還有活的可能嗎?

那天逃出去後,他在木桶區的各處廢墟殘垣中東躲西藏了兩日,想要離開又擔心簡爸回來找他。但一靠近家附近,就能看見成隊的巡警巡邏,以至於他根本無法弄清楚家裏的情況。最後餓得不行了,他才不得不跑到相鄰的石山區,偷偷翻進一處獨立的小樓,準備在廚房裏找點吃的,結果才進去就被推門而入的人發現了。

這人就是連蔚。

連蔚不知道是因為看他年少,還是那兩日已經聽多了六街人外逃的消息,並不驚慌於他的闖入,隻是沉聲問他到底想做什麽。簡墨有膽逃命,卻還沒勇氣殺人滅口,正猶豫是抄家夥把人打昏還是趕快逃走時,連蔚先開口:“你是六街的?”

簡墨一聽,轉身就要從窗戶再翻出去,結果反被連蔚衝上來拉住:“你一個小孩子三更半夜去哪裏?”

無處可去,他就這樣別無選擇地留下來了。

接連幾天下來,石山區與木桶區交界的地方也能看到巡警的身影。好在這裏已經屬於石山區管轄的範疇,木桶區的巡警也並沒有勤勉到越區搜人,簡墨暫時算是安全了。

當連蔚問起他的名字時,簡墨想了想,回答:“謝首。”

閱讀器裏小說的作者總喜歡自稱寫手。

他爸現在也不知道怎麽樣了?有沒有遇到那群殺手?是被害了還是逃走了?後來有沒有來找過他……這些問題他現在一個都不知道。

簡墨把卡片放進口袋裏,摸了摸脖子上的銀鏈。逃跑那兩日裏,鏈子不小心被鉤斷了一次。他隻好隨便撿了一根繩子臨時將它係在手腕上。等到安定下來,簡墨才找連蔚借了工具修理好。

連蔚顯然把簡墨當成了原人的棄兒,不但照顧有加,還叮囑他好好準備天賦測試。隻是奇怪的是,連蔚怎麽會這麽篤定從木桶區出來的自己一定是原人而不是紙人呢?木桶區的紙原比例那麽高!

當然,簡墨不會主動提醒他搞錯了。

連蔚的家離石山中學有半個小時的步程。

上學第一天一大早,連蔚親自帶他去見了校長。

校長是個與連蔚年紀相仿的男人,胖胖的,看起來很好說話的樣子。

“這個孩子就是謝首?”胖校長看著簡墨問連蔚。

連蔚點點頭:“就是這個孩子。”

胖校長愁眉苦臉地看著眼前這個頭發長到可以紮辮子的少年。對方除了一開始瞄了自己一眼之後就一直默默地望著窗外。看在老朋友的麵子上,他主動開口:“你之前一點學都沒有上過。”

簡墨點了個頭:“字我還是認得的。”

不錯,人還是挺自信的,至少還認得字。胖校長感覺自己內心受到莫大的傷害。

他搓搓兩隻胖手,委婉地選擇措辭:“老連,按理說,這麽多年你第一次主動開口找我幫忙我肯定是沒話說。隻是石山高中好歹是楚中市的重點,升學率向來都是排前三的,一班更是重點班。我安排一個一點基礎都沒有的孩子進去,影響不好不說,這孩子他跟不上進度反而對他也不好啊!”

連蔚對胖校長這番苦口婆心的勸說毫不動容:“他不需要跟上進度,別的你都不用管,隻要他的天賦測試過了就行。”

胖校長張了張嘴,盯著連蔚看了半晌確認了某件事後,又看了一眼似乎並不怎麽樂意上學的新學生一眼,一臉無奈地點了頭。

二次紙原戰爭前,已經有專門教授造紙的專科學校出現。為了更好地培養造紙人才,造紙已經成為政府承認並鼓勵發展的專業學科。而作為造紙核心和靈魂的造紙師越來越受到重視和尊敬,收入和社會地位一路飆升。有造紙天賦的孩子成為所有家庭和學校一致看好的培養對象。一個能夠通過造紙師認證的學生,哪怕所有學科的成績都一塌糊塗,在家庭和學校的眼中,也完全可以與一個考上名牌學府的學生相提並論。

很簡單,哪怕是一個普級造紙師,一生也能創造幾十幾百甚至上千紙人,這些紙人就能夠維持一個工廠的勞動力需要,也就是說一個老板隻要請到一個普級造紙師就擁有了大量的廉價勞動力,由此可見該職業受歡迎的程度。

木桶區的消息再閉塞,簡墨也能從新聞和電視上獲取一些大多數人都知道的常識。比如原人最遲滿十六周歲可以顯示造紙天賦,如果此時無法通過,那就說明你終身無望成為造紙師。滿十六周歲的原人都可以免費參加造紙管理局統一安排的造紙天賦測試,以確定是否有造紙天賦,是否能夠成為造紙師。當然如果你覺得自己有這方麵的天賦,也可以提前參加測試。簡墨知道的泛亞最小的測試通過者隻有六歲。

不過這些都與簡墨無關,隻因為他是一個紙人。

雖然世界各大造紙研究所對造紙原理各有解說,但從夏曆5053年世界上第一個紙人誕生起,紙人無法造紙,就已經是公認的事實。

麵對連蔚明擺著的胡說八道,簡墨沒有任何表態。畢竟離明年五月的天賦測試還有差不多半年,足夠他躲過風聲最緊的這段時間了。

高一(1)班的老師們對於接受這個沒有經過任何考核中途插班進來的學生並不樂意。並不是每個學生都有造紙天賦,也不是每個有造紙天賦的學生都會成為造紙師。在他們看來,與其拚那百分之一都不到的概率,不如學好知識考入名牌學府,這樣才是真正有保障的前途。

簡墨上學的第一天,隻和兩個人說過話。

班長齊眉是一個馬尾辮齊劉海,長相清秀的熱心女孩,在簡墨簡短至極的自我介紹後,第一個鼓掌打破了教室裏尷尬的氣氛。課下齊眉還主動找他談話,鼓勵他多和同學交流,早點融入這個班集體。簡墨在心裏默默表示:沒必要。

另一個人是名叫歐陽的男生,性格開朗,長得高大帥氣,似乎是班上男生中的領袖人物。簡墨第一天進教室,才坐下來,他就主動過來打招呼,問他是不是新來的插班生,要不要下課後一起去打球什麽的。被簡墨冷淡地拒絕後雖然有些失望卻也沒有生氣,隻是笑嗬嗬地說以後有他感興趣的活動再來喊他。

除了這兩個主動搭話的人外,簡墨沒有與其他人說過話。在他看來,自己在這裏又待不長,何必把關係搞得那麽親密。更何況,別人不知道,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是紙人?萬一將來被發現了,與其將來為這個反目,不如現在保持距離,對大家都好。

再說了,他下課之後還要出去打工,哪裏有時間跟這些人溝通感情。連蔚好心收留他是沒錯,可他還得為半年後做打算呢。

雖然做了在這個學校裏待不長的打算,簡墨對於拿到的高中課本還是很有興趣的。

他甚至在拿到課本的第一時間,把每本書都細細翻過一次,這還是簡墨頭一次拿到嶄新的課本。以前簡爸隔段時間就會到舊書店給他淘一些二手的教科書和參考書給他,但並不強求他學到什麽程度。隻要他能夠正常閱讀,在製作魂筆和配置點睛,或者是將來在工廠工作的過程不會因為缺乏常識而犯些低級錯誤,簡爸完全不會管他到底在這些二手書上花費了多少工夫。

他身邊的同學見他興趣盎然地翻看所有的新課本,包括政治書,不由得露出古怪的表情:是沒見過教科書還是怎麽了,這麽興奮?哪裏來的土包子?

