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紙人造生節
1 紙人造生節
兒子因為紙人的介入,不但投入了無數心血的成果被人奪去,還失去原本光明一片的前途,最後甚至絕望地了斷了年輕的生命。
也無怪連蔚那日幾乎是暴怒地詰問自己。
可是,紙人何辜?被製造出來的種種罪孽,並非紙人願意背負。真正要恨的,大抵隻有那個自私殘忍的導師和唯利是圖的學校,或許,還有拿著別人成果造出具有同樣天賦紙人的特造師。如果沒有那個特造師,導師的陰謀又怎麽會得逞?
但問題就在這裏,連蔚自己也是一位特造師。
連蔚是否想過,他自己曾經寫造出來的紙人,又奪取了多少精英俊傑繼續生活下去的希望?
簡墨心情十分複雜,因為他突然想到:連蔚對自己問出那句話時,內心所希冀得到的答案到底是否定,還是肯定?
“連主任極可能因為這個才對造紙師的身份產生了懷疑和動搖。”齊眉的聲音還在他耳邊響,“從那以後,他就沒有創作過任何作品,也不再和造紙行業有任何牽扯。聽說餘校長和連主任有多年交情,兩人麵上看起來不太親密,實際上感情卻很好。連主任輝煌的時候曾經給了餘校長不少幫助,所以連主任主動退出十二聯席後,餘校長依舊待他如昔。連主任這樣驕傲的人,自此便在小小的高中屈就做了一個不起眼的年級主任。”
“當我知道你是連主任推薦來的時候,其實是很吃驚的,歐陽也是。”齊眉把話題又轉回簡墨身上,“歐家在石山中學有股份,有些事情是瞞不住歐家的。這麽多年,多少學生家長用盡各種手段,想讓連主任幫忙把自己的孩子調到更好的班級,又或者消除某個處分,連主任都無動於衷。所以,這一次他居然主動開口要為一個學生走後門,我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有多震驚,你大概想象不到。餘校長曾說過,連主任是那種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會開口的人,你卻輕易讓他破了例。阿首,你說說,你到底為什麽讓連主任這樣看重呢?”
你問我,我又去問誰?在齊眉的這番話下,簡墨也漸漸覺得,自己或許不能再用簡單的同情心或者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來解釋連蔚對待自己的異常了。
別墅大廳內的裝飾和自助餐雖然不錯,但待久了也很悶。
晚餐結束後,簡墨走到室外,找了個噴水池旁邊的椅子坐下。這裏位置很好,不僅空氣清新,環境幽靜,還可以透過落地玻璃看見整個大廳裏的動靜。
今天的主角歐陽正在和一個穿藍色長裙的漂亮女孩共舞。追光燈打在兩人身上,營造出華麗夢幻的視覺效果,像極了童話裏的王子和公主。
齊眉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她看到歐陽臂彎裏那個眉目精致的少女時,笑容突然有些僵硬。不過她並沒有表示什麽,隻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情緒控製得很好。
青春期的荷爾蒙總是到處飛揚,簡墨心想。
簡墨不知道的是,他和齊眉在看大廳裏的人的時候,大廳裏那位穿著藍色長裙旋轉的女孩的目光也掃過了他們。
一曲舞畢,藍色長裙女孩對歐陽莞爾:“歐少,那就這麽說好了。後年楚中市中學生造紙大賽的讚助歐家可是主力噢。”
歐陽笑道:“能為造紙人才的培養和發掘盡綿薄之力,是歐家的心願。更不用說這是萬主席主持的賽事,歐家一定會全力支持。”
穿藍色長裙的年輕女孩在幾個重要賓客之前混了個臉熟後,便走進了小花園裏,似乎是跳累了。
一個穿著侍者服裝的男子走了到她麵前,畢恭畢敬地遞給她一杯冰鎮果汁。
“記得時不時提醒一下負責對接楊華東的人,謹慎一點,別讓人察覺出了痕跡。”年輕女孩接過果汁,咬著吸管,琥珀色的眼眸裏一抹赤色劃過,“若是壞了我的事,就問問他想被分成幾塊下葬。”
“是,我一會兒就聯係他。”侍者後背微僵。
“可惜晚了一步,要是能拿到明年賽事的組織許可就好了。”年輕女孩表情頗為遺憾。
侍者猶豫了一會兒:“隊長,這個計劃要不要先知會一下社長,畢竟社裏不太主張向這些不成氣候的小造紙師下手。殺死一個成名的造紙師,作用可比殺幾個才通過認證的造紙師影響大多了。”
“真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殺個造紙師,還要挑老的不要嫩的。”年輕女孩諷刺道,“副社長是擔心行動一旦成功了,他的地位不保吧。”
“怎麽會,大家都盼著老社長,”侍者被隊長狠瞟了一眼,立刻改口道,“不不,是社長,大家都在盼著社長能早點回來。副社長其實也一直在設法救社長出來,這不就派輕音隊長您親自來負責楚中市的工作嘛!”
