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

靈龍穀穀口的索橋下麵,依然和往常一樣水流湍急、淙淙有聲。司馬懿、周宣、胡昭、方瑩等人將桓範送過了索橋,在穀口的碣石處依依惜別,久久不能自已。

“桓兄,你出穀之後有何打算?”司馬懿懇切地說道,“你我自此一別,隻怕難得相會——唉!懿真舍不得你這位耿耿諍友啊!”

“司馬兄,桓某也舍不得和你們分手啊!隻是父命難違,桓某也該回鄉去盡一盡為人子的敬孝之道了。”桓範的目光投注在穀底那一脈淙淙激流之上,悠然言道,“依桓某之見,如今帝座失所、朝綱大亂,天下雖然群雄競起,不過都是蝸角喧囂而已。吾等縱是學成了諸子百家之術,然而漢室飄搖,上無可輔之明主,下無可言之賢相,桓某隻怕返鄉之後要學薑太公垂釣於渭濱了……”

“當今之世,曹操將軍英明睿智,荀彧大夫寬仁禮賢,正為重振朝綱、匡扶漢室而廣納群賢。”司馬懿微一凝眉,沉吟道,“桓兄可以去投效他倆啊!”

“是啊!是啊!”周宣在旁聽得分明,也插話進來講道,“桓兄一家本與曹將軍素有同郡鄉誼、世交之情,你去投奔曹將軍,必會大獲重用——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咄!咄!周君隻知道勸人出仕做官!”胡昭聞得此言,卻是不以為然,“在小弟看來,以桓兄剛直明敏之心性,猶如韓非再世,何必非要出仕任官不可?似韓非子一般著書立言,其功亦偉矣!”

方瑩聽了周宣、胡昭二人給桓範的勸言之後,靜思片刻,方才淡淡地說道:“桓兄,想必在你出穀之前,師父一定會對你有所忠告的。你離穀之後,隻需照著師父叮囑的去做,大約錯不了的。”

聽了方瑩的話之後,一臉沉靜的桓範心頭微微泛起了一陣波瀾:的確,師父管寧在他出穀之際曾經手寫了一幅書箴給他:夫君臣之接,以愚奉智不易,以明事暗亦難,唯以賢事聖、以聖事賢為可。故而,輔人之擇,不可不慎。切記,切記。他已決定將這幅書箴牢記在心,沒齒不忘。於是,他麵色一正,向方瑩、司馬懿等人說道:“以身事主君者,竭忠義之道,盡忠義之節,服勞辱之事,當危難之時,肝腦塗地、膏液潤草而不辭者:誠欲以安上化民、宣化成德,使主君為一代之聖明而己為一世之良輔。輔千乘則念過管仲、晏嬰之功,佐天下則思勝舜君、大禹之勳,豈為七尺之軀寵一官之貴、貪充家之祿、榮華囂之觀哉!據吾所見,曹將軍此時身邊已有荀彧大夫為輔,桓某前去投效對他而言已無多大裨益。待得二十年之後,亂世澄定、天下清寧,桓某方才出仕輔君濟民!”

自從桓範離去之後,司馬懿突然覺得自己的書院生活中仿佛空缺了一塊什麽東西似的。在學堂之上,沒有了桓範和他針鋒相對地辯論,他的思維似乎一時難以碰撞出閃亮的火花,居然有些不適應了。倒是方瑩的琴聲彈得清雅不俗,讓他每次都能從中得到一番滌**身心的陶冶,這才聊有所慰,暫時填補了自己在桓範離去後的空虛之感。

近來,周宣的占卜測卦之術亦是學得越來越精湛了。他仿佛像突然發掘到了寶藏從而一夜暴富的幸運之徒一般,總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虛榮心,不時地在同學們中間跳出來露一手,以炫耀他的神機妙算。

這一日,他又在學堂之上就著書桌排開銅銖大算其卦,向同學們神吹鬼吹的。司馬懿在一邊聽得有些心煩,忍不住起了一絲捉弄他的意思,便放下書本,走到周宣麵前,微微笑道:“周君,你的卜卦神算之術固然是非同凡響,懿也一向佩服得緊——不過,今日懿卻可設計出一個問題,讓你永遠測算不出!”