經過六街多年的熏陶,簡墨早已經學會一件事:無關緊要人的態度,隻要沒有威脅,就不值得放在心上。

不過盡管他對其他人的態度並不在意,但第一天上課,簡墨就發現了一個現象:班上有那麽二三個學生根本沒有認真,不,應該說完全沒有在聽課。他們有時在睡覺,有時在埋頭吃零食,有時還插了耳機聽歌……明目張膽到簡墨都詫異不已。可老師對這幾個學生違反學習紀律的行為視而不見,對待他們的態度還十分溫和,甚至算得上溫柔。

“別看了。”也許是簡墨打量的目光太過頻繁,歐陽下課後就坐到他身邊解釋,語氣有些酸酸的,“他們都是早就通過造紙師認證的,普通人對於高考的愛恨情仇,他們注定是無法體驗了。”

簡墨對於歐陽這種自來熟也開始有點了解。雖然不想和這裏的人有太多交往,但是也不好表現得太過冷漠,於是問道:“這樣的學生,學校有多少?”

“他們是提前通過造紙師認證的學校特招生。等明年五月的天賦測試過後,應該還會有。我們年級有300多人,按比例算,天賦者至少有30人吧,能夠通過造紙師認證的,應該有一到兩個人。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有三四個,運氣不好,說不定一個都沒有。”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掃著這些臉帶倨傲之色的學生,有些不爽道,“這種表情真是很賤,讓人很想踩兩下。”

也勿怪人家驕傲。簡墨心想,你辛苦十幾年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考一個大學,接著考一個研究生,再考一個博士生,而人家成了造紙師後不過隨便幾筆就能輕鬆寫出來一個同級別的人才,這能相提並論嗎?

不過,那種表情確實看起來很賤,簡墨心有戚戚。

經曆了三天乏善可陳的高中生活後他終於迎來了一堂寫造課——唯一沒有教科書的課程,簡墨的狀態簡直可以用空前絕後來形容。

雖然很早他就知道自己是一個紙人,也大略知道紙人是通過點睛、魂筆、誕生紙和孕生水四樣東西誕生的。但具體是怎樣一個過程,他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

他是怎麽被造出來的呢?創造他的那位造紙師當初在自己的誕生紙上寫的到底是什麽?他有沒有什麽強悍的天賦屬性?如果有的話,會是什麽?

在經過了三天的接觸後,大略了解到他對學校生活並不熟悉的歐陽和齊眉也猜到了簡墨興奮的原因,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

隻是,期待歸期待,簡墨注定是要失望的。

因為一節課下來,簡墨的感覺就跟語文課的作文要求差不多。唯一的特點就是,這作文是寫人的。

造紙課的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女造紙師。不知道是無心教授,還是根本沒有什麽好教的,她隻是語氣冷淡地強調了要注意人物描寫要合理,又叮囑了幾句要“好好寫,認真對待”之類的,就發了文稿紙給他們。

這紙甚至不是誕生紙。簡墨鬱悶了。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一堂造紙課,不過是練筆而已,又不會真的拿去造紙。

歐陽因見他無精打采,打趣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安慰道:“你也不用失望,至少半年後的天賦測試裏你肯定能免費全套體驗一次!”

這話讓簡墨的眼睛重新亮了起來。歐陽見他心情好了,趁機約他出去打球,卻不想又被簡墨拒絕了:他要去打工。

連蔚對簡墨下課之後打工的事情也頗有微詞:“不要以為通過天賦測試是很簡單的事情,你沒有一點造紙基礎,甚至之前沒有受過專門的訓練,如果不好好下功夫,很有可能通不過。”

簡墨不能說自己在為幾個月之後的跑路準備路費,隻道:“在學校裏的時間我會全部用來學習寫造。但課後的時間,我想自己安排。”

連蔚知道這個少年是主見極強的,不然也不可能從混亂的六街幾乎毫發無傷地逃出來。他自知無法強行為這個少年安排什麽,隻得退一步自我安慰:也好,學習要有張有弛。

想到這裏,他又難得地給胖校長打了個電話:“謝首如果在其他課程上做別的事情,隻要不影響正常授課,叫老師都別管他。”

2 來自五千年的憤怒

寫造課的第二天,簡墨被那位女老師叫到了辦公室。

這位課堂表現得十分冷淡的女老師再次見到簡墨這個插班生,臉上罕見地露出了微笑。她指著辦公桌上的那兩張文稿紙:“這是你自己寫的?”

文稿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透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節奏和韻律。

簡墨瞟了一眼,認出自己的字跡,心裏有些忐忑。

他以前寫的那些小說,因為有的涉及到閱讀器中的內容,除了簡爸偶爾會翻閱,連三兒都不曾見過。這是他頭一次在陌生人麵前展現自己的文字,所以一點自信都沒有:這是一個單用文字就可以逆天的世界,自己那點小小的筆力在真正的造紙師麵前到底夠不夠一看?握了握有些潮的手,簡墨不是很利索地點點頭,頗有點“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幹脆豁出去算了”的意思。

女老師大約是看出他有些緊張,笑得更加溫柔了一些:“不用害怕,雖然老師不是傳統派,但是對傳統派也沒有什麽偏見。隻是先前很好奇連主任難得開口推薦的學生,到底特別在哪裏?不過,老師怎麽也沒有想到,連主任推薦的是一個傳統派。”

傳統派?那是什麽東西?簡墨莫名其妙地想。

女老師似乎也沒有一定要簡墨回答什麽的想法,又或者她已經腦補出簡墨的心理活動,於是又低頭去看簡墨那兩張文稿紙。

“好久沒有見到傳統派的寫作手法了,雖然現在……罷了,有些事情,老師也不好做什麽評價。不過,你的文筆,嗯,傳統派似乎是這麽稱呼的吧——很不錯,雖然老師不太了解,也沒有見過傳統派的原文,但是看你所寫的內容時也有那種自然流暢、身臨其境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奇妙。”

她又抬頭,眼睛裏綻放出欣賞的光芒。

這,似乎不是批評?

簡墨心裏隱隱有了小雀躍。雖然他明知道紙人是無法造紙的,寫得再好,不能誕生紙人,在這個世界裏就沒有任何價值。但大抵作為他有生以來花費最多心血的一件事,又有著舊紀元一座文學寶庫的熏陶打底,簡墨心裏總忍不住想與那些能夠造出紙人的原文比試一下,看看孰高孰低。可在六街,他是不可能找到造紙原文的,因此也無從比起。但從眼下老師的評價看來,他寫得好像還不錯?

