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之誌

回到自己的房間,胡客掩上房門,坐在了桌前。

他展開字條,凝視著“專諸者荊軻者”六個字。

胡客調動所能聯想到的一切,希望能找到這六個字背後隱藏的意思。不過無論他怎麽看,這六個字始終不像是刺客道的代碼。

但杜心五沒有理由騙他,也不敢騙他。

左思右想了許久,胡客終於將字條放下了。“如果這真是一條代碼,看來還須找到對應的腳文才行。”胡客隻好將字條收了起來。他躺在**,開始整理頭緒,思考回國後尋找姻嬋的事。

他躺下後不久,敲門聲忽然響起,杜心五又一次來見他了。

“你明天一定要走嗎?”見到胡客後,杜心五問道。

“還有什麽事?”胡客反問。

“是孫先生讓我來問你的,”杜心五解釋道,“孫先生希望你能留下來,加入我們,一起幹一番大事業。”

“你回吧。”胡客的回答簡單而直接。

杜心五敲門之前,就已料到胡客的答複。他對胡客的脾氣多少有些了解,是以沒有再勸第二遍,在宮崎滔天的攙扶下離開了。

杜心五走後不久,孫文便親自來了。

從薛娘子的話中聽到“刺客道”三個字,孫文不禁感到好奇。他向杜心五詢問了此事。杜心五將他所知的關於刺客道的一切,全都告訴了孫文。

孫文致力於革命多年,深知革命道路極為艱辛,隻靠一幫文人誌士,絕不可能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在這條不歸路上,他必須團結各種勢力,不斷壯大革命的力量,才有獲得成功的可能。為此,他先是帶頭成立了興中會,網羅了一批能人誌士,接著聯絡海內外的各山堂會黨,並與哥老會、三合會等黑幫合作,後又加入洪門致公堂,甚至不惜與企圖顛覆滿蒙的黑龍會合作。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拉攏一切可以爭取過來的力量,不斷壯大革命的聲勢,最終達到推翻清王朝的目的。

孫文明白所謂的黨幫規則。中國曆來都是上層組織為黨,下層組織為幫,黨幫合作,才能把握社會,掌控天下,曆朝曆代立國的過程無不如此。所以他才爭取一切能合作的力量,哪怕對方是臭名昭著的黑幫,是連市井小民都瞧不上眼的低賤組織,他也盡力爭取。但孫文也懂得黨幫有上下之分,知道本和末不能混淆,幹和枝必須分清。他有自己的分寸。一旦某天真的革命成功,推翻了滿清,到了由革命黨掌控天下的時候,就必須和這些下層幫派劃清界線,否則上下不明,天下必亂。

孫文親眼見識了胡客的能力,所以當他從杜心五的口中得知國內竟然有刺客道這種秘密組織存在,甚至還有不少像胡客這樣厲害的刺客存在時,他不可避免地動心了。如果能將這些刺客甚至是刺客道整個組織拉攏到革命中來,對清廷必將是極為致命的打擊。所以當杜心五勸說無效時,他立刻親自登門拜訪。

“胡兄弟,我真心實意希望你能留下。”孫文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來意,“現如今國內的情況,你是清楚的。清廷腐朽,列強入侵,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熱……”

“孫先生,你請回吧。”胡客的態度沒有因孫文的親自到訪而發生任何改變。他站起來,右手拉開了房門,送客之意已十分明顯。

“我此番召集各地會黨聚首東京,意在創立一個全國性的革命組織,並在其下建立一個暗殺部門,你若是肯加入我們……”

“孫先生!”胡客打斷了孫文的話,他已經不想再多說。

可是孫文的性子裏有一股子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狠勁兒,若非如此,他也無法在革命的道路上堅持這麽多年。他絕對不會像杜心五那樣知趣而返。他希望胡客留下,於是再行勸說。但胡客有的,卻是到了黃河亦不死心的勁兒。他始終鐵青著臉。他已不想再表明自己的態度。

在多番勸說未果之後,孫文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眉濃臉正的男人,是那種想定了事情,九頭牛都拽不回來的人。他終於歎了聲氣。“我希望你今晚能夠改變主意。”孫文轉過身去,心有不甘地離開了胡客的房間。

