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雙簧籠絡崔琰
驛館臥室之中,一燈如豆。窗外,沉沉夜幕無星無月。
崔琰隻覺胸中思緒萬端,擾得他輾轉難眠,便披了一件棉袍,在室內負著雙手,蹙著眉頭踱來踱去。
此番許都之行,讓他大為震撼:曹司空的雄才大略、荀令君的王佐之風、許都名士們的博學多才,以及整個朝廷上下的政通人和、弊絕風清,都讓他感到那裏的一切正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然而,反觀自己所處的冀州,袁紹一味好大喜功、沽名釣譽,鄴城同僚亦是各結朋黨、紛爭不已,域內郡縣更是豪強橫行、民不聊生……從表麵上看,袁氏一族擁地數千裏、執兵近百萬,勢力龐大,似乎無人能敵——但崔琰自己心裏清楚。這一切都不過是外強中幹、華而不實的假象罷了,如同稻草紮成的巨人,經不起別人手中利刃的輕輕一戳!
唉!自己真的要將舉族親戚的身家性命,押在冀州袁氏的身上沉浮與俱嗎?崔琰一時想得腦袋都有些隱隱作痛:自己此番返鄴之後,袁紹能夠聽納自己的忠諫而勵精圖治、奮起直追、刷新吏治、德威俱立嗎?隻怕以袁紹的小肚雞腸,非但不會理解崔某的一片苦心,反而說不定會以為崔某是在故意幫他的敵手曹操說好話,卻把崔某逐出牧府罷?唉!袁紹大將軍的褊狹心性,也實在是難以救藥啊……
正當他冥思苦想之際,臥室的房門被人從外麵輕輕敲響了數下。他以為是與自己隨行而來的崔府仆役,便應了一聲:“進來!”
房門無聲地推開了:兩個身形魁梧、皂役打扮的蒙麵人一閃而入——崔琰正欲失聲驚呼,卻見他倆將臉上罩著的麵巾一扯而下,卻是司馬朗、司馬懿兄弟二人!
“你……你們想幹什麽?”崔琰心頭一凜,冷然問道。
司馬朗二人卻是麵色如常,迎著他深深一躬——司馬朗淡然含笑開口而道:“崔大人勿驚。朗等今夜前來,是有要事與您麵談。”
崔琰右袖往外一拂,語氣仍是冷若寒冰:“崔某的規矩是‘暮夜閉戶,不交私客’——你等兄弟二人有何要事,盡可於明日大庭廣眾之下前來麵談,不必這般深夜潛來!”
司馬朗聽了,並不發窘,仍是笑容滿麵,徐徐說道:“崔大人,我等深夜潛來,實是奉了陛下的聖諭和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
“唔……陛下的聖諭?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崔琰的臉色微微變了,但他很快便相信了司馬朗講的是實話。他看到司馬朗正拿下自己背上的藍布包袱,從裏麵取出一個用金亮亮的黃緞包裹著的木匣來!
崔琰一見,不禁沉吟起來——他低下頭、背著手在室中慢慢踱了幾個來回,終於暗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他的目光迅速抬起,向他倆背後的臥室門口處一掃,壓低聲音說道:“隔壁廂房裏住的是袁通大人……”
“崔大人放心——袁通大人的房間裏已被我們點上了一塊西域特產的迷迭香,他今夜應該是沉沉一覺睡到天亮的了。”司馬懿緩緩開口說道,“他的仆人也被我們派來的手下全部灌醉在偏舍了。而且,這驛館裏裏外外都有咱們的人把風,一切都是最安全的。”
司馬朗瞧著崔琰的麵容,有些意味含蓄地微微笑了:“崔大人,在河內郡這個地盤上,我們兄弟倆要想做到與您神不知鬼不覺地麵談一宿,還是輕而易舉的。正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隻要是心向王化的漢室忠臣,我們都會給予他最安全的保護。”
崔琰聽司馬朗這麽一說,心頭一定,反倒放開了,身形一轉,讓他倆進屋,從容說道:“既然二位蓄謀已久、有備而來,崔某夫複何言?——一切且就開門見山了罷?”
