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憂外患的漢室
未央宮偏殿內擺放著的那尊銀麟寶爐之中,淡藍色的香煙如絲如縷嫋嫋升起,飄飄繞繞,撲鼻漾來,令人心神俱醉。
這是天子劉協為款待尚書令荀彧而親自焚點的天竺貢品白旃檀奇香。他知道,荀令君素來極好薰香,每至他人之宅,坐席不及半刻,全身衣袍香溢滿室,三日不竭。所以,每當荀彧入宮朝見,劉協便會為他點上天竺進貢而來的旃檀香料,以示對他的優禮尊敬。
荀彧那線條硬朗的清俊麵龐,在淡淡香煙的輕輕縈繞之中,漸漸浮凸而出——他雙目一睜,精光灼灼,如劍似電,令坐在他身旁的太中大夫孔融見了亦禁不住生出一種不敢正視的感覺。
“陛下!車騎將軍董承自稱奉有衣帶密詔,這件事是真的嗎?”荀彧毫不虛飾,徑向劉協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這個……”劉協聞言,陡然便似被蜂針蜇了般渾身一顫,不敢正視荀彧,“什……什麽‘衣帶密詔’?荀愛卿……朕……朕不懂你在說什麽……”
荀彧靜靜地盯著劉協看了片刻,方才斂容輕輕一歎,極為謙恭地在席位上伏下了身,低聲而奏:“微臣剛才失禮了,請陛下恕罪。倘若陛下真的未曾牽涉進董承的衣帶密詔一事,則實為社稷之幸。”
“荀令君——此言差矣。依孔某之見,董承將軍敢編出衣帶密詔的事體而欲誅殺曹孟德這蠻賊,恐怕這才算是社稷之幸罷?”孔融在一旁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那日郊田射獵的情形您沒看到,以曹孟德當時那種目無君上、傲視群臣的行徑,不要說董承將軍,就是孔某也恨得牙癢癢的。”
“孔大夫須當明鑒,曹司空當時那麽做是迫不得已的——這是他引蛇出洞的奇招,是有深意的。”荀彧麵色微微一窘,沉吟少頃,方才緩緩答道。
“深意?什麽深意?”孔融冷冷笑道,“荀令君到了此刻還在為他開脫嗎?!孔某堅持認為,無論他曹孟德有何深意,都不應該肆意冒犯陛下的天威!”
孔融這麽一說,荀彧便隻得保持沉默了。
劉協抬眼望了望麵前這兩位德高望重的儒林領袖、清流重臣,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囁嚅地問道:“兩位愛卿——董承所編的‘衣帶密詔’內容朕亦有所耳聞,據他聲稱,可以趁著曹司空忙於應付袁紹與劉皇叔之際,於許都猝然起兵護送朕前往徐州、荊州、益州等宗室所轄封地……劉皇叔與劉表、劉璋等俱為帝胄宗親,應該比曹司空更為恭順守節些罷?”
“不錯。至少他們不會像曹孟德這般目無君上、專權跋扈!”孔融深深點頭以示讚同。荀彧臉上卻隱隱露出悲哀之色,低頭沉吟了半晌,才在劉協的深深注視之中開口又道:“陛下,曹司空隻是圭角稍露、行事冒失了些,究其深心,他此時怎會暗萌異誌?但是劉表、劉璋等身為宗室親臣,所作所為其實更是大逆不道——隻因微臣以前為免徒增陛下無端煩惱而未曾稟報:今年正月初一,劉表竟已身著袞冕帝服,率牧府僚屬於襄陽城外妄施郊祀天地之大典……”
“身著袞冕、郊祀天地?劉表竟也有這等悖逆之舉?”孔融聽了,氣得頭發根根直豎,“他竟敢這般公然妄自尊大——簡直是辱沒了漢室宗親的清譽!”
