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父子縱議天下大勢
四海樓招牌上先前那個“袁”字,現在被抹得幹幹淨淨了,改成了一個大大的“官”字——表明了這座河內郡最大的豪華酒樓,真的已成了河內郡府署的官產。
就在杜傳、杜和叔侄因貪汙納賄之罪被斬首示眾的那天,魏種也被朝廷一道聖旨調離了,曹司空的親信大將曹仁被派到了這裏做了新任太守。曹仁一到河內任上,便與郡尉梁廣一道,全麵更改了郡內所有軍事形勝要塞的設置,重新布設了戰備防線,對北方冀州袁氏的提防加緊了十倍。與此同時,司馬懿也升任了郡丞之職,替曹仁把郡府後勤庶務打理得井然有序。河內郡的一切,都呈現出了一種今非昔比的清新氣象:以前袁府的家丁和杜宅的仆人,走在郡城的大街上就像豺狼惡狗一般凶橫,百姓見了無不側目而行——而今,這樣的情形是一去不複返了。便是郡府裏的差役們,在市集上巡視時也對百姓一改往昔地和氣了許多。
這日晚上,司馬懿在四海樓上設宴款待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豫州流民客戶中的大姓代表。
席間,杯盞交錯,笑語不絕,人人開懷暢飲。如今,曹仁、司馬懿等終於將朝廷屯田安民的國策徹底落實到位了:每戶流民都分得了二十餘畝良田良地,他們的身份也由先前袁家的佃戶轉成了官府的客戶,所繳租稅之負擔自然也減輕了許多。大家都樂滋滋地隻想著在來年開春,甩開膀子種糧栽桑、積極自謀生聚之資。
“司馬大人……”張二叔滿臉堆笑地舉著酒杯向司馬懿躬身敬來,“您真是咱們百年難遇的大清官!當初咱們沒離開河內郡亂投到其他地方謀生,就是相信您一定能解救咱們的生計之苦。果然,不到一年的工夫,您就趕跑了兩個袁老虎、除掉了兩個杜貪官,還給咱們分到了良田良地……咱們真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您這偌大的恩情啊。”說到動情處,他竟將酒杯高舉過頭,撲通一聲當場給司馬懿跪了下來!
他這一跪,田五伯等其他客戶大姓代表也齊齊聲淚俱下,跟著一起跪謝不起!
“使不得!使不得!”司馬懿雙眼噙著晶光閃閃的淚花,揮舞著雙手,慌忙離席前來攙扶,“諸位父老鄉親!你們這麽做,可真是折殺本掾了!本掾不過是稍盡為官之責罷了,怎能受此大禮?快快請起!否則,本掾亦隻有與你們一同長跪不起了!”
說罷,他也一屈膝直跪而下,伏地不敢起身。
張二叔、田五伯等人見狀,急忙膝行著過來將他簇擁著扶起——牛金在一側看得分明,心情甚是激**,暗暗而思:瞧二公子的模樣,當清官、當好官的感覺就是大不相同!能夠憑著自己的品德和才能贏得別人衷心的感謝與欽佩,這樣一種美妙的滋味隻怕是世間任何一道極品佳肴都無法比擬的!
司馬懿在還過眾禮之後,一轉頭見到劉寅也在自己席邊含淚而笑地默默注視著自己——他心底忽地一動:這段時間劉寅在各個流民客戶群團中為自己刺探袁府、杜宅的情報而暗中積極穿針引線,為自己掌握袁氏兄弟與杜家叔侄的罪證立下了不少功勞。而且,從劉寅的表現來看,他亦頗有沉潛務實、靈敏機變之能,倒是一個十分精幹的人才!念及此處,他心中油然生出了收納攬用之意。
“劉君!此番能夠剪除豪強、擒滅奸吏,你也是功勞不小啊!”司馬懿上前向劉寅舉杯相敬,“郡府裏準備招用你為倉曹掾,專管錢糧稅賦的保儲庶務——你可願意?”
劉寅聽罷,臉上現出一派異乎尋常的恭然之色,低下了身子答道:“司馬君——其實當不當這倉曹掾,寅並不在意。寅知道司馬君日後一定是能‘乘雲禦風、龍騰九霄’的絕世奇才!寅兄願意和牛金師弟一樣追隨你共創一番大業!”
