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簡墨的抉擇

1 獲救

“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密集得有些恐怖的敲擊聲在簡墨的耳膜上彈跳,仿佛是夏日的冰雹敲擊著窗戶玻璃,然而簡墨並未感覺有東西砸到自己身上。

莫非真的被簡要擋住了,他慌忙仰頭去看:並不是簡要擋住了“暴雨梨花針”,而是一層透明的防護罩將他們三人都罩了起來。碎石仿佛砸在鍋蓋上,發現無法穿透後,隻能無力地滑落。

他心頭一喜:得救了!

簡要眼神警惕地環顧了一遍周圍,沒發現什麽不妥,才慢慢爬了起來。他半蹲在簡墨身邊,阻止後者要坐起來的動作,然後快速檢查起簡墨腿上的傷口,接著用一根手指壓在腿上某處止血。

簡墨也把簡要上上下下都掃描了一遍,發現他除了手確實沒有其他地方受傷,才鬆了一口氣,分出注意力到周圍。

附近的半空中懸浮著十多個身穿銀灰色製服的人。簡墨對這種製服並不陌生,這是紙人管理局的製服。

“是誰打的999?”有兩名銀製服落到地麵,其中的女性用例行公事的語氣問他們。

“我打的。”簡墨看著地上依舊難以動彈的老人,“他們襲擊這位老人。”

女銀製服看見老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快步走了過來,探了探老人的脈搏,神色凝重。

這時男銀製服也看見了老人,詫異道:“是梅絡先生?”

女銀製服大概知道這位梅先生的大名,對簡墨問話的語氣更客氣了一些:“你認識梅絡先生?”

原來是叫梅絡。簡墨點點頭:“見過兩次,說過幾句話,不是很熟。”

女銀製服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笑了:“我還是頭一次見人主動強調自己跟梅絡先生不熟的呢。”

簡墨有些尷尬:“我的意思是說,我不知道梅絡先生家住在哪兒,也沒有他家人的聯係方式。恐怕要麻煩你們來安置梅絡先生。”

男銀製服點點頭:“放心吧,梅絡先生的家人我們會幫忙聯係的。不過我覺得你最好也去醫院包紮和檢查一下。既然梅絡先生也要去醫院,我就送你們一起去吧。”

簡墨連忙指著簡要:“他也要一起去,他的手需要檢查一下。”

女銀製服看了一眼簡要:“當然。”

連蔚來醫院接簡墨的時候,差點把他大罵一頓:“你是瘋了嗎?自己有幾斤幾兩不知道?就算對方是……你一個普通人上去能幫什麽忙?今天若不是你運氣好,正好簡老師路過救了你,你小命還不知道有沒有!”

簡墨無奈低下頭乖乖挨罵,眼角餘光卻看見包著手的簡要站在連蔚身後,笑得一臉讚同。

連蔚還準備繼續罵下去,急救室的門開了。梅絡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進來了。

“梅絡先生。”連蔚變得非常客氣,和剛才教訓簡墨時完全兩樣。

梅絡笑嗬嗬地看了表情僵硬的連蔚一眼:“你這學生救了我一命,我得好好感謝他一番。”

“他不過是運氣好,沒把自己搭進去就不錯了。”連蔚的反應有些冷淡,完全沒有第一次從簡墨口中聽見他名字時的興奮和尊敬。

“運氣好也是實力的一種。你看,我有那麽多異級紙人保護,算是有些本事吧。可惜運氣不好,還不是差點送命。”梅絡大概也理解連蔚此刻的心情,並沒有氣惱。

身後的青年將他的輪椅推到簡墨麵前,梅絡含笑關心地問:“你的傷怎麽樣了?”

聽著兩位地位不俗的造紙師氣氛古怪的“寒暄”,簡墨尷尬滿滿。

他知道連蔚之所以對梅絡的態度大打折扣,肯定是心裏怪對方連累了自己。但對方真心誠意地來道謝,自己總不能趕人吧。

“還好,已經不怎麽疼了。醫生說沒有傷到骨頭,很快就會好的。”簡墨看了看蓋著毯子的大腿。

“那就好,不過還是要好好休養。”梅絡笑著對簡墨說,又打量了一番旁邊的簡要,用欣賞的語氣說,“這是你的初窺之賞嗎?”