“既然知道楚中市現在是我負責,就老老實實聽我安排,少自作主張。”年輕女孩看著大廳內幾位衣冠楚楚的造紙師,“小樹苗看著不起眼,但它們成片長起來的時候,就很難清理了。”
“而且,在這個過程中,又有多少無辜紙人被製造出來?而這些紙人要受多少磨難,又會給多少原人帶來災難。終歸都是要殺的,為什麽不從源頭開始掐斷?”她瞥了侍者一眼,“社裏有哪條規定說,製裁的對象隻能是成名已久的造紙師,不能是新晉造紙師?”
“當,當然沒有。”侍者賠笑道。
年輕女孩目光再度投向簡墨那個方向。
侍者顯然也注意到隊長的眼神,為了彌補之前話題的不愉快,他立刻道:“隊長,那個男生有什麽問題?您瞧了他好幾次。”
年輕女孩用毛巾擦了擦手指,才回答道:“這個男孩有點像會展中心那個修好安檢門的那個清潔工。雖然他那天做過偽裝,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一些痕跡。”
“是他?”侍者驚訝了,“他怎麽會在這裏?難道是跟著我們來的?”
“誰知道呢?”年輕女孩又向簡墨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天事後我本來想查一查他們的底細,沒想到兩個家夥溜得還挺快,今天居然還遇到一個。”
侍者趕緊說:“這小子的來曆我剛剛聽說了一點,才多長時間就與楚中市首富的兒子以及前十二聯席之一連蔚走得這麽近?我們花費了這麽長時間也才走到這個地步。隊長,我們是不是要好好查查他?”
“才提醒你的話就忘記了。”年輕女孩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要不要我向上麵申請一下,讓你獨自領一隊出去。”
“不不不,我可沒有這個意思。”侍者連忙道。
“你有沒有這個意思隻有你自己知道。”年輕女孩起身,留給侍者一個警告的眼神,“你少做些多餘的事情。”
看著年輕女孩走遠,侍者原本恭敬忐忑的表情一下陰鷙起來:“你當還是老社長在的時候,整天一副自己多麽了不起的模樣。若不是看在你有異能的份上,社長早就把你趕出去了!一天到晚把老子當仆人一樣呼來喝去,哼!”
他走到暗處,摸了摸耳朵上的耳釘,低聲道:“社長,輕音隊長她……”
“去歐家了?”連蔚聽了簡墨晚歸的原因,不由得皺起眉頭,“以後那種銅臭熏天的地方少去。他們這種人,哪怕出門上車先邁左腳還是右腳都要考慮是不是有利可圖,你跟那種人攪和,”連蔚看了看少年臉色,“吃癟了吧?”
簡墨搖搖頭:“吃癟倒不至於,隻是不太喜歡那裏的空氣。”
他最後一句本來是想說“以後不再去了”。但不知道怎的,腦海裏突然浮現那日歐陽人在門外,牆磚在地上的場景,猶豫了一下,改了口。
連蔚聽他這樣描述,不由得笑起來:“那裏的空氣確實不好。”抬頭看了看時鍾,“不早了,去休息吧。”
簡墨顯然不慌著去睡覺,他猶豫了一下,說:“今天齊眉問了我一個問題,其實我也很想問你。”
連蔚瞧著他認真的樣子,點點頭:“你問吧。”
“你為什麽要這麽幫我?”簡墨說,“你一個特造師,為了我這麽一個陌生人,做這麽多,為什麽?”