司馬懿的麵色如水波般微微而動,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慢慢將杯中之酒放到唇邊一口一口地呷盡。然後他才輕輕說道:“劉君你有所不知,家父曾經定下一個規矩——我司馬家所用的貼身之人,除世交、舊仆之外,須得以‘司馬’為姓。你,你還是去任郡府倉曹掾罷……”
“不。劉寅甘願自此改名為‘司馬寅’,與司馬君你結為兄弟骨肉之交,並拜伯父大人為義父!”劉寅毫不猶豫地脫口而道,“劉寅如今父母雙亡,又是隻身一人流離在外,什麽宗法禮教也拘不得了。”
司馬懿盯著他直看了半晌,才深深而道:“劉君,你可知道,跟著懿日後實有莫大之苦、莫大之險、莫大之厄,你可都撐持得過去麽?你也見過懿與那奸吏杜傳叔侄和豪強袁氏兄弟的過招——他日你我所處宦場局勢之複雜、風波之險惡,豈是你這幾日所見所聞可以比擬的?況且,懿也未必給得了你什麽特別的恩惠。”
說完,他向劉寅沉沉一笑,轉身便欲離席起去——然而,他身形剛動,劉寅卻驀地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角,仿佛抓住了他所有希望的歸宿,眼神裏流露出一種不可動搖的篤定:“司馬君,寅終身都信得過你!從那日在靈龍穀索橋邊陪你烤野雉肉時起,寅就信服你了!——無論日後是上刀山下火海,寅也無怨無悔。”
司馬懿聽到這裏,他耳畔忽然響起了劉寅當日在索橋上的那一聲呼喊:“師兄,大事不好了!我把你的野雉肉烤焦了……”他緩緩地轉過臉來,看著劉寅,深深地笑了。
“父親大人!其實這番斡旋交涉事務能夠圓滿成功,”司馬朗麵有餘懼地向司馬防說道,“孩兒先前也沒有十成把握的,這些日子來,孩兒手心裏一直捏著一把冷汗。”
“兄長何出此言?”司馬懿坐在一側,神情顯得有些驚疑不解,“即使袁、曹二家斡旋交涉破裂,袁紹未必就敢貿然興兵來犯。”
“哎呀!二弟!你身居郡縣,看到的隻是許都朝廷政局的外在表象!”司馬朗微微搖頭,喟然歎道,“實際上許都城中潛流湧動、內患四伏,曹司空與荀令君都可謂是‘立乎危岩之下,坐於累卵之上’。”
“唔……怎麽會是這樣呢?”司馬懿雙眉一蹙,“許都政通人和、百廢俱興——時勢何至危殆如此?”
司馬防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緩緩把玩著,臉色一直靜如深淵,這時才插進來說:“莫非王莽之時的府院與內廷之爭在許都朝廷萌生了?”
司馬朗聽得父親說罷,身形不禁一震,向父親瞠目而視,過了半晌才急忙伏於席上頓首駭然而歎:“父親大人真乃洞見萬裏、未卜先知的神人也!”
“府院與內廷之爭?”司馬懿一怔,“外府以曹司空為尊,內廷以荀令君為主——他倆怎會相爭?”
司馬朗瞅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言道:“二弟此言有誤——外府以曹司空為尊不假,而內廷卻是以陛下為主……”
“哦……深論起來,內廷當然是以陛下為主了。”司馬懿還是有些不甚明了,“懿聽聞當今陛下仁厚賢明,怎會與一心匡扶漢室的曹司空有隙?”
“二弟,你真以為許都朝廷上下如同你在外麵所見的,是鐵板一塊啊?!”司馬朗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就在為兄離開許都的這段日子裏,滿朝文武已為一件猝發之事鬧得沸沸揚揚,隻道是曹司空不軌之跡已露……”
“不軌之跡?不會吧?”司馬懿搖了搖頭,一臉的不以為然,“依小弟之見,曹司空何至如此愚笨?當今袁紹虎視眈眈、伺機而動,而曹司空豈會在此時自損‘尊王平亂、匡漢濟世’之大略?這等自陷於不義的愚行,便是再笨的人也絕不會貿然為之的。”
“為兄所言豈會有假?這個消息是為兄留在司空府中的心腹親信、秘書郎孫資飛鴿來信報知的!”司馬朗肅然而言,“他告訴為兄,數日之前,陛下於許都郊外圍獵,百官伴駕隨行。曹司空突然借陛下所執之雕弓金箭,躍馬上前自射一鹿而中。眾臣以為是陛下射中此鹿,遂齊聲而賀——不料曹司空竟自策馬擋在陛下騎前,傲然麵臨百官代受其賀,麵有揚揚得意之色。他的這一舉動,引得太尉楊彪、司徒趙溫、國丈伏完、車騎將軍董承、太中大夫孔融等元老重臣、貴戚宗室們皆憤而指斥——曹司空仍是不以為意,拂袖離去。唉!曹司空此舉實係大不敬,怎能不使天下士民異議紛紛。”
“這次郊田射獵荀令君也參加了嗎?”司馬防冷不丁地問了司馬朗一句。
司馬朗微一思憶,搖了搖頭:“孩兒見孫資的信中講,荀令君這幾日在尚書台為籌備北伐袁紹的軍糧一事忙得幾乎是腳不沾地的。他哪有那份閑情逸致陪陛下和曹司空優哉遊哉地去郊田射獵?”
