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裝癱拒入曹營,密謀大計 司馬家的大秘密

“老爺,前麵就是金刀穀那個鬼洞了!”衙役劉三伸手指向前方,側過頭來朝坐在馬背上的溫縣縣令張汪戰戰兢兢地說道。張汪朝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得前麵那方穀壁底下,一個黑森森的洞口赫然在目:它掩映在蒼翠樹蔭和野草叢中,仿佛一隻碩大的怪獸蹲在那裏張開了血盆大口,看起來十分的恐怖陰森。

張汪看罷,不禁勒住了**坐騎,當場盤桓了起來。這半年來,金刀穀附近的村民們三番五次地前來報告:這個神秘的大洞穴裏似乎在鬧鬼——有一天傍晚,從穀中砍完木柴準備回家的農夫何四,經過那洞口前時,居然聽到裏麵傳出了叮叮當當的金屬交鳴聲;還有不少夜行入穀的村民,藏在草叢裏親眼見到,曾有許多鬼影從那洞中踴躍而出,在夜幕下你來我往、群鬼亂舞。後來,附近村落裏有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精壯小夥兒,聽說這洞裏鬧鬼,便帶上了刀斧弓箭齊約著前去闖洞探秘。結果,兩天之後,除了一個被嚇得瘋瘋癲癲的小夥子竄逃而出之外,其餘的夥伴一個也沒了蹤影。村民們去查問那個被嚇瘋了的小夥兒,他也是整天裏瘋言瘋語:“鬼呀!鬼呀!好多的鬼呀!……”不得已,村中長老和裏長們隻得將這個鬼洞的情形上報了縣衙,懇請縣衙明察。

縣令張汪是服膺儒教的文士出身,哪裏會相信什麽“怪力亂神”之類的奇談怪論?於是,他便提了本衙五十餘名差役,執刀握槍,打算深入那金刀穀鬼洞之中探個究竟。

待到越來越靠近那鬼洞洞口之時,張汪不知怎的,心裏卻如同敲起了小鼓一般咚咚咚跳得厲害,夾著馬腹的小腿也似乎抽筋般哆嗦了起來!畢竟,這鬼洞裏說不定確實藏有什麽怪異之物,既能把人嚇瘋,自然是凶險萬分了。

想到這兒,張汪拿起了掛在腰間的酒囊,咕嘟咕嘟猛喝了幾口,這才借著酒意壯起膽來,跳下馬挑了三十五名比較精壯的衙役跟著自己,又吩咐剩下的十幾名衙役守在鬼洞外麵:“若是聽見我們入洞之後在裏邊稍有異動,你們便及時進來接應!”

部署完畢,張汪讓三十五名衙役一邊當當當地猛敲著銅鑼,一邊舉著火把,前呼後擁地護持著自己一路聲勢喧天地闖進洞去!

踏著洞穴內滑溜溜、濕漉漉、泡鬆鬆的土地,張汪感覺就像踩在了某種巨大怪獸的舌頭上麵。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張望著,一邊在眾衙役的掩護下鼓起勇氣往裏麵越走越深。

正在此時,隻聽得前方洞頂乍然傳來呱呱呱一陣怪叫,接著又是撲棱棱一片亂響——無數隻黑影像瓦片一般飛砸而來!

衙役們慌了手腳,紛紛叱罵著、撲打著、驅趕著——張汪心頭一陣劇震:那些黑影都是藏在洞頂的蝙蝠受到驚擾之後撲騰而出的。

虛驚一場過後,張汪繼續和衙役們一道向洞底深處前進——這個洞穴很大很深,裏麵的路徑也是彎彎繞繞、曲曲折折的,讓人越是深入越是難摸虛實。也不知過了多久,衙役們手中的火把差不多燃盡了一大半的時候,眾人終於來到了一個三岔洞口前麵。

“老爺,咱們該從哪個洞口進去呢?”劉三舉著火把跑到前麵探察了半晌,回頭向張汪稟道,“是左邊這個洞口還是右邊那個洞口呐?”

張汪抬起頭來,向左右兩個洞口瞧了又瞧:裏邊都是黑森森的,寒氣重重,怎麽望也望不到底。他躊躇了片刻,定住了心神,堅定地說道:“先前傳說這洞裏鬧鬼,今天咱們闖進來查尋了近一個時辰,也沒見到什麽鬼魅之物——這樣罷,咱們就從右邊這個洞口裏進去察看一下,沒什麽意外情形便撤了罷。”眾衙役聽了,齊齊應了一聲,便簇擁著張汪進右邊那個洞口。

正在這時,卻聽得旁邊的一個石鍾乳大柱後麵傳來陰惻惻一聲怪嚎,尖厲刺耳,聽起來十分可怖——張汪他們循聲一看,竟是一個血骷髏頭從那石鍾乳柱後伸了出來,兩個大大的眼窩裏還亮著綠瑩瑩的火!