心情一鬆,簡墨居然有心情打量自己的這位寫造老師。他突然發現這位女老師笑的時候比上課繃著臉的時候要好看很多。這大概是因為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卻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那種與班上那幾個已經通過造紙師認證的家夥一樣倨傲,破壞了這種溫柔恬靜的氣質。而現在對他展現的溫柔,大概是出於同類的認可吧。

女老師將文稿紙折好,遞還給簡墨:“收好了。雖然現在傳統派與現代派已經不如以前那麽針鋒相對了,但還是不乏那些喜歡上綱上線、拿技術說態度的人,你在學校盡量低調些。”似乎是擔心他這個年紀的學生有逆反心理,聽不得這些規勸的話,她又補充一句道:“不要著急,等到天賦測試後就好了。有才華的人,在哪裏都不會被湮沒。”

女老師大概是想提醒他什麽,又擔心這提醒打壓了他的積極性。可是對方這一番自以為暗示得夠明白的話,聽在簡墨耳朵裏,完全是雲山霧罩。不過對於要他低調這個囑咐,他一個從六街逃出來的紙人本來就不想高調,隻是這跟他的寫造課又有什麽關係?

雖然不明白女老師委婉的想表達什麽,但這並不妨礙簡墨從她說話的語氣中感受到善意和欣賞。低頭看見手中的文稿紙末尾被紅筆寫著俊逸的“優秀”二字,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餘字,他略低了低頭:“謝謝餘老師。”

折起文稿紙,簡墨將它裝進口袋。

歐陽見他從寫造課老師辦公室回來,忙問是什麽事情。

簡墨自己還沒有弄清楚狀況,隻得含糊其詞地說:“大概說我在這方麵有潛力,但還需要努力什麽的。”

歐陽怔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眼眸中一瞬間掠過一絲似乎是失望,又似乎是自嘲的光。這神色消失得很快,如果不是簡墨正巧望著他的話,根本就不會察覺——因為歐陽很快又興奮地睜大眼睛望著他,驚歎道:“真的嗎?餘玲老師可是普十三級的造紙師。她可從不輕易誇人,看來你的原文真的非常不錯。”

說著他用眼角掃了一眼班上那幾位已經通過造紙師認證的同學,微微翹了下嘴角:“以前可從來沒有見到餘老師專門把誰叫進辦公室去表揚的。”

即便沒有歐陽刻意高聲宣揚,幾位上課從來不認真聽講的同學也早已經注意到簡墨被寫造課老師單獨召喚的事情,目光中又是嫉妒又是輕蔑。

簡墨掃了一眼周圍,心想,你這是替我長誌氣呢還是替我拉仇恨呢?

意料之中,放學後,幾個造紙師同窗圍住了正要回家的簡墨。其中一個頭發有點天然卷的男生,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謝首同學,你的寫造課作業可以借我們鑒賞下嗎?”

話說得很客氣,隻是語氣中帶著毫不遮掩的不屑和嘲笑。

簡墨環視了幾人一眼,不動聲色地握住書包背帶,默默判斷對方的威脅指數。在確認這是一群典型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家夥後,他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不可以。”

“為什麽?”天然卷同學大概沒想到他完全不給麵子,掃視了周圍一眼,人牆跟著收緊一步,企圖給簡墨帶來一些壓迫感。

“不為什麽。”簡墨涼涼地回答,抓起書包直接向他臉上扔過去。書包裏裝了大約十本書,頗有些分量。若是被砸實,感覺必定不會好受。

天然卷同學沒有料到他突然來這麽一手,驚呼一聲,忙不迭地後退,身體猛地撞在課桌上,“轟”的一聲連桌帶人一起狠狠摔在地上。筆盒和書“嘩啦”掉了一地,天然卷本人也痛得大叫起來。

其他學生怔住了,不知道是沒有反應過來,還是被這聲勢嚇住,居然沒有一個人過來拉天然卷。

簡墨低頭看了一眼淩亂的現場,兩步邁過去,在天然卷麵前大大咧咧地蹲下來,嚇得躺在地上的天然卷向後縮了一下。他大概是想爬起來,可簡墨蹲在他旁邊,他便一動也不敢動,戒備地盯著簡墨。

其他學生見到簡墨凶悍的模樣也露出怯色。

就這種膽量還學壞孩子尋釁滋事,玩校園霸淩?

簡墨不由想起自己閱讀器上的某些校園小說,搖搖頭。這些孩子們單純率真得讓他這個六街來的孩子不忍直視啊。挑了挑眉,他歎了一口氣,拉長了語調搖頭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撿起書包站起身,簡墨垂眼不屑地拍了拍書包外麵,仿佛那裏沾了許多灰。

天然卷見狀忍不住喊道:“謝首,你別太得意!你原文寫得再好,也不一定造紙天賦就好。造紙天賦不夠,就算原文再好,又能造出什麽像樣的紙人!現在這麽囂張,說不定連天賦測試都通不過!”

簡墨淡淡地“哦”了一聲,瞥了他一眼。見天然卷下意識地又瑟縮了一下,心裏覺得十分好笑:明明怕得不得了,還要放狠話。

“我造紙天賦不好,那你的很高嗎?”簡墨歪著頭,笑得很自信地請教對方。反正六個月後他人都不知道在哪兒了,因此根本不在乎自己放出來的豪言將來是不是兜得住。

聽到這話,天然卷眼神雖然有些不自信,卻仍舊直著脖子說:“雖然我隻是剛剛通過造紙師認證,可你還未必有這個天賦!”

剛剛通過造紙師認證到底是什麽水平,請恕六街的孩子孤陋寡聞。還有你之前說的原文寫得好,造紙天賦不高的話,無法造出好的紙人是什麽意思?

簡墨把滿心的疑惑都輕巧地掩蓋於平淡的臉色下,隻是半彎下腰,死死盯著地上的天然卷,一字一頓地說:“哦,你挺自信的,這真是一件好事。”

天然卷完全被簡墨的氣勢壓製住,雙拳戒備在胸口,仿佛被惡霸欺淩的小姑娘。

論放狠話、打架、逃跑,六街的孩子哪個都能完勝這些溫室裏培養出來的小白花。就算是一對五,簡墨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至於嫉妒和中傷?

簡墨嗤之以鼻,他曾經遇到過的少了嗎?作為一名六街街頭撿來的紙嬰,如果對這種沒有絲毫實質性的傷害都要耿耿於懷,那他這十六年可真是白活了。

環視一圈周圍敢怒不敢言同時也不敢動的小造紙師們,簡墨起先有點暗爽,但緊接著又覺得寡然無味。他在六街靠著拳頭和雙腿十多年錘煉出來的地位,在這個學校裏不過一頓嘴炮就達到了,這真是野蠻人在文明世界裏的優勢嗎?

沒了和這些外強中幹的家夥繼續浪費時間的興趣,簡墨懶得再看他們臉色,背著書包準備去打工。

一出教室門,簡墨怔了怔,門外背著書包靠在牆上笑得一臉興趣盎然的歐陽,顯然是剛剛在偷聽他們說話。

歐陽悠閑地把手插在口袋裏,自嘲地說:“還以為能幫上你的忙,看來是我想多了。”說著,一甩書包向外走去。

簡墨瞥見地上一塊被隨意拋置的灰磚,眼眸染上淡淡的暖色。

雖然餘玲老師讓他低調些,但是簡墨並不打算眼前一抹黑地過日子。權衡了一番利弊後,他將文稿紙給了連蔚。

等連蔚終於從紙上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他的目光和餘玲十分相似,有充滿意外的讚歎,也有欲說還休的擔憂。

簡墨將這反應默默觀察在眼裏,繼續問:“餘老師說我屬於傳統派,這是什麽意思?現代派和傳統派有什麽不一樣?”以至於他寫個文還要低調?

