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大國若烹小鮮

朝陽的縷縷清暉從氤氳的晨霧中灑進了精舍的窗戶,仿佛紫淵學苑牆外溪河裏的脈脈流水,一直淌到了地板上、牆壁上、榻**,把房間裏的一切物飾洗滌得幹幹淨淨、明明亮亮。

紫檀木方幾的旁邊,玄通子坐在席上,手裏執著司馬懿呈上來的由荀爽親筆書寫的那封薦書,靜靜地凝眸仰望著窗外那輪冉冉升起的紅日,眼眶裏不知不覺間泛起了朦朧的淚光。就在兩個多月前,董卓被王允聯合呂布刺殺而亡的那天,荀爽——這位博學多才、賢德過人的鴻儒高士也溘然病逝。其實在他臨終之前,早已讓人送了一封密函過來。司馬懿呈上的這封薦書,則是玄通子又一次目睹他的親筆遺跡了。觸物生情,即便玄通子修為有道、心靜如潭,亦不禁潸然淚下。

在先前的那封密函中,荀爽對玄通子情真意切地說道:當今漢室不安、天下大亂,群雄割據的紛爭之勢已顯,為求撥亂反正、濟世安民,他已苦心尋覓到了兩位曠世奇才。其中一位就是他的侄兒荀彧,德行高潔、謀略超凡,今年三十歲,在他的安排之下已經奔赴關東,去尋找賢明可輔之人以共濟大業、肅清九州。另一位便是他的世交好友司馬防之子、出身河內儒家世族的司馬懿,雖然他年少曆淺,但自幼剛毅果斷、聰明好學,實乃“卓異之材、非凡之器”,倘若加以琢磨曆練,日後必能成就一番掀天揭地之偉業。然而,荀爽自知年老體衰,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與時間來**司馬懿了,隻得來函鄭重囑托玄通子代為鍛造他了。荀爽還在遺函中誠摯地鼓勵玄通子:唯有以他的高才偉量、博學碩德,方能令司馬懿天資盡掘、脫穎而出,做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看罷這封遺函,又讀起荀爽的那封薦書,玄通子忍不住熱淚盈眶,深深感慨不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荀君也!我玄通子乃春秋名相管仲第二十八世嫡孫管寧,亦是博覽群書、滿腹經綸的絕世大賢,隻因目睹前些年的黨錮之獄愈演愈烈,自知君子之道窮矣,方才不得已潛心抑誌、隱居深穀、化民於野。然而,他俯瞰四宇,見到天下蒼生將要墮於水深火熱之亂世,卻又百般不忍、輾轉難忘。自己如今欲親自出山輔佐朝廷**平諸逆,卻是年壽已高、力不從心;自己意欲隱居山野獨善其身,卻是深愧平生所學,更無法做到對這一場亂世熟視無睹。眼下,昔日的同窗學友荀爽君將少年俊才司馬懿推薦到自己門下,恰巧解了這個縈繞自己心間已久的難題!古語有雲:“樹人以繼誌,立人以補己。”自己若能悉心栽培教育出一位安邦濟世之賢才,又何嚐不是等同於自己親手去安邦濟世了一般?

說來也怪,在前天夜裏,他碰巧做了一個異夢:夢見自己正在明道堂上閱經,驀然間一頭身生雙翼的吊睛白額斑斕大虎嗚的一聲沉嘯,從窗外飛躍而入,撲倒在自己麵前跪伏不起!其實管寧一向都很少做夢,但前天夜裏的這個異夢不由得讓他驚疑萬分。當年周文王姬昌飛熊入夢而逢薑尚,而今自己飛虎入夢又會遇到什麽高人奇士呢?果然,第二天上午便有三位儒生前來拜師求學,而其中一個正是那個被荀爽推崇備至的司馬懿!司馬懿昨日在明道堂上的表現雖有刻意為之的嫌疑,但他言行之間確也與荀爽君的推薦之詞絲毫不差——“誌大意堅、剛毅聰達”,不愧為難得的“卓異之材、非凡之器”!

一念及此,玄通子管寧緩緩舒展了眉頭,輕輕放下了荀爽寫來的那封薦書,拭去眼角的斑斑淚痕,起身踱到精舍照壁前懸掛著的管仲、孔子、孟子、荀子等一幅幅聖賢畫像之前,伸出手去慢慢摩挲著,喃喃歎道:“吾道之亨、吾道之昌,又豈在門生弟子之眾寡?得一二賢才以盡心育之,他日順時而達,必能兼濟天下、廓清王道,開創堯舜禹三代後第一盛世!唯求諸位聖賢在天之靈佑之助之,不負天下蒼生之望!”