“啊呀!鬼呀!”劉三一聲驚叫,丟了火把捧頭便跑。眾衙役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還沒從極度驚懼中緩過神來的張汪,一哄而逃!

張汪被他們裹挾著往外倉皇奔出了十餘丈遠,心神漸定,站住了腳步,猛地抓過一把弦弓,朝著那後麵的洞口深處嗖嗖嗖連射了三箭!他一邊亂射,一邊口裏還念叨著:“管他是真鬼還是假鬼,本縣也要射他一射!把這洞裏的陰穢之氣射掉一些!”

衙役們在他的舉動鼓舞之下,也紛紛彎弓搭箭,不分東西南北,向著洞中深處亂射了一通。

一陣箭雨射過,那洞中深處猝然響起了一聲痛呼,一掠即逝!這聲音被張汪聽得明白:那分明是一個活人中箭受傷後發出的痛嚎!

“老爺,您看這箭射也射夠了,怒氣發泄也發泄完了……咱們還是趕快出洞去罷!”劉三終於按捺不住又上來勸道。

“不要怕!他那裏麵隻有一個惡鬼,咱們這裏還有三十多個官差呢!”張汪咬著牙狠狠地說道,“咱們再殺進去查看一下吧!”

“老……老爺,咱們帶來的箭差不多要射完了,”劉三的聲音立刻顫抖得十分厲害,“還……還有這火把也快燒完了……咱們還是趕快退了吧!”

張汪轉頭看了看手下這群衙役,見他們一個個滿臉都嚇得煞青煞青,小腿肚子也哆嗦得像篩糠似的,都擁上來一迭聲地勸著出洞離開。他知道衙役們幾乎都被剛才那冒出來的骷髏頭嚇破了膽,自己是再也指揮不動他們繼續深入的了——逼急了他們,這幫衙役很可能會把自己一個人丟在這洞裏麵奪路而逃也說不定!

他萬般無奈地長歎一聲,揮了揮手,黯然道:“罷了!罷了!這洞中鬧鬼之事必有蹊蹺——本縣此刻準備不足,便依了諸位所勸,出洞之後再作打算罷!”

倉皇奔回縣衙,張汪剛一下馬,便見門衛疾步迎了上來,稟道:“老爺,溫縣司馬防大人前來訪晤——他已在衙署後堂等著您了!”

張汪聞言,便朝身後那五十個驚魂未定的衙役們吩咐道:“今日前往金刀穀鬼洞,讓大家受驚了——你們且下去在吳主簿那裏各領一鬥粟米回去好生休息,算是衙門裏給大家今日這番作為的獎賞。待本縣理清了頭緒之後,再來處理此事。”

眾衙役們聽張汪這般言語,料想他是非要把這鬼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一個個唉聲歎氣、愁眉苦臉,懶懶地四散去了。

司馬防與他粟邑張家雖有世交之誼,也和張汪是平輩——但以司馬防曾經在仕途上做到的朝廷二千石大員之尊,他親自蒞臨粟邑張府的次數實際上還是極少的。所以,張汪得知他前來訪晤,縱然是公務緊急,也都拋到一邊先去應酬接待了再說。

“司馬公居然屈尊蒞臨訪晤,小弟舍第實在是蓬蓽生輝啊!”張汪邁步一進後堂,便衝著坐在客席之上靜靜等待的司馬防揖了一禮,“卻不知司馬公今日駕臨,有何要旨明示?”

司馬防連忙從那客席之上長身而起,拱手向張汪還了一禮,笑道:“張君——近來本座蝸居孝敬裏,已是數月不出,對諸位鄉鄰故人實在思念得緊,故而前來訪晤一番。隻不過,你這臉上的氣色似乎看起來不太好啊!”

“唉!司馬公有所不知,張某剛剛率領眾衙役,到那條與你們溫縣鄰界的金刀穀中一個怪洞裏捉鬼來著……”張汪邊說邊伸出袍袖揩了下額頭上的汗珠,“此中的情形,實是凶險異常啊!”

司馬防聽了,用手撫著胸前長髯,好奇地問道:“哦?金刀穀中的怪洞鬧鬼?這是何故啊?——張君,你可曾抓到了什麽鬼怪之物?”

