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碼紙
第二天一大早,胡客便踏上了歸途。
臨別之際,孫文親自送到民宅樓下,宋教仁和黃興對胡客感恩在心,若非胡客找出解藥,二人已然性命難保,所以也親自前來送別,陶成章等光複會眾人亦是如此。杜心五雖然背上有傷,但堅持要送胡客到東京灣碼頭。杜心五不知如何處置薛娘子,所以要將薛娘子交給胡客處置,胡客也應允了。
到了東京灣碼頭,正趕上當日去中國的船,目的地恰好是天津。因艙票已售罄,杜心五隻好替胡客購了兩張通票。
臨近中午時,杜心五將胡客送到了客梯口。
杜心五生平少有佩服之人,孫文為革命事業奔走,算是一個,否則以他國內武術界宗師的身份,如何會甘願替孫文做一個貼身保鏢?與胡客雖然隻相處了一個多月,但杜心五對胡客卻是心服口服。強者往往隻佩服更強者,杜心五對胡客正是如此。眼見胡客一步步走上客梯,登上了輪船,最終消失在甲板上,杜心五竟暗暗生出一種不舍之感。天下之大,一別之後,誰又知何時能再重逢?
胡客與薛娘子一同登上了歸國的輪船。在輪船上,胡客沒有限製薛娘子的自由,她可以隨意走動。但她被胡客生擒過兩次,知道胡客的厲害,手裏又沒有武器,所以有胡客在身邊,她不敢造次。
歸國的航程可謂風平浪靜,薛娘子沒有鬧什麽動靜,也沒有別的人來找麻煩。
日升月落,晝更夜替,九天後落日西斜的傍晚,輪船終於抵達天津大沽口碼頭。
胡客走下了客梯,雙腳重新踏上了熟悉的土地。
沒有做任何停留,胡客一下輪船,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在這蹈海航行的九天裏,薛娘子曾無數次地設想過,胡客將會怎樣處置自己,她甚至想好了某些應對的法子,但她從沒想過胡客竟會這樣。
“你是要放我走?”眼見胡客徑直往前走,她忍不住在身後問道。
薛娘子向東向西、是死是活,胡客毫不在意。入道的六年,讓胡客養成了眼中隻有目標的習慣。對於如何處置薛娘子,他從始至終就沒有考慮過。他現在隻想盡快趕到海天客棧,查找姻嬋的去向。
胡客對薛娘子置之不理。
他就那樣大步地走了,消失在人群中,留下詫異的薛娘子呆立在原地。
望著胡客沒入人潮的背影,薛娘子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仿若被一層迷霧籠罩住了。她完全猜不透胡客的真實想法,這使得她內心深處忽然湧起了一股無法描述的懼怕感。
趕到海天客棧後,胡客向掌櫃和店夥計打聽姻嬋的消息。
客棧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加上海天客棧地處天津城的中心地帶,人流量巨大,每日人進人出,少說也有數百人,而且事情已經過去一個多月,老板和店夥計如何還能記得?
天色已經黑了,問不出消息,胡客便打算先在海天客棧住宿一晚。
胡客點名要海二號客房,那是他昏迷前最後待過的地方。但掌櫃很是為難,因為海二號客房已經住了人,他希望胡客能換一間。不過胡客直接找到海二號客房的客人,向那客人提出了換房的要求。那客人掃了胡客一眼,見胡客生得五大三粗,腰圓臂闊,不想招惹麻煩,便同意了。等到月亮在天際升起的時候,胡客終於住進了這間客房。
一個多月的時間,雖不算長,卻足以令一切變得物是人非。
客房裏的擺設沒有任何變化,桌子還是那張桌子,臥床還是那張臥床,但胡客的心境卻大不一樣。
在輪船上的九天,胡客的擔心和離天津的距離反向增長,如今身處與姻嬋最後相處的地方,他的擔心更嚴重了。雖然知道姻嬋絕不可能在客棧裏坐以待斃,說不定眼下已經脫險,但胡客還是免不了擔心。
胡客知道,姻嬋不可能在這間客房裏給他留下任何線索或訊息。姻嬋知道他會來這裏尋找,所以絕不可能給胡客留下任何以身犯險的機會。盡管如此,胡客還是把客房的角角落落翻找了一個遍,甚至把桌椅都顛倒過來查看了背麵,還一寸寸地敲擊了牆壁,最後隻是把他的料想變成了現實。
海天客棧是不會有線索了,胡客現在隻能寄希望於禦捕門。
胡客走過被他翻得一團糟亂的房間,駐足在窗前,推開了窗戶。
夜空中那輪過了十五的月已缺失了一角,正如他和姻嬋聚了又散一樣。
孤獨的夜晚,滿城的燈火,清冷的月光,這樣的場景很容易讓人思緒蹁躚。胡客不由想起了與姻嬋最後相處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摸出了那串項鏈,那是姻嬋在他昏迷後放入他懷裏的。他久久地凝視著這串項鏈,仿若那便是姻嬋。
這樣靜立了好一陣子,忽然,胡客的眉心微微**了一下。
因為一個疑問,恰在此時竄入了他的腦海!