司馬懿、胡昭、周宣等早早便來到了明道堂,卻見寬闊的大堂之上,黑壓壓地坐滿了前來聽講的諸位門人弟子:有頭發花白的垂垂老者,有年約十幾的頎頎少年,有皮膚黝黑的農家漢子,也有溫婉嫻靜的大家閨秀……而且他們的身份亦是各個不同:有農有商,有官有士,有富有貧,有貴有賤,真正體現了儒家傳道的宗旨——“有教無類”。

他們三人急忙擠到前堂第三排席位去看時,那座位早被先來的同學們占了。周宣雙眉一擰,憤然便欲上前斥逐。司馬懿和胡昭卻不肯多生事端,將他勸阻下來,隻道:“明天早上咱們早些兒上堂便是了!”然後尋到前堂牆角邊就地坐下,盡量靠近管寧先生所坐的那斑竹方榻。

當的一響,前堂側門門框上懸著的那隻青銅雲板忽然被人敲響,全場靜了下來,那數百名弟子齊齊屏住了聲息,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他們一個個挺直了上身,目光投向了前堂的側門口處,恭候著師尊——玄通子管寧的到來。

在一片靜默之中,隻見管寧還是昨日那般一身飄然出塵的服飾打扮,雙手拱袖,輕輕托著那枝玉柄麈尾拂塵,雍雍容容,緩緩行到烏木案幾之後。柯靈疾步上前將他一攙,扶著他登上了斑竹方榻。

管寧坐定之後,手中玉柄麈尾拂塵一擺,向眾位門徒說道:“爾等近日可有何事煩擾,且向為師一一道來,為師在此一一釋疑解惑。”

司馬懿一聽,正自驚疑之際,卻見一位五旬長者舉手離席而起,伏在地上稟道:“師尊,老夫乃是靈龍穀頂方鬥村的長老邱宏,特有一事請師尊主持裁斷:我方鬥村位於山穀之巔,全村僅有一口水井。大家每日早晨汲水取用,近日因井水供不應求,不少村民因爭水而毆鬥,邱某苦心調解多次,總是無法解決——且請師尊指點化解。”

他話音方落,周圍那些方鬥村裏來的村民弟子們也紛紛七嘴八舌地說道:“哎呀!邱長老所言甚是——鄰居們為爭水而翻臉打架的事兒太多了……”

“是啊是啊!小徒昨天去那井裏汲水之時,看到有一幫夥計早拿了棍棒鋤鍬圍在那裏了,嚇得小徒丟了水桶就跑,一直等到三更時分才敢摸黑前去汲水。”

管寧也不言聲,就那麽端坐在斑竹方榻之上靜靜地聽他們把話講完,才又將玉柄麈尾拂塵往外一揚,緩緩睜開眼來,淡淡說道:“這樣吧!我這紫淵學苑之中,年紀為十五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的男徒們,今日下午各自帶上自家的扁擔、水桶,從這靈龍穀底的魚箭河中挑水給他們方鬥村村民去用罷!大家意下如何?”

他話剛說完,堂上已是一片答允之聲。那邱宏和方鬥村來的學徒們卻個個麵露慚色,伏地而道:“小徒等在鄉裏教化無方,勞擾了師尊和各位同學的清修,耽誤了大家的工夫,真是罪過、罪過!師尊,不敢有勞您和諸位同學——您且授予小徒等一劑教民之方便可!”

“同學們今天下午幫你們挑水到方鬥村裏去,暫時周濟一下那些老弱病殘、汲水乏力的村民,這也是應該的。而這一劑教民之方,為師自然也會給你們帶回去施行的。”管寧依然是一臉的恬淡,娓娓而言,“你們且招來方鬥村所有村民,當眾立下一個村規民約來,公開約定:方鬥村裏那口水井,通常隻能由家中有老弱病殘的和操辦婚嫁、祭祀、聚會等各類臨時應急之事的村民使用。而村裏凡屬體健有力者,須到穀底的魚箭河汲水。先賢卓茂太傅曾言:‘凡人所以群居不亂而異於禽獸者,皆因人心之際存有仁愛禮義之本,故能相互敬事也。’你們方鬥村中,自今而後,從邱宏君和各位同學做起,大家平日相敬相讓、互通有無,則喧囂爭擾之事又從何而生?縱有悖亂逞強之徒,你們盡可依村規民約而痛加嚴繩,一番警戒之下他們定不敢再犯。”

邱宏聽罷,頓時恍然大悟,與方鬥村裏來的同學們一齊伏首叩地,連連稱道:“師尊所言,令小徒等茅塞頓開!我們回村之後,必如師尊所教,切實而行!”

管寧處理了這方鬥村民眾爭水之事,坐在榻上靜靜調息片刻,又問堂上諸徒道:“諸君還有何難處之事?且一一道來。”

這時,卻見一位青年弟子舉手離席伏地稟道:“師尊!小徒向您呈報一件事情:前幾日小徒與同學劉寅君一道出行,劉寅君在路邊拾到一袋銅銖,於是在原地一直守了近三個時辰,終於等到失者沿途找來,便將那袋銅銖悉數交還了那失者。那位失者從袋中取出數串銅銖相謝,劉寅君硬是分文未取,徑自與小徒告辭脫身而去。小徒以為劉寅君拾金不昧,今日特來告知師尊,請師尊予以褒揚!”