“唔……”司馬防輕輕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卻沒再多講什麽。
司馬懿聽大哥剛才那麽說,先是吃了一驚,凝眸沉思一番,後又漸漸明白過來,末了不由得徐徐一歎:“曹司空在郊田射獵中的此番舉措,實乃冒險之極的一步奇招。而今袁紹八十萬大軍在北方雲集欲來,曹司空不久必將擇機征討——但他甚是聰明,意欲在此勝負未顯之際,甘以‘行為不軌、自樹其敵、自陷不義’之舉,來試探朝中貴戚重臣的反應,以防其身臨前線之時而後院失火。若是群臣無甚異動,則萬事皆休;若是群臣有所異動,他亦可潛加剪除!想不到曹司空居然會使出這麽厲害的一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奇招!懿當真是佩服之至!”
“嗬嗬嗬……這倒不是曹孟德想不想得出這種匪夷所思的險招來,而是曹孟德生性桀驁梟武,硬是做得出這種不軌之舉!無論曹孟德是何用意,他竟將當今陛下作為自己可供利用的工具來探測別人的反應,其實已隱隱表明了他並沒有把當今陛下放在眼裏。這個時候,無論是旁人煽風點火也罷,還是陛下自己心懷暗恨也罷,許都內廷與外府的嫌隙都已產生了……”司馬防側眼瞟了司馬懿一下,指間捏著那枚黑子不停地轉來轉去,“假若為父沒有猜錯的話,他這番冒險之舉必是背著荀文若(荀彧字文若)擅自而行的——倘若荀文若事先有知,必會全力諫阻他行此不軌之舉!以荀文若之潛察深謀、嚴謹周密,自有更加巧妙的計策鎮撫住朝中某些貴戚重臣對曹孟德的伺機暗算,而何必非用曹孟德這‘自樹其敵、自陷不義’的險招不可?唉……許都城中,外有強敵相伺,而內有猝變驟生——曹孟德隻圖自己一招中的、徑自刺激朝中潛伏之敵提前發難,卻弄得荀文若又要費盡心力為他抹平後患了。”
“父親大人和二弟分析得甚是精妙。”司馬朗聽罷,不禁也連連點頭,“曹司空在許都朝廷之中,確有不少潛伏之敵——也怨不得他甘冒群臣詬罵而行此‘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招!而且,有些政敵還潛藏得極深極深,簡直是令人萬萬猜測不到!”
“哦?你可知道那些人當中有誰是潛藏得極深極深的?”司馬防眼底亮光倏然一閃,向他問道,“你且講來,讓為父聽一聽。”
“父親大人應該知道宗室皇叔、豫州牧劉備劉玄德這個人罷?”司馬朗見問,便思忖了一會兒,款款而答,“他先前未曾歸附許都之時,連孔融大夫都稱讚他‘英武不凡、仁德罕見’;然而,他進了許都之後,卻是鋒芒全無、規行矩步,似乎毫無過人之處。孩兒記得,有一次劉備與曹司空同席而食,竟被憑空一記霹靂嚇得失箸掩耳,百官眾士皆笑他徒具虛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外表怯弱如鼠的人,據崔琰偷偷向孩兒談起,他居然在近段時間裏一直與冀州袁紹暗中聯係,謀圖伺機發難,徑取曹司空而代之!”
“劉備?為父曾經聽說過他。此人麾下納有關羽、張飛等猛將,而且盡得他們之死力效用——僅憑這一點,他豈是聞雷失箸之徒?”司馬防聽得臉色一緊,不禁將掌中那枚黑子緊緊一捏,“他這點兒韜晦之術是瞞不過曹孟德的。曹孟德暫時不戳破他,隻怕也是希望以自己的雄才大度,讓他最終心服口服甘為己用罷?嗬嗬嗬……看來這劉備卻不吃他這一套,反與冀州袁紹合謀暗算他。曹孟德在許都城中果然是群敵環伺、凶險莫測啊。”
“是啊!所以,孩兒剛才才會這麽說,此番為袁、杜兩家斡旋交涉之事,孩兒其實是一直暗暗捏著一把冷汗啊!”司馬朗慨然而歎。
“那麽,父親大人,麵對許都城中如此複雜多變的局勢,我們司馬家又該何去何從以安身立業呢?”
“唔……我司馬家何須自作聰明另有選擇?”司馬防將掌中那枚黑子輕輕放到了麵前的案幾之上,看著它在燈焰下泛出幽幽的烏光,“許都城中,一代謀聖荀文若的一舉一動便是咱們行事應變的無雙龜鑒:緊跟著他的步履,繼續以支持曹操為主,咱們一定不會有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