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名師,學帝王之術 一代鴻儒
靈龍穀位於豫州陸渾縣南端的山林叢中,曾是當年光武大帝劉秀的屯兵駐營之所。
踏過穀口的索橋,順著棧道曲轉行入,迎麵而來的便是兩邊綠雲蔽日的綿綿山巒,穀間一道河流奔湧而過,一條條魚兒被湍急的河水裹挾著如箭矢般橫衝直撞,讓人目不暇接。
沿著彎彎曲曲的棧道,越往裏邊走去,便越發感覺到這穀中的清幽靜謐。司馬懿懷著激動不已的心情,遙遙地望著遠方穀底那掩映在濃濃碧蔭之間的那一片屋簷廬角,不由得兩眼放光、喜上眉梢,腳下立刻加快了步伐,飛一般疾奔過去。
“哎哎哎!二公子……您慢著點兒……”他身後的書童肩上挑著行李,背上負著書笈,也連忙趕了上來,“您著什麽急啊?反正已經到了穀裏,早一刻和晚一刻也沒多大的區別呀。”
這書童是牛德的小兒子、牛恒的弟弟牛金,比司馬懿小兩歲。雖然他看起來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的,實際上他卻是一個武藝超群的高手——那百十餘斤的行李架挑在他肩上,便如擱了一片鵝羽般輕鬆。一天到晚走上個數十裏路也沒見他喘氣、流汗、歇息過,還跟著司馬懿忙前忙後,有說有笑的,仿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你不懂,你不懂的。”司馬懿頭也不回,仍是快步如飛地朝著紫淵學苑奔去,口裏自顧自地說道,“孔子有雲:‘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玄通子老師乃是萃集天下百善萬德於一身的鴻儒大賢,本公子豈能不急於投拜他門下?”
牛金在他身後聽了,不禁微笑著搖了搖頭,不再多言,隻是埋頭挑著行李、負著書笈,不緊不慢地緊隨其後。
大約兩盞茶工夫之後,司馬懿奔到了紫淵學苑的大門口處。卻見那院門前的台階之下,早已跪了兩個儒生打扮的青年。看到司馬懿奔近,那跪在左邊的文秀青年,好像猜出了他也是前來紫淵學苑拜師求學的書生,便抬頭向他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指了一指自己的左側,示意他也跪下來等候。
司馬懿見狀會意,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撲通一聲便跪到了那文秀青年的左手邊,同時低聲問道:“玄通子老師在裏麵嗎?”
“玄通子老師好像正在裏麵給門人弟子授課呐。”那文秀青年側頭向他輕聲答道,“等他授完了這一堂課,大概便會出來見我們了。在下乃是潁川郡儒生胡昭,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潁川胡氏?原來你是潁川胡氏中人啊,久聞潁川胡氏乃書香門第、詩禮世家,在下幸會幸會。”司馬懿一聽,微驚之餘立時滿麵含笑,連忙作禮而道,“在下乃是河內郡儒生司馬懿。對了,請問那一位兄台是何方賢士?”
胡昭知道他問的是自己右手邊跪候著的那位玄衫青年,便低聲答道:“司馬君,在下亦是久仰了。這位兄台是來自益州的周宣,和你我一樣,自然也都是來玄通子老師門下拜師求道的。”
聽到他倆的竊竊私語,那名叫周宣的玄衫青年方才從地下直起了上身,轉過頭來,向司馬懿臉上望了一眼。一見之下,他麵色陡變,顯得驚訝異常,竟拿眼緊緊地盯著司馬懿的麵容,目光許久也不移分毫。
司馬懿被他盯得頗有些不自在,又不好多說什麽,便向他還以微笑致意。那周宣這時才似回過神來,雙手一撐,竟自站起身來,飛快地跑到司馬懿麵前,又將他渾身上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雙掌啪地一拍,嗬嗬笑道:“這位司馬公子生得好麵相:頭角崢嶸、雲眉星眸、氣宇雄渾,日後必是出將入相、匡時濟世的俊偉之才!”
見到他驀然跳到麵前講了這些瘋瘋癲癲的話,司馬懿心頭不禁嚇得暗暗一跳,臉上卻是波瀾不現,隻是迅速地往後一退。那牛金已是放下了行李架,一步邁了過來,倏地便半掩半護在了他身前,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那周宣。
周宣被牛金猝然橫跨過來一擋,不由得倒退了兩步。他目光一掠,又在牛金麵目之間掃視一番,咦了一聲,嘖嘖驚道:“你這書童亦是生得骨格英朗不凡,將來定為麾率千軍萬騎的猛將無疑!”