連蔚剛剛還震驚於文稿紙上流光溢彩的文字,接著聽到簡墨問出這麽幼稚的問題,也是笑了一下,眼睛裏滿是“果然是從六街來的,什麽都不懂”的神色。

“你能寫出這樣的文,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早知道如此,我應該提醒你掩蓋一二的。雖說……罷了,寫文的習慣,也不是說想掩蓋就能蓋得住的。現在不同以前,也不是什麽大事。放心吧,無論如何,有我在。”

連蔚沒有再解釋,他回書房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冊遞給簡墨,說:“這是現在主流的寫造手法,你自己看吧。”

簡墨看了一眼書冊的名字——《經典寫造原文集》。

眼睛一亮,他翻開第一篇,經典範例第1篇:愛麗絲

“女,二十歲,身高168厘米,體重五十公斤,皮膚白皙,四肢修長,身量窈窕輕盈,淡金卷發齊腰,碧色貓眼,淺紅嘴唇。”

“喜歡的食物,小白菜、大白菜、卷心菜、娃娃菜、菜薹、油白菜……萵苣、胡蘿卜、白蘿卜、貓耳朵菜、大豆、豌豆、荷蘭豆……牛肉、牛雜、豬肉、羊肉、兔肉、雞肉、鴨肉、鵝肉……”

“喜歡穿的衣服,連衣裙,包括長袖、短袖、無袖、吊帶、短裙、A字裙、包臀裙……喜歡的麵料,棉、雪紡、羊毛、萊卡、莫代爾、纖維……”

“喜歡的電視劇,言情、文藝、生活、探險、奇幻、科幻……喜歡的電影,言情、文藝、生活、探險、奇幻、科幻……”

“喜歡……”

關於愛麗絲的描述大約有十頁,密密麻麻萬餘字的內容將愛麗絲的外貌形態、喜惡、性格、習慣……做了事無巨細的說明,猶如一份高新科技家電說明書。

這……是什麽?

這到底是什麽玩意兒!就這還“經典”寫造原文?

長久以來的期盼如大地般哢嚓一聲裂開,變成了懸崖和低穀,如同理想和現實一樣,頃刻間顛覆了十六年來他對這個世界最美好的幻想,將**裸的真相展露。

他還一直以為能夠創造出紙人的原文,絕對是臻至人間極點的文字。即便他自己終其一生無緣寫造,可隻要能讓他親眼品味到那些文字的韻味精髓,他也覺得十分滿足;他還一直以為自己從小擁有一座別人沒有的文字寶庫,是小說裏命運之神的挑選,是優美而神奇的文字對他這位追逐者特別的青睞和優待;他還一直覺得隻要能與這些美好的文字同行,就算身份地位如何卑微,自己也擁有足夠的勇氣,抵抗這個世界對他無窮的歧視和惡意。

可現在他知道了,那些他原以為美味動人的食糧隻是根本無法食用的幹沙。他隻是一條被扔進了沙漠的小魚,卻做著在海裏暢遊的白日夢。

原來真正的寫造竟然是這樣的?原來他心中向往甚至想要頂禮膜拜的神奇文字竟然是這個樣子?

將一個人的個人特征喜好寫出來就算是寫造了?描寫得越全麵越仔細,則造出來的人越成功嗎?這算什麽玩意兒!填空題嗎?

這還算是文字嗎?算是華人子孫引以為豪、流傳五千年的瑰寶嗎?

文不能載道,字不能傳情。那些在他夢中千百次縈繞不去的,揮毫潑墨間海納百川,豪邁的、婉約的、嚴謹的、不羈的、恢宏的、細膩的、激昂的風流文字,都去哪兒了?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黃蓉嫣然一笑,說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黃賢弟、黃賢弟地叫我?快上船來罷。”

……

那些讀來唇齒生香,思來**氣回腸的文字,承載了多少人的情感和向往。醇厚得如同深埋三十年的美酒,美妙得如同豆蔻少女的回眸一笑,耀眼得如同天上的日月星辰……文明不止,傳承不息。

簡墨曾經多少次在夢裏想象:能夠鑄造出一個個鮮活多姿的生命,一個個個性迥異的人物的文字該是何等的驚心動魄,何等的傾國傾城?能夠讓人物躍然紙上,走進真正的三次元世界,這樣的文字該是何等的優美靈動,韻味盎然,他以前光是想,都覺得魂魄要憑空飄起來了。

即便他也隻是一個被文字鑄造出來的紙人,即便紙人被這個世界上的人所鄙薄輕視,他從來沒有覺得恥辱和怨恨,身為如此有趣和神奇的文字造物,他怎麽會自怨自艾?

昨日提筆時的忐忑和揮筆時的謹慎,簡墨還曆曆在目。那時他還在憂慮,以自己的筆力能不能描摹出一個真實生命的萬分之一。但今日所見,卻電掣雷擊一樣讓他清醒過來:滿目如同電路圖一樣被刻畫得規規矩矩的格式,把一個個字、一個個詞填空一樣機械地焊接在紙上——這才是真相。

文字的靈魂何在,作者的尊嚴何在?在一心追逐生存空間和科技水平的時代,連文字也要變成那流水線上的標準件了嗎?

這種流水線下的角色,真的可以稱之為“人”嗎?

那不過是用一堆名為文字的零件和電線製造出來的機器吧!

簡墨恍然記起,小時候在某次電視節目中聽過一位邢姓的教授憤慨地說,大洪水後的新紀元也是文化大失落的時代。雖然通過造紙達成了百年時間複原五千年科技水平的輝煌戰果,但也因為造紙需求的巨大和迫切,導致文字創作的方向隻剩下造紙這一座獨木橋,全然失去了它本該擁有的璀璨光彩和無限可能,讓整個新紀元人類的精神幹枯得就像一片令人絕望的沙漠。

當時簡墨還為這位教授做出的這番前所未聞的言論感到震驚。可現在回想起來,類似的觀點此後他再也沒有聽到或看到過,像是完全從這個世界上絕跡了一般。

所以簡爸給他的那本閱讀器上的作品,已經是舊紀元時代僅存下來的文字遺產了嗎?

