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伸之訣

進了精舍,司馬懿才發現室中並非管寧先生一人。一位身著青袍、麵目清瘦且氣宇不凡的陌生長者,正在方榻之上與管寧下棋。見他進來,管寧停住了棋弈,微笑著向那青袍長者介紹道:“水鏡兄,這位儒生便是管某近來新收的犬徒——河內郡司馬懿。”言罷,他又轉頭向司馬懿開口道:“這位先生乃是荊州高士、青雲山莊的莊主水鏡先生,你且上前來禮敬過。”

司馬懿早就聽聞水鏡先生乃是名揚四海的高人異士——他創立的青雲山莊裏亦是群英薈萃,與師父這裏的紫淵學苑齊名天下,並稱“儒林雙絕”。今日得見這一代宗師,司馬懿自是欣喜萬分,急忙上前向水鏡先生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

水鏡先生放下手中拈著的棋子,一邊起身連忙還禮,一邊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司馬懿一番,眼神裏頗有格外關切之意。看罷之後,他轉臉向管寧緩緩言道:“原來這位公子便是河內郡的司馬懿!果然生得英姿磊落、清朗不凡!老夫遠在荊州,便曾聽聞他智勇雙全、膽識超群,竟能獨自一人勸降七百餘名西涼亂兵,實在是天縱奇才,後生可畏啊!管兄得此佳徒,此生無憾矣!”

“哪裏!哪裏!水鏡兄過譽了。”管寧心下雖是暗暗得意,嘴上卻極力謙謝,“管某這司馬小徒那日勸降七百名西涼亂卒能夠成功,隻不過是他運氣稍佳罷了!哪裏比得上水鏡兄門下的高徒諸葛亮、龐統——他倆近來在中原一帶聲名鵲起,被儒林人士譽為‘臥龍’、‘鳳雛’,管某聽了,也為水鏡兄高興啊。”

水鏡先生聞言,卻是淡淡一笑,悠然說道:“管兄負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隱真龍之姿,潛修篤行,不事張揚,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見的?你那個師弟華歆就遠不如你——一味自炫才華,隻求見用於世……殊不知管兄你的修為已是‘無須逐世而為世所逐’了!”

管寧聽了,急忙擺了擺手,笑了一笑:“華師弟自有華師弟的立身行事之道。當今時勢,出山濟世,本應是隱士義不容辭之責啊!隻因管某體弱多病,耐不得俗務繁劇,方才不得已滯留靈龍穀的。”

“管兄這話說得也不錯,隻是華歆那熱衷於仕途的模樣,愚弟實在是瞧不起。罷了,不去說他了。”水鏡先生目光一轉,又看在了司馬懿的身上,“倒是管兄您和您門下的高足均已修煉到了‘大方無隅、大象無形’的境界,不與流俗相競,實勝於名,質勝於表,愚弟為之敬佩之至啊!”

管寧一撫須髯,微微而笑,半晌方道:“管某聽聞你那位弟子諸葛亮素來才智過人,常常自比文若管仲、武如樂毅,這可是真的?他究竟有何超凡越俗之處,你且講來讓我的司馬小徒學習學習,如何?”

“唔……愚徒諸葛亮確實有些過人之處,老夫也就覥顏自敘一番,請管兄您和您座下高足品評一番。”水鏡先生沉吟片刻,方才開口說道,“他給老夫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那種獨具一格的閱書之法。”

“閱書之法?”司馬懿聽得十分認真,不禁身形一抬,有些失禮地追問了一句,“他的閱書之法有何獨特之處?”說來也怪,一聽“諸葛亮”這個名字,他便在心裏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與衝動。大概是諸葛亮的那個“臥龍”名號隱隱震動了他罷?!

“唔……是這樣的,老夫門下其他弟子,如徐庶、孟公威、崔州平他們,讀書之時都是專心致誌、務於精熟。”水鏡先生瞧了司馬懿一眼,倒是不以為忤,向他娓娓說道,“唯有這個諸葛亮,獨對諸書‘觀其大略’而止。他常常在課堂之上隨意翻了幾頁便放下書來,不過評點起那些書來倒也頭頭是道、鞭辟入裏。”

司馬懿聽了,先是若有所思地微微點了點頭,接著又眉頭一蹙,忽地輕輕搖了搖頭。

水鏡先生坐在榻上,將他的舉止表情一一看在眼裏,略一沉吟,含笑問道:“司馬公子,你可是對諸葛亮這種閱書之法有異議?且請講來給老夫一聽。”

“這個……那就請恕小生冒昧了。聽了先生您方才所言,小生首先感到這位諸葛仁兄記性頗佳,讀書的時候可以過目不忘。”司馬懿略一謙辭,就侃侃談開了,“其次,他能對群書‘觀其大略’而又一評中的,可見他化繁為簡、披沙揀金的功夫十分了得。然而,依小生之見,他這種閱書之法,尚還稱不上盡善盡美!”