“唔?劉寅君竟有這等善行?為師甚是欣慰啊!”管寧雙眉一展,滿麵喜色,“劉寅君且出列前來,為師有話與你當麵宣講。”

卻見柯靈從旁趨近一步,低聲稟道:“啟稟師尊:劉寅君昨日因其母患了急症,已請假在家照顧其母,所以今日不曾前來入學聽課。”

管寧聽了,臉色一凝,立刻沉靜下來。過了片刻,他才悠悠說道:“劉寅君素來家境貧窘而守義不移,實在難得。柯靈,你下課之後且帶上二十斤肉脯、十二石白米和八串銅銖,代為師前去他家問候致意,並向他轉達為師對他拾金不昧之義舉的褒揚。”

“好的。徒兒記下了。”柯靈微一欠身,朗聲答道。

“諸君還有什麽事嗎?”管寧複又轉身望著案前眾徒,款款問道。

“小、小、小徒還有一事。”隻見席間一個衣著光鮮、商賈打扮的胖學徒漲紅著臉舉手站起來稟道,“小、小、小徒稟告:近來世風日下、人心澆薄,真是不成體統。小徒府中圈欄裏飼養的牛,這半個月來竟已被竊賊乘夜偷走了兩三頭……還請師尊授予小徒一劑護牛之方。”

管寧聞言,抬眼瞅了瞅這胖學徒一副腦滿腸肥、鼻孔朝天的模樣,在心底裏暗暗一歎,沉吟片刻說道:“別人偷竊你府中的牛,固然是大大不對的。既然你向為師請教護牛之方,為師也就坦白相告,你若想保住自家圈中的牛群,唯有藏牛於民,此外別無他法。”

“藏牛於民?”胖學徒愕然問道。

“對!”管寧雙目直視著他,肅然說道,“你一家幾口人哪裏照管得過來那麽多牛?如今正是耕作用牛之際,你且將自家府中多餘的牛犢分借給周鄰的鄉親和村民使用……為師保證你的牛不但不會被誰偷走,而且一定會被鄉親們照管得好好的。”

“哎呀!師尊的這個主意還蠻有道理的!”那胖學徒用手撓了撓自己的後頸窩,囁嚅地說道,“隻是……隻是咱家平日裏將那些牛借給鄉鄰們,都是要收些銅銖做租金的……”

“你這徒兒,眼下這時節,你是把牛借出去請人家幫你看護著,”管寧雙眉一揚,仍是一本正經地對他講道,“你還好意思再收人家的租金嗎?”

他此話一出,明道堂上頓時爆發出一片哄笑之聲。那胖學徒也麵色大窘,東一瞧西一望,傻嗬嗬地幹笑了一陣兒,訕訕地坐了下去。

看過了、聽過了、笑過了之後,坐在前堂牆角邊的周宣拿手揉著自己剛才笑得發痛的小腹,直起身來對旁邊的司馬懿二人一邊笑一邊喘氣道:“哈哈哈……這位先生可真逗!這些子雞毛蒜皮、冗雜瑣屑的小事兒他也管得好似津津有味的,他逗這個胖子可真是逗得讓人發笑啊。”

聽了周宣的話,司馬懿臉上卻似毫無表情,無詫無笑,也不接話,隻是淡淡地向坐在自己身邊的胡昭瞅了一眼。胡昭接了他的眼神之後,亦是笑容一斂,側過頭來,向司馬懿低聲言道:“仲達君,《道德經》有雲:‘治大國若烹小鮮。’依胡某所見,玄通子先生身居草野而能教化大行,實乃於瑣瑣細務之中展露出經天緯地之大才——當真是令人‘心向往之,恨不能至’啊!”

聞得此言,司馬懿才微微含笑轉頭,向胡昭略一對視頷首而罷。

這時,堂上已是恢複了安靜——玄通子管寧先生終於正式開始講課了:“……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滅不可複措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逾節,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逾節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不從枉則邪事不生……”

周宣聽了,又是禁不住微微搖頭慨歎:“唉……想不到這位被世人稱為德藝淵深的玄通子先生,竟也和那些泛泛之輩的塾師一般,隻會宣講這等的老生常談!真是讓周某甚為失望。”

而司馬懿和胡昭坐在一旁,並不多言,隻是默默傾聽。

不知不覺之中,管寧先生這個上午的講經授課結束了。隨著當的一聲青銅雲板被敲響,眾弟子們紛紛起身離去。他們中間大多數人在回家用過午餐之後,便要在中午未時由邱宏帶領著去幫方鬥村村民們挑水解困。其餘的學徒則各自回家,各自幹各自的事兒去了。一時之間,偌大的“明道堂”便迅速空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