簡墨差點沒嚇出一身冷汗,連忙否認:“不是,這是我學校的簡老師。這次天賦測試造紙管理局發生了火災,我——”

“是我糊塗了。”梅絡懊惱地一拍腦袋,“有人跟我說過這件事情。唉,真是可惜。”

他沒有再關注簡要,看著簡墨正色道:“這次襲擊我的異級能力不俗,加上我也太輕敵,所以才有了這場禍事,牽累了你。以後我會加強警惕的,你放心,他們的目標不是你。不過以防萬一,這段時間你還是好好養傷,盡量少出來活動。”

簡墨點點頭:“我知道。”

梅絡回到自己的病房。“你這次追捕的犯人倒真是能耐不小。”推著輪椅進來的青年把老人慢慢扶上病床,“借給你的畫影不說,我的三個保鏢也死在了他們手上。”

謝子韜麵色愧疚,鄭重地彎腰道歉:“這本是我們的責任,卻帶累梅先生被這夥凶徒記恨。讓您遭遇了如此凶險,我真是萬分內疚。我會立刻上報研究所,向梅先生的援手表示感謝,同時對您的損失給予補償。”

梅絡對謝子韜的話反應十分冷淡:“李氏自然是財大氣粗,但我的這三名保鏢保護我已經十年有餘了,我對他們也不止是普通雇主的感情。現在最重要的是盡快抓住凶徒,不要讓事態繼續惡化。”

謝子韜連連道是。梅絡沒有什麽再與他說的,便揮一揮手讓謝子韜趕快離開,不要打擾自己休息。

謝子韜走後,梅絡對給自己遞茶過來的青年說:“我總覺得這個攻擊我的異級的手法,有些熟悉,感覺像是在哪裏見過?”他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搖搖頭,“還是想不起來,但感覺總是很不妙。”

青年低聲道:“要不要屬下去查一下?”

“這件事情秘密去做,盡量不要驚動其他人。”梅絡囑咐道。

青年表示明白了。“宿衛們的遺體,”梅絡閉上眼睛,喉頭滾動了一下,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好好安置。我出院後,再去祭拜他們。”

京華市。李氏造紙研究所總部。

“楚中市造紙師聯盟前主席梅絡,被之前殺害展覽館兩個研究員的凶手尋仇。保鏢全滅,自己還差點丟了性命。”韓廣平放下電話,表情有些不好看,“這夥凶手確實有點超出我的意料了。”

“那個謝子韜又跟所裏申請支援了?”周勇笑了一笑,打趣道。

“那個小保鏢居然有點腦子。借梅絡的紙人來幫忙,成功了,他可以一雪前恥;失敗了,正好用‘連梅絡的異級紙人都不敵’的理由申請支援。梅絡在聯盟也是有名號的人,我倒真不好不管不顧,否則沒臉見秋主席了。”韓廣平哼笑了一聲,“也罷,展覽館的案子已經拖了快一年了,也該了結了。”

“說起這場展覽,我一直覺得有點奇怪。”周勇疑惑道,“所裏怎麽想到跑那麽個破地方去辦展覽?我上次閑得無聊,替你跑了一趟腿。切,真是讓我開了一回眼界。”

“你不提我還忘記了。這事說起來跟秋主席還有那麽一點關係。”韓廣平笑道,“去年做全年展覽計劃的前幾天,我和秋主席在秦大師的魂筆展示會上聊了幾句。他說造紙師聯盟的展覽,過去總是在比較繁華的地區舉辦,今年想做點改進,拿一部分展覽放到比較落後的地區。這樣一方麵可以擴大影響的區域,另一方麵公平照顧到更多造紙師,口碑也好聽一些。我回來想了一下,覺得秋主席這個思路很不錯。都是做展覽,李氏也不能落後於人,就交代下麵的人去執行了。”

“是了,我恍惚也聽說過,去年那場展覽的前兩個月,造紙師聯盟在楚中市的金磚區辦了一場。楚中市比金磚區更差的好像也隻有木桶區了。”

韓廣平有些意外,周勇居然對一個普通城市的行政區如此了解,心下一轉,意味深長地說:“怎麽,你最近真的挺閑?都跑到我這裏關心起兩個小研究員的後事了——老三沒給你布置點任務?”

