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公子

這一日清晨,踏著一路的青石,披滿雙肩的綠影,點著滿地碎金似的絢爛晨暉,司馬懿背負雙手,瀟瀟然往靈龍穀山頂樹林直登而上。牛金則背著一副書笈,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

待得登上山林之巔,司馬懿站到一方巨岩之上,舉目四顧,隻見紅日當空、雲霞輝映,四方草木新綠、山川秀麗,頓覺心境一片明淨,竟有一股言之不盡的歡暢活潑之意**滌於自己胸肺之際。他情不自禁,仰天一聲長嘯,宛若龍吟九霄,清越淩雲,一縷縷餘音順風遙遙傳送出去,縈繞於林泉山水之間,久久方絕。

清吟方罷,他豪興大發,忽然拔出腰間三尺青鋒,縱身一躍,淩空起舞!但見劍光如虹,在半空中夭矯靈動,散開猶如花雨繽紛令人目眩神迷,聚攏來又似鳳翔九天令人歎為觀止。鏘然一聲清鳴,劍光瀉地,一凝而定——司馬懿撫劍而立,站在岩上玉樹臨風,煞是瀟逸不凡。

“公子好劍法!”牛金在一側看得分明,雖然他自己身懷武學絕技,此刻亦不禁為司馬懿的矯健身手而脫口大讚一聲,“公子不愧為文武雙全的奇才!牛金在此佩服得很呐!”

司馬懿還劍入鞘,調息片刻,方才轉過身來,對牛金淡淡言道:“我司馬家本來便是將門出身,前有高祖司馬卬以武功而創立殷國,後有先祖司馬鈞以將才威震西羌,終不能像那迂士腐儒一味重文才而忽武藝,隻做一介四體不勤、禦寇無力的文弱書生!家父曾言:‘體不健,則不足以負重;誌不強,則不足以致遠。唯有體健誌強者,方能負重而致遠。’你大哥牛恒在我們府中也是經常看到的:家父每日早晨起來便會鍛煉半個時辰的劍法武藝,數十年來一直堅持不懈。不瞞你說,在持之以恒這一點上,本公子而今還遠遠不及家父呐!”

牛金聽得連連點頭,喟然歎道:“公子有幸生在這等文武兼重的高門世家,所以自幼便得到了種種高明而嚴謹的鍛煉與教導,將來必會成為一代偉器,哪像牛某這輩子隻能做個舞刀弄棍、看門護院的下人?牛金實在是太羨慕您了!”

“牛賢弟此言差矣!古語有雲:‘帝王將相,寧有種乎?’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輕了。”司馬懿對他那番話很不以為然,微微搖頭說道,“你一身過人的武藝,豈是我司馬仲達所能比的?本公子每日舞劍晨練,隻求強身健體。而牛賢弟武藝超群,將來若逢明主,必能成為一名勇冠三軍的熊羆之將!你切切不可把自己看輕了。”

牛金聽了,隻是嘿嘿一笑,隨口答道:“謝謝公子您抬舉牛某了。牛某要能成為一名勇冠三軍的大將,除非是您當了手握兵權的大將軍!”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書笈,取出一本典籍呈到司馬懿手中——他知道,司馬懿通常在舞劍晨練完畢之後,接下來便是吟誦典籍了。

司馬懿接過那冊典籍,一看是本《莊子》,當下也不去翻開來瞧,脫口便背誦起來:“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他的聲音慷慨激昂、氣韻沉實,字字句句如石擊水,在山岩之上遠遠傳響開去,似與天地萬物同聲共鳴一般。而司馬懿自己也陶醉在這吟哦之音中久久不能自已。

吟誦完畢,司馬懿胸中**終於宣泄淨盡,他這才慢慢轉過身來,向牛金微一示意,準備下山岩尋覓一處幽靜之處攻讀兵策經書。

正在此時,一個清婉動聽的聲音忽然傳來:“靈龍穀內,棲鳳岩上,司馬君劍舞長空,一嘯穿雲,清吟裂石,剛健沉雄之氣溢於言表——小弟這廂聽得心折不已!”

