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記》,觀天下

管寧將手中玉柄麈尾拂塵放在坐榻的一側,從烏木案幾上拿起杯盞,呷了一口清茶,潤了潤自己的喉嚨。他目光往堂下一掃,卻忽地定住了:司馬懿、胡昭、周宣三人竟還一直跪坐在牆角處,未曾離去。

他緩緩放下茶盞,靜思片刻,然後伸手拿過玉柄麈尾拂塵,向他們三人遠遠一招。司馬懿等三人急忙起身奔到他的方榻之前跪下。

管寧深深地看著他們,慢聲說道:“自今而後,你們三人不必像其他弟子一般每天上午非得到這明道堂上聽為師講課。你們可以在紫淵學苑裏的任何一個地方自行修習。”

說著,他從大袖之中取出了一本絹冊,對周宣說道:“周宣,這是為師親筆撰注的《易經》,上麵批注著為師關於天人象數的一些心得體悟——你且拿去好好研讀,有何不懂、不通之處隨時可來詢問。”

周宣臉上起先並無特別的喜色,有些懶懶地伸手接過了那本《易經》,放在膝上隨手翻了幾頁,略一掃視,驀地全身一震,兩眼倏然放光,嘖嘖歎道:“好精妙的點評!好精妙的注解!好精妙的剖析……”已是忙不迭地埋頭翻看起來!

管寧也不理會他,又從袖中取出一本《論語》,對胡昭說道:“胡昭,這是為師親筆撰注的《論語》,上麵也記著為師關於修身養性之道的一些心得體悟——你也拿去自行研習,有甚不懂、不通之處且來詢問為師。”

胡昭大喜,接過那書,向管寧叩謝不已。

最後,管寧轉頭看著司馬懿,微一沉吟,遞過來一本《史記》,淡然說道:“司馬懿,這本《史記》你且拿去細細研讀罷。”

司馬懿聞言,心頭不禁一陣狂震,欣喜萬分地謝過管寧,雙手接過那本《史記》,急忙放在身前便翻了開來,卻不由得怔住了:他一連翻了十餘頁,那《史記》的字裏行間、書角幅邊均是一片空白,管寧先生竟是未批一字、未注一句!

他仰起臉來,滿麵驚訝地看著管寧,目光裏盡是疑惑。

“欲求己之明智,莫過於精研古今之變;欲求精研古今之變,莫過於熟讀史籍。而讀史之法,別無他途,唯有‘設身處地、易境而入’八字。”管寧接下了他那兩道驚詫的目光,毫不回避,侃侃而道,“你每閱一處,便可潛心沉思,設想自己處於書中那些帝王將相們當時的境地,你當如何周旋應付於其間?他們其時的應對之方有何勝過自己之處?又有何不如自己之處?要左顧右盼、前思後想,直到尋覓出彼人、彼時、彼境、彼事所需的最佳之策方才罷休,到了那時,你且來與為師交流。”

司馬懿靜靜地聽著,沉默片刻,忽然輕輕問道:“請問老師:小徒可以將自己設想為這書中的任何人嗎?而且,小徒是否可以將自己設想成的任何人的任何計謀,都拿來請您指教?”

“可以,完全可以。你可以將自己設想為《史記》中的任何人,”管寧雙眸深處亮光一閃,靜靜地盯了他片刻,慢慢答道,“你也可以根據書中彼時、彼事、彼境而設想出任何謀略。”

司馬懿深深地伏下身去,沒有再多問了。此刻,他已深深地懂得了管寧這話的含意。依照管寧的啟發,讀《史記》時既然可以把自己設想成任何人,且不說蕭何、張良、韓信等賢相良將,便是秦始皇嬴政、漢高祖劉邦那也是可以大膽地去設想和代入的了。

自從采取了管寧所言的與古人“設身處地、易境而入”的閱史方法後,司馬懿感覺自己心頭豁然一亮,以前對史書中許多未懂未通之處也都漸漸想得明白了。

他將這個閱讀方法延展開來,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在現實生活中也運用了這種與別人“設身處地、易境而入”的推測方式,真正做到了在計謀設置之上“我可以此製人,即思人亦可以此製我,而預設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製,人即可以此防我之製,而增設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又應增設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複設一破乎其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伸我破,終究不為其所破。遞法以生,踵事而進,深密難測”。這樣一來,他便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自己在頭腦中劈成數個分身,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麵、不同的立場來對同一個問題進行深思熟慮、反複權衡。通常來講,他如此這般地思考之後,最後所想出來的對策都已是相當周全、相當深刻、相當成熟了。

同時,在與管寧的請教、交流當中,他更是感到了師尊腦中思維的開闊、深邃、凝練與精妙。管寧的每一次指點,都讓他感到茅塞頓開,總能讓他得到新穎而豐碩的收獲。管寧也為司馬懿表現出來的“能放能收、能博能專、知微知彰、知剛知柔”的思維方式所折服,於是便漸漸引導他轉到對眼前天下大勢的剖析與研究中來。