“二公子,看來這書生有幾分失心瘋,”牛金一邊充滿戒意地緊盯著他,一邊急忙向司馬懿提醒道,“您要多加小心——被他撲上來咬傷了可不好。”
“你……你這小子嘴裏胡說什麽呐?”周宣一聽,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憤然說道,“對你二人的判語,乃是周某根據相書圖簿切實研斷而來的……你可不要誣蔑周某的家學淵源!嘿,《百貌心鑒》這書你看過沒有?《性命通會》這書你看過沒有?若不是你二人生得奇貌不凡,周某才懶得拿正眼瞧你二人一番呢。”
胡昭也急忙仰起了身向司馬懿解釋道:“這位周兄乃是益州占卜世家之後,據他剛才自言:他的先祖周鑒曾經師從占卜大師京房,擔任過太史令之官,司馬兄與這位小哥兒不必疑懼。”
司馬懿這才明白過來,急忙喝退牛金,起身向周宣施禮謝道:“在下與小仆不知周兄數術高妙,適才失禮了,還請原諒。隻是周兄剛才對在下的評判之語,卻實是謬讚了,在下不敢當啊!”
“嗬嗬嗬,依周某之見,你的相格極具奇特卓異之處。”周宣卻是不肯罷休,又來抓他的左手,自顧自地說道,“周某一看之下便如一位鑒琴師見到了一具紋質極佳的珍品瑤琴一般,若不讓我細細地鑒賞個透徹,心裏始終是放不下……來,來,來,把你的左掌伸出來讓周某再瞧一瞧。”
司馬懿一聽,慌得連稱不敢,也不伸出掌去,隻是推辭不已。
正在他倆拉拉扯扯之際,突然聽得身後紫淵學苑的大門吱呀呀緩緩開了——一瞬間,正在一旁勸說的胡昭已是神色一斂,雙膝跪地。不消說,應該是玄通子先生開門出來了。
周宣見胡昭這般舉動,急忙放開司馬懿,匆匆跑回原位跪了下來。
司馬懿也整了一整衣冠,正欲倒身跪時,驀地抬頭一看,卻見是一個青衣童子站在門口的石階上肅然望著他們,冷冷說道:“虧了爾等還是儒生文士——今日前來拜師求學,竟也在學苑門外全無禮儀,推推拉拉、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司馬懿等人不禁漲紅了臉,麵現慚色,紛紛急忙跪叩於地,一齊恭聲應道:“小生等知錯了。”
青衣童子見他們持禮甚謙,這才換了表情,抿嘴一笑,朗聲宣道:“師尊有請三位公子移步到堂上一見。”
紫淵學苑的明道堂裏窗明幾淨,亮亮闊闊的,足以容下三四百人之眾。堂上立著二十四根柏木圓柱,散布在河洛圖籍中所繪的玄都二十四諸天方位之上,高高地撐起了屋頂,顯得巍峨壯觀、氣魄宏大。
司馬懿等人隨著那青衣童子走進堂門,緩步往後堂行去,一路上見到一根根柏木圓柱上麵都清清晰晰地銘刻著一行行典籍箴言:有《大學》裏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有《禮記》裏的“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有《易經》裏的“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有《孟子》裏的“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有《荀子》裏的“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智明而行無過矣”;有《管子》裏的“畜之以道,則民和;養之以德,則民合”……
他們一邊瀏覽著這些堂柱上精深雋永的銘訓箴言,一邊慢慢走近了後堂,見到當中一張寬大的烏木案幾上麵摞滿了諸子百家的典籍。烏木案幾後邊,是一座斑竹方榻。而方榻之上,卻空無一人。
看到司馬懿等人疑惑的表情,那青衣童子連忙解釋道:“請諸位公子稍候,師尊大概是到後院精舍更衣休息了,片刻之後便會過來。”
司馬懿等人這時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麽,便都恭恭敬敬跪坐到烏木案幾左側下首的榻席上等了起來。
在等候的過程當中,司馬懿不禁將目光投向了那斑竹方榻靠著的霜雪紗檀香木架屏風之上。凝神看去,見得那上麵用濃墨寫著兩段銘言,右邊的是《論語》裏曾子所講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左邊的是《管子》裏的“利莫大於世治,害莫大於世亂。三皇五帝所以成功立名、顯於後世者,以其能為天下致利除害也。事行不必同,所務一也。”
“這位先生的書法當真是精妙卓絕啊!”他身旁跽坐著的胡昭也抬頭往那屏風上一看,亦是禁不住失聲讚歎起來。司馬懿剛才隻顧瞧那字句內容去了,聽得胡昭這麽一說,對那筆跡仰視之下隻能嘖嘖稱奇:屏風上麵那些銘言一筆一畫寫得剛正遒勁,字字相連、氣脈流轉,點若隕星飛來,橫如飛虹當空,鉤如青峰映月,豎似一臂擎天,撇似蟠龍入海,捺似馬馳平原,起承轉合瀟灑靈動、夭矯飄逸。他微微而笑,向胡昭點頭應和道:“胡兄所言甚是,真乃絕妙好字、千古罕見!不過,這字雖寫得不錯,但終不及這屏風上兩段銘言選得好!”