可是現在,連閱讀器也沒有了。

連蔚注視著因為頭發過長紮起短馬尾的少年,他先是帶著驚喜打開,微怔之後慢慢翻看,動作偶有停頓,後來則是越來越快,完全不是看書而是翻書。那雙黑亮的眼睛從迷茫、驚詫、不可思議逐漸變成了失望,最後居然奇怪地轉為了憤怒和冰冷。

少年的驚訝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六街雖然是以販賣造紙私活聞名,但並沒有一所正規的高中。普通人想要係統地了解寫造之術,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隻是少年臉上難以抑製的憤怒和失望,連蔚卻想不通了。就算是因為孤陋寡聞而羞惱,也不至於這樣的生氣吧。

最後,少年閉上眼睛,五指抓緊了手中的書,卻不像是因為珍惜和緊張,倒想是要將它撕掉毀壞一樣。連蔚莫名有些擔憂,可沒等他再說什麽,少年已經將書輕輕丟在桌上,如棄敝屣,最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3 寫作和寫造本來就是兩回事

簡墨最近兩天的心情極糟,連和他一句話不說的同學都看出來了。

幾位通過造紙師認證的學生刁難他不成反被教訓的事情已經傳播開來。大家都知道這個新來的插班生不是個可以隨便捏的軟柿子,再加上在年級裏頗有號召力的歐陽似乎對他十分照顧,是以就算再看不慣他的人,想要找他的麻煩,也不得不考慮下後果。

“你到底在煩什麽呢?”歐陽不解地說,“連餘老師都看好你,就算你月測成績再差,也不會被降級到二班。”

簡墨擔心的自然不是這個,升級降級對於隻打算在學校待半年的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啪”的一聲合上手中的數學題集,他終於決定把頭轉向已經騷擾他一個中午的歐陽:“你對傳統派和現代派有什麽看法?”

歐陽愣了一愣。

在歐陽的記憶中,傳統派已經是塵歸曆史的一種寫造流派了。他對它的認識隻限於曆史書的寫造簡史那一章。至少他有生以來,並沒有看過傳統派的寫造原文,一定要找的話,應該還能在圖書館裏找得到,隻是誰會去找呢?

關於傳統派和現代派之爭,歐陽倒是曾經聽他爺爺提過一次。在他爺爺年幼的時候,傳統派和現代派之爭正值白熱化。據說最開始傳統派占據了絕對優勢,畢竟紙人之父的寫造手法就屬於傳統派。但隨著寫造之術的普及推廣,需要一定寫作天賦和長時間辛苦練筆才能夠成功寫造出紙人的傳統派,就慢慢被有規律可循、有格式可依,更為重要的是,能夠為更多人學習並快速成長的現代派所取代。既然同樣可以造出紙人,簡單快捷的方法不是更好嗎?

簡單取代繁瑣,後起取代傳統,這本來是很正常的事情。時代變遷,技術更迭,社會才能進步,這原本隻是兩種寫造流派之間純粹的技術之爭。隻可惜,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利益,就純粹不起來了。

歐陽聽爺爺提過:最初傳統派占上風的時候,對逐漸興起的現代派是各種蔑視和打壓。現代派造紙師們總是感覺低人一等,或者被認作是投機取巧的“歪門邪道”,日子很不好過。風水輪流轉,當現代派開始取代傳統派,主導寫造行業的話語權時,對於傳統派的報複也是毫不留情。這種鬥爭甚至一度上升到了政治層麵,直到最後導致一位年長頗有威望的造紙師溘然而逝,才止住了勢頭。

當這一批曾經圍繞寫造流派做過生死鬥爭的造紙師逐漸退出舞台後,這場技術之爭才真正重新被一些開明的人士擺上台麵公開討論。從那時開始,整個社會對這場技術爭鬥的評價逐漸走向客觀理性:傳統派和現代派終究隻是技術理念的區別,並不應該成為衡量造紙師水平高低,甚至人品道德優劣的標準。

因為這種寬鬆的技術氛圍的出現,一度偃旗息鼓的傳統派生機再現,這些年又逐漸出現了一些傑出的人物,隻是對於現代派占據主流的局麵已經無力回天了。

現代派寫造手法的廣泛傳播,讓社會上能夠投入使用的紙人越來越多,社會生產力和科技水平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但傳統派的沒落也產生了深遠的負麵影響:社會上的文學創作越來越少,市麵上除了各大媒體的新聞報道外,幾乎沒有任何文學類作品出現。書店裏除了各種教科書、工具書和專業書籍外,文學類的著作和期刊雜誌已經消失殆盡。

新紀元中的文字創作本來已走到幾乎隻為造紙為生的境地,而當原文與文學作品極為類似的傳統派徹底沒落後,文字創作單一化和工具化的發展趨勢已難以撼動。

盡管少數有識之士已經開始意識到文化產業的倒退和枯涸,呼籲人們的警惕和重視。但百年的全球複興進程給社會留下一個嚴重的後遺症——人們已經完全固化了這樣一個觀點:文字也是講究效用和價值的,與其去琢磨如何把文章寫得優美流暢,把故事編得曲折動人,不如去好好研究下寫造的規則。如何運用規範的文字創造幾個有用的紙人來服務社會、服務人類不是更好嗎?

若是能寫造出高水平的醫生,就可以挽回很多病人的生命;若是寫造出高科技人才,就可以提高整體的科技水平;如果寫造出優秀的老師,就可以培養出更多的人才……整天對著稿紙傷春悲秋、無病呻吟豈不是在浪費生命?若是沒有寫造天賦也就罷了,既然有這個天賦,為何不去做點正經事情?

簡墨的提問很突兀,但是聯係這幾日他的表現,歐陽心裏逐漸產生一個猜想:難道簡墨是一個傳統派?

他本人對傳統派和現代派都沒有好惡。在歐陽看來,這隻是個人喜好和寫造習慣問題。同樣是傳球,直接傳和做個假動作再傳,隻要球能傳到既定隊員的腳上,又有什麽區別呢?

“我覺得沒什麽區別,現在都什麽時代了,想用什麽手法寫造,是個人自由、個人習慣,沒有誰比誰更高尚的說法。”歐陽無所謂地說,“我總覺得那個時代的人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寫造就是寫造,寫作就是寫作。寫造的目的是造出紙人,是為了創造新的勞動力,用什麽手法,根本不重要。”

“至於寫作,目的是創作出文章,文以載道也好,自娛或他娛也好,兩者根本不能相提並論。那些說寫作是浪費才華、浪費資源的人,我覺得純粹是多管閑事,用什麽方式生活是個人自己的事。這世界上有的人愛好抽煙,有的人愛好賭博。從這個角度看,起碼寫作沒有妨害到健康和其他人的生活吧。”

簡墨怔怔地看著歐陽:是啊,寫造又不是寫作,根本無從比較。既然連目的都不一樣,他用衡量文學作品的標準來衡量寫造,豈不是荒謬?如果他固執己見地認為寫造原文就必須用傳統派的,跟那些上綱上線的現代派又有什麽區別。一直以來,是他自己一廂情願地認為寫造的方式就應該同寫作一樣。

糾結了自己好幾天的事情終於消融得無影無蹤,不再是卡在簡墨心口上的一根刺。他感覺全身鬆快了許多,對於寫造課也不是那麽排斥了。

歐陽似乎是十分開心自己猜中了簡墨的心思,有些得意洋洋。但接下來,他對簡墨也問了一個顯得有些突兀的問題:“既然你問了我一個問題,那我也問問你,對原人和紙人,你有什麽看法?”

簡墨眨眨眼睛:他能有什麽看法,他自己就是個紙人,莫非還能對自己有意見不成。

就同歐陽猜測簡墨是傳統派一樣,簡墨也開始懷疑:歐陽難道也是紙人?又或者是懷疑他是紙人?