連蔚收斂了笑容,望著他的眼睛問:“誰跟你說的?”
簡墨說:“誰和我說的不重要,我隻是想知道答案。”
連蔚轉身在書桌前的靠椅坐下,輕輕向後靠了靠,慢慢搖起來:“不是歐陽的話,就是齊眉了。他們是不是還跟你說了我的很多事情?哼,猜都猜得到!你對我的私事向來不感興趣,現在這麽問,八成是他們挑起的。不過,這回他們的小心思怕是要落空了。我估計無論他們問什麽,你都是一問三不知,不過這至少能讓他們肯定一點,你其實根本不是我的什麽遠方親戚,這兩隻小狐狸!”
簡墨看著書桌上的台燈,以及那燈光下暈開的黃色光團:“你不用岔開話題,我隻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很幹脆地給了回應。
“你猜!”
“你猜我猜不猜!”
簡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咽下胸口堵著的一口氣,走出書房。
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簡墨對連蔚的性格也有些了解,知道就算自己再追問下去,或許能得到一個答案,但也絕對不會是真正的答案。他猜測這個答案或許是涉及了連蔚的隱私,甚至某個痛處。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強求。
歐陽生日的第二天,對紙人們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日子。
十二月三日,紙人造生節。
這一天是世界上第一個紙人的造生之日,後來逐漸演變成所有紙人慶祝自己造生的節日。有些不知道自己到底造生在哪一日的紙嬰,也喜歡用這一天作為自己的生日。
十二月三日,是全世界所有紙人狂歡的日子。
簡墨是簡爸七月十六日那天從六街街頭撿回來的,雖然他很可能不是造生在七月十六日,但簡爸還是把這天當作了簡墨的造生日。而簡爸自己卻是和很多紙人一樣,在十二月三日過造生日。
簡墨曾經問過簡爸,他是正好造生在這一天,還是和某些紙人一樣隻是選擇這一天作為自己的造生之日。
簡爸的回答很不令人滿意:“你猜。”
不過不管簡爸是不是真的在這一天造生,十二月三日,簡家都會和其他所有的紙人一樣熱熱鬧鬧地慶祝一番。
沒有家庭的紙人們大多會集中在附近的一戶紙人家中一起慶祝,他們會用代表著點睛的青藍色和代表著誕生紙的淡黃色為主的裝飾物,布置房間和院落,然後在桌子上擺滿各種口味的誕生紙餅和點睛酒。
誕生紙餅是一種用淡黃色或白色的糯米紙裹著各種口味餡芯的餡餅,和茯苓餅有一點相似。點睛酒不一定是真正的酒,它可以是青藍色的飲料,也可能是調成青藍色的雞尾酒。但不管是用高腳杯還是普通玻璃杯,吸點睛酒的吸管一定是魂筆樣式的。喝的時候,筆尖向上,看起來就像是紙人將點睛喝進肚子裏一樣,美其名曰“補充點墨水”。
慶祝者們會一起吃著誕生紙餅,一起唱著紙人們最喜歡的歌《我的生命》,然後舉起點睛酒一飲而盡。接下來他們會互贈禮物,互寫“天賦祝語”,狂歡到十二點。
紙人的造生節上,如果想對某個人表達祝福,便用製成魂筆模樣的普通墨水筆蘸上青藍色墨水,在被祝福者的皮膚上寫下“天賦祝語”,可以在手上,也可以在其他**的部位,這種儀式象征著祝福的“添加”,希望被祝福者的未來如同“天賦祝語”一樣美好。規模盛大一點的聚會,所有的參與者會一起穿上淡黃色或者白色的傳統衣物,讓祝福者直接在衣服上書寫“天賦祝語”。
但是一般情況下,被祝福者的眉心都是空出來的。因為這個位置要留給對被祝福者來說最重要的人。
慶祝快結束時,主人家會拿出自製的“孕生水”給大家洗去手上的祝福語,或者將水灑在所有客人的身上,寓意著“天賦祝語”融入孕生水,已經生效。
因為合歡花是製作孕生水的常用材料,所以“孕生水”一般是浸泡著合歡花的清水。不過十二月不可能有新鮮的合歡花,因此大多數人都是在店鋪裏買了幹的合歡花回來。當然如果主人家富裕的話,也可以買用異能保鮮過的合歡花,打開包裝泡在水裏,就像是剛剛摘下來一樣。
有家庭的紙人們大多會在自己家裏完成這一整套流程,當然他們也可以選擇同關係親密的幾個紙人家庭一起慶祝。