這一日下午,管寧在明道堂的烏木案幾之上鋪開了一張大漢州郡要塞地形圖,用一柄玉尺指著那圖,對司馬懿緩緩道:“當今天下,已然一分為十:北有袁紹占據冀州、青州以及公孫瓚坐擁幽州;東南有袁術占據淮南以及孫堅之子孫策、孫權兄弟興於江南;正南有宗室劉表占有荊州;西南有宗室劉焉、劉璋父子據有漢中、益州;正西有馬騰、韓遂割據雍涼二州;東麵則有曹操握有兗州、呂布執有徐州;中原地帶,則又是包括你河內司馬家族、潁川荀門、汝南許氏在內的豫州各大世家組成護鄉塢中立自守……唯有當今天子尚被董卓餘黨李傕、郭汜挾持於關中,孤立飄搖。天下局勢既是這般撲朔迷離、亂象紛呈,依你之見,當如何理出一個頭緒來?”

司馬懿也不像普通門生那樣虛飾偽辭,徑自上前向那張地圖俯視許久,方才慢慢抬起頭來,正視著管寧,略一沉吟,開口說道:“師父,依弟子看來,放眼四海,這十股勢力如今在神州大地紛纏互噬、躍躍而動,不過皆是在苦苦力爭一個‘強’字罷了!單單就這個‘強’字而言,目前朔方袁紹一派所擁有的勢力自然是最強的,實為天下群雄之首。但是,僅憑一個‘強’字,袁氏便想獨攬天下、妄行異誌,隻怕終究未必能成……”

“哦?何以見得?”管寧一聽,麵色不禁微微一動。

“師父曾經教誨過,這天下至強至威者,並非一味依恃兵精地廣,乃在於天下人心之向背。如今天下紛擾、群雄亂鬥,四方百姓早已厭倦戰亂之苦,隻盼著漢室能夠撫平諸侯、重歸安寧……”司馬懿靜靜地盯著那幅州郡要塞地形圖,仿佛從這幅圖上看到無數的士民在鮮血與戰火中掙紮哀號,看到繁華的城邑在兵馬的鐵蹄下化為廢墟,看到寧靜的村莊也到處燃起了熊熊的烈焰,他的眼眶竟是漸漸濕了,“然而這四方諸侯中,不少人都是各懷異誌,暗中都盼著當今天子能夠速速喪生於李傕、郭汜等董卓餘匪之手,然後他們再以‘複君仇、討逆賊’為名殺進關中,開始爭奪帝位。那袁紹本是擁兵數十萬、據地數千裏,最有能力直驅長安一舉**平董卓餘孽,迎天子於萬全、撥亂世而返太平,但他卻一直坐視天子於顛沛流離之中而不聞不問,必定也是懷著這等令人不齒的居心!”

管寧聽著,伸手撫了撫胸前那數綹須髯,舉目北望,沉沉而道:“虧得袁氏一族素來坐擁我漢室‘四世三公’之尊榮,竟也懷有這等不軌之心,忘恩負義、貪權奪利,真是豬狗不如!”

“師父,依弟子之見,袁紹他們既是這等鮮廉寡恥,自然也就成不了什麽氣候了。”司馬懿眸光一閃,又向管寧說道,“他們用心拙劣,豈能欺騙得了天下士民的睽睽眾目?袁紹縱有甲兵數十萬、郡地數千裏,也不過是一個隻知看門守戶、伺機竊人之財的鄙夫,終究難成霸業!倘若有齊桓公那樣‘義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賢能之士乘時而起,**關中,恭迎天子於廟堂,重樹漢室威儀,奉聖旨而伐不臣之徒……袁紹勢力再強,也必會眾叛親離、土崩瓦解,坐以待斃矣!”

“說得好!”一個陌生而清朗的聲音在堂上驀然響起。司馬懿不禁一愕,轉頭循聲看去,卻見一位身穿錦袍、頭戴綸巾的青年儒生和一位身著綠衫、頭戴束發玉冠的翩翩美少年,從那霜雪紗檀木架屏風背後緩步轉了出來,正微微含笑望著他和管寧。

管寧卻並無意外之情,嗬嗬一笑,伸手一指那剛才稱讚司馬懿的錦袍儒生,向麵有詫意的司馬懿介紹道:“仲達,這兩位公子都是今日上午本師新收的弟子:他是來自沛郡桓氏世家的桓範。”

“桓範?”司馬懿聽了暗吃一驚:沛郡桓氏在後漢4一朝是聲名顯赫的儒學世家。後漢初年,沛郡桓氏之高祖桓榮曾任漢明帝的授業師傅,以一介寒儒而晉爵關內侯,並享有與三公同列的殊禮。依常理而言,桓氏一族的儒門家學源遠流長,桓範又豈用得著負笈求學於外?但他今日竟不遠千裏前來拜投在管寧門下,實是令人有些意外。

管寧又伸手指向那綠衫美少年,含笑介紹道:“這一位乃是來自冀州鄴城南門校尉方澤府中的公子,名叫方瑩。”