他麵色一凝,靜靜地正視著屏風上那兩段銘言,仿佛是對胡昭,又仿佛是對自己,深深地慨然歎道:“從玄通子先生將這兩段銘言書於屏風之上自示其誌來看,他堪稱吾等傳道、授業、解惑之不朽良師也!能以這等聖賢為師,吾等三生有幸!”
“唔,司馬君講得很對,周某亦是深有同感。”坐在席位首端的周宣聽得他這番言語,也拿眼瞧著那屏風上麵的銘言文字,連連點頭,“依周某看來,玄通子先生的字寫得堂堂正正、恢恢宏宏,深具一代宗師的浩瀚氣象,實屬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師!”
這時,卻見那青衣童子麵含微笑,款步上前說道:“諸位公子,師尊常言:‘不貴尺之璧,而貴寸之陰。’你們若是略嫌久候,盡管可以先行拿幾本書籍邊閱邊等——那茶幾上麵什麽書都有;你們各自想好了挑選哪本書來閱,便一一告訴在下幫你們取來罷。”
司馬懿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靜默片頃之後,隻見周宣首先按捺不住,從席位上挺起身來,脫口說道:“這位小哥兒,你……你便取一本《易經》給周某罷……”
“哦……好的。我記得了,你要閱《易經》。”青衣童子點了點頭,又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胡昭。胡昭略一沉吟,淡淡地答道:“有勞這位小哥兒幫在下取一本《論語》吧!”
坐在末席的司馬懿聽到他倆都已經開口了,上身亦是一挺,正欲向那青衣童子發話取書,無意間目光一掠,瞥到後堂側門口處隱隱似有一個魁梧身影靜靜而立。他頓時心念一動,暗暗思忖片刻,凝住了心神,卻是抬頭注視著那屏風上麵的銘言,悠悠然含笑不語。
“這位公子,您想好了取什麽書嗎?”青衣童子向司馬懿這邊趨近一步,問了過來。
“唔……小生所要的那本書,隻怕是那案幾上群書之中難以尋覓的。”司馬懿一邊淡然說著,一邊伸手撣了撣自己的袍袖,將身子略略朝後一仰,雙目正視著那青衣童子,同時臉上笑意漸濃。
“這位公子說笑了!我家師尊至今已搜集了古今朝野三教九流的經書典籍三萬八千餘冊,”青衣童子仿佛聽到這世間一個最大的笑話一般,掩口撲哧一笑,馬上又斂容而道,“在他的案頭之上,豈會有這天下找不到的書?隻怕那皇宮的書庫裏也沒他收藏得多——你休要妄下斷語,且將那書名告訴在下罷。”
“好吧!那就有勞這位小哥兒費心了。小生所要之書,便是一本能夠真正教會小生,如何遵照這屏風上所言‘為天下致利除害’的書。”司馬懿緩緩而道,笑容裏卻大有深意,“這裏可有這樣一本書?”
“一本能夠真正教會公子如何‘為天下致利除害’的書?”青衣童子聽了,不禁一愕,微微蹙眉,也向那屏風上麵的銘言瞧了幾眼,又看了看那張烏木書案,才轉頭朝司馬懿遲疑著答道,“是《荀子》嗎?是《黃石公三略》嗎?還是《太公兵法》?它們可都是能教會公子您如何‘為天下致利除害’的書啊!”