“崔大人真是快人快語!朗有請崔大人且觀此寶。”司馬朗點了點頭,神色鄭重地用雙手平平托著那條裹有黃緞的木匣,身形半躬著趨步上前,極為小心地在桌幾上放了下來,然後輕輕打開,隻見一柄長兩尺三寸有餘的白玉如意,狀如靈芝,晶瑩明潤,光潔無比。
“這是何意?”崔琰的目光在那白玉如意上稍稍一停,便倏地移了開去,冷冷而笑,“嗬嗬嗬……司馬主簿,你這一套籠絡人心的辦法實在是不夠高明啊……”
司馬朗微笑著向他搖了搖頭,從木匣中捧起那柄白玉如意,放在桌幾之上——他伸手端著桌幾上那杯茶水,輕輕往那白玉如意上麵一倒。隻見清亮亮的茶水傾瀉在白玉如意上麵,立刻散成一顆顆圓亮的水珠,滴溜溜地紛紛滑落下去——原來這白玉如意潤如凝脂,竟是滴水不沾!
這竟是西域於闐國的極品羊脂美玉!崔琰麵色微微泛動,一縷驚訝之情浮起:司馬朗的出手可真是大方!這等美玉實乃稀世罕見啊。
司馬朗用一種恭敬至極的目光注視著那柄羊脂玉如意,肅然講道:“陛下口諭:‘琰者,美玉也。朕特以此玉如意欽賜崔琰,望崔琰名如其實、人如其琰。’——此乃陛下特意從宮廷重寶之中為崔君挑選出的恩賜之禮,請崔君恭而受之。”
崔琰一聽,一怔之下,急忙跪倒在地,聲音激動得顫抖了起來:“承蒙陛下如此恩寵微臣,微臣愧不敢當!陛下萬歲、萬萬歲!”
司馬懿在一旁也恭然跪倒,當他看到崔琰為獲得這柄聖上禦賜的羊脂玉如意而心弦大動、感激涕零之時,不由得深深感慨:天子就是天子,縱然手中已無實權,卻仍是擁有至高無上的禮法名義——“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崔琰雖是大將軍袁紹府署的私臣,但是曹司空、荀令君巧妙利用地大漢天子的名義,以一柄玉如意,一下便將他拉到了漢室臣子的位置上來了,讓他名正言順地從心理上蛻變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這樣的籠絡之術看似迂闊,實則對崔琰這樣以儒為本的清流名士極為有效。
雙方交接禮畢,司馬朗又用手指了指那木匣道:“崔大人,這匣中還附有陛下的聖旨和曹司空、荀令君寫給您的密函……”
“知道了。”崔琰走了過去,卻不當場打開來看,反將那木匣輕輕合上,雙手托著還給了司馬朗。
司馬懿一愕,卻見兄長司馬朗麵無異容,隻是淡然接過——果然,崔琰雙目直視著司馬朗,一個字一個字沉緩地說道:“司馬君,這聖旨和曹司空、荀令君的密函,如今於崔某而言,可謂‘不見而見、不閱而閱、不知而知’了。你且放心將它們帶回,崔某一切明白。”
司馬朗微微頷首而笑,並不多講什麽。
在司馬懿略略有些驚疑不定的目光中,崔琰這時卻慢步踱到桌幾之旁,拿起了那柄羊脂玉如意,用手掌徐徐摩挲著。那玉如意通體瑩白光滑,撫摸起來就如初生嬰兒的肌膚一般溫潤細膩,感覺舒適之極。他不禁輕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簫。’——鹿鳴為知音而發,呼朋引伴而共食野蘋;簫瑟為知音而奏,感心動情而齊享嘉宴。士人幸得知音之主,不亦樂乎?”
司馬懿聽到這裏,心頭一下便豁亮了:這個崔琰,果然非同愚頑不靈之俗儒,實乃通達時務之名士!