“哦?司馬君有何高見?”水鏡先生含笑而問。

“在小生看來,像徐庶、孟公威他們那樣不分良莠,對所有的典籍都一概‘務於精熟’,固然不足為取;但像諸葛亮那樣,仗著天資聰穎,能夠一目十行,對所有的典籍都了解個大概情況,也是不足取的。”司馬懿毫不回避,“小生以為,最適當的閱書之法應該是該‘務於精熟’的書,一定要‘務於精熟’;該‘觀其大略’的書,一定要‘觀其大略’。切切不可偏執一端。”

他正說之際,管寧瞧了瞧水鏡先生,麵色微微一沉,劈頭便向他喝來:“你這小子!——水鏡先生的高足,素有‘臥龍’美譽的諸葛君乃是何等的少年英才?豈似你這般樸鈍冥頑?水鏡先生禮敬你幾分,乃是他的高世之量;而今你卻得意忘形,居然對諸葛君和青雲山莊的同道們信口開河、品頭論足的,成何體統?該當何罪?”

司馬懿一聽,知道自己太過直言,急忙伏在地下向水鏡先生連連叩頭道歉。

“管兄,你這麽教訓司馬君,可有些讓愚弟無地自容了!司馬君侃侃直言,何錯之有?你不必苛責於他。”水鏡先生連忙下榻扶起了司馬懿回席坐下,溫和地瞥了他一眼,又笑道,“司馬君,老夫還想繼續傾聽你的高見呐。你且談一談,哪些書該‘務於精熟’?哪些書又該‘觀其大略’?依你所言,偏執一端固是不可——不過,隻怕模棱兩可、遊移兩端,也未必是正確的閱書之道啊!”

司馬懿聽罷,伏在席上連聲謙謝不敢。水鏡先生不得已,隻得向管寧笑道:“管兄,你這一訓,把司馬君的咄咄銳氣都銷沒了——你這是在教他向愚弟藏拙麽?”

管寧這才放鬆了臉色,朝司馬懿一擺手:“長輩向你問話,你該答還是得答。”

司馬懿微一點頭,沉吟著答道:“既是如此,小生可就又獻醜了。其實,哪些書該‘務於精熟’、哪些書該‘觀其大略’,與各人胸中的誌趣有關,各人心頭自有一番權衡的,不可一概而論。以小生自身的讀書體悟為例:小生以《易經》、《道德經》、《太公兵法》、《論語》、《孟子》、《荀子》、《管子》、《孫子兵法》、《鬼穀子》、《史記》、《漢書》十一本經典為立身行道的大本大源,所以對它們百讀不厭,奉為圭臬;而這十一本書之外的一切典籍,小生便隻是觀其大略、擇其精華而已!”

“哦?你小小年紀,居然也讀《易經》?”水鏡先生聽得一愕,而後慨然說道,“告訴你罷——老夫研讀《易經》數十年,也僅從其中讀出三十二字‘屈伸之訣’來:能屈能伸,能伸能屈;時屈則屈,時伸則伸;屈中有伸,伸中有屈;恒蓄有餘,以備不測。說來隻怕讓管兄你們見笑了!”

管寧心中暗暗一動:這分明是水鏡先生在不露聲色地指點司馬懿嘛!想不到水鏡先生身為青雲山莊之主,竟能胸無門戶之見,當真是可欽可佩!

“先生這三十二字‘屈伸之訣’實在是精妙,小生受教了!”司馬懿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

“管兄,你這徒兒實在是太謙虛了。老夫這三十二字,也就淡如白水,談不上什麽精妙不精妙的。不過,司馬君,老夫可要提醒你一句:你讀《易經》啊、《道德經》啊這些有字之書固然是不錯的……”水鏡先生的表情雖是笑眯眯的,口裏的話卻毫不含糊,“但這世間真正最玄妙、最精深的好書,卻往往是無字無相的,講直白一點兒,洞察世事和人情練達才是最高的學問,這也是咱們儒家中人不可不看的一本‘好書’啊!”

“先生這番妙言,小生永遠銘記於心。”司馬懿一聽,急忙伏身作禮謝過。

“嗬嗬嗬……水鏡兄,你本人就是一本無字無相的絕妙活書啊!”管寧一撫銀髯,揚聲一笑,對他誠摯地說道,“你既然雲遊到了我紫淵學苑,不妨留下來多住幾日,為司馬小徒他們傳道授業一番,如何?”

“那是當然。”水鏡先生竟是出人意料地爽快大方,毫不推辭地說道,“老夫有幸遇見司馬君這般的‘璞玉之材’,豈能輕易放過?不經一番切磋、一番琢磨,怎能讓他英華內蘊而潤明外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