“不錯。依小生之見,它們的確都是這樣的書,”司馬懿深深然含笑答道,“但它們又都不是這樣的書。”
“這……這……”青衣童子頓時怔住了,不知此刻該如何應答才好。那邊周宣聽了司馬懿這些話,早已按捺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哎呀!你這小老弟真是個老實人!你沒聽出來,這個司馬君是拿那些玄玄虛虛、彎彎繞繞的話兒逗你玩兒呐!你可別被他的話給套傻了。”
青衣童子聞言,臉上倏地一紅,便欲開口質問起司馬懿來。卻見司馬懿聽罷周宣那話,也不辯解什麽,隻是微微搖頭笑而不語。隻有胡昭在一旁若有所思,目光裏帶著一些詫異地看向司馬懿,欲言又止。
“他所要的這本書確實有的——但也實係難找……”後堂側門口處一直靜靜立著的那個魁梧身影終於開口了,同時緩步走了進來,他的聲音沉凝而又清朗,“爾等有所不知,他實際上要的是一本無字之書。”
當聽到這個聲音的第一句話,司馬懿那一直對著霜雪紗檀木架屏風的麵龐上隨即泛起了一絲得意的微笑。他慢慢轉過了身,循聲望去:一位身披鶴氅、頭戴峨冠的清瘦長者,右手執著一枝羊脂玉柄銀絲麈尾拂塵,正淡淡含笑徐徐而近。他麵若蒼鬆,容色古樸,五綹長髯飄揚腦後,舉止顧盼之際竟有一派雍容典雅、清淳寧和之氣浩然四溢,令人不敢正視。
“師尊!”青衣童子回頭一看,不禁麵容一斂,恭敬之極地俯身讓到了一邊去,垂手低眉,肅靜而立。
此刻,無須旁人介紹,司馬懿等三人亦已猜出他是何人了。司馬懿假裝稍一發愣,待看到胡昭、周宣二人倒頭就拜之時,他才似醒悟過來一般,急忙伏下身去,恭然道:“小生在明道堂上輕發妄言,還請先生恕罪。”
“哪裏!哪裏!這位公子的誌氣好大啊!”玄通子慢慢坐回到斑竹方榻之上,深深地凝望著司馬懿,目光裏猶如兩泓古潭泛起了層層輕波,“可惜……如何在亂世之中‘為天下致利除害’——這本無字之書,隻怕本座自己腹中也沒有幾頁,又談何傳授於你?根據本座自己的體悟而言,這樣的奇書是要靠你自己用整整的一生去‘學而時習之’的,你若想借著一時一師便能學成,這樣的事兒,也許隻有孔子那樣‘生而知之’的曠世聖賢才行罷。”
“先生,請聞小生一抒衷腸:今日小生見到您時,已然真正懂得您便是這部無字之書的扉頁和目錄。”司馬懿神情激動異常地跪伏在席位上,屏著聲氣謙恭之極地說道,“先生您若能收納小生入門,對小生來說是恩同再造,小生不勝感激。”
胡昭、周宣一見,也急忙一齊伏倒懇求道:“我等亦懇求先生收納為徒,甘願追隨先生左右鑽研儒道。”
這時,卻見玄通子一語不答,雙目微閉,左掌輕輕地拂著右手所持那枝羊脂玉柄拂塵上麵的銀絲麈尾,仿佛睡著一般坐在榻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睜開眼睛,左掌移了開去,右手的玉柄麈尾拂塵往身前輕輕一拂,向青衣童子吩咐道:“柯靈,你且去將後院裏為師沏好的那三杯清茶端出來。”
青衣童子聽罷,眼光倏然一閃,也不多問什麽,隻是應了一聲,便垂手倒退到後堂側門口處,轉身出去了。
玄通子隻說了這麽一句話,便又閉上雙眼端坐不動了。
司馬懿等人亦不敢失禮,齊齊斂息屏氣,伏在地板上恭候他發言。
半盞茶工夫過去了,但見柯靈雙手托著一張赤漆木盤,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那木盤上麵,放著三隻鵝黃玉雕成的茶杯,杯中正冒著縷縷白氣。
“柯靈,給這三位公子敬茶。”玄通子也不睜眼,左掌依然緩緩撫摸著那羊脂玉柄拂塵上的銀絲麈尾,臉上毫無表情,口裏淡淡地說道,“什麽事兒都等到你們飲了這杯茶再談吧!”