“唉……崔某也曾在袁大將軍麾下效勞多年,”崔琰的目光深深地投向了窗外北邊的夜空,“難道他真的不能成為周公、管仲一樣的濟世賢臣而匡扶漢室嗎?崔某心中甚是難過呀……”
聽得崔琰此言,司馬懿卻是心中一動,幽幽說道:“崔大人,先賢有言:‘古人濟世立功者,誠有其才,則今雖弱而後必強;苟非其人,則今雖強而後必弱。高祖皇帝與西楚霸王項羽之交爭天下,一得一失之際足為龜鑒。’袁大將軍若不能尊道貴德、振綱立紀,則實為天之所棄;既是天之所棄,崔大人亦不必為他過於傷感嗟歎。”
“天之所棄?”崔琰聽到司馬懿開口如此貶低自己的主子袁紹,心下終是懷有一絲不甘,麵色一變,沉吟有頃,慢聲而道,“司馬君,你此刻便言袁大將軍是‘天之所棄’,似乎未免過早了些。此番前來許都之前,崔某與袁大將軍的軍師、謀主田豐大人有過一番交談。田豐大人講:‘天下英雄之所爭者,“術”與“勢”二字而已。如今袁大將軍兵多、將廣、地大、糧足,據有國中之半,則占了勢之所長;而曹司空身處四戰之地,兵不眾、將不多、糧不豐、地不廣,竟能擒殺呂布、剿平袁術、降服張繡,實是占了術之所長。袁大將軍與曹司空一勢一術,各得其長,平分秋色,故能龍飛鳳翔、頡頏天下!’——曹司空、荀令君若想擊敗袁大將軍,隻怕亦是術有餘而勢不足罷。”
“袁曹之間的術勢之論,固然不失為田豐大人的高明之見,懿亦佩服。”司馬懿聽了,微微點了點頭,忽又語氣一轉,淡然而言,“不過,此論雖是精辟,卻似乎太過著眼於皮毛枝節,尤其是忘了一層更高更實的用兵行政之本,終未能脫出戰國策士之囿。”
“小子大膽!”司馬朗在旁一聽,不禁聳然棱起雙眉變了臉色,厲聲訓斥司馬懿道,“田豐大人乃是何等見識超卓的名士大才?連荀令君都稱譽他為一代人傑!你有何等才識竟敢對他的高明之見評頭論足?當著崔大人的麵,你真是貽笑大方了!”
司馬懿被他大哥劈頭一訓,急忙閉了口,垂首無言。
崔琰卻一擺手止住了司馬朗——他為官處世這麽多年,何事不能洞明?這司馬兄弟二人一評一訓之際,不過是將那些他倆奉曹司空、荀令君的密令所要講的話演上一出雙簧戲,彎彎繞繞、遮遮掩掩地講給自己聽罷了!於是,他淡然一笑:“天下大事,自有天下之人共見之,天下之人共議之。司馬主簿,君弟年紀輕輕,便有卓然獨立之見——你又何必沮之?仲達,你且將你先前的話講完,崔某素來不喜聽人隻講半截話。司馬主簿,你不可再打斷了!”
司馬朗賠上一臉笑容,又說了幾句“鄙弟膚淺之識,不足以汙崔大人之雙耳”等推辭之話,後來見崔琰一意要聽司馬懿再講,便隻得向他使了個眼色,沉沉而道:“也罷!二弟便將胸中淺見講出,恭請崔大人指教——但是,你須得拿捏好你話中的分寸尺度,切不可再行妄逞意氣之詞!”
“大哥教訓得是。”司馬懿向司馬朗深深點頭而允,然後轉身朝著崔琰侃侃談道,“田豐大人於‘術’、‘勢’二字品評袁、曹二家,可謂鞭辟入裏。然而,依懿之見,這世間的行政用兵的關鍵之本,卻實非‘術’、‘勢’二字,而是‘道’之一字。亞聖孟子之言說得何等的光明正大:‘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川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叛。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曹司空、荀令君得道之所長,而袁大將軍失道之所長,兩者勝負已分矣!”