“益州牧劉璋皇兄呢?”劉協知道荀彧是不會騙他的,便又問道,“他可是朕自幼同輦共遊的宗親近臣啊。”
“益州牧劉璋?他近來一直與妖賊張魯勾結作亂,也曾公然宣稱過益州乃‘王氣龍脈所鍾之地’,要在那裏應天受命,隻是因為遭到益州人士的一致反對,他才慌忙下了‘罪己書’收回了那番話。”荀彧長歎一聲,“至於劉備,姑且勿論他目前有無異圖,便是他那臨時據有的區區徐州一地,隻怕也是朝不保夕。”
“唉……不至於此罷?”劉協滿麵黯然,掩臉俯身歪倒在了龍床之上,“朕……朕如今真是龍困淺灘了……”
荀彧靜靜地仰視著劉協的悲傷情形,微微濕了眼眶:麵前這位剛滿二十二歲的青年皇帝,其實並非沒有仁君之風與明主之量——隻因桓帝、靈帝當年為漢室種下的積重積久之禍患,一直壓得他抬不起頭罷了!荀彧曾經聽楊彪講過,興平元年,西京長安出現饑荒之災,一鬥穀居然賣到了五萬銖錢,百姓苦不堪言。陛下下令開皇倉賑濟災民,並委任侍禦史侯汶專門負責此事。然而京中的災情卻沒有絲毫改善的跡象,這引起了劉協的警惕與懷疑。他便在一次禦前大會上親自執鬥量米做糜,察覺災糧的賑濟發放過程中果然存在著貪汙克扣的行為。於是,劉協憤然下詔杖責侯汶五十,重新選派清官廉吏施行賑災庶務,終於緩解了西京長安的饑荒災情,贏得了朝野上下一片讚譽之聲。那時候,劉協才十四歲啊!以劉協的睿智夙成,若逢承平之世,勝任一代守文之主可謂綽綽有餘,然而他生於這群雄競起的亂世,實在是……實在是生不逢時啊!一想到這裏,荀彧就禁不住為劉協的命運而隱隱心痛。他徐徐籲出一口長氣來,道:“陛下切莫過度自悲而傷了龍體……您是漢室真命天子,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人臣膽敢對您不利的!以前董卓、李傕、郭汜他們不敢,今後劉表、劉璋他們也不敢的……”
“可是曹孟德就有這個狂膽敢對陛下失禮不敬!”孔融憤憤地說道,“陛下勿憂!董承若是救不走陛下,說不定便會鋌而走險——謀刺曹孟德而永絕後患的!”
“文舉(孔融字文舉)以為董承鋌而走險、謀刺暗算,便能取得奇效麽?你可曾想過,他若是刺殺了曹司空,許都局勢該當如何?他若是刺殺不了曹司空,許都局勢又當如何?”荀彧的臉色一凝,慢慢說道,“陛下,請恕微臣直言:董承雖然身為國舅,卻實無社稷之臣的深沉持重之風!他這番衣帶密詔之舉看似忠君扶主,實則欲陷陛下於莫大之窘境——他若不刺曹司空,則許都之中君臣相安、無隙可生,必能戮力對外、共抗強敵;他若刺殺了曹司空,則許都之中無人再能抵抗逆賊袁紹興兵犯闕,陛下勢必危在旦夕矣!”
劉協一拳重重地擂在龍床側沿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五指骨節都已被磕出了滴滴血珠:“朕無能啊……朕不如孝武皇帝身負天縱英才啊!隻能靠驕臣而製逆臣……這是以虎驅狼之術啊!莫非朕非得倚他曹孟德一人對抗袁紹不可?荀愛卿韜略無雙、奇才蓋世——朕相信:剿滅袁紹之重任,您必能獨當之!”
說著,他從龍**猛地抬起頭來直直地盯著荀彧——荀彧卻是麵色一暗,深深低下頭去:“微臣有負陛下厚望,微臣集蕭何、張良之重任於一身,已是無暇分心,實不如曹司空天縱神武、臨陣製敵。而今,無論曹司空先前有何不遜之舉,微臣都隻能奉勸陛下與他冰釋前嫌、和衷共濟!”
“可……可是萬一有一天他也如那袁紹逆賊一般野心勃發、興兵篡漢,朕……朕又當如何?”劉協的聲音瑟瑟顫抖了起來。
“微臣以舉族性命保證,絕對不會讓曹司空出現這種遺臭萬年的醜行穢跡!”荀彧的聲音永遠顯得那麽平靜柔和,然而內中卻始終蘊含著一股綿遠深長的堅韌沉毅之勁,“倘若真有陛下所擔心的那一天出現,微臣會第一個站出來以七尺之軀、一腔碧血阻住他的叛逆之路!”
“荀令君……”劉協直視著荀彧,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微……微臣亦與荀令君同此血誓、共衛陛下!”孔融也伏在席上啜泣不已。
“不過,陛下剛才憂慮得是。不能僅僅依靠某一個人來獨力執掌大局,也不能將所有的權力都集中到某一個人的手中,導致尾大不掉之勢!”荀彧靜了半晌,待到劉協與孔融的心情稍稍平複之後,才又徐徐開口,“自今而後,微臣一定廣開仕路,多多選拔文武兼備、忠肝義膽的奇才異士入朝輔佐陛下……對了!微臣聽聞河內郡有一青年儒生司馬懿,乃是智能雙全、能謀能戰的棟梁之才。據當年從西涼亂賊當中反正過來的西門校尉韓健所言,司馬懿當年在靈龍穀中招安他們時,竟是單身赴陣,於白刃叢中從容周旋,膽識過人、謀略非凡;前不久他在河內郡任上計掾,更是深謀秘策、出奇製勝,巧妙鏟除貪官奸吏,殲滅袁紹爪牙,委實才幹超群……待得許都朝廷時局稍安,微臣便要以朝廷的名義征辟他入仕,為陛下效忠。”
“唔……真是難得荀愛卿如此悉心周到地為朕未雨綢繆了。”劉協微微頷首,忽地想起了什麽似的,抬眼瞧了一下孔融,“談起忠臣義士,朕倒想起一個人來。江東的孫策乃是當年漢室骨鯁忠臣孫堅之子,他能助朕一臂之力否?”