簡墨發覺,即便是在“純潔”的校園裏,學生們對於紙人的態度也與六街沒有什麽本質區別,隻是表現得不那麽直接而已。最多提起某個紙人的時候,學生並不會公開用“破紙片”“爛紙頭”這類侮辱性的詞語,而會用“紙人”這樣中性客觀的代稱。這大概也算是泛亞教育局的功勞吧。

“紙人不會寫造。”簡墨想了想飛快地說,“紙人也不能自我繁衍。”

歐陽沒想到簡墨用這樣的“標準”答案來敷衍他,不滿意地說:“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我問的是你對紙人和原人關係的看法。”

計劃生育是大洪水前華人人數最多的國家某個時期的重要國策。而泛亞人口中,華人也占據了絕對優勢比例。因此這項國策即便是現在,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不過在人口匱乏的新紀元,沒有哪屆政府會提倡這樣的國策了。

“你是說要控製紙人的數量?”歐陽盯著簡墨說,“你也覺得紙人搶占了原人的生存資源,是嗎?”

簡墨直視著歐陽的眼睛:“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歐陽表情微沉,像是不太高興,卻沒有出言反駁。

“人口激增,社會資源有限,必然會產生各種問題。別的不提,勞動力的日益低廉,工作環境的惡劣,與此同時,還有原人大量失業造成的一連串問題。”簡墨並沒有因為歐陽的不悅而閉嘴,“原人的誕生和成長是有成本的,生育、教育、醫療都一定程度上遏製了原人的誕生速度。但是相對而言,幾乎落地就能成為勞動力的紙人,他們的誕生和成本相對原人來說可以忽略不計。全球百年複興進程的刺激,讓社會對造紙規模的容忍程度無限膨脹,造生紙人的數目遠遠超過了合理的底線,使得社會矛盾激增。但是——”

簡墨突然停了下來,歐陽正眯著眼睛看他。

他繼續道:“造成這個局麵的根源,是原人本身。沒有原人整個群體欲望的驅使,沒有造紙師的技術提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原人一麵享受著紙人物美價廉的產品和服務,另一麵又厭惡他們的存在妨礙了自己的利益。更奇怪的是,作為紙人創造者的造紙師反而在原人中大受追捧。這大概,是人類天生的劣根性吧?”

歐陽明明知道簡墨在胡攪蠻纏轉移話題,但卻不知道怎樣才能駁倒他,不得不接口說:“那麽你認為控製紙人數量,計劃造紙就可以解決這些矛盾嗎?”

簡墨搖頭否認:“遠水難解近渴。計劃造紙真正起作用之前,這種惡劣的影響會一直持續。原人自己造的苦果終究是要原人自己吃。隻是,造苦果的那一部分原人,未必是吃苦果的那一部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班上那些沒有通過造紙師認證的人最討厭的應該不是紙人,而是那些通過了造紙師認證的人。因為他們未來的工作就是造出會搶奪其他同學飯碗的紙人。”

可事實上是,這些普通的學生非但不討厭這些通過認證的同學,反而是寄予羨慕和崇拜之情,甚至設法親近討好。如果給他們一個機會變成造紙師的話,一定不會有人猶豫——這是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

他這種觀點之前並非從沒有人提出,隻是因為社會的主流聲音太過強悍,這種言論還沒擴散開來就已經湮沒在了某個角落,不為廣大人民群眾所聞所悉,是以當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下午提前到達教室的學生都被震動了。

首先做出反應的就是天然卷,現在簡墨知道他的名字叫祝鴻飛。

他不服氣地站起來,指著簡墨說:“你這是在挑撥離間!難道說原人的失業都是造紙師造成的嗎?”

簡墨冷笑一聲:“每當一個紙人被當作勞動力製造出來的時候,就有一個原人要做好失業的準備。不僅僅是造紙師,曆史上每一次提高生產率的生產工具被改良和革新的時候,都會有大量失業者產生。蒸汽動力出現的時候,手工作坊破產了;電力出現的時候,蒸汽動力的工廠也破產了;設計軟件出現的時候,手繪美工會失業……區別隻在於前者是冷冰冰的工具,後者是人而已——你覺得我有哪句話說錯了嗎?”

祝鴻飛頓時啞口無言。隻是出於強烈的自尊心和一貫的傲慢,他故意挑釁道:“既然你覺得造紙師這麽十惡不赦,你還對寫造那麽有興趣做什麽?”

簡墨像看精神病一樣看了他一眼:“十惡不赦這個詞是你說的,我可從來沒說過。別誣陷好人。”

“可你不就是這個意思?”祝鴻飛氣惱道。

“將來我要是成了造紙師,我也一樣這麽說。”簡墨瞥了他一眼,“雖然事實如此殘酷,可我不覺得造紙師本身有什麽錯。既然寫造這個玩意兒已經被老天爺生出來了,就不可能被重新塞回他娘的肚子裏去。既然沒有能力改變現實,那就選擇改變自己。與其整天怨天怨地,不如在已成定局的現實中尋找更有利於自己的出路。如果我能夠成為造紙師從而贏得更好的生活,為什麽不去?何況,沒有造紙師就萬事大吉了?在出現紙人之前,原人和原人之間就沒有競爭和淘汰嗎,可笑!”

“你,你這不等於什麽都沒有說嗎?”祝鴻飛瞪著簡墨。

“我是等於什麽都沒說,那你跑過來質問我什麽?”簡墨反問道,“我是在和歐陽聊天,我又不是在罵你。你有被害妄想症嗎,總想把自己代入被罵的角色啊?”

祝鴻飛憋了一肚子氣,拖著步子回到自己的座位。

其他學生雖然時不時用異樣的目光打探一番簡墨,卻再沒有人過來說什麽,隻是左右竊竊私語。

依舊坐在一旁的歐陽低聲舊話重提:“這麽說,你不討厭紙人嗎?”

簡墨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麽都沒有回答,心底卻起了薄薄的疑惑:莫非這學校裏的紙人真不隻自己一個?

4 歐陽的生日會

聽到簡墨說話的隻是少數同學,但是這並不妨礙這番話在全班,甚至整個學校流傳開,這大抵要歸功於那位詰問他的祝鴻飛。可事實上簡墨那段聽起來非主流的言論非但沒有引起其他學生的反感,反而得到了絕大多數人的共鳴。

奇怪的是,擁有造紙天賦的學生們居然也沒有多少人對簡墨生出反感。托祝鴻飛的福,他們覺得這個高一插班生也算是個敢說直話的人。顯然他們也認同:既然造紙已經成為一種既成事實,這個社會總不會因為自己一個人不做造紙師而停止造紙,如此,選擇一條對自己更有利的路又有什麽錯。

簡墨擺明了用刻薄無情的嘴臉兩邊各打五十大板,不但沒有引起兩方的敵意,反而讓他無形中又在石山中學出了一次風頭。在本人都還不知情的情況下,他一時間成為全班甚至全校聞名的人物,連教師們也都對謝首這個名字不陌生了。

“原人的失業與紙人無關,這話是你說的?”晚飯桌上,連蔚遲遲未動筷子,眼神有什麽情緒黑壓壓地在翻滾,頗有些恐怖。

簡墨無動於衷地給自己盛了一碗湯,回答:“我沒說過這句話。”