“仲達,你這話可有些托大了!縱然你智謀非凡、識量超群,但周某這排卦占卜之術卻是先天奇學、玄門絕技,可以‘研幾於心意初動之時,窮理於事物始生之處’,對過去、現在、未來之事無不如觀掌紋、‘明見千裏’!”周宣仰臉直視著他,用手掌撫摸了一下排書桌上的那三枚銅銖,臉上流露出一縷傲然之色來,“你有何難題,隻管道來,周某必能一測即中!”

司馬懿聽罷,隻是嗬嗬一笑,也不言聲,就轉身慢慢走到了學堂的門口邊,右腳跨出緩緩抬起,懸在那門檻上空停了下來,然後回頭朝著周宣問道:“周君,此刻請你排卦測算一下——懿眼下這情形究竟是要進這個門,還是出這個門呢?”

“這……這個……”周宣見他這般舉動,頓時傻了眼:倘若說他是“出”罷,他右腳懸空往內一收,便成了“進”;倘若說他是“進”罷,他右腳懸空往外一踏,便又成了“出”!此刻周宣縱是精通奇門算卦之術,麵對書案上的三枚卦錢也是無從下手,張口結舌地說道“你……你……你耍刁!”

“怎麽樣?周君——你這周易測卦占卜之術,今日碰到懿的這個問題,也是束手無策了罷?”司馬懿瞧著周宣一臉的窘相,臉上不由得浮起了一片濃濃的得意之色。他仰天哈哈一笑,自語道:“吾之智略猶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裏亦無難。及其與時勢推移,千變萬化而鬼神莫測。所可知者:能行於所當行,能止於所當止,操之於己一念之際,如此而已!”

眾位同學一聽,頓時紛紛鼓掌喝彩起來。周宣羞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兒地搖頭苦笑又不敢多言。

“且慢!”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驀然響起。司馬懿和同學們循聲回頭一看,卻見管寧先生不知何時已然坐到了方竹榻上,正目光炯炯地向這邊看著。

他凝視著司馬懿,伸手握筆在麵前烏木案幾上一張宣紙上麵寫了一個大字,緩緩說道:“司馬仲達,你眼下這動作又有何難測的?你且瞧一瞧為師寫的這個字兒……”

柯靈將那張宣紙拿到司馬懿眼前一亮——那上麵赫然寫著一個遒勁非凡的大字:“卡”!

一見此字,司馬懿大驚失色,急忙收回右腿,撲通一聲,遠遠地向師父拜了下來。

“司馬仲達,你且告訴為師:先賢倉頡造字之時,這個‘卡’字的意思究竟是想讓它‘上’還是想讓它‘下’呢?”

“師父……師父,徒兒……徒兒……”

“你剛才抬腿懸空,正是這‘不上不下’之狀,可見這‘卡’字兒便是你那問題的答案了。一念之傲、以智自矜、炫才於眾,終究會在緊要關頭‘卡’住,不上不下、不成不敗、不聖不俗,旁人一眼而覷破,又何須卜卦?”

“師……師父,徒兒知錯了……”

司馬懿伏在地上連連叩頭認錯。同學們見師父此番言動來得十分嚴厲,也一個個慌忙伏地為司馬懿求情:“仲達師兄既已知錯,還請師父息怒。”

管寧右手一擺,止住了下麵諸位弟子的勸說求情,緩緩閉上雙眼,冷冷說道:“司馬仲達,你心中妄生技癢之念,隻怕已是不甘於在我這紫淵學苑裏清修苦行了。罷了,罷了。俗諺有雲:‘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已在我靈龍穀中待了整整四年,也到了出山的時候了……”

“師父!師……師父……”司馬懿一聽,如遭五雷轟頂,頓時麵無人色,慌忙哽咽著悲呼道,“徒兒請……請您收回成命……”

管寧卻不再答話,身形一起,竟自離榻而去。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一動不動地跪著司馬懿。他從中午時分起,就一直如同石像般跪在管寧精舍門外的石台階前,靜靜地等待著。

“師兄——”方瑩也一直站在他的身後陪他等著,一再勸他,“你不要再在這裏等了,師父今夜是不會再見你的了。你還是先回宿舍好好休息罷。”

司馬懿緊咬著雙唇,默默地搖了搖頭,仍然跪在原地不願起身。

正在這時,天邊月色漸暗,濃濃的陰雲從四麵八方緩緩地湧過來。

“哎呀!要下雨了呐!”方瑩感到月色似乎暗了下來,仰頭一看,不由得失聲驚呼。

司馬懿就像聾了一般,依然挺身跪著,對周圍的一切不聞不問。

猝然,四下裏狂風乍起,呼的一響,一蓬塵沙掃過司馬懿的麵龐,迷住了他的雙眼。方瑩嚶嚀一聲,竟是急忙俯身過來,擋在了他的身側,同時伸手替他擦去了沾在眼睫毛上的那些沙粒!