“我閑不閑的,你韓大所長心裏沒點數?”周勇打了個嗬欠,一臉無奈,“要不是李家兄弟這攤子渾水,研究所曆來不插腳,你當我敢三天兩頭地跑過來找你喝茶。”

周勇走出李氏造紙研究所總部,坐進了車子的駕駛座。發動引擎前,他先點了一根煙,然後撥通了謝子韜的電話。

“我讓你們查的那個男孩找到了嗎?”用力拔了一口煙蒂,周勇沉聲問道。

“周先生,那個叫封三的男孩,我們在整個楚中市搜尋了好多遍,各種關卡和渠道都用上了,可一直沒有他的下落。”謝子韜誠懇地解釋道,“我們懷疑他早已離開楚中市了。”

“你們懷疑?一個小男孩怎麽能在你們眼皮子底下離開楚中市?更何況他姐姐還在楚中市。我看你們不是偷懶就是無能!”周勇夾緊眉頭,目光變得鋒利起來。

他停頓了一下,閉上眼睛深呼吸,讓自己的語氣稍稍緩和了一些:“韓所長已經批準了你們的申請,給你們派了一隊異級高手。如果再沒進展,那就別怪我不幫你了。”

“是是是。太感謝周先生的美言了。有了所裏的高手支持,我們一定會大有突破。”說到這裏,話筒裏謝子韜的聲音遲疑了一下,“周先生,還有一件事情……我們發現在楚中市找封三的,似乎不隻我們。”

“你是說,還有人在找他?”周勇拿煙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煙灰落到了他的西褲上,但他此刻的心思完全在電話上,看都沒看一眼。

“你仔細說給我聽,到底怎麽回事……我知道了,你查查那則廣告背後的人是誰?動作要輕,盡量不要驚動對方。”周勇掛掉電話,隨手將手機扔在副駕駛座上。

他凝視著汽車前方,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用力反複摩挲。等香煙快燒完了,他才回過神,猛吸了兩口,將完全燃盡的煙蒂扔出窗口,發動了轎車。

“你不在的這一個月裏,校長、連主任、餘老師連番強調了造紙師不要單獨外出,不要夜間在外停留。”齊眉表情顯得有些煩躁,顯然也是被念叨得有些不耐煩了,“說是有仇視造紙師的恐怖分子在到處活動,連天賦者也要提高警惕。”

“阿首,你覺得這些人與你和簡老師遇到的,是不是一個組織的?”歐陽猜測道。

“這我怎麽知道?”簡墨回答,“不過我覺得,應該有些關係吧。”

雖然那天晚上他隻是大腿受了些皮肉傷,但連蔚硬說他失血過多,給他請了一個月的假,將他按在家裏好好補補。更糟糕的是,簡要對此也持讚成態度,並給連蔚提供了一份詳盡的食譜。

一個月後回到學校,他感覺自己像是換了一個人。歐陽也揶揄他,說他白胖了不少。

“如今造紙師的日子也不好過咯。”三人正聊天,一個突兀的聲音在他們旁邊大放厥詞,“不知道那群雜碎是怎麽想的。如果沒有造紙師,有他們的存在嗎?居然恩將仇報,真是一群白眼狼!”

簡墨看了他一眼,他知道這話是故意“抱怨”給自己聽的。造紙管理局對自己的天賦測試記錄隻到“凝形”,並沒有達到“造生”。而因誕生紙被焚毀獲得三次造紙資格的學生中,除了少數如簡墨沒有再次造紙的學生,沒有再出現一位新的造紙師,這大概讓祝鴻飛非常高興,越發表現得優越感十足,換著花樣在自己麵前炫耀。

歐陽曾告訴他,班上這三個造紙師的初窺之賞最高等級是普五級。不過,祝鴻飛並沒有正式等級,因為他當初寫造的是嬰兒。

紙嬰至少長到十歲才能在造紙管理局進行等級測試。祝鴻飛的家庭經濟條件據說不怎麽好,不可能將紙嬰養到十歲再進行測試,自然是和所有寫造紙嬰的造紙師一樣,選擇將紙嬰私下處理掉。因為沒有等級,沒有人向祝鴻飛訂購紙人。而他自己不知道是沒有把握造出成年紙人,還是出不起造紙材料的費用,隻把自己名下的造紙配額轉讓給別人,換取一點收入。