司馬懿聽出這聲音乃是那新同學方瑩的,急忙回首一瞧,果然見到他身著一襲華衫,正與他那個被喚作“林巧兒”的書童在遠處樹蔭下麵望著這邊含笑而立。

“哎呀!愚兄剛才在此狂嘯亂吟,讓方賢弟見笑了。”司馬懿一見方瑩,不知怎的竟是一陣莫名的心跳,臉上羞意暗生,匆匆走下棲鳳岩,向著方瑩二人迎了上去,“方賢弟也有雅興登上此山觀景吟詩?愚兄願洗耳恭聽。”方瑩隻是望著他,雙頰淺淺露笑,眸光如流水般一漾,在他身上稍一流轉便移了開去,也不答話。他身旁的那小書童林巧兒卻淡淡笑道:“我家公子生性溫雅恬靜,素來不喜吟哦嘯揚。不過,他的琴倒是彈奏得極好的。”

“巧兒!你胡說什麽?”方瑩如玉柳隨風般一回身,嬌嗔了林巧兒一句。林巧兒嘻嘻一笑,吐了吐舌頭,退到一邊去了。

“原來方賢弟是精於琴瑟之藝的高手啊!”司馬懿聽得分明,不禁麵露喜色,微笑著說道,“既是如此,且請方賢弟垂意彈奏一曲,滌一滌愚兄的塵襟——如何?”

方瑩推辭不得,嬌嗔了林巧兒一番,沒奈何,隻得應允了。他一拂衣帶,便在樹蔭下那一片潔淨無塵的草地之上款款坐了下來。林巧兒嘻嘻笑著,將背上負著的那具皮革長囊放下,緩緩打開,隻見一方晶瑩玲瓏的綠玉古琴赫然在目。細看之下,卻見那琴雕飾精致,鬆紋銀弦,綠光瑩然,實是非同凡品。

“好琴!”司馬懿目光一瞥,投在那綠玉古琴上麵,觀看片刻,不禁訝然一歎,“倘若愚兄沒有辨錯的話,它大概便是周朝流傳下來的綠鬆瑤琴了。”

“司馬公子好眼光!”林巧兒聽了,抿嘴笑道,“這綠鬆瑤琴可是我家老爺花了三百萬銖錢從別人手中買來的呐。”

這時,卻見方瑩不言不語,凝眸沉思了一下,似在考慮彈奏何曲,最後秀眉一揚,若有所悟,將綠鬆瑤琴放置於自己雙膝之上,用手在琴弦上輕輕一撥。但聽啵的一響,宛若石破水鳴,清亮激越,悅耳動聽。司馬懿又不由得脫口讚了一聲:“好音質!”他話音剛落,方瑩已是雙手一撫,纖纖十指撥動琴弦,一縷清清亮亮的琴音款款流瀉而出:初時平平緩緩,猶如清溪潺潺;到後來,便若水滴珠落,若斷若續,一聲聲便似敲叩在司馬懿那隨著琴聲歸於寧靜祥和的心境之上,自自然然**起了一片天籟之音,漾起了一縷縷空靈飄逸之感。

最後,但聞錚的一響,萬音俱息,全場寂然。司馬懿如醉如癡,仿佛涵泳在這曼妙絕倫的琴韻之中,久久回味,樂不思返。方瑩卻仍是按琴而坐,抬眼斜斜望著他,含笑不語。

“妙哉妙哉!絕哉絕哉!”過了半晌,司馬懿終於從浸潤尋味之中回過神來,輕撫雙掌,慨歎不已,“瑩弟所奏琴曲,堪稱天籟奇音,令人心清神爽,回味無窮!”

方瑩聽了,淺淺一笑,將綠鬆瑤琴用手輕輕一托,深深瞅了司馬懿一眼,柔聲而道:“方某久聞司馬君出身詩書禮樂世家,想必也是精於琴瑟之藝的了。還請司馬君也奏上一曲,讓方某一飽耳福罷……”

司馬懿臉上淡淡一紅,急忙擺了擺手,羞澀地推謝道:“說來讓瑩弟見笑了:愚兄於絲竹韻律之學實為不精,豈敢在你麵前獻醜?”