“司馬公,你我均是儒門中人,豈會相信這世間真有什麽鬼魅妖物。當今天下雖亂,文教尚存,張某自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妖言的!”張汪見問,便將帶著衙役們闖進那怪洞中的一切遭遇和情形向司馬防細細說了一番,末了又道,“其實,當時張某令屬下飛箭齊發之際,曾經聽到那洞中深處確有一聲痛嚎傳來的,張某斷定那個骷髏頭惡鬼必是有人假扮。而那一聲痛嚎肯定是那裝神弄鬼之人被咱們的利箭射中後失聲喊出的……當時,張某便要率領眾衙役直殺進去探個究竟——隻可惜這些屬下膽怯畏縮,不敢再戰,張某也隻得鬱鬱而歸……”

“這麽說,那怪洞裏沒有真鬼,隻有假鬼?”司馬防仍是不動聲色,嗬嗬笑道,“張君真的是瞧分明了?”

“洞中之鬼,必是有人假扮。這一點,張某是確信無疑的。”張汪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又現出一臉的困惑來,“隻是……張某卻實在想不出在那荒山野穀的洞穴之中,有人扮鬼究竟做甚?這裏邊說不定藏著莫大的蹊蹺……”

“既是如此,張君對這件怪事準備如何應對?”司馬防仿佛對這怪洞鬧鬼之事亦有著莫大的興趣,繞著這個問題盤問不休。

“這個……以本縣一幹衙役之力,怕是難以將這洞中鬧鬼的真相探查到底了。”張汪深思一番,咬了咬牙才重重地答道,“本縣隻得將這件詭秘之事稟報給太守大人曹仁,請他調兵遣將前來查個究竟!”

“如今袁大將軍正與曹司空在官渡對峙,隻怕曹太守必以坐鎮河內要塞為重,沒這麽多的閑暇來此調查金刀穀怪洞鬧鬼之事罷。”司馬防麵含微笑,款款而道。

“這……這……”張汪微一遲疑,還是滿麵意氣難消地說道,“若是郡上不願來查,張某便在全縣張榜告示,公開選募能人異士前往那怪洞中一探究竟——不管那裏邊藏著什麽鬼魅之物、詭秘之事,張某定要弄它個水落石出!”

司馬防聽罷,臉上笑意愈來愈濃,俯身近前而道:“張君既有這等的決心維護名教、驅邪除怪,本座甚是敬佩。這樣罷,本座倒有一計可以獻給張君,隻是——”說到這句,便舉頭四顧,卻不再講下去。張汪會意,將眼色一丟,後堂裏的侍婢隨從們見狀,全部退了出去。

待得這堂上再無他人之時,司馬防才麵容一斂,炯然正視著張汪,緩緩說道:“張君聽了本座下邊的言語切莫多心——實不相瞞,本座今番前來晤訪,是專為那金刀穀怪洞一事而來的!”

“什……什麽?”張汪絕非愚鈍之人,細思之下麵色驟變,“那金刀穀中的怪洞一事,竟與司馬公您有幹係?這個,這個,張某倒是意外得很……”

“不錯。那金刀穀的北邊與粟邑縣相鄰,翻過伏犀山的南邊便和我溫縣孝敬裏挨界。張君有所不知,那個怪洞其實在我司馬府靠伏犀山的莊園地裏亦有一個入口。”司馬防心知此事終不能瞞過張汪,隻得和盤托出,“早在多年之前,我司馬家就把這大洞改建成了一個藏物儲糧的洞倉……”

“原來那個怪洞是你們司馬家用來藏物儲糧的洞倉?”張汪一聽,嗨呀一聲,用掌一拍右膝,搖頭歎道,“唉……那你司馬公怎麽事先不早些言明啊?弄得這四方村屯裏的百姓怕神怕鬼、人人自危的。”

司馬防隻是拿眼睨視著他,撫著須髯笑而不語。

張汪一見,心頭暗暗一動:這司馬家既在這洞倉裏製造出這麽多的鬼魅事跡來,必是故布疑陣,嚇退那洞倉周邊的居民,讓他們不敢前去探擾——自然,這洞倉中隱藏著的那些秘密便無從泄露了!不過,溫縣司馬氏竟對一個如此隱蔽偏僻的洞倉這等苦心經營、百般設防,那裏邊的秘密想來必是非同尋常!隻是,這司馬防先行坦承那洞倉是用以藏物儲糧的,卻讓他不好意思再盤問下去了。