簡墨雖然知道自己是原人,但聽到遺棄紙嬰的事情,仍然感覺十分不好受,對祝鴻飛的感覺愈發差了。他也知道,這不能成為自己公開對祝鴻飛表示不滿的理由。所以這幾天,他一直憋著一股氣,想找個理由好好收拾祝鴻飛一頓。

機會很快就擺在了他的麵前。

簡墨在學校一向是吃食堂的。這一個月沒有吃到,他還挺懷念。向來喜歡在校外吃的齊眉和歐陽,今天也以照顧傷患的名義陪著他一起去了。三人正在打菜台前張望今天的菜色,突然食堂的另一角傳來喧嘩聲。

“跟你說不要胡蘿卜,你非要把胡蘿卜打給我!你什麽意思啊?”發難的一方,正是他們的同班同學祝鴻飛。他此時一臉陰鬱,言辭刻薄,“是我說的不是人話,還是你聽不懂人話?”

“同學,你,你——你說話太過分了!胡蘿卜燒排骨本來就是一起的!你要不想吃胡蘿卜,可以點別的菜啊。”打菜的食堂大媽漲紅了臉,不服氣地說。

“可我就想吃排骨,不想要胡蘿卜。我一向都是這麽吃的。”祝鴻飛抬起下巴,挑起眉毛,“怎麽,現在紙人心氣這麽高,居然都敢故意怠慢造紙師了?”

祝鴻飛最後一句話聲音非常大。幾乎整個食堂裏的人都停下了原本的動作望向這邊,並竊竊私語起來——然而所有的動靜,也僅止於此。

偌大一個食堂,數百號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聲阻止,就仿佛有什麽冰涼的東西淌進食堂,慢慢地填滿整個空間,將所有人都湮沒在一片毫無生氣的死寂之中。

簡墨目睹這一切,內心先是憤慨,但接踵而至的卻是一股說不出的悲哀。這份悲哀,並不僅僅是為這位紙人大媽,也不僅僅是為紙人這個族群。畢竟過去十六年,早已讓他對紙人遭受的種種不公產生了相當高的免疫力。簡墨此刻所感受到的悲哀,更多的源於自身。

沒有通過造紙師認證的學生不想輕易得罪祝鴻飛,而通過了的學生,看在同為造紙師的份上,未必想管這份閑事。同為紙人的食堂職工雖然感同身受,卻也因紙人身份,敢怒不敢言。而同為食堂職工的原人,縱然覺得祝鴻飛言辭有些“不妥”,也不肯為紙人出這個頭,更何況還會得罪造紙師。

在場每一個人,內心都有著符合他們自己立場的道德標準和情感偏好。原人冷漠或幸災樂禍,紙人麻木或忿忿不平,他們的想法和選擇誕生得都那麽順理成章,沒有絲毫需要猶豫和考慮的部分。

可唯獨他不一樣。

就比如眼前的情形,如果他仍舊是紙人的話,完全可以肆無忌憚地為這位大媽出頭,暢快淋漓地教訓祝鴻飛。就算事後倒黴,他也覺得無愧於心。但問題在於,他是原人。依照原人的立場,他就應該和食堂裏的其他學生一樣,內心對祝鴻飛再不滿,也該作壁上觀,閑事少管。相反,若是他選擇遵從內心的衝動,結果必然會招致身邊原人的不解和排斥。而食堂大媽和其他紙人,或許會感激他,但更可能對他的動機產生懷疑。

簡墨終於深刻地意識到:他就像一隻蝙蝠,既不是真正的禽鳥,也不是純粹的獸類。無論是站在原人這邊,還是紙人那邊,他都與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好似混入白色羊群中的黑羊,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同伴。

“我是誰?我應該站在哪邊?”從簡要造生起他就下意識逃避的這個問題,此刻在內心世界回**起來,讓他整個人都變得焦慮惶恐起來。

“阿首,你怎麽了?”歐陽看見簡墨在盯了祝鴻飛一會兒後,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連忙伸手握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們去醫務室看看?”