這是司馬懿第一次和方瑩如此貼近——他感到方瑩的手掌溫潤如玉,在自己麵目輕輕拭過之際,竟仿佛在頰邊留下了一縷莫名的淡淡幽香!——這縷幽香,讓他一下聯想起了那日在董卓的綠竹亭中救貂蟬時肌膚相觸之際她身上的那淡淡體香!

司馬懿心神微微一**,恍惚間驚醒過來,急忙伸手把方瑩向外輕輕一推,疾聲道:“瑩弟!天要下雨了!你休要管我,快去避雨罷!”

“司馬兄若不起身避雨,我也絕不會去避雨!”方瑩的雙眸亮亮地注視著他,語氣裏帶著一絲堅定與果決!司馬懿唉了一聲,急忙扭頭喊來牛金和林巧兒,吩咐道:“你倆還不快把瑩弟架開去?懿跪在這裏,是向師父秉誠思過自省的,瑩弟可用不著在這裏陪著懿一道受苦!”

牛金和林巧兒聞言,便急忙過來要拉起方瑩離開。正在他們推推拉拉之時,天邊哢嚓一個霹靂雷淩空炸響,黃豆般大的雨點兒劈裏啪啦地打將下來!

就在這驟雨暴降的一刹那,精舍的木門吱呀一聲輕輕開了。柯靈疾步走了出來,下階便來扶司馬懿,道:“司馬兄,師父讓你進舍。方瑩、牛金,你們且退下去罷。”

“師父終於肯見我了?”司馬懿麵露驚喜之色,也顧不得身上衣襟濕淋淋的,飛快起身邁步欲進精舍。柯靈在他走近門檻邊時,在身後忽一伸手將他拉住。司馬懿愕然回頭,卻見柯靈脫下身上青衣遞了過來:“司馬兄,小弟這衣服是幹的,你且換了穿上再去見師父罷!”

司馬懿眼眶一熱,也不多說什麽,隻是將柯靈伸來的手掌緊緊一握,便脫去濕漉漉的長衫,換上柯靈的青衣,徑自入舍而去。柯靈卻沒有和往常一樣跟著進來,而是站在精舍簷下替他輕輕關上了木門。他回過眼來,望著天際那嘩嘩而降的密密雨幕,不知為何,竟深深地歎出一口氣來!

精舍裏的榻床之上,管寧一如平日般手執那羊脂玉柄拂塵,盤腿而坐,雙目似閉非閉,狀若入定。

“師父……”司馬懿急忙在他榻前伏身下拜。

過了許久許久,才見管寧微微睜開雙眼,慢慢說道:“怎麽?到了此時此刻,你還不想離開靈龍穀嗎?”

“師父……徒兒願在師父門下再學三年,待得心智圓熟之時便出山匡扶漢室、濟世安民!”司馬懿滿麵謙恭地說道,“徒兒今日上午的輕狂之舉,實屬大錯特錯,但請師父重重責罰——隻是,切切不可將徒兒逐出學苑啊!”

聽了他這番言語,管寧的目光緩緩抬了起來,盯在他臉上瞧了半晌,方才沉沉說道:“司馬仲達——你還要欺瞞為師到何時?你且坦白說,三個月前你兄長司馬朗是不是給你寫了一封家書?”

“家書?”司馬懿一聽,猶如驚雷貫耳,震得他全身一晃,“這……這個,師父是怎麽知道的?”