司馬懿聽罷,仔細想了想,這鄴城方氏之名並無印象,應該是近世方才發跡的普通官宦之家罷。他抬眼向那方瑩看去,隻見他麵若美玉、眸若秋水,氣質清雅不俗,年齡雖是稍低於己,卻也生得身材頎長、風姿秀挺,令人見了頓生親近愛慕之心。

方瑩一直在遠處笑盈盈地看著司馬懿,忽見他雙目直視過來,不覺有些微微害羞,竟是略略低下頭去,不敢和他對望。司馬懿也覺自己有些失禮,連忙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桓範,心中卻不禁暗想:這方瑩亦算是宦家子弟,怎麽像閨閣中的姑娘一般忸怩?

這時,桓範麵容一斂,走上前來,雙目流轉,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馬懿一番,然後向他一拱手肅然道:“兄台想必便是河內郡司馬懿君了!桓某在沛郡時曾聽到荀彧先生介紹過您——今日聞得您這番卓異之見,才知荀先生讚您‘天資聰穎、識量過人’確非虛言了。”

“桓兄過獎了!在下如何當得起荀先生那般稱讚?”司馬懿臉上淡淡一紅,急忙還禮謙謝不止。

“司馬君何必如此過謙?奇男子偉丈夫,談吐舉措便應如日月經天,其名與實均為赫赫然不可輕掩。”桓範聽了他這話,好像不大耐煩,向他擺了擺手,正色而道,“你司馬仲達既是當得起那樣的稱讚,就應該受之而無愧,又何必謙謙作態?反倒損了你英特磊落的本色!”

他當著司馬懿的麵講出這一番話顯得十分耿直,倒與普通儒家弟子的溫良謙恭之風大不相同。司馬懿聽了,麵色微紅,嗬嗬笑道:“桓兄談吐舉止之際磊落直爽,在下拘於俗禮,倒讓桓兄見笑了。”

“唔……這就對了嘛!”桓範這才點了點頭,斂起一臉的肅容,悠悠說道,“還是回到先前的話題上來罷。其實,司馬君你剛才所言的像齊桓公那樣‘義合諸侯、一匡天下’的賢能之士,已經出現了!”

“真的?”司馬懿一驚,“你這個消息,堪稱天下蒼生莫大之福音——請問這位賢能之士是誰?”

“他正是本郡同鄉長輩——奮武將軍、兗州刺史曹操!”桓範的目光落在了那張地圖的“兗州”位置之上,緩緩說道,“近日曹公聽聞當今天子與朝廷公卿蒙塵輾轉於群賊之手,義憤交加之下,派出心腹愛將夏侯惇、曹洪等率兵前往長安,去迎接天子與朝廷公卿,到豫州境內尚未遭損的許縣城中安居天位。”

“唔……古語有雲:‘疾風知勁草,亂世見忠臣。’這位曹公忠義當先,恭迎天子與朝廷公卿脫出危難之境,重振漢室威儀、整肅朝廷綱紀,實乃曠世賢臣!”司馬懿認真聽罷,不由深深讚道,“若非他本人確有天縱之英明,則必有謀略不凡的幕後高人指點……然而,非俊傑而不能用俊傑所進之策——這位曹公當真不愧為亂世俊傑也!”

“司馬君所言甚是。”桓範麵含微笑地看著他,又道,“曹公本人有天縱之英明是不假,但他有謀略不凡的幕後高人指點相助也是真……司馬君,你猜一猜那位幕後高人是誰?”

“這個……”司馬懿見到桓範一臉神秘的笑意,心中忽地一動,失聲而道,“桓兄剛才提到在沛郡見過荀彧先生……想來,隱在曹公身後的那位謀略大家必是荀彧先生了……”

“是啊!這世間除了荀彧先生,又有誰能謀劃得出這‘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雄圖大略呐?”桓範肅然點了點頭,然後轉向管寧躬身一禮,恭敬異常地說道,“管老師,小生也是奉了荀彧先生的指教,方才離家前來靈龍穀求學習道的,今日一睹您的高德異才,又一見您門下司馬君之奪人風采,小生深感此行不虛矣!”

司馬懿聽他這話又講得有些憨直,生怕管寧對他有所反感,正欲開口發話為他從中周旋,一抬眼卻見管寧麵露微笑,似是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像對桓範這一派耿直明爽之風頗為欣賞。他這才暗暗放下心來。

方瑩剛才站在一邊靜靜地聽著司馬懿和桓範的對話,但他眉目之際露出的淡淡不耐之意,顯然透出他對天下時局之事並非十分在意,一雙明眸隻瞧著明道堂四壁的山水彩繪之畫,看得甚是入神。

管寧待桓範說罷,舉目正視著他和方瑩,伸手撫須嗬嗬笑道:“你們倆既是千裏迢迢為求學問道而來,本師必會傾囊相授,讓你們不虛此行的。本師也盼著你們學業有成,日後在朝能安君理政、在野能興教澤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