可今年的紙人造生節,簡墨隻能一個人過:沒有誕生紙餅,沒有點睛酒,沒有“天賦祝語”,也沒有禮物,甚至沒有家。簡爸不知道在哪裏,最好的朋友死於非命,而他隻知道那場狙殺很可能是衝著自己的。但對於為什麽會有人想他死,什麽人想他死,他依舊一無所知。
雖說以前每年都過造生節,簡墨也不覺得特別稀罕,也就是一般開心而已。可或許是失去的東西總是更讓人想珍惜,一想到他和簡爸分開前兩日還在為看李氏展覽吵架,他心裏就更不好過了。或許,他真的不該去看那場展覽的。
更煩心的是,他臉上還必須擺出一副啥事都沒有的樣子,否則如果有人問他為什麽一臉喪氣,他總不能回答,因為沒有人跟他一起過節吧。
“您的提拉米蘇和茉莉紅茶好了,需要打包嗎?”簡墨帶著禮節性微笑向一位女生詢問。
“打包,謝謝。”
簡墨將打好的袋子遞給女生,說一聲“歡迎再來”。
目送著客人離店,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嗬欠。
透過門店明淨的玻璃門,簡墨羨慕地望向街道那邊:他隱約可以看到一棟樓房中有兩個窗戶彩燈閃爍,好像掛著無數青藍色和金黃色的小星星。傳到耳邊已經朦朧的音樂聲和歌聲中飽含著滿滿的歡喜。
“水木金石中誕生的血肉之軀
天賦注定了不會荒廢的能力
筆墨書寫了獨一無二的天性
命運寄托了拒絕更改的使命
在化生池裏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
純白無瑕的靈魂 降臨
生而平凡 就像小草一樣
去點燃 田野山穀城市荒漠煙火
抑或傳奇 顛覆科學道理
輕易了 人間平山填海鬥轉星移
我的到來 連接現實與夢想
通過一層誕生紙的距離 抵達前所未有的時代
……”
這首歌的旋律很熟悉,它在紙人中就像聖誕節的“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一樣耳熟能詳,人人會唱。
天已經黑了好一陣子,外麵街道的人也漸漸少了。甜品店裏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客人再進來。簡墨放鬆了警惕,下意識跟著旋律哼了兩句,但很快又閉上了嘴。
“爸,生日快樂!”
自己的這聲“生日快樂”,他爸是不是永遠都聽不到了?
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鍾,已經超過正常下班快四十分鍾了。簡墨不由得好笑,自己居然傷感了這麽長時間,收拾好衛生後,便鎖上店門走人。
看到街頭賣誕生紙餅的小攤,簡墨停下腳步,對坐在小椅子上抽煙的大叔說:“老板,給我一個‘平安’。”
大叔露出黃黃的大板牙,咧嘴笑道:“好的,十元一個。”
雖然牙齒看起來有點惡心,但大叔卻意外地愛幹淨,拿餅的那隻手還特地帶上了白色衛生手套。
遞過來的是一個白色糯米紙包著的紙餅,上麵用青藍色的糖漿寫著“平安”兩個字。小車上還整齊地放著“如意”“長命百歲”“財運當頭”等。
雖然造生節是紙人的傳統節日,但日久經年,許多原人也慢慢受到了影響,喜歡追求潮流的年輕人也經常在節日裏互贈誕生紙餅,所以簡墨去買一張誕生紙餅,並沒引起任何人的猜測。
將紙餅放進嘴裏,淡淡的糯米香混合著桂花味的糖漿在舌尖慢慢地化開。
真巧,簡爸的誕生紙餅也總是做成桂花味的。簡墨低頭看看手裏的紙餅,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這餅的口感和簡爸做的很相似。
猛地回頭向那個紙餅攤子的方向看過去:老板大叔抱著手臂靠在小椅子上,正張著嘴,吐出一個個規整至極的煙圈,好像在玩雜耍一樣。
簡墨苦笑一下,搖搖頭,想什麽呢?簡爸莫說自己抽煙,別人抽煙他都躲不及呢。
等短馬尾少年的背影在這條街上消失,黃板牙大叔大概覺得時間也不早了,用腳碾熄還剩大半截的煙,開始收攤子。他將小椅子掛上車,然後取下手套,從車上堆得滿滿當當的紙餅中拿了一個,一邊吃,一邊慢慢地推著小車走出這條街。
取下手套的右手虎口上,露出一個斜十字的淺白色疤痕。
2 再回六街
站在梧桐樹濃厚的影子裏,簡墨拉起黑色羽絨服上的兜帽,摸了摸遮住大半張臉的黑口罩,確定不會輕易掉落後,便選擇了最不引人注意的路線,小心翼翼地向那棟熟悉的房子靠近。
距離清街已經一個多月了,那夥人應該已經離開了吧?