“幾日前你兄長司馬朗已給為師寫來一封信函了。他在信中說,四個多月前他已被曹操將軍辟為主簿,而他的父親,自然也是你的父親司馬防大人也已致仕返鄉……你們司馬家一向是極重孝道的。現在,你身為家中次子,應該返回溫縣孝敬裏代替你兄長侍奉父親、撫導諸弟了!”管寧平緩地說道,“其實,他已經在三個月前寫信給你,要求你回鄉了——可是你一直沒有回複。不得已,他便寫信把這一切情形告訴了為師。仲達,為師豈是單單因為你今日上午那點兒小錯,便將你逐出穀去的?你確是到了應該離穀返鄉的時候了。”

他正說著,見司馬懿雙眉一揚欲有辯說,便將手中拂塵輕輕一抬,止住了他,繼續說道:“你的心意,為師自然是懂得的——你確有在我靈龍穀中繼續深造之意。為師今日便跟你直說了吧。這四年來,你在靈龍穀中將我偌大一座紫淵學苑裏所有的有字之書盡行攻讀完畢,上至天文、中至人世、下至地理,為師畢生修得的三界 之學已然傾囊傳授於你。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為師是再也沒有什麽本領可以教給你的了。”

“師……師父何出此言?”司馬懿聽到這裏,大為驚駭,慌忙伏地拜道,“您一身絕學淵深海闊,豈是徒兒區區鬥筲之器可以容納得盡的?徒兒自思還有許多不通不達之處須得師父多加指教啊……”

“仲達,你已身負諸子百家之學術的大本大源,如今是該到逐鹿場中去學以致用、磨礪鋒芒了。”管寧微笑著搖了搖頭,“你現在應該到屬於你自己的那一片嶄新天地裏,去攻讀研習‘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部煌煌奪目的無字之書了,這才是你眼下的當務之急!為師也盼著你能真正讀通這部無字之書啊。”

“師父……”司馬懿聽到管寧這麽說,頓時明白他心意已定,是絕對要讓自己離穀出師的了,不由得心頭一酸,熱淚滾滾奪眶而出。

“好了,好了,奇男子偉丈夫誌在四海,何必在一室之內反效凡夫俗子之啼哭情長?”管寧臉上的表情平靜得近乎淡漠,隻是悠悠說道,“古語有雲:‘君子贈人以言。’為師臨別之際,有幾段話要贈送於你,你且記下了。”

“是……師父……”司馬懿用衣袖拭去自己腮邊的淚水,泣不成聲地答道。

“商湯滅夏之後,他的左相仲虺作《尚書·仲虺之誥》告誡他道:‘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管寧沉緩地說道,“這一段誡言,是你攻讀研習世間任何無字之書的鑰匙。你恪守此言,則必定無往而不達、無入而不自得!”

“是!徒兒記得了!”司馬懿重重地叩了一下頭。

“還有,依為師看來,這一場亂世浩劫,非得大聖大賢而不能平定之。”管寧又緩緩說道,表情十分肅重,“你既已養成濟世安民之大本大源,便須得立下大聖大賢之宏圖偉誌。《易經》裏講:‘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勿違,後天而奉天時’,這便是你窮畢生之力而追求達到的境界!至於為將任相、稱王居霸,隻要有濟於天下蒼生,你都得當仁不讓、義不容辭!”

“師父,您對徒兒的期許如此之高,徒兒哪裏承受得起?”司馬懿雙眸中晶光轉動,竟是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最後一點,你切要牢記不忘。”管寧深深地盯著司馬懿的雙眼,仍是麵無表情,“仲達,你胸中權謀,依為師看來,這世間已是鮮有匹敵。然而,權謀之術,乃是一柄鋒利無比的雙刃劍——既能傷人,亦能傷己;既損陽功,又壞陰德。故而權謀之劍雖是銳不可當,卻唯有身具大仁大德之大聖大賢所能執而用之!你胸中權謀愈陰、愈險、愈是厲害,便愈是須得以仁心慈念以潛消其所挾之戾氣!

“切記!切記!有德才是真正有得,無德便是無得,小德自能小得,大德方能大得!一味依恃小智小謀而損人利己,終是枉費心機、一無所得!龐涓、蘇秦、趙高等奸險之徒的下場,便是前車之鑒!”

“是!徒兒一定將師父這些話牢牢銘記於心,永誌不忘!”司馬懿聽罷,一身冷汗不禁悚然而出,伏在地板之上連連叩頭不已。

“為師要說的已全部告訴你了,你可自去吧。”管寧講完這一通話,似乎甚是疲憊,微微閉上雙目。司馬懿也不多言,伏在地上連連磕了九個響頭之後,方才垂手倒退著慢慢走了出去。

在司馬懿走出精舍門的一刹那,管寧微微閉合的雙眼霍然睜開,向著他的背影靜靜地盯了過去。他那瞳眸猶如古潭,微微泛起了層層波光,似喜非喜、似悲非悲,仿佛蘊含著無窮的意味,久久不能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