“你不承認?”連蔚盯著他喝完湯,語氣有些嚴厲。作為地位舉足輕重的一員,簡墨在學校裏發生的事情,都會被人有意或無意地傳遞到他的耳邊,更何況是影響這麽大的事件。

簡墨放下碗,雖然不太想解釋,但是為了保證自己這段時間平靜安穩的生活,他不得不開口將中午發生的事情重複了一次。

“不知道誰跟你斷章取義地說我說過‘原人的失業與紙人無關’這句話,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說話的時候不是腦袋有問題就是心態有問題。”簡墨結束了他的解釋,繼續吃飯。

連蔚張了張口,又閉上。

這個孩子講述事情經過時眼底不屑的眼神,讓他確信這才是真相。看著眼前黑發黑眸的少年說完又開始慢條斯理地用飯,接到校長電話時生出的怒火此刻消弭殆盡。

連蔚握著筷子恨恨地想,就知道這個胖子喜歡無事生非,挑撥離間。不就是給他的重點班塞了一個學生嘛,不就是讓他跟老師們打招呼不要去管簡墨嗎?居然故意誤導他。如果這個孩子今天反應差一點,必然會被他罵得狗血淋頭,說不定還可能將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趕出家去!死胖子,給他等著。戳到他的痛處還想好過,他會讓這個家夥長長教訓的!

時間不長不短,一個月過去了。

月末測試,九門功課,簡墨寫造單科年級第一,外語、曆史、地理、政治四科滿分,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四科不及格,最低的數學是3分。

胖校長興奮了,重文輕理是造紙師的學生時期的通病,或者是特性之一。一般來說偏科的嚴重程度和造紙的優秀程度成正比。有了連蔚的保證,胖校長根本沒想過簡墨有可能隻是文章寫得好,而根本沒有造紙天賦這回事。

連蔚看到成績單的時候雖然也有些吃驚,但是並沒有表現得那麽明顯。但簡墨感覺得出,這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很高興,因為連蔚接到成績單後就回書房拿了一本書給他。書的名字是《造紙基礎》。

這次,簡墨沒有生氣,因為這是一本講述造紙流程的書籍。

所有人都知道,造紙是造紙師將文字通過魂筆裏的點睛,在誕生紙上書寫後投入孕生水,最終從水中創造出新生命的過程。不過從專業的角度看,這個過程被劃分得更加細致。

簡墨數了數書上的造紙步驟,一共八個環節:起筆、落筆、擱筆、融生、孕生、賦生、凝形、造生。

“第一步,起筆。既以魂筆蘸取或灌入點睛,做好書寫的準備。

第二步,落筆。將文字書寫在誕生紙上。

第三步,擱筆。結束書寫。

第四步,融生。書寫完畢的誕生紙投入孕生水中,使兩者融合。在這個過程中誕生紙上的字跡會發出微光,證明融合效應正在發生。”

《造紙基礎》的作者在書中介紹,隻要是原人書寫的誕生紙在這個步驟都會發生融合效應,但是紙人書寫的誕生紙卻是無法發生的。因此,半成品誕生紙,即擱筆後的誕生紙是否能夠在孕生水中發生融合效應,是目前公認最準確的區分紙人和原人的方法。

“第五步,孕生。融合效應發生後,紙人的生命形態和生命跡象開始顯現,如同原人孕婦中的胚胎一般。”

“第六步,賦生。這個過程中胚胎會進一步成長,一般認為,紙人是在這一階段獲得造紙師賦予他的三項先天屬性。”

紙人最重要的步驟就是獲得造紙師給予的三項先天賦予。如果能夠順利完成這一步驟,則說明在誕生紙上書寫原文的人擁有造紙天賦,有造出紙人的可能。但是要通過造紙師認證,僅僅達到這一步還不夠。

“第七步,凝形。胚胎逐漸完成肉身的成長,成為完成體。完成體可以是幼兒,也可以是成年人,根據造紙師在誕生紙中的賦予而定。”

書中提到,紙人誕生後隻要經過短期的學習和社會交際就可以迅速獲得與同齡原人相媲美的知識和社會經驗,表現出與原文角色年齡相匹配的智商與情商。

一個是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努力學習才能獲得足夠知識和技能的原人,一個是幾乎出生就能夠掌握這些知識和技能的紙人,也難怪後者鄙視前者虛耗生命,前者指責後者是作弊的種族。簡墨邊看邊想,這樣速成且廉價的人才供給從社會生產的角度看自然是一大進步。但是紙人與原人一樣,也是要消耗生活資源的。這種一味為了生產而製造出的大量人口,最終必然導致生活資源的激烈爭奪。

“第八步,造生。完成體正常蘇醒,宣告造紙結束,一個新的紙人誕生。”

紙人完成造生階段,並且在非原文設定的情況下,能夠存活24小時以上,意味著這位寫造者通過了造紙師認證,成為一名正式造紙師。此後,造紙管理局會頒發認證證書,承認該造紙師有造紙的能力和資格,同時根據造紙天賦的等級,每年享有一定數額的造紙配額。

雖然知道自己沒有能力造紙,簡墨對這本書還是產生了強烈的興趣,認真看完之後不由得再度浮想聯翩:如果自己擁有造紙天賦,能夠寫出一個什麽樣的人。

《造紙基礎》中所提到的紙人三項先天屬性,包括天性賦予、天賦賦予、實體賦予。其中天性賦予決定先天性格,天賦賦予決定擅長領域或特長,實體賦予決定身體的形態。在簡墨看來,這就像是寫大綱的時候進行角色設定一樣。

“有點意思。”可惜這種賦予並不是造紙師可以隨心所欲給予的。他暗想,如果可以隨意賦予的話,那麽今天寫個超人,明天寫個孫悟空,這世界還不亂了套。

要是他是原人多好。

簡墨歎了一口氣,不知道第幾次對自己的身份感到深深的無奈和遺憾:有什麽能比親眼看見自己創造出來的角色變成真人更有吸引力了呢?

關上台燈,睡覺。

“阿首,今天我的生日party,你會去吧?”歐陽拿著請帖攔在他去打工的路上,大有你不去我就不讓路的意思。

對於這個自來熟外加臉皮超厚,整天笑嘻嘻罵他也不生氣的家夥,簡墨總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你總得讓我去店裏請個假吧。”

歐陽笑眯眯地把請帖塞到他的書包裏:“好。不過,如果你想趁機溜了的話,這個星期都別想按時到甜品店去打工。”

被威脅了的簡墨撇撇嘴,背起書包默默向學校外的甜品店進發。

甜品店的老板娘童小琴是個熱情又精明的女人,能把簡墨每天下班的時間計算到秒,不過偶爾也會把當天賣不完的小點心給簡墨帶回去吃。

言辭誠懇地向老板娘道歉,並承諾這個星期每天免費多加半小時班後,簡墨終於獲得了休息一天的批準。既然已經到了甜品店,他索性挑了一款不是很甜膩的小蛋糕,不無惡意地想:希望這個家夥想起來拆這份禮物的時候,這份禮物已經長黴了。

隻是他的惡意完全沒有成功。

沒有想到簡墨這個看起來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朋友還會帶禮物,歐陽有些好奇,當場就拆開了禮物,在大失所望了一番後,把他推給剛剛接他進來的齊眉,自己繼續去應付新來的客人。