黑色電線雜亂無章地橫亙在梧桐樹的樹枝中,因為太長的緣故,還在某處盤了一個鳥巢似的大圈。二三隻麻雀站在電線上,偶爾挪動一下位置,卻並沒有發出叫聲。夏日茂盛濃綠的梧桐葉現在已經全都不見了,隻剩下一些枯黃卷曲的,隨時隨地準備投入身下這條破舊小路的懷抱。
六街這個光景,正是一天中最懶散閑適的時候。
回家晚的才開始吃飯,吃飯早的已經打開電視。而從前的他,要麽是在自己房間裏看閱讀器裏的書或者寫文,要麽是陪著簡爸一起做家務或者看電視。那個時候,各家各戶的燈光,都或朦朧或清晰地從玻璃窗透出來。眯眼望去,就像無數飛翔的螢火蟲,懸停在深黑的夜色之中。
雖然是在破舊的六街,這些燈光同樣承載了溫馨寧靜的味道。
即便沒有細數,簡墨也能感到,燈光比從前稀疏了許多,就像是忽然間搬走了許多戶人家。盡管早知道這次清街波及不小,但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還是讓他覺得有些傷感。
一邊觀察著周圍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一邊計算著不同的撤退路線,簡墨一點點地靠近,警惕也越來越高:五十米、二十米、十米……熟悉的房間裏黑漆漆一片,沒有一點聲音。
但這並不代表裏麵沒有人,或者別的什麽。
屏住呼吸,觀察一下周圍,他後退了幾步,然後一個加速,在外皮已經脫落的牆麵上快速蹬了兩步,躥起兩三米高,一把抓住二樓簡爸房間的窗欞,快速往裏掃了一眼,打開窗戶,翻了進去。
很久沒有通過風,空氣聞起來有些不舒服。簡墨輕輕摸了一下,桌上積了薄薄一層浮灰。他又隨意開了幾個抽屜,沒有發現少了什麽物件。用來存放現金的餅幹盒裏的兩千多塊都還在。
離開簡爸的房間,他打開自己房間的門。
書桌麵上除了灰塵外,隻有他那盞孤零零的小台燈。簡墨拉開抽屜,瞟了一眼,一切如舊,習慣性摸摸原來放閱讀器的卡槽,空空如也。打開下麵的櫃子,裏麵大大小小的本子依舊淩亂地堆著。
他已經基本適應了房間裏的陰暗,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燈光,又細細查看了一番,依舊沒發現什麽便簽紙條或者字跡符號。
什麽都沒有,簡爸或許是真的再沒有回來過。
簡墨一屁股坐在**,雙手抓著頭發:真的是被那夥人抓走了,又或者被殺掉了嗎?他到底該怎麽辦?