這個時候祝鴻飛大概感應到有人注視,側頭向這邊看過來。當他發現簡墨的時候,不大的眼睛裏光芒猛然閃動了一下,下巴抬得更高了。

而那邊食堂大媽害怕被祝鴻飛扣上這個名聲,頓時氣短了一截:“這位同學說的真是。我,我哪敢欺負造紙師?”

緊跟著,她發出了一聲驚慌的尖叫——祝鴻飛的飯盒猛地飛了過去,裏麵的菜肴和米飯撒了她一頭一臉,濃稠的醬汁在白色的工作服上留下難看的咖啡色汙漬。

“不敢?”祝鴻飛口中對著食堂大媽說話,眼睛卻斜睨著簡墨,“我看你敢得很!”

食堂大媽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祝鴻飛,全身微微發抖。隨後她低下頭,擦掉身上殘餘的蔬菜,沒再說一個字。

“你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嗎?”簡墨推開歐陽的手,盯著祝鴻飛,語氣極為不善。

祝鴻飛轉過身,先是拉了拉身上的校服,仿佛哪裏不平整一樣,然後雙手插兜,歪著腦袋道:“你覺得是給你聽的,那就是給你聽的。”

他話音未落,簡墨便將自己的飯盒塞到歐陽手上,大踏步走了過去,把這個家夥猛地一推,祝鴻飛躲避不及,栽進菜盤,整張臉都泡進麵前那盤胡蘿卜燒排骨的湯汁中去了。

2 教訓祝鴻飛

整個食堂一時間連竊竊私語都沒有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毫無愧疚之色的簡墨,以及掙紮著從菜盤裏爬起來的祝鴻飛。

“謝首,你瘋了嗎?!你他媽連造紙師認證都沒通過,居然敢欺負到我頭上了!”祝鴻飛一邊抹去滿頭菜湯和蔬菜,一邊氣急敗壞地吼道,“你不就仗著連主任撐腰嗎?我看你要過不了造紙師認證,連主任還會不會這樣維護你?”

簡墨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嘴裏奚落,“我教訓一條在食堂裏亂吠的狗,需要連主任維護我什麽?”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祝鴻飛被簡墨氣得眼睛都紅了,“你罵誰是狗?”

“我隻知道人不愛吃胡蘿卜會自己挑出來,狗吃排骨才會怪別人不幫忙挑胡蘿卜!”簡墨嗤笑道,“所以你不是狗,誰是狗?”

這下終於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了。

祝鴻飛停下來,用一種不認識的目光看著他,滿臉不可思議地問:“你——是在維護這個紙人?你他媽的有沒有搞錯,你居然為了一個紙人得罪一個造紙師?你腦子是不是有病?”

他這話似乎引起了食堂裏每一個人內心的共鳴,四周驀然又靜了下來。

簡墨收斂了笑容,嘲諷道:“一塊隻敢寫造嬰兒的廢料,沒有資格在我麵前擺造紙師的譜。”

祝鴻飛頓時色變,身體僵硬了一瞬間,雙手拳頭立時握緊了。

簡墨沒注意到祝鴻飛的變化,此時他的腦海裏又浮出六街每天清晨七點出現的垃圾車,當下說話變得更加不留餘地:“你寫個嬰兒能幹什麽?居然還挺自豪——”

話沒說完,一個拳頭來勢洶洶地就衝著簡墨的臉揮過來,後麵是祝鴻飛如同看殺父仇人般的眼睛。

然而這速度在簡墨眼裏還是太慢。祝鴻飛一擊不中,惱羞成怒,拳頭毫無技巧地朝簡墨臉上持續落下。十分鍾後,前者滿頭大汗,臉色赤紅如滴血,如同跑了五千米一樣。後者在戲耍了前者一陣後終於失去興趣,打算結束這場爭鬥。可簡墨這麽想,他的對手卻並不這麽想。

正在他開始有些厭煩的時候,一個身影衝著祝鴻飛快步奔來。簡墨不用細看就知道是簡要,頓時心裏咯噔一下,果斷後退一步,擺出停戰姿態。

“簡老師,我們隻是鬧著玩的。”簡墨故意咬重“老師”兩個字,希望簡要能夠足夠理智。

“誰跟你鬧著玩!!”祝鴻飛一見到老師,攻擊動作下意識就收了回去,隻是聽見簡墨“欲蓋彌彰”的解釋,瞬間又炸了。

簡要的腳步在兩人麵前停了下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毫無笑意地看著他們。

祝鴻飛在這種目光壓迫下,不但滿腔憤怒消散殆盡,還有些後悔自己剛剛說話太衝。簡墨則生怕簡要對祝鴻飛動手,在眾目睽睽之下也當起乖學生。

幾秒鍾後,兩人才聽見這位簡老師冷冷地說:“你們兩個人現在都跟我去主任辦公室!”