大大的別墅裏各種高檔的娛樂設施齊全,大片簡墨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和高低錯落的灌木恰到好處地裝點了庭院,體現了主人良好的生活品位。停在門口的各種名牌轎車簡墨認都認不全,若不是齊眉受歐陽囑托在這片高檔別墅區的門口等他,恐怕到現在他還在外麵“迷路”。

“你以前來過?”看到齊眉對歐家環境的熟悉程度,簡墨心裏也有了幾分猜測。

今天一身粉色露肩小禮服看起來大有名媛風範的齊大班長居然聳聳肩:“我爸爸在歐氏工作,級別也算比較高的。歐陽的爸爸媽媽平常是很好說話的人,自從知道我和歐陽考進一家高中後,便邀請我來玩過好幾次。不過歐陽這個人看起來很陽光很平易近人,實際上,你知道的——”

齊眉恰到好處地側了側身體,向簡墨示意已經被各方的客人包圍起來,卻依舊應付得遊刃有餘的壽星:“生活在這樣環境裏的人,想單純也很難單純起來。”

簡墨回憶了一下自己從進班起歐陽就對他表現出的異乎尋常的熱情,心情比剛剛站在別墅群門口時又沉了一沉,不由得嘲笑起自己來:他居然天真地以為這個家夥喜歡炫耀挑事隻是性格使然。自己警惕心比在六街的時候下降了不少。

齊眉似乎感覺到簡墨內心的不悅,無奈地一笑:“你是不是覺得你在學校裏兩次莫名其妙地出風頭都跟歐陽有關?”

她故意提起此事,聽起來有些埋怨歐陽的意味。不過簡墨卻覺得,齊眉是被歐陽有意安排來安撫自己的。畢竟很多事情隻要對方主動說出來,總比遮遮掩掩要讓人感覺舒服。

這般出身的歐陽注定不會像普通高中生一樣單純因為性情相投去交朋友,他的出生環境決定了他會用各種事情考驗並觀察對方的反應,以此判斷對方的背景、心性、能力各方麵條件,看是否值得或適合結交。這種舉動或許已經刻入他的骨髓,成為他本能的一部分,而並非是出於某種刻意居心不良。

道理簡墨可以理解,可他能夠理解並不代表他有這個義務去包容和原諒他。大家都是挑朋友,你有你的考量,我有我的偏好。你天生交朋友愛評估,我天生交朋友憑順眼,誰也別指望誰遷就誰。

但人已經站到這裏了,雖然心中十分不痛快,簡墨還不至於大動肝火。此刻,他反而更關心另外一件事情:“我有點不明白,我一個普通人,值得納入這位大少爺的交友考察範圍嗎?”

她突然上下打量了黑發黑眼的少年一下,覺得簡墨的表情不像作偽,反問道:“你不是連主任的遠房親戚嗎,難道你連他是什麽人都不知道?”

這語氣讓簡墨突然感覺自己可能錯過了什麽驚天大秘密,但連蔚既然從沒有提醒過他隱瞞,他也沒打算掩飾:“他不是年級主任嗎?為什麽連校長都要給他麵子?”

齊眉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搖頭苦笑了一下:“算了,本來我還想從你這裏打探些內幕消息的,結果看來——”

簡墨心裏想,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或者說是劫持者和苦主的關係。後者如果不是聖母心泛濫就是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才會這樣熱心地幫他。

齊眉解釋道:“連主任現在確實隻是學校的年級主任。但是我爸媽說過,連主任從前即便在京華也是可以呼風喚雨的人物。雖然現在他已經不再造紙,地位在楚中市造紙師裏卻不低。不談別的,他本身就是一個特造師!”

特造師!這次簡墨是真的吃驚了。

通過這段時間的學習,簡墨知道,特級紙人是指至少擁有一項明顯優於原人平均水平的技能、特長或者天賦的紙人,能寫造出特級紙人的造紙師稱為特造師。特造師僅占造紙師的百分之十五左右,一般是各地區三大局、造紙師聯盟、造紙管理機構,又或者是造紙研究所中的中高層人物,受到各方勢力的尊敬和重視。

連蔚一個特造師,竟然屈就一個高中的年級主任,還真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齊眉第一次見到簡墨露出震驚的表情,也有些小小的得意,似乎覺得能讓這個平常對什麽都漠不關心的男生露出這種表情很有成就感:“看來你對連主任真是一無所知,你這個親戚該不會是假的吧?”

簡墨心道,我是不太了解連蔚。但你跟我說這麽多,又是想幹什麽?乖寶寶一樣的班長大人看來心思也不簡單啊,石山中學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其實石山中學和其他高中並沒有什麽兩樣,並沒有簡墨以為的那麽藏龍臥虎。隻是他非常不幸地或者幸運地被連蔚這個神秘人物推進了一個重點班級,自然而然引起了班上兩位背景特別的學生的好奇心和探究心。

歐陽平日裏與之勾肩搭背的哥們兒也有不少,然而這次生日party,學校裏受到邀請的除了齊眉,隻有他一人。楚中市首富歐氏的大少爺,這個身份在學校幾乎無人知曉,可他卻對簡墨敞開了自己的秘密。從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對簡墨的信任,或者說是認可,至少在絕大多數人看來是如此。

友誼這種東西啊……

簡墨內心的無動於衷並沒有妨礙繼續聽齊眉對連蔚過往的介紹。

“一個特造師是不會待在一個小小的高中做一個微不足道的主任的,這其中也有原因,連主任很早以前有一個兒子,叫連英,你知道嗎?”

很早以前?這個基調聽起來就很不吉利。簡墨快速回憶了一下,連蔚的那棟房子裏似乎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有另一個小主人的存在。

“據說,連英當年也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人。雖然沒有繼承連主任的造紙天賦,但是憑借自己的努力在生物醫藥研究上取得了非凡的成績,具體做什麽我不清楚,總之前途可以說是一片光明。但是很不幸,他遇到了一個糟糕的導師。

“當年連英在科研上取得重要突破後,本來有資格在學校申請一筆資金,建立一個獨立的實驗室進行深入研究。但是他的導師卻不允許,理由是連英還沒有獨立進行研究的能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的導師隻是不想放過連英的研究成果,希望以自己實驗室的名義發表。

“但是連英年少氣盛,哪裏肯放棄。幾次與導師理論未果後,他幹脆直接去學校申請。隻是申請遞交了很長時間,最後卻沒有批下來。連英幾番打探後才知道,他的導師拿著他的部分研究成果去找了一位特造師,寫造出了一個在這個研究方向非常有天賦的紙人出來,並很快就將這個紙人培養成了自己的助手。”

“導師跟學校說,連英的那項研究在他的實驗室可以繼續進行,除了正常投入外不需要學校另投入資金建立新的實驗室。”齊眉挑了挑眉毛,厭惡地說,“學校方麵見到研究可以正常進行又能夠省大筆資金,也就順水推舟地同意了。後來不到一年的時間,連英原來負責的那個課題就有重大突破。與此同時,連主任收到了連英自殺的消息。”

簡墨聽到這裏,立刻就想起連蔚神情激動問的那一句話:“你認為原人的失業與紙人無關?”

頓時食欲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