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件命案
在白老板被殺的同時,朱聖聽扶正了頭上的瓜皮棉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巡撫大院。
怒氣衝天的王幕安,上來就是劈頭蓋臉一通臭罵,什麽玩忽職守、失職懈怠,總之所有能想到的罪名,全都安在了朱聖聽的頭上。最後下達了任務:半個月內,必須剿滅沙子壟的土匪,**平山巔寨,奪回被搶的行李和財物,少一件就提頭來見!
朱聖聽一邊賠著笑臉,一邊暗暗叫冤,知府大人明知要挨罵,就以病推托,讓他這個師爺來頂口水。再說了,沙子壟的白老板每月初一和十五按時給府衙送“份子”,比朝廷的俸祿還準時,這說剿就剿,不是斷自己的財路嗎?
馳報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倒是痛快:“剿!”土匪得罪得起,巡撫大人可得罪不起,雖說是退休的巡撫,可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等到了規定的最後期限,朱聖聽拿著兵符去新軍營抽調了五百人,抄上家夥就奔沙子壟而去。途經巡撫大院門外,所有人一起搖旗呐喊。在王幕安的眼皮子底下,場麵必須做足,而說到剿匪,倒不會真剿,隻是去勸勸白老板,讓他歸還財物,然後搬家去別的山頭而已。
然而令朱聖聽沒有想到的是,往日半裏一門營的沙子壟,今日一連四個關卡竟全都無人把守。抬頭仰望,山巔寨靜悄悄的,似乎鬼影子都沒一個。
山巔寨的夾板門大敞,朱聖聽還在幾百步外,就嗅到了風中飄來的血腥氣,刺激得他胃髒倒騰,直欲作嘔。
進入寨子,眼前的景象,令朱聖聽和隨行的五百名士兵心驚膽寒!
寨中三廳十二院,到處都是死人,上百號匪崽子,竟全部被滅口,或被割首,或被穿胸,或被腰斬,死狀極其慘烈,每具屍體的臉上或手上,都發現了血寫的數字,其中數字“十一”最多,不知道代表什麽意思。地上的血液尚未完全凝固,應該是一兩個時辰之前剛發生的。隻有關在牢房裏的二十來個人還活著,這些人大都非老即弱,是遭匪崽子搶劫後,被抓上山來當苦力使的。據這些人講述,事發當時,牢房外一片鬼哭神嚎,根本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朱聖聽急忙派人搜查寨子,發現所有搶來的財物都在,這才鬆了口氣。
朱聖聽雖說是府衙的師爺,吃公家飯的,可骨子裏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性,奉若聖旨的人生原則就是得過且過。眼前這等死上百人的非同小可之事,如果發生在太平年代,上麵有人盯著,或許還要硬著頭皮管一管,但眼下時局混亂,朝廷風雨飄搖不說,各地的衙門和軍閥更是暗懷鬼胎,甚至可以說隨時都有可能改朝換代。上頭的官僚們個個忙著拉關係尋靠山留後路,誰會來管這鳥不拉屎的山頭?朱聖聽定了定神,決定此事就這麽著,不往深了調查,反正死的都是一群可有可無的土匪,就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他不願也不敢在這凶險之地久留,隻求不招惹是非,能向王幕安交差就行。
朱聖聽一把火燒了山巔寨,也算是處理了上百具屍體,以免發生瘟疫,順著水源傳播,接著把幸存的二十幾個老弱苦力放了,押著財物下山,來到巡撫大院,對王幕安說已經剿滅了土匪。王幕安遠遠望見沙子壟方向濃煙衝霄,也就信了。王幕安要回了被搶的行李和財物,又格外相中了幾件古董。朱聖聽私留了幾件珍品,又挑了幾件上等貨轉送知府大人,剩下的,一部分分給手下的士兵,一部分上繳朝廷,也算是功勞一件。
隻是山巔寨被滅口的景象,在往後的時間裏,一直陰魂不散地糾纏在朱聖聽的腦海裏。
王幕安運氣不錯,不但追回了財物,還白撿了幾件上等古貨,算是小賺了一筆。
在這幾件古貨當中,有一件十分奇特,是一塊徑長五寸、厚約半寸的圓形木盤。木盤一麵光滑,另一麵刻有九個很奇怪的圖案,每個圖案似乎都不完整,給人一種支離破碎之感。
起初王幕安並沒有在意,將這件古貨扔在一邊,過了幾天又想起,找出來把玩,這才發現木盤上的九個圖案可以推動,最終拚成一副完整的山水圖。這時,哢的一聲,木盤的上下層分離開來,原來這九個圖案是開盤的機關。在木盤的夾層中,一塊方形的鐵塊掉了出來。這鐵塊約半個手掌大小,隻有一粒米那麽厚,上麵既無圖案也無刻痕,打磨得十分光滑。
左看右看,鐵塊的六個麵光滑平整,普通至極,實在沒有什麽奇特之處,王幕安不禁大覺奇怪,這樣一方平平無奇的鐵塊,為什麽會被如此隱蔽地藏在木盤裏?