手中的這串項鏈,並非在江神廟中拜天地時他給姻嬋戴上的那串水晶瓔珞。那串水晶瓔珞,索克魯在禦捕門京師大獄裏曾拿給他看過,至於索克魯後來有沒有還給姻嬋,胡客就不清楚了。姻嬋留給他的這串項鏈,他雖然見姻嬋戴過,但充其量隻是一串普普通通的飾物,並非二人的定情信物。在“信雄丸”號上,胡客情緒低落,未曾想到這個疑問,後來忙著對付禦捕門保護孫文,也無暇顧及。如今靜下心來,凝視手中的項鏈,胡客不禁暗暗自問,姻嬋為什麽要把這串項鏈留給自己?兩個人早已定情,甚至已經拜了天地,姻嬋沒必要再在分別時給他留下什麽信物。
姻嬋不是普通的女人,她的年齡雖然比胡客小,卻是刺客道毒門擁有十二年刺齡的青者。她絕不會平白無故留下一串普普通通的項鏈給自己,胡客暗暗地想。
胡客越發覺得,這串項鏈有著某種特殊的意義。這個想法的萌生,促使他關上了窗戶,迅速地走回桌前坐下。
胡客移來燭台,將項鏈置於燭光之下,仔細地端詳起來。
項鏈的吊墜是一節小巧的翡翠,約筷子粗細,指節長短,翡翠上刻了一條環狀的線,使得吊墜看起來像是玉質的竹節。胡客用手指捏住竹節翡翠的兩端,微微用力一扯,翡翠頓時沿著那條環線分離成了兩截,露出了藏在內部的細小紙卷。
胡客恍然大悟。
他早就該想到的,這吊墜是竹節狀的翡翠,而竹內藏物,正是刺客道獨有的傳遞信息的方法。隻是尋常傳遞消息,用的是貨真價實的竹筒,而姻嬋這次用的,卻是竹形的翡翠吊墜。
胡客急忙抽出這截細小的紙卷,力道非常小心,生怕撕裂了分毫。
紙卷展開後,七個字呈現在了眼前——“竹裏梅花相並枝”。
胡客認得姻嬋的筆跡,這七個字是姻嬋親筆所寫。
毋庸置疑,這是一條暗碼。
當初在霧寒山頂,胡客曾從秦道權處得到一張暗碼紙,那是胡啟立留給他的。那張暗碼紙上的暗碼是“共醉終同臥竹根”,最終指引胡客去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取出了扇形鬼金葉和問天。而姻嬋留給他的,從形式上看,同樣是某一號當鋪的暗碼紙。
猛然間,胡客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日在駛離漢口的火車上,姻嬋曾悄悄告訴過他,她將從日月莊封刀樓內盜出的那幅卷軸,秘密存放在了長沙府的十四號當鋪。如今姻嬋留給他一張暗碼紙,目的便不言自明了。
胡客忽然覺得十分懊悔,懊悔自己沒有早一點發現這張暗碼紙。他當即改變了行程,不再去禦捕門探聽消息,而是直奔長沙府。
有了目標,胡客頓時精神百倍。
他原本打算在海天客棧睡一晚的,但現在毫不猶豫地放棄了。
他連夜出發,騎快馬直奔北京,打算在盧溝橋乘火車趕往南方,順道完成陶成章臨別前的囑托。
翌日上午,胡客便趕到了充斥著灰暗和壓抑、如行將斷氣的垂暮老人般的北京城。
為避免被禦捕門的捕者認出,胡客進行了簡單的易容改裝。他通過了巡警的盤查,穿過城門,再一次走入了這座帝王之都。
胡客直奔安徽會館。他找遍館內,還尋了幾個人打聽,但沒有吳樾等人的任何消息。看來吳樾、張榕和楊篤生,這段時間並不在安徽會館。
尋找姻嬋,是胡客心中的頭等大事。吳樾等人不在,他也不打算過多地耗時間。他火速趕到盧溝橋,買好火車票,登上了南下漢口的火車。
一路南下,到達漢口,胡客再包船走水路,經洞庭湖,入湘江,直奔長沙府。
抵達長沙府時,是一個無月亦無星的漆黑夜晚。十四號當鋪已經關門,胡客不得不先休息一宿,等第二天天亮了再來辦事。
和以往一樣,胡客還是選擇了醉鄉榭的竹字號房。
這一次胡客沒有喝酒的心情,他直接住進客房,倒在了**。
回想這幾個月裏好似輪回般的經曆,胡客不由得感慨萬千。數月之前,他離開醉鄉榭,走水路至漢口,接著沿京漢鐵路北上,再至天津,最後蹈海東渡,去往日本東京,如今他用幾乎一模一樣的方式,重新回到了醉鄉榭,回到了這間熟悉的客房裏。隻不過離開之時,是兩人同行,而歸來之時,卻隻剩了他一人。
胡客很清楚,姻嬋盜出的那幅卷軸絕不簡單。刺客道天層為了盜取它,先後派出四個毒門青者執行任務,日月莊視其為珍寶,不惜千裏追殺姻嬋,連那個神秘的刺客獵人也想要得到,無一不說明了這幅卷軸的重要性。
明天就要和這幅惹出許多事端的卷軸打交道了。胡客知道,一旦打破湖麵的平靜,必定縠紋四起。隻要和這幅卷軸扯上關係,諸多是非必會朝他席卷而來。
但是他別無選擇。
胡客閉上了眼睛,努力地放平呼吸,緩緩地入睡。為迎接明天可能到來的各種突發狀況,他現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晚,養足精神。
天亮之後,某些難以預料的事,即將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