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炷香”

沙子壟是清泉縣北官道上的必經之地。王幕安隨父親在外多年,是以不知早在兩年前,沙子壟就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占山建寨,殺人越貨,成為方圓百裏內最大的土匪據點。

匪信子早就踩過貨色,近百號匪崽子窩在沙子壟旁的陰龍溝裏,等著“割稻”。

後麵發生的事十分簡單。

傍晚時分,王家的馬隊經過,土匪殺出,鏢師不敵,王幕安及妻妾隨從望風而逃,財物和行李全部被劫。

一口口的扣鎖大箱被掛在扁擔上,經流土坡、吊藤崖、懸木橋和桐樹林,搖搖晃晃地抬進了山巔寨。

寨中高掛燈籠,張羅酒席,慶祝“豐收”。一張張酒桌首尾相連,擺成圓圈狀,以討個圓圓滿滿的彩頭。

秦副寨主主持豐收宴,按照慣例,要先給關二爺拈上三炷香。

接著就是當眾“開流”。所有的箱子被抬到圈子中央,秦副寨主一聲令下,箱子一口接一口地打開。

畢竟是巡撫大員的家財,貨色不菲,壩子上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開到第十一口箱子時,鎖撬掉了,箱子卻怎麽也打不開,仔細一檢查,原來是被鐵釘釘牢了。在得到秦副寨主的首肯後,撬鎖的人一斧頭斫下去,木箱子稀裏嘩啦地破了,露出一口黃澄澄的銅皮箱子來。

匪崽子們的眼睛立刻都綠了,不少人更是站了起來。

這木箱套銅箱,箱中藏箱,必定是寶物!

銅箱子是用鬼頭鎖扣住的,在鬼頭的兩邊,分別有兩個紅色的字,左邊是“二”,右邊是“十”。

這鬼頭鎖材質奇特,結構精巧,撬了幾次,絲毫不見動靜,銅箱子又沒法砸破,撬鎖的人隻好偏轉了腦袋,向一個麵黃肌瘦的男人求助。

這個麵黃肌瘦的男人是山巔寨的開鎖行家。他卷起袖子,走到箱子前,先嗅了嗅鬼頭鎖兩邊的字跡,發現是用血寫成的。所謂“血鎖鬼頭,趁早收手”,瘦子是個識相之人,立刻把卷高的袖子放下來,不敢開了。

秦副寨主卻不信邪,命令打開,瘦子仍是不肯,站在原地左右為難。

秦副寨主是個暴脾氣,抓起一柄板斧,照準鬼頭鎖就是一斫。他臂粗力大,鬼頭鎖立刻斷裂,啪地掉落在地。秦副寨主掀起銅箱蓋,表情當場就凝固了。原來銅箱裏既無凶險,也無寶物,卻隻有一封信,封殼子上寫著五個字——“白老板親啟”。

白老板是山巔寨的正寨主,三天前去磅礴山接親,按日程要明日正午才能返回。

這可奇了,明明是搶來的箱子,卻用鬼頭鎖鎖住,暗示不可打開,可裏麵偏又放了一封捎給白老板的信。秦副寨主也算見多識廣,可如此自相矛盾的古怪事,他卻從所未遇。

左思右想,始終覺得不妥,秦副寨主擅作主張就把信封給撕開了。攤平信紙,三個用鬆煙墨寫成的大字出現在紙上:“三炷香”。

莫名其妙,實在是莫名其妙。

秦副寨主想了想,忽然咧開大嘴笑了起來,向匪崽子們問道:“誰他媽開的玩笑?還三炷香呢!這信紙倒是香得很。”說著把信紙湊到鼻前嗅了一下,“是哪位大妹子幹的?”

寨子裏的女人有十來個,但都不承認。肯上山當匪婆的女人,大都五大三粗,大字不識幾個,即便識字的,也不會使用這麽香的信紙。

秦副寨主認定是匪崽子開的玩笑,見沒人承認,索性就不當回事,把信裝回封殼子內,壓在案桌上,等明天白老板回來定奪,接著命令匪崽子把剩下的箱子迅速開完,然後就是吃豐收宴。

秦副寨主站起來,端起大碗,說了一通暢快話。

“來,弟兄們,幹了這一碗!”

一碗烈酒下肚,秦副寨主打了個飽嗝,臉色就青了,向前重重地撲倒在酒桌上,七竅裏竟一絲絲地流出血來。

在他的身後,內堂關二爺畫像前的三炷香,星子一滅,不早不晚,剛好燃盡。

“三炷香”,是用來敬奉死人的;信紙上宛如梔子花般的清香味,配上烈酒,恰好是致命的毒藥。

要進入沙子壟的山巔寨,沿途須過四關,分別是流土坡、吊藤崖、懸木橋和桐樹林。這四關依山勢而建,“關關守得嚴,上下過春點”。“春點”就是“切口”的意思,意即對上切口才能放行。四關之中,數那懸木橋最難,建在兩斷崖之間,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想硬闖過去,根本沒這可能。

凶手聰明至極,事先準備了一封信,把裝信的箱子混在王幕安的馬隊裏,借土匪的手搶上山去,不費吹灰之力便過了四關,而土匪“割稻”成功,勢必要開宴慶祝,一開宴慶祝,勢必就要喝酒,一旦聞過信紙上的香味,再飲下烈酒,即刻生成劇毒,如此便能殺人於千裏之外。隻不過死的本該是白老板,想不到秦副寨主卻做了替死鬼。

翌日正午,白老板迎親回寨,一路敲鑼打鼓上山,正撞上寨子裏嗩呐哭天,紅白輝映,倒煞是有趣。

新娘子蓋頭還沒揭,就被冷落在了一旁。頭等大事,自然是追查凶手,給秦副寨主報仇。

一查,就查到馬隊的主人是清泉縣的王幕安。白老板雖然生了一張儒雅臉,骨子裏卻匪氣十足,對頭雖說是巡撫大員的公子,可既然欺負到頭上來了,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當下命令匪崽子們擦槍磨刀,準備即刻下山,前去踏平王家!

白老板氣勢洶洶地衝回房去換匪裝,此行是去殺人放火,總不能穿著新郎官的衣服去吧。可他這一進房,就再也沒有機會走出來。

俗話說得好,溜得走初一,躲不過十五。有時候運氣背到極致,別說十五,連一個完整的日頭都過不去。

白老板被發現死在了掛紅鋪新的婚**,梳著刀頭辮的腦袋不見了,被人齊脖子割了去。想必他死時正在換匪裝,所以**著上身。在他的後背上,發現了兩個血寫的字:“十一”。

自從昨晚秦副寨主死後,沙子壟上下戒備森嚴,外人根本不可能混進寨子,匪崽子們當時都聚集在壩子上候命,沒人有時間去謀殺白老板。

隻有一個解釋。

山巔寨中有一個上山的外人,隻有一個,一個沒有經任何盤查就上山的外人。

然而這個人已經逃跑了,留下了一襲豔紅色的喜袍,和一扇在風中搖曳的窗戶。

還好,隻要過不了懸木橋,就沒法下沙子壟,除非她選擇跳崖。

龍三副手一聲號令,上百號匪崽子一起行動,搜山!

“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