“爸——”
從今以後,這個世界上,他就隻有自己一個人了。
再沒有人為他遮風擋雨、噓寒問暖,也再沒有人為他汲汲謀劃、恨鐵不成鋼。從此以後,他就隻能靠自己了。
簡墨頭一次體會到“孤身一人”這詞到底是什麽感覺。
他現在很後悔當時太膽小,跑得太快,連殺手長什麽樣都沒看見。可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看到那個殺手的模樣,絕對沒有逃走的可能。
抬起手,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深呼吸了一把,然後站了起來。
現在還不是死心的時候,事情或許不像他想的那麽悲觀。閱讀器上不是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他爸還是有好好活著的可能的。不管是自由的,還是被人抓住了,隻要活著,他就一定會把他爸找到。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就是他得變強大起來。
最後環顧了一下自己的房間,簡墨的目光落在了櫃子裏的六十七個本子上,猶豫了一下,是不是應該今天把它們都帶走。如果說這裏還有什麽是他割舍不下的,就是它們了。
可是這麽大一堆本子,想要輕鬆帶走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簡墨猶豫了一下,蹲下來伸手去拿最上麵的幾個本子。
然而,他的手卻摸了個空。
櫃子裏並沒有什麽本子,那是一張模擬得極逼真精巧的3D圖。
簡墨手一穿過去,圖上的顏色就流動起來,如同浮在水麵上的一層彩色油脂,以他手腕為中心飛速匯聚,形成一個五顏六色的旋渦,最終收束成一隻光圈,不大不小正好卡在他的手腕上,前後用時不過一秒鍾。
上當了!
簡墨滿心懊惱地甩著鐐銬一樣的光圈,然而他也知道隻是徒勞。這明擺著是由異級紙人設下的陷阱,他一個普通人怎麽可能輕易擺脫。
但緊接著他就呆了,光圈居然真的被他甩出去了。
光圈掉到地上,滾了兩圈,光芒越來越明亮,然後猛然向窗外竄了出去,在簡墨的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流光溢彩的殘影。
不等他反應過來,隻聽見“嘭、嘭、嘭……”連續一串禮花綻放的聲音,簡墨心中生出更不好的感覺。他抬起頭,此刻窗外的天空已經被絢爛的煙火映成了一片白晝。
簡墨後退了一步,下意識抓住胸口的銀鏈。
他還是太天真了,以為過去一個月,對方就放棄了。可對方根本沒打算放棄,還動用了異級來抓他。謹慎啊謹慎,他怎麽就學不會!在沒有足夠的實力前,他拿什麽與敵人對抗?上一次運氣眷顧他,可不代表每一次他都能靠運氣從強大的敵人手裏逃命!
但現在說放棄還太早了一點,簡墨根本沒打算坐以待斃。兩分鍾後,他已經從房子裏翻了出來,以最快的速度在混亂的街道中移動。
敵人來得也很快。來攔截他的人雖不是異級,卻也是特級以上擅長近身搏鬥的高手。
簡墨的身手在六街的同齡人中算是很不錯的,但那隻是對一群十六七歲的小混混而言。遇上這種受過專業訓練的高手,簡墨連走過五招的信心都沒有。
他現在開始慶幸自己事先還做了些準備。從前配置處理魂筆材料的溶液時,簡墨曾經用到一種有麻醉作用的溶劑。這種溶劑在正常情況下不會有危險,但濃縮到一定程度,隻要劃破毛細血管,就能夠在三秒內放倒一個成年男性。以前為防萬一,簡墨總習慣性備一些。今天回六街是臨時起意,他來不及準備,想到曾經製好的強力麻醉劑,便隨手買了一對四指指虎[1]。
指虎上手,簡墨心裏冷靜了一點,信心也恢複了一些。盡管他知道,對於真正的高手,這東西隻是增加一點麻煩而已。現在是深冬,誰的衣服都不單薄,想要短時間劃破對手的皮膚,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好在第一個敵人雖看到指虎,卻沒想到上麵有麻醉劑,猝不及防中招,很快倒下。
簡墨看也沒看那人一眼,忍著肚子上挨的那一拳疼痛,腳底下跑得更快了。
六街淩亂繁雜的地形在他腦中如同電子地圖一樣清晰地攤開。各條逃跑線路的優劣都在腦海裏被快速地評估著——他的能力實在有限,哪怕能夠借助外力多提高零點一分的概率都很有必要。