連蔚以每人五千字檢討和校園勞動一周的處罰結果解決了此事。

雖然事情到這裏也算結束了,簡要怎麽會感覺不到自家造父糟糕的心情。其他人或許不明白簡墨今天為什麽會這般衝動。但簡要卻是明白的:這是簡墨從小被誤導而自認為是紙人導致的。錯位的身份認知,讓他的造父在融入本該屬於自己的身份時,立場和觀念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你想要過怎樣的生活?”

在化生池邊,簡東就問過他這個問題。可那時他連生活是什麽都還不知道,無法作答。而三個月的學習結束後,簡東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我不知道。”他坦誠地回答,“但我想先去造父身邊。我想了解他是怎樣的人,他會怎樣對待他的造紙。這或許會讓我找到答案。”

“你的三大賦予都非常出色,尤其是天賦賦予和天性賦予。即便一個人獨自生活,也完全沒問題。為什麽一定要回到造父身邊去?紙人雖然是造紙師創造的,但選擇什麽樣的生活,是紙人自己的自由。”簡東教導他。

“我回到他的身邊,也不意味著我會成為他的附庸。”他毫不猶豫地說。

“可當初,他堅持趕你走。”簡東提醒他。

“但現在我知道,他趕我走是有原因的。”心情瞬間低落了許多,但他很快就恢複如常,“你說的沒錯。財富、權力,甚至聲望與地位,獲得這些對我來說隻是時間問題。但我並不想抱著這些東西一個人孤單地生活,這不是我想要的。”

“你並不是一個人。你會有朋友,會有兄弟姐妹,也會有誌同道合的同伴。”簡東搖了搖頭,似乎並不認同他。

“是的。”他並不否定簡東的話,“但,那不一樣。”

“他對於我來說,和這個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人都不同。我不知道再過五年、十年,我會不會改變想法,會不會選擇你所說的那一種生活。但現在,我隻想和我的造父一起。”

“我想知道他想要怎樣的生活。我有預感,我應該能從中找到我真正想要的。”

簡東默默聽他說完了這一長段話,直視著他的雙眼盯了好幾秒,目光好似要穿透眼睛看清他的內心,接著這個深沉的中年男人又低頭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簡要至今沒有弄明白,簡東問這個問題用意何在。但他知道,現在同樣的問題被拋給了他的造父。簡要忽然隱隱有一種感覺,簡東故意誤導簡墨,或許為的就是這麽一天。

“你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是站原人立場,為原人的利益說話?還是站紙人的立場上,為紙人的利益搖旗?”

“選擇吧!”

這個問題對於簡墨來說,難度要高多了。

簡要的住所和上次來的時候基本沒什麽變化,連廚房裏端出來的飯菜味道也是一樣好。簡墨放下碗筷,摸著鼓起來的肚子笑道:“你這是專門來安慰我?”

“不是為了祝鴻飛的事。”簡要罕見地遲疑了一下,“我想說的是,您本就是原人,不可能勉強自己永遠按照紙人的思維做事,所以順其自然就好。另外,我覺得即便您選擇了原人這條路,也會是這世界上最理解紙人的原人。”

簡墨慢慢收斂了笑容,怔怔地看了簡要好幾秒鍾,最後衝他笑著搖了搖頭:“不,簡要,我不選。”

簡要愣了一秒。

“我哪個都不選。”簡墨輕輕搖頭,清晰地說。

“我就是我。紙人也好,原人也好,我首先是我自己,然後才會去考慮自己是原人或者紙人。”

“是非對錯,善惡黑白。判斷某件事情該做或是不該做的標準,不該因是紙人還是原人而改變。我隻須遵從我內心的那道標準,做出抉擇就可以了。”

簡墨看到簡要似乎被自己一本正經說教的模樣震住,忍不住撲哧一聲破功了:“其實我也是剛想明白的。”