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孫文並沒有閑下來。他沒有因胡客的拒絕而影響心情,而是立刻開始了工作。蔡元培、章太炎、胡漢民等革命黨人,此刻尚在錦輝館等待,兩撥人必須想辦法盡快會合才行。據杜心五所言,黑龍會並非全心全意支持革命黨人,此次孫文抵達東京,黑龍會不肯派人前來保護,隻是留守錦輝館,就是明證。眼下南北幫暗紮子和日本浪人在暗處虎視眈眈,兩撥人一在神田區,一在赤阪區,要想安全會合,看來還必須借助黑龍會的幫助才行。

孫文提筆著墨,片刻間便寫完一封日文書信。他叫了一聲守在門外的王潤生,讓王潤生去將宮崎滔天叫來。

宮崎滔天來了後,孫文將封好的信件交到了他的手中。

“你現在就將這封信送去黑龍會,記住,不要經內田良平的手,務必親自送到頭山滿的手中。”

從孫文的嚴肅表情中,宮崎滔天感受到了這封信的重要性。他將信揣好,回房換了一身日式衣衫,趁著夜色離開了民宅樓。

宮崎滔天走後,孫文獨自思慮了一會兒,越發覺得不安。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妥,於是來到了杜心五的房中。

“據我所知,刺客道的人向來隻聽從天層的指示,不會替外人辦事。”麵對孫文的疑問,杜心五這樣回答。

“可是他為了一條代碼,便肯為我們出生入死。”孫文仍然不放心。他擔心胡客有一天會因為別的價碼,反過來與革命黨人作對。

“在來東京的船上,我曾聽光複會的人講起過胡客的事,說他先是在清廷的監獄裏救了吳樾,又在去北京的火車上生擒了鐵良。依我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接觸,我覺得他就算不肯加入我們,也勢必不會與我們作對。再者說,刺客道本身就是一個和朝廷作對的秘密組織,孫先生大可不必為此擔心。”

“他曾生擒過鐵良?”孫文詫異道。鐵良是滿洲少壯派的領袖,是慈禧所倚仗的重臣之一,在清廷內部是個大人物,這一點孫文是知道的。

“那還是在禦捕門的嚴密保護之下做到的,”杜心五點頭道,“所以我才請他來相助,讓他對付那批禦捕門的捕者。”

孫文不禁回想起電車上的那一幕,禦捕門的捕者甚至不敢與胡客交手,便急匆匆撤退。一想到即將與這樣的人失之交臂,孫文既痛且恨,情不自禁地連聲長歎:“可惜,可惜。”歎完又道,“他既不肯與我們一道,但交個朋友,總是好事。明天他走之時,你如果傷無大礙,就親自送他一程。”

杜心五當即答應了。即便孫文不提出此事,他也會忍著傷勢,親自送胡客離開東京的。

兩人剛把話談完,王潤生便一臉喜色地闖了進來。

“陶先生他們回來了!”王潤生驚喜地說道。

陶成章等人返回民宅樓的消息,讓孫文和杜心五也喜出望外。陶成章等光複會的人,走入那條小街後,便再也沒有出來,孫文本以為他們已遭了禦捕門的毒手,沒想到竟然還活著。

孫文急匆匆地走出房間,宋教仁和黃興也不顧傷勢,從自己的房間裏走出,哪知迎接他們的,卻是一張張生硬的冷臉。

“孫逸仙!”龔保銓第一個發難,他近似咆哮般地怒吼起來,“我們光複會眾人受你邀請,拋下會內事務趕來東京,今日不惜性命,為你出生入死。我們一個個被打暈在巷子裏,醒來時還惦記著你們,四處尋找,就怕你們遭了不測。你們倒好,完好無損在此休息,甚至沒說派個人來瞧瞧我們是生是死!”他環視孫文、黃興和宋教仁等人,“在你們眼裏,光複會眾人的性命就如此低賤嗎?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邀請我們來?”