“司馬公子這話可有些假了,你連綠鬆瑤琴這樣的珍品古物都辨認得來——卻還說什麽‘於絲竹韻律之學實為不精’?”林巧兒在一旁聽了,撲哧一聲笑了,“你編的這個托詞可糊弄不了人啊!”

“巧兒休得妄言。”方瑩向林巧兒嬌叱一聲,轉過臉來看著司馬懿,微一蹙眉,麵色倏變而複常,笑容淡淡的,“司馬君,你的意思方某懂得了。你出身名門世家,素來看重的是文德武功——文則經天緯地,辭令典策;武則掌鉞執旌,威揚四方。你所用心的,乃是濟世之鴻略。至於撫琴吹簫、和聲度曲,隻怕是被司馬君視為伶官之所務而不屑習此罷?”

“哪裏,哪裏……”司馬懿臉上的紅雲仿佛更濃了幾分,口裏囁嚅地說道,“瑩弟這話說得過了。《荀子》裏講:‘君子以鍾鼓道誌,以琴瑟樂心。’瑩弟奏清正之音,立仁和之樂,本就是大雅君子之所為。愚兄願在閱典悟道之餘,向瑩弟學習音律之技!”

聽了司馬懿這番滿是真摯之情的話,方瑩不禁沉吟了片刻。他輕輕放下綠鬆瑤琴,站起身來,緩緩行過司馬懿身畔,望向棲鳳岩下的層層鬆濤,悠然而道:“司馬君,方某剛才言誤了,還請你見諒。唉……當今天下,戰亂將興,兵禍將起,已非歌舞升平之治世。方某雖有琴瑟音韻之絕學,隻怕在這風雨飄搖之亂世也不過是徒具虛儀而已。倒是司馬君胸懷天下,念念不忘以濟世安民為本,這才是奇男子、偉丈夫之所為!就憑這一點,方某其實對你很是敬重。沒有你和其他兄長的勵精圖治、戮力王道,又哪來我等禮樂清流之士怡然翔舞於太平盛世?”

司馬懿在他身邊將這話聽得分明,心底亦是感慨萬千:平日裏這方瑩神情舉止都似冰人一般,看起來透著一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峻,在明道堂裏讀書也是獨坐一席、目不旁視,和同學們交往甚少,顯得清高寡合——卻沒想到他胸中竟蘊有這般深沉而滾燙的幽幽之情,實在是不可小覷!一念及此,他心裏對方瑩的親近愛慕之意頓時又深了幾分,便徐徐說道:“瑩弟待人麵冷心熱,愚兄以往若是有輕慢之處,還望瑩弟不必在意。”

方瑩聽了他這話,倏地轉過眼來,瑩瑩然如一泓秋水,靜靜盯了他半晌,方才掩口一笑:“司馬兄言行之際這般小心謹慎,倒是有些太放不開了!你何曾有過些許輕慢我處?隻怕以前倒是我方某有些孤傲,讓你見笑了。”他也不待司馬懿再說什麽,便從腰間取下一支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二尺長簫,遞向司馬懿,款款言道:“人生難得一知音。司馬兄亦可謂方某的一位知音了。也罷,你既有學習琴簫奏樂技藝之心,方某就把這支白玉簫贈送於你,待得閑暇之時,你我且交流切磋罷。”

司馬懿接過那支白玉簫,不知怎的,竟隱隱有些興奮,就像得到了什麽極品寶貝一般,一迭聲隻向方瑩道謝不已。

在一旁一直冷眼瞧著這一幕的牛金,心裏卻冒起了幾分納罕。他知道,其實司馬懿的琴瑟簫笛之藝一向是家中眾兄弟裏最好的——他回孝敬裏在祭祖廟會上彈過幾回古琴,也吹過幾回長簫,讓鄉鄰們都聽得如醉如癡的!可是今天見了方瑩,他怎麽一味藏拙、自謙,居然末了還要向方瑩學吹簫?

正當他百思不解之際,一抬眼看到司馬懿和方瑩已是並肩向前談笑風生而去,那份兒如膠似漆的熱情勁兒可從沒見過——他這才心念一動,恍然大悟:原來公子哪裏是向方瑩學什麽吹簫啊!分明是變著法子和那位方公子親密交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