“祝鴻飛是原人,也是造紙師,和我有著相同的利益。而食堂阿姨是紙人,和我不一樣。按時下的‘親疏’標準,我應該挺祝鴻飛,或者至少應該保持沉默。可祝鴻飛這樣做是不對的。因為食堂阿姨是紙人,你祝鴻飛就有資格欺負她?反過來,因為食堂阿姨是紙人,而我也曾當自己是紙人,所以我就應該教訓祝鴻飛?不,判斷標準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之前一直很迷茫,可最後看到祝鴻飛憤恨不甘的眼神時,我突然就想通了。”他笑了起來,帶著一點小小的得意,“我不需要知道祝鴻飛是不是原人,也不需要知道食堂阿姨是不是紙人。我隻要知道祝鴻飛毫無道理地欺辱了食堂阿姨,我就有足夠的理由去教訓他。”

簡要看著他的造父那雙明亮通透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之前所有的擔憂都太過多慮。

作為一名天賦出眾的紙人,簡要並不像大多數紙人一樣,將紙原那道先天存在的隔閡看得十分重要。但他同樣也非常聰明地不去觸碰它,並暗暗將它劃成自己和造父之間和諧相處時需要注意的敏感事項——就像是,明知道與朋友在某個問題上有嚴重分歧,但不想為了這一點點分歧失去這個重要朋友,所以盡量避免為這個問題發生正麵衝突。

在今天之前,對自己造父的最好期盼,不過是希望他能夠深切地理解紙人並對紙人抱有最大的善意。但在這一刻,簡要突然發現,他一直以為的那條橫亙在紙人和造師之間的隔閡,在他與簡墨之間並不存在。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裏猛然有了一種堵塞許久的河道忽然被疏通了的感覺。突如其來的狂喜,讓他整個人如同泡在暖暖的春水之中,沒有一處不放鬆,沒有一處不舒暢。

“但您知道,如果您這樣做,未來會麵臨非常糟糕的處境。您可能既得罪了原人,也討好不了紙人。”簡要笑著說,但眼神卻認真了許多。

“這一點我知道。”簡墨解釋道,“我又不是蠢。我也會選擇方法的。在石山高中,隻要不是殺人放火,我相信我做得再過分連蔚都能兜得住。而且如果當時他在場,也一定會教訓那個家夥。”

“隻不過,由連蔚來出手,祝鴻飛會認為連蔚是用師長的身份壓他。雖然口頭上會認錯,但他內心卻不會真的覺得自己有錯,甚至連害怕都不會。他隻會繼續肆無忌憚,並且做得更加隱蔽,避免被連蔚發現。但由我來出手就不同了,他感受到的是來自整個社會的不滿。以後每當他想欺負人的時候,就多少會考慮一下,被他欺負的人裏麵,有沒有我這樣不按套路出牌的家夥——而隻有這樣,才能讓他將來做任何事,都有所顧忌。”

簡要聽著簡墨分析得頭頭是道,微笑道:“既然少爺這麽胸有成竹,想必以後我不在學校也能如魚得水。

簡墨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愣了愣:“你要離開?”

“其實我早想過離開學校。”簡要正色道,“從救梅絡那天起,我就覺得不能再按部就班。危險不會等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才出現,提高實力刻不容緩。”

“你說得對。”對那天的驚險簡墨也是記憶猶新,沉吟了一會兒,“你是怎麽想的?”

簡要顯然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我隻是特級紙人,對這個世界來說,還是太弱小了。既然少爺暫時不打算再造紙,就隻能用別的方法——建立一個組織,吸引其他高階紙人構建一個強大的保護圈,這是眼下最適合我們的。”

“這方式我雖然想過,但總覺得距離我們還很遠。”簡墨苦笑一下,“不如先研究下能不能把你變成異級紙人,說不定還來得更快一點。”

“少爺,你對力量一無所知啊。”回到自己擅長的領域,簡要毫無心理負擔地嘲笑起他的造父,“並不是隻有異能才是最大的力量。共同的利益,才是最大的凝聚力。有的人連造紙師都不是,但在整個泛亞,他所掌控的能量可遠在無數異級造紙師之上——您知道秋山憶吧?”

簡墨的表情頓時有些茫然,眨了一下眼睛:“秋山憶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