過了幾天,縣裏的鐵匠胡啟立,給巡撫大院送來新鑄的鐵器。既然是鐵匠,對鐵器懂得肯定多,王幕安就把胡啟立叫到書房,拿出鐵塊,讓他瞧瞧可有什麽古怪。
胡啟立拿著鐵塊一掂量,就說這東西不對勁。
王幕安問哪裏不對勁。
胡啟立說:“重了。”
按照胡啟立多年和鐵器打交道的經驗,這麽大小的一塊鐵,不會有這麽重。
“這鐵塊裏頭還有東西,別的東西。”胡啟立很肯定地說。他說這話時,額頭上的疤痕,跟隨歲月的皺紋一起起伏。
王幕安把鐵塊交給胡啟立,要他拿回去切開,看看裏麵裹著什麽東西。胡啟立點點頭,拿著鐵塊,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胡啟立沒來。
第三天,胡啟立還是沒來。
第四天,王幕安坐不住了,差人去打鐵鋪。胡啟立不在鋪子上,聽說出去辦事了,不過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家中。去的人在打鐵鋪守到傍晚,終於守到了騎馬歸來的胡啟立,於是把胡啟立“請”來了巡撫大院。
胡啟立把切開成兩半的鐵塊還給了王幕安。王幕安見鐵塊的內部有一個小小的扇形凹槽,就問裏麵的東西在哪裏。
胡啟立說裏麵是空的,根本沒有東西。
“你當我是黃口小兒嗎?”王幕安拍案而起,“少在我麵前裝蒜,裏麵如果沒東西,應該更輕才是,你那天怎麽會說它重了?”
麵對王幕安的喝問,胡啟立無話可說。
王幕安認定鐵塊裏藏有寶物,保不定是什麽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被胡啟立私藏了,於是把胡啟立截留在府上,威逼他交出來。胡啟立一口咬定裏麵什麽也沒有,死也不改口。
胡啟立和巡撫家的公子爺杠上,一夜未歸家,這個消息好比蒲公英的種子,見風就跑,縣城裏一下子轟動了,如同炸開了鍋,連鄰縣的人都沸騰了,好像胡啟立是什麽焦點人物似的。胡啟立的老婆連夜趕來,哭著喊著要人,也被王幕安吩咐下人轟了回去。
第二天,朱聖聽聽到風聲,心急火燎地趕來,好說歹勸,讓王幕安最好把胡啟立放了。
王幕安怒了:“我王某是什麽人?他姓胡的又是什麽東西?一個臭打鐵的,難不成有玉皇大帝撐腰,要你來求情?”