孔融“啊”的一聲,急忙用袍袖匆匆拭去眼角餘淚,恭然答道:“微臣險些忘了,昨夜微臣已收到孫策將軍托張昭、孫邵等大人寫的一份蠟丸密書,他答應唯陛下之旨意為令,目前正在積極訓練部卒和存備糧草,隨時可以出征護駕。”
劉協仿佛又從茫茫黑夜之中覓到了一線曙光,臉上浮起了一片狂喜之色:“真的?那真是太好了。以孫策之奪人鋒芒,曹司空尚且懼他三分——他若有此忠心,漢室離匡複之期不遠矣,荀愛卿,你說是嗎?”
荀彧此刻雙眉緊皺,心底的思潮激**得要命:他若是講出真相,隻會令劉協那已經在一次次沉重打擊下而衰弱不堪的神經再遭重創,恐怕會從此徹底倒下而自暴自棄;他若是不講出來,劉協也許又會因盲目樂觀而輕舉妄動、自蹈大禍。最後,他還是一咬牙,低頭在地板上重重一叩,沉聲而道:“陛下……陛下您所能想到的外援,必定早已在曹司空的忖度之中。當然,微臣也希望自己是猜錯了,孫策君的死訊恐怕不日即將傳到許都,而江東孫氏也會因此而暫時無力北上護駕……”
“什……什麽?”孔融大惑不解,實在無法相信荀彧的這番預測,“荀令君你何出此言?孔某與張昭、孫邵等大人的聯絡極其隱秘,應該沒有人會將這個絕密消息向曹孟德通風報信的。孫策將軍還正值壯年,乃是奮勵有為的大好時節——他怎會無緣無故地猝然喪命?”
劉協也異常駭然地望著荀彧,希望他自己能承認他剛才是猜錯了。
荀彧忍受著內心的極大煎熬向劉協繼續剖析道:“陛下,請恕微臣犯顏盡言,曹司空其實一直在拚命拉攏江東孫氏。一旦發覺孫策君有何異動的話,他一定會毫不手軟地予以狙擊!難道孔大夫沒有注意到?郭嘉軍師這一次並未隨同曹司空從徐州之戰中班師而回嗎?如果微臣沒有猜錯的話,他一定是留在了廣陵城與陳登、陳矯一同密謀對付孫策!”
“孫策近來在江東樹敵太多、殺敵太多,潛伏在暗中想要謀刺他的人不計其數。以郭軍師之智計多端,他一定會悄悄策劃組織一批刺客、死士,借著為舊主複仇之名而狙殺孫策。孫策為人自恃其勇、輕躁無備,必會落入郭軍師設下的無形陷阱之中——而且,江東孫氏還找不到任何證據可以向曹司空發難!”
講到這裏,荀彧的腦門在地板上再次重重叩響:“當然,這一切都是微臣的臆測。微臣也一心希望自己這一次真的是猜錯了。”
說罷,他便以頭挨地伏在席上不敢再抬起來正視劉協——但他知道,劉協心頭此刻一定是無比的難受與無比的痛苦!
過了許久許久,才聽到劉協那極為微弱的聲音喃喃說道:“荀愛卿……你既然能這般神機妙算,可否為朕也謀劃出一條安身立命的妙計?朕……朕不勝感激。”
荀彧一直深深地埋頭跪伏著,他沉重的聲音如同淚珠一般一顆一顆滾湧而出:“微臣恭請陛下銘記:吉凶之消長在天,動靜之得失在人。天者,人之所可待;人者,天之所必應也。物長而窮則必消,人靜而審則可動。故天常有遁消遁長之機,以平天下之險阻,而恒苦人之不相待。智者知天之消長為動靜,而恒苦於躁者不測其中之所持。非知時、知天,實不足以安身立命也!知天者,知天之機也。夫天有貞一之理,亦有相乘之機。知天之理者,善動以化物;知天之機者,居靜以不傷物,而物亦不能傷之。以理司化者,聖君之德也;以機遠害者,黃老之道也。陛下秉聖君之德,持黃老之道,天下誰能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