光複會眾人走入小街後,被聶承賢及埋伏的捕者打暈在地,有的頭破血流,有的鼻青臉腫,醒來後多番尋找孫文未果,心急火燎地趕回洪門據點,急得黃三德也加入了尋找的行列,最後垂頭喪氣地返回赤阪區的住處,沒想到孫文等人早已相安無事。光複會眾人不由火冒三丈,龔保銓是個性格剛直的人,第一個按捺不住,當著孫文的麵就爆發出來,絲毫不給孫文留情麵。

孫文說道:“國元,常聽人說你‘見利不惑,臨強不撓’,今日一見……”

龔保銓原名國元,他絲毫沒有因此而消氣,反而截斷孫文的話,說道:“我光複會眾人來到東京,是敬重你孫逸仙的名頭。哼,你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邀請我們來,究竟是為了什麽事?”

孫文的目光掃過光複會眾人,見副會長陶成章亦麵帶怨怒,心知此刻若不明言,恐怕難安眾人情緒。他本打算等頭山滿派人護送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秘密來此聚齊後,再當著所有人的麵,言明心中打算,現在看來,怕是不行了。

“既然國元問起,我豈有不照實說明的道理?”孫文侃侃而談,“各位都知道,這幾年裏,國內新建了不少會黨,在各省都有舉事,像遁初和克強領導的華興會在長沙的起義,光複會眾位義士在上海等地的暗殺活動,還有興中會在惠州的起義等等。然則無論起義或是暗殺,皆因力量過於分散,形同散沙,非但難獲成功,反而自損過重。是以依我之見,現今之主義,應以互相聯絡為要,興中會、光複會、華興會、日知會等各家會黨,若能合成大團,建立一個全國性的革命組織,製定出統一的章程和方針,定能掀起一股革命大潮,革命大業亦可及身成矣!我聯係各家會黨齊聚東京,正是為了共商此事。”

宋教仁和黃興相視一眼,不禁想起了去年長沙起義的事。當時華興會剛成立不久,黃興和宋教仁積極聯絡長沙附近的會黨,計劃在慈禧壽辰當天,炸斃在長沙萬壽宮五皇殿行禮慶賀的湖南省文武官吏,隨即宣布起義,省城內以武備學堂學生為主,並聯絡新軍和巡防營以為策應,省城外則由哥老會分兵五路響應,並公推黃興為主帥。就任元帥時,黃興意氣風發地大呼道:“結義憑杯酒,驅胡等割雞!”然而由於會黨敗類劉佐楫的告密,起義最終失敗。長沙全城戒嚴,緹騎四出,大肆搜捕起事人員。湘撫下令逮捕黃興,官差即刻包圍了黃興的住宅。幸好當時黃興前往東文講習所未歸,由此逃過一劫。黃興為躲避風頭,匿居在開明紳士龍維瑞家西園密室之中,兩天後,在長沙聖公會牧師黃吉亭的掩護下,轉移至聖公會後樓,藏匿了近一周的時間,避過風聲後,才易裝潛出長沙,逃往上海。在上海躲避期間,黃興因金穀香刺殺案的牽連而被捕入獄,後經蔡元培等革命黨人多方營救方才得以出獄,旋即與宋教仁等大批華興會成員東渡日本。憶及起義失敗之事,宋教仁和黃興心中感慨良多,暗暗點了點頭,對孫文的這番提議,自然是讚成多於反對了。

龔保銓也因孫文的話而想起了一些暗殺的往事。他曾經組織軍國民教育會暗殺團,去年冬天,在該暗殺團的基礎上,與蔡元培、陶成章等人在上海成立了光複會,又稱複古會。光複會的成立,正是為了進行政治暗殺。龔保銓曾是軍國民教育會暗殺團的成員,向來主張搞暗殺;陶成章也是讚成政治暗殺的,他曾在眾人麵前盛讚張良謀刺秦始皇的舉動,還曾效法唐代駱賓王討伐武則天之例,先後兩次北上京城,意圖刺殺慈禧,但都未能成功;出任光複會會長的蔡元培,更是極力讚成政治暗殺,他認為女人實行暗殺比男人更加隱蔽,是以在上海創辦愛國女校,“不娶賢母良妻主義,乃欲造成虛無黨一派之子女”,並決心自製暗殺所用的化學毒藥,為此,他將愛國女校的鍾憲鬯、俞子夷兩位化學教員吸收進光複會,專門負責研製化學毒藥,後來又與楊篤生等人在愛國女校內秘密試製炸藥,製造暗殺所用的炸彈,使愛國女校發展成為光複會在上海從事暗殺活動的秘密機關。在蔡元培、陶成章等人的領導下,光複會會眾開始以暗殺手段進行排滿革命,但往往是成功者少,失敗者居多。