朱聖聽見王幕安不肯聽勸,隻好給他講了辛醜年,也就是三年前,衡州府發生的五件命案。
衡州府的治安雖然不好,但也不算太差,這些年裏發生的命案並不多。但辛醜年間的五件命案,卻長時間沸沸揚揚,鬧得滿城風雨。這五件命案發生在二月到臘月之間,凶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至今仍未告破。但這五件命案有兩個顯而易見的共同處。首先,五個死者都與胡啟立有關係,他們都曾得罪或者說是欺壓過胡啟立,尤其是其中一個叫何二娃子的爛痞子賭徒,是殺死胡啟立小兒子的第一嫌疑人,隻不過官府沒有找到證據,再加上何二娃子在大牢裏耍痞子性,死不承認,最終被釋放出來;其次,五個死者的身邊,都發現了一節沾有鮮血的竹筒。
至於凶手留下這節竹筒的含義,衡州府的男女老少都在猜測。有人說,竹筒多半代表凶手的身份,很可能凶手的名字裏就有一個竹字,凶手這是殺人留名;也有人說,凶手是個自命清高之人,以竹自表;還有人說,凶手說不定是住在某處和竹有關的地方……總之各種猜測,林林總總,應有盡有,莫衷一是。
雖然不能確定凶手真正的身份,但毫無疑問,有一個人從始至終貫穿了五件命案——胡啟立。
胡啟立作為最大的嫌疑犯被抓進了府衙大牢,但無論如何審問,都得不出個所以然,再加上確實尋不到證據,最後隻能將胡啟立放了。死者的家屬,以及四村八店的街坊鄰居,紛紛跑來打鐵鋪,或威逼或哀求或詢問,想從胡啟立的嘴裏問出點真材實料來,但通過多次接觸,所有的人最終都判定,胡啟立確實對此事一無所知。在這一點上,他和每個人都是一樣的。所有人隻能猜想,很可能是有人躲在暗中,為胡啟立報仇雪恨,討回了公道,至於是誰,連胡啟立本人也不知曉。從此以後,衡州府所有的人,都變得知趣了,再沒有人敢輕易去招惹胡啟立一家人。
得知這五件命案後,王幕安也多少被嚇到了。雖然是個我行我素的紈絝子弟,但對於危及性命的事,王幕安還是十分懼怕的。一個人越是富有,就越是怕死,這是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所以王幕安當場就拍胸口表態,不會再去找胡啟立的麻煩,並當著朱聖聽的麵,把關了一晚上的胡啟立給放了。朱聖聽得到了王幕安的保證,鬆了口氣,放心地走了。
但是王幕安不找胡啟立的麻煩,並不代表他不找回鐵塊裏的寶物。
當天晚上,他左思右想,還是不肯吞下這個啞巴虧,就派了四個手下去打鐵鋪,找胡啟立要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千叮嚀萬囑咐,要四個手下必須客客氣氣,不能硬來,即便實在要不回,那也罷了,回來從長計議就是。
去的四個手下,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天亮的時候,消息傳來,胡啟立一家四口慘遭滅門,打鐵鋪被一場大火燒得精光。王幕安當場就蒙了,急忙派人去找辦事的四個手下,哪知卻怎麽也找不到。
張明泉驗過四具焦屍,並受蒙麵人的威脅而做了假證,說死的是胡啟立一家四口,是被利器先殺死,然後被大火焚屍滅跡。
王幕安心想,派去辦事的四個手下,一定和胡啟立鬧僵了,一時衝動動了手,結果不小心鬧出了人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胡啟立夫婦和一對子女一並殺死,然後放火燒毀現場,腳底抹油跑路,可是這個黑鍋,卻最終要扣在王幕安的頭上。
果然,王幕安派人殺死胡啟立全家的傳聞,很快就在坊間傳開,成為衡州府人人必備的談資,走到哪裏,被人問起,如果不知此事,那是要遭人笑話的。
朱聖聽風風火火地再一次趕來,找王幕安問清楚了情況,回去稟報知府大人,隨後派出大批公差,四處查找逃逸的四個手下,但一直杳無結果。
於是王幕安開始了日夜不停地擔心,於是衡州府的每個人都掛懷起了這件事。人人都在想,辛醜年間的五件命案,還會不會再一次上演。
到底是眾望所歸。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雖然遲到了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