這邊,司馬防臉上看似神色如常,胸中卻是思潮起伏:金刀穀中的秘密洞倉,本是司馬家開基建業的最大秘密。如今竟被這個多事的張汪無意中盯上了,實在是不可不慎思謹防!若是此事單係他張汪一人知曉,按照司馬防先前的想法,大概隻用一個刺客就可以了結此事了。然而,眼下這事兒已被張汪在縣衙上下鬧得盡人皆知,殺他一個人來滅口已於事無補了。這時候,司馬防反倒生出了另外一個主意:順勢而為,啖之以利,籠絡住張汪,把他納為己用,由他來為司馬家捂住金刀穀洞倉這個天大的秘密。

兩個世交舊誼的好友就這麽各懷心思地對麵相坐了好一會兒,還是司馬防先開口說道:“這樣罷——張君,為本座這個秘密洞倉之事,實在是大大地勞擾了你和屬下差役。本座願付三百石糧食、一百匹絹布、六十筐銅銖以致歉意,如何?當然,這些禮物就交由張君一人經手自行處置。本座相信,張君必能將此事辦理得十分妥帖的。”

張汪聽了,更加覺得那個洞倉來曆不凡,臉上並不露異色,爽朗一笑道:“司馬公這是說的哪裏的話啊?我粟邑張家與您司馬家世代交好,還用得著您這麽客氣嗎?那些東西,張某一文也不要!您不必這麽多禮,隻是,您那洞倉鬧鬼之事,外麵的人聽了覺著蹊蹺——張某自今而後當然是不會前去打擾的了!可是,若有其他人動了別樣的心思,那就有些難說了!須得多加小心才行……”

司馬防聽得張汪話裏有話,臉上笑容微微泛動,款款言道:“難為張君為我司馬家顧念得如此周全……聽得張君此言,想必你心中已有什麽滴水不漏的妙計了?”

“說有什麽‘妙計’,張某是絕當不起的。”張汪把頭搖了又搖,麵有難色,“當然,張某一定會將司馬公此事掛在心頭細細思量,為您最後找出個萬全之策來。隻不過,張某近日亦有一樁頗為煩憂之事,恨不能把一顆心劈成兩半來左思右想啊……您還得容張某再緩幾日……”

“是何難事竟讓張君如此煩憂?”司馬防何等聰明,一聽之下立刻便單刀直入問道,“張君既有心為本座金刀穀洞倉之事分憂,本座自會盡力竭誠為張君煩憂之事解難!”

“唉……這個事說來讓張某煞是臉紅啊!我那個閨女,司馬公是認得的,名叫‘春華’,如今已到了婚配之年,偏偏卻找不到一個可意的人家……”張汪仿佛觸動了自己心底最深處那根神經,一談到這事兒便哽咽了起來,“張某身為人父,愛女心切,實是不能不為春華的終身大事憂深思遠啊。”

“原來是這事兒啊!”司馬防聽罷,沉吟良久,才緩緩答道,“張君這樁煩憂之事啊,先前朗兒也曾給本座談起過。隻是眼下許都時局混亂,待到一兩年後天下初安,他一定會在朝廷中為春華侄女覓得一戶有名有望的好人家的,那裏的貴胄公子倒是不少,春華侄女又才德兼備,必會配得一個如意郎君的。張君,你實在不必太過煩憂。”

“司馬公與伯達賢侄能如此體念張某的這番苦處,張某甚是感激不盡!”張汪用袍袖拭了拭眼角的淚痕,喟然又道,“其實,在許都那裏去高攀什麽名門望族的,張某倒沒這個奢望。張某對閨女的這樁事兒一直是這麽看的:一是男方的情形,必是我張家熟悉的,若有世交舊誼是最好;二是男方的門風,能夠以詩書傳家、以才學立業。這兩條要求若能達到,張某便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

這一下,連傻子也聽得出張汪的意向所指了!司馬防麵上表情如秋風拂池,皺起了層層漣漪。沉吟了許久許久,他才緩聲問道:“本來,本座亦並非拘於家世門第之見的庸儒,對於春華侄女的賢淑馨德,本座也是甚為喜愛的。隻是,張君你看,我家朗兒年歲太大,隻怕配不上你家春華;我家孚兒又立誌三十而立之前不談婚嫁之事。”

“仲達呢?”張汪脫口而問,“仲達與我家春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張某素來對他是十分喜愛的……”

“仲達?你問的是我家仲達麽?”司馬防張大了口,滿麵的愕然之色,“張君莫非還不知道?半月之前,我家仲達突患風痹之症,已是臥床不起。依醫師所言,他雙腿筋脈僵滯、起居不便,非但連官仕之事再也做不下去,而且日後自存自理都是很難啊——”

“怎麽會這樣?”張汪隻覺雙耳裏頓時嗡一聲響,震得他一陣發暈,“不會吧……不會吧……怎麽會是這樣?這事兒我得趕快跟春華說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