“哦?曹司空、荀令君怎麽個‘得道之所長’,而袁大將軍又是怎麽個‘失道之所長’?”崔琰見司馬懿講得慷慨激昂,心底微微有些好笑,但臉上卻不形之於色,隻淡淡而問,“仲達,還請你予以明示。”
司馬懿也不管他是否真正用心在聽,便順著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悟,放開了一切的束縛,滔滔不絕地暢談起來:“依懿之見,以得道之大本大源而言,曹司空、荀令君奉天子而討不臣、續漢祚(漢朝的皇位和國統)而安百姓,早已占了道義之名的優勢——袁術於淮南稱帝自炫,終至眾叛親離、無人相助,這便是明證。在此大本大源之上,曹司空、荀令君盡得道之所長,表現為‘三重而三不輕’;袁大將軍既無尊王平亂、匡漢濟世之名義,且又失道之所長,而表現為‘三重而三輕’。兩相對照,袁氏如何能與曹氏爭鋒?”
“何為‘三重三輕’?何為‘三重而三不輕’?”崔琰聽到這裏,神色一肅地問道。
“袁紹用人行政,重吏而輕民、重情而輕法、重力而輕德,此為‘三重三輕’,皆為失道之所長而成敗亂之源。重吏,則吏有過而不加禁;輕民,則民有困而不肯濟——吏橫而民怨,豈能得人之助?重情,則左右亂法而不能止;輕法,則人皆徇私而不奉公——上塞而下蔽,豈能威令暢行?重力,則暴者恣行而弱者無輔;輕德,則偽詐成風而忠良難得——主暗而臣佞,內患四伏,豈有餘勢敢加於外?”
司馬懿講到此處,崔琰突然仰天一聲長歎,聳然動容:此君所言,不正是他在冀州多年所看到的一幅亂象紛呈的敗局之圖嗎?司馬懿身在河內一郡,居然也會對這一切窺覷得如此清晰明徹?隻怕是他大哥司馬朗奉了曹司空、荀令君之命教他這麽說的罷?但崔琰暗暗瞥向司馬朗,見到他亦是一副詫然驚疑的表情,似乎他也沒料到,自己的這個二弟竟能如此高屋建瓴地講出這一番卓越之論來。這讓崔琰對司馬懿的驚人才識隱隱生出了幾分欣賞之意。
“曹司空、荀令君的用人行政,恰與袁大將軍相反:重民而不輕吏、重法而不輕情、重德而不輕力,此為‘三重而三不輕’,皆為得道之所長而成濟功之本。重民而不輕吏,是為仁以撫民、明以擇吏,以吏之清正而獲庶民之愛戴;重法而不輕情,是為剛柔兼濟、恩威並施,以法之嚴明而製奸、以情之親和而服人;重德而不輕力,是為以德而垂範天下、以功而擢才取士,故能仁者竭其誠、智者盡其謀、勇者獻其力,無人不思效忠而無功不可建樹!”司馬懿目光炯炯地正視著崔琰,侃侃談來,竟於言辭舉動之際流露出一股高蹈雄邁、揮灑風雲之豪氣來,“所以,冀州袁氏如何能攖其鋒?曹司空、荀令君如何不能匡濟華夏、一統中原?”
“好!好!好!”崔琰情不自禁地為他鼓起掌來,嗬嗬笑道,“司馬主簿——你這二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實乃卓異之器、超世之傑!隻怕他將來的成就必是遠勝你我呀!”
“鄙弟年少輕狂,何敢自炫於崔大人麵前?實在是讓崔大人見笑了。”司馬朗卻是狠狠地瞪了司馬懿一眼,“仲達,你今日這番班門弄斧也實在太過無禮!還不快向崔大人拜服致歉”
司馬懿窘紅了雙頰,急忙向崔琰屈膝拜倒——崔琰慌得跨上一步扶住了他:“仲達,崔某老朽之器耳,焉敢當你這等大禮?若是受了你這等奇才的如此大禮,豈非要折了崔某的陽壽?”
崔琰目光徐徐而轉,看向窗外南方的天穹,悠然而道:“現在,袁雄、袁渾府中的所有糧囤都被你們扣下沒收了。司馬主簿,你可別以為崔某心頭懵懂——俗話講:‘訓兵積糧,備戰之道。’隻怕袁紹大將軍與朝廷之間的大決戰很快就會到來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