不到半分鍾,第二個敵人也追了上來。對方的警惕心因為第一個同伴的倒下提高了許多,下手也更加不客氣。
簡墨本想挨幾下裝出不敵的樣子,再趁對方放鬆警惕的時候偷襲。可事實上不用裝,對方很專業,兩招就讓他幾乎失去行動的能力。捂著腹部,天旋地轉地摔在地上後,簡墨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將要維持不住清醒。若是此刻昏過去,以後就隻能任他人魚肉。
他眼睛快睜不開,還很想吐,但是胃裏沒有東西,是他被轟成豆腐渣的腦漿在喉嚨管洶湧翻滾。
對方還是不放心,在他身上又踢了兩腳,見他隻是呻吟完全無法動彈的樣子,才慢慢走近,小心地將他手上的兩個指虎摘下來,扔得遠遠的。然後將他一把扔上肩膀,像扛一頭死豬一樣,嘴裏罵罵咧咧:“小兔崽子,還挺能的,一會看老子不……”接著掏出大概是對講機的東西說:“得手了,馬上歸隊。”
他話才說完,整個人就軟下來,直直地倒了下去。
簡墨無可避免地跟著又摔了一次。這一下摔得不比剛才那一下輕,他感覺自己的腦漿快要從腦殼裏摔出去了,耳朵裏嗡嗡作響了好一會兒,才忍著眩暈勉強爬起來。
能夠幹掉這個人,完全得益於從房子裏逃出時簡墨的靈光一現——他順走了一根平常用來釘扣子的縫衣針。
簡墨將針插在自己羽絨服的袖口內側,線留在外麵。這樣就算被敵人看見了,也會以為隻是衣服上的線頭。等到要用的時候,眼睛都不用睜,隻把線頭一拉,針就出來了。
指虎劃不破冬天的厚衣,但一根寸許長的針如果想要紮到肉,還是很容易的。
能夠幹掉兩個這樣的高手,已經遠遠超出他平常的水平。
扶著牆幹嘔了幾下,簡墨強壓下全身細胞想要罷工的囂叫,雙腳顫抖著,一步步向前挪。每邁出一步,他都得付出巨大的努力和毅力;每一次呼吸,肺就像重新被撕裂了一次;腿部肌肉緊繃成一塊水泥板,酸痛得快能擠出醋汁來;被重擊過的腹部,疼痛逐漸變為麻木。汗水順著額角流了下來,碎發被打濕,緊緊貼在臉上,感覺像快要死去……
可這個時候,簡墨模糊的視線裏卻有了一個令他心沉到穀底的發現:曾經被光圈纏繞過的手腕上,一道極細的光圈在皮膚下若隱若現。他用手去擦,卻怎麽都擦不掉。
原來,自己根本沒有擺脫敵人的監控啊。
簡墨仿佛能感覺到這光圈主人深沉的嘲意:臭小子,你是不是以為馬上可以從我手掌心逃脫了?嗯?
最令人絕望的是,就算他再精通電子設備,也沒辦法拆除這異能作用下的追蹤。
還能堅持下去嗎?還需要堅持下去嗎?
簡墨的意誌有些動搖了。
他手腕上的光圈分明就是套在狗脖子上的項圈。無論他去到哪裏,都能將他拖回項圈主人手中。
簡墨開始後悔:他今天為什麽要這麽莽撞地跑來六街,為什麽要那麽輕率地去碰那些本子?簡爸明明說過,陷阱往往就隱藏在你最熟悉的東西之中,在你最掉以輕心的時刻,取你的性命。
空氣越來越稀薄,世界開始一點點崩塌,眼前模糊的景象化作無數泥沙,混入黑暗之中。
不。他不情願,也不甘心,他不想低頭,更不想認命。
簡墨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幾步,也不知道下一個敵人距離自己還有多遠。他隻是下意識地向前走,摔倒了,爬起來,繼續走……
直到聽見一聲尖銳的急刹車,簡墨感覺自己像是飛了起來,然後失去了知覺。
他沒有聽見,與此同時在身後響起的一個聲音:“吾曰……”
追到十字路口的魁梧男子目瞪口呆地看到穿黑色羽絨服的少年被一輛小貨車撞出了七八米遠,正要上前查探,卻發現少年的身影忽然憑空消失了。
與此同時,從朋友家造生節慶典回來的甜品店老板童小琴猛地刹住了車:前麵不遠處的馬路中央躺著一個黑色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麽看著有點眼熟。
連蔚覺得很生氣。首先氣的是簡墨為什麽打工結束後不馬上回家,非要好奇心那麽重的去逛造生節的夜市,結果被車撞了。當然,他更氣的是,事發現場居然沒有攝像頭,逃逸的肇事者完全沒有線索可查。
昏睡一天一夜醒來後的簡墨則是滿心疑惑。他腦子裏對那道急刹車的聲音有些印象,連蔚說他出了車禍,他認了。但是那一撞總不至於把他一個大活人從木桶區直接撞到了石山區,還好巧不巧地讓他打工店的老板娘發現了。
更奇怪的是,自己明明被那兩個敵人打得半死,可身上除了被車撞得肋骨輕微骨裂外,其他地方連點淤青都沒有。那道隱匿於皮膚中的光圈更是不見蹤影。
莫非六街的那一場追殺,隻是他幻想中的場景?