孫文關於各家會黨聯盟的提議,不可謂不好,但即便如此,龔保銓還是想給孫文挑一些刺。他問道:“依你的意思,我光複會加入你的新組織後,從此便要聽從你的號令,光複會就此不複存在了?華興會、日知會等,也都不複存在了?”龔保銓是光複會的創始人之一,當年為成立光複會沒少奔波,現在要光複會突然加入另一個新組織,好比自己辛苦養大的孩子,卻要去認旁人做父母,龔保銓自然不悅。不僅龔保銓如此,陶成章亦覺不妥,就是宋教仁和黃興,心中也多少有那麽丁點兒芥蒂。

孫文說道:“各家會黨自然還是存在的,隻不過合成大團後,須有統一的調度,不可再各行其是,這樣才能有利於革命大業。”

“那這新組織由誰來當家做主?”龔保銓毫不客氣地問道,“是你孫逸仙嗎?”

“當家做主,責任重大,該由各家會黨共同推選,唯德才兼備者方能勝任。我孫文自知才疏學淺,自不敢當此大任。”孫文說道,“其實由誰當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聯合起來後,能夠真正地同心協力,最終驅除韃虜,複興華夏!”

龔保銓還待講話,陶成章卻阻止了他。陶成章覺得氣已出夠,再任由龔保銓這樣鬧下去,局麵將越發難看,也顯得光複會的人心胸太過狹隘。他向孫文說道:“逸仙的提議確實很好,但此事事關重大,蔡會長不在此間,須等他來了之後,我們光複會經過商議,才敢做出是否加入的決定。”

“煥卿所言在理。我已讓宮崎滔天前去聯係黑龍會,屆時黑龍會會護送蔡先生等人秘密來此。等各家會黨的人都到齊了,我們再商議此事不遲。”孫文說道,“今日之事,全是孫文之錯,孫文在此向諸位光複會的義士道歉了。”

陶成章見杜心五、黃興、宋教仁等人都受了傷,心想孫文等人必定也經曆了一番惡鬥方才脫險,未顧及到光複會眾人,也是情有可原。他問起孫文等人後來的遭遇,得知過程後,也不禁為孫文等人有驚無險而感到慶幸。他得知胡客明日就要回國,便來到胡客的房間,同胡客告別,並希望胡客能幫他做一件事。

“胡兄弟回到天津後,還望走一趟北京,到安徽會館尋一下吳樾、張榕和楊篤生,叫他們三人暫停行刺之事。吳樾性子固執,但你救過他的性命,他私下裏對你最為敬重。隻要你勸說,他必定依從。你就跟他說,光複會有更為重要的事要做,讓他們三人即刻趕來東京,與我們會合。胡兄弟,此事就拜托你了!”陶成章從隨後來東京的徐錫麟、秋瑾等人口中,得知了吳、張、楊三人違背命令,擅自返回北京繼續謀刺出洋五大臣的事。國內已傳來消息,五大臣出洋考察的日期推遲到了漢曆的八月下旬,料想吳樾等人現在還沒行動。這三人都是光複會的骨幹成員,陶成章不想看到他們枉送性命,所以希望胡客回國後,能趕去阻止吳樾等人行刺。

陶成章提出這一請求時,言辭極為懇切,生怕胡客不答應。

胡客心裏暗想,當日跟蹤自己和姻嬋的人,十有八九是在瀛台和自己交過手的刺客獵人,據姻嬋在海天客棧裏的推測,這刺客獵人應該與索克魯相識,恐怕與禦捕門有些淵源,如果回國後在天津尋不到姻嬋的下落,自己也要去北京走一趟,想辦法從禦捕門總領衙門打聽線索。左右也是順路,胡客便答應了下來。陶成章自然感謝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