聽得玄通子這般言語,司馬懿等人不得已,隻好各自接過了茶杯,握在手中,互相對視了一眼,方才啜飲起來。
司馬懿微一俯頭,見得自己杯中這茶淺碧晶瑩,用鼻一嗅,溫馨的茶氣之中還滲著一縷淡鬱的芳香。他本人亦是沏茶的行家裏手,一見之下,便知此乃百年難遇的奇茶,就端起茶杯放到唇邊細細品了一口,隻覺滿口芬芳、舒爽之極!
“好茶……”司馬懿輕讚一聲,抬起頭來,看到胡昭二人和自己一樣亦有同感。他們三人相顧一笑,各自又舉杯輕呷了一口。
這一口茶入腹之後,司馬懿初時感到清甜異常,正欲開口再次誇讚,沒料到那甜味轉瞬即逝,茶味猝然變得極其苦澀起來。他臉色微變,正自強忍,那周宣在一旁已是哇的一聲邊吐邊叫,隻道:“好苦!好苦!……”
他急忙轉頭一看,胡昭亦是擠眉弄眼的,一臉苦瓜似的難受樣兒,雖然沒有像周宣那麽舉止失態,但他端著茶杯卻再也不肯往自己唇邊多湊近一下!
司馬懿自己也被苦得暗暗吐了一下舌頭,抬眼又往上一望,這才見到,不知何時玄通子已睜開了雙眼正撫須含笑看著他們!他心頭頓時一亮:想來這杯先甜後苦的怪茶,必是他用來測試自己與胡昭、周宣三人的了!明白這一點後,司馬懿默默地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閉著眼睛,右手一舉,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把那杯中之茶一飲而盡!
茶水入喉,竟比先前那一口更苦更澀!司馬懿左手緊緊抓住袍角,極力忍著決不失聲叫苦。那苦味愈來愈濃,濃到極致之後竟又變成一片辛辣!這一下,辣得司馬懿張口吐舌,呼呼直喘!然而,即便到了這般境地,他仍是皺眉苦忍,一聲不吭,沒有喊出一個“辣”字來!
玄通子側過了頭,似乎饒有興致地望著他,臉上慢慢泛出了一絲讚賞之意。
隨著玄通子臉上笑意漸漸趨濃,司馬懿口中的辣味卻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絲清芬甘甜從舌齒間沁沁而生。慢慢的,那茶味愈發香甜誘人起來,讓司馬懿不禁為之舒眉展顏、心花怒放,幾欲手舞足蹈!
坐在他身旁的胡昭和周宣見了,都禁不住麵麵相覷、暗暗驚詫,怎麽也不明白他此刻為何竟會有這般古怪的反應——仿佛就似喝了甘甜美酒一般顯出一絲醉態來!
可是,就在這心旌飄搖的一瞬間,司馬懿深受家學熏陶浸潤的修身養性之功終於發揮了效用:他心中雖是喜意盈盈、情潮澎湃,臉上卻在略一恍惚之後便疾速變得靜若止水、微瀾不興。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苦亦不撓、樂亦不惑……”終於,玄通子雙眸一亮,緩緩開口了,滿麵盡是欣賞之色,“司馬仲達,你這一份正心凝神的修為實在不俗啊!荀爽大人曾來信稱讚你是‘昂昂千裏之資,雖夷險難測、成敗無定,而能守經達變,如山嶽之不移,如江河之自適’——今日一見,果然是言下無虛!”
司馬懿一聽大驚:荀爽司空的薦書尚還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中未曾取出示人,卻不料這玄通子已然一眼識穿了他的來曆!他連忙畢恭畢敬地伏下身軀,肅然言道:“先生過譽了。小生麵對這茶味中的大苦大甘,其實也難忍難耐,雖是未曾現諸形色,但已浮**於內,全憑自己一股韌勁咬牙忍下,遠遠未及聖人所教‘從容中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之境界……終是小生修為不純所致。還望先生收於門下,傾心指教。”
那胡昭、周宣二人亦隨著他一齊跪倒在席位上懇求不已。
玄通子沉默了片刻,麵容一正,手中玉柄麈尾拂塵一揮,在自己鶴氅上麵徐徐拂過,悠悠而道:“罷了,爾等且先平身。這杯茶是本師贈予爾等的入門登堂之禮物——各人慧根不同,自然各人的受益也不同,這也不必再去說它了。
“柯靈,你先帶這三位公子到後院廂房裏安頓休息……自明日清晨起,他們便到這明道堂上聽課習業,座位都設在這前麵第三排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