可羽絨服袖口上殘留不多的麻醉劑味道,讓簡墨確定自己在六街被異級狩獵不是一場幻覺。
肯定是有人幫了他。挨那麽些拳腳,不可能一點傷都沒有。能把人撞飛的力度,也不可能讓自己身上隻留下一處輕微骨裂。幫自己的人肯定是一名異級紙人。是他幫自己消除了這些傷,留下一個能夠解釋自己昏迷的合理理由。
那個救了他性命的人究竟是誰?他為什麽要救自己呢?隻是出於好心嗎?
簡墨摸著胸口的繃帶,苦笑起來:這次回六街,不但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反而有了更多疑惑。
唯一確定的是,想殺他的人還在,並且隨時隨地等待著對自己再次下手。
他們看來是算準了自己會忍不住回去,於是就在六街守株待兔,結果被自己逃掉了。那將來,他們會不會找到石山區,甚至找到連蔚家來?
雖然聽齊眉的語氣,連蔚從前似乎挺有些影響力,但那畢竟是從前了,如果那些人找上門來,連蔚不一定能夠護得住自己。
可不留在這裏,他還能去哪裏呢?簡墨輕輕歎了一口氣,去哪裏都未必安全。
楚中市郊區的一棟別墅裏。
“你的那位小朋友挺厲害的。”富態的中年男子手裏把玩著一對指虎,帶著一點調侃,“一個人放倒了我兩個特級,最後居然還逃掉了。”
“如果沒有人在背後幫他,你以為光憑他自己能逃得掉?”夏爾用鑷子夾了一粒方糖扔進自己杯子,輕輕抿了一口,“簡東果然還沒有離開楚中市。”
“沒有離開的話,你想要找到這位小朋友豈不是更麻煩了。”富態男子將指虎扔在茶幾上,“要不要找你老師借幾個人手?”
夏爾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說:“有現成的人手在這裏,我為什麽要去麻煩老師?”
“雖說你我關係好,可我到底隻是十二聯席之一,你的老師可是造紙師聯盟秋大主席。放著造紙師聯盟的大好資源不用,卻要找我這個小席主,讓你那個師兄知道了,怕是又有閑話要傳了。”
富態男子嘴裏說著為難的話,臉上卻絲毫沒有覺得為難的表情,反而咧開嘴笑得沒心沒肺。
“別跟我提他。”夏爾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再提要你好看。”
富態男子對著自己的口做了一個拉上拉鏈的手勢,隨意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殺封三的凶手查清楚了嗎?”
夏爾冷笑一聲:“他們跑得倒是利索,沒留下什麽痕跡。可是就算什麽也沒有留下,總歸是那幾個人中間的某一個,當年事情沒做幹淨,現在跑來收拾尾巴。我倒是奇怪,他們是怎麽知道簡東在這裏的?”
“你不是說過,李氏的那個展覽辦得莫名其妙嗎?”富態男子在沙發上敲著手指,“我總覺得這兩者之間有點什麽關係。事出蹊蹺必有妖啊。”
“事情到這一步,追查李氏的那個展覽有個屁用。”夏爾又抿了一口茶,“經過這一次,那小家夥怕是不敢再來六街了。不過,隻要我想,總會有辦法讓小家夥自己乖乖滾出來!”
[1] 指虎為格鬥拳術家的常用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