錡刺

杜心五的辦事效率極高,隻用了不到兩炷香的時間,就把最為詳實的東京城區地圖找來了。

展開地圖,看了片刻,胡客問:“孫文到東京後,要去什麽地方?”

“錦輝館。”杜心五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就是我們下午去過的那裏。”

“這三條路都是通的嗎?”胡客用手指在地圖上劃出了三條路線,都是連接東京灣碼頭和神田錦輝館的道路。

“全都暢通無阻。”

“孫文會走哪條?”

“尚未決定。”

胡客想了一下,忽然收卷起地圖,向房門外走去。

“你去哪裏?”杜心五揚起頭問。

“出去走走。”胡客沒有多說,徑直出門下樓,踏上了夜幕下的街市。

東京的夜市燈火闌珊,胡客卻沒有絲毫流連之意。他穿行於人流之中,按照地圖上的標示,將連接東京灣碼頭和神田錦輝館的三條路線完整地走了一遍。

接著他回到了住地,休養了一晚。他後背上的傷口,在與山口等全神會的浪人拚鬥時撕裂,急需足夠的時間來靜養。然而一個晚上的時間,對於他而言,已經足夠奢侈。

第二天一大早,光複會眾人尚在熟睡,胡客已經穿好衣服,走出了民宅樓。等到杜心五來接應光複會眾人前去與其他會黨的人碰麵時,胡客早已不見了蹤影。

在上午、中午和下午三個時間段,胡客又分別將那三條路線重走了三遍。

他想借此來了解三條路線在不同時間段的人流情況,並且熟悉每一條街道兩旁的建築情況和路口的分布情況。

經過一天的觀察,他最終確定了一個地方——東京灣碼頭。

站在職業刺客的角度,綜合所觀察到的所有情況,胡客判斷,禦捕門的捕者如果動手,最好的選擇,無疑是東京灣碼頭。在三條線路上和錦輝館附近動手,都不容易成功,隻有當孫文乘客輪抵達東京時,趁著人流密集,直接在碼頭上動手,成功的幾率最大。

晚上回到民宅樓,一整天沒有見到胡客的杜心五,正在房門外等候。

兩人進入房間。胡客展開地圖,以東京灣碼頭為中心,圈出一塊半圓狀的區域,對杜心五說:“你派人去這一帶,查清楚有哪些房屋提供外租。”

“好,我這就去接洽黑龍會的人,讓他們去辦。”

杜心五連夜趕去了神田錦輝館,與內田良平見了麵。內田良平答應了他的請求,派出了一隊十人組浪人,連夜趕去碼頭周邊,調查房屋外租的情況。

黑龍會名義上是為日本陸軍服務的軍國主義組織,但用通俗點的話來講,它是一個由日本浪人組成的黑道組織,其勢力遍布全日本,在東京尤為集中。東京的平民百姓們,對黑龍會的懼怕,比對當地的警察更甚。黑龍會的浪人前去調查房屋的外租情況,應該說,這隻是小事一樁。

但有的時候,一樁芝麻綠豆般的小事,也能轉變為一件天大的大事。

這隊浪人去了之後,當晚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也沒有返回,等到日上三竿的時候,仍然不見蹤影。

這就有些異乎尋常了。

內田良平坐不住了,他派出手下去東京灣碼頭查看。去的手下很快回來稟報,說沒找到這隊浪人。內田良平又派出更多的手下去尋找,但一直到日頭西斜,仍然沒有好消息傳回。

一整個白天就這樣過去了。

當東京徹底被夜幕籠罩時,黑龍會的所有人,包括內田良平在內,終於接受了一個事實——昨晚派出去的這隊十人組浪人,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已然一去不返,仿若人間蒸發。

“再給我找!”內田良平臉色陰沉,“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黑龍會動員了大半的人力,想盡各種方法展開調查和搜尋,仍然找不到絲毫線索,直到兩天後的那個清晨。

當第一縷天光灑落人間的時候,在東京灣碼頭東北側的海麵上,出現了詭異的一幕。一具具的屍體漂浮在海麵上,被早潮的海浪一推一湧地送到岸邊,堆疊在外碼頭的石台下方。這一幕立刻引來了眾多圍觀者。有好事者仔細數過,屍體不多不少,正好十具。

死了十個人,這絕對是一樁極其重大的刑事案件!

東京警視廳立即動員大批警力,由警視長親自率領,趕到碼頭,各大報社的記者們早已蜂擁而至,黑龍會的人也聞風而動。最終證實,這批屍體,正是黑龍會三天前派出去的那隊十人組浪人。

屍體一具具地被打撈了起來,依次擺放在鋪開的白布上。

經過海水的長時間浸泡,十具屍體都略顯浮腫,並且殘缺不全,完整些的隻是少了些許皮肉,恐怖些的幾乎隻剩下了半邊肉身,連森森白骨都露在外麵,大概是沉在海水裏時,被魚蝦噬咬所致。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十具屍體中,有七具屍體的心窩處,皮肉是完好的。而這七具屍體的心窩正中,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傷口,一個絕對不是魚蝦所噬咬出來的傷口,一個顯而易見是因利器刺入而留下的傷口。這個傷口的形狀十分奇怪,既非長條狀,也非孔洞,而是一個規則的三角形。

經過警視廳法醫的查驗,死者是死後被拋屍入海,正是心窩處這個三角形的傷口,穿心而入,奪走了這些浪人的生命!

在警察們忙著調查、記者們忙著采訪、黑龍會的人忙著義憤填膺之時,站在圍觀人群中的胡客,因為目睹了這些三角形的致命傷口而心緒振**!

在黑龍會的這隊浪人消失的近三天時間裏,胡客不得不親自去調查了碼頭附近的房屋和民宅的外租情況。然後他假裝是迎接親友的人,每天守在東京灣碼頭上。他留意著每一處提供外租的房屋和民宅,盡可能地留意每一個出入其中的人。他相信禦捕門的捕者一定會在碼頭附近找地方住下,這樣既可以方便監視抵達碼頭的輪船,觀察船上是否有孫文本人,同時也能在準備動手時,獲得時間和空間上的便利。

捕者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吃喝拉撒。這些捕者一定會現身的,胡客心想,他們不可能一直待在住處而不外出活動。隻要這些捕者現身,依靠胡客的眼力,一定能夠辨認出來。

但是在這三天的時間裏,出乎胡客的意料,他竟然沒有發現一個可疑的人。

這一天一大早,胡客便來到了碼頭,正好碰上案發,於是看見了奪去這些浪人性命的三角形傷口。

尋常的銳器傷不是條狀,就是孔洞形態,三角形的傷口卻十分少見。

但胡客卻識得這樣的傷口。

“錡刺。”他在心中默念。

第一時間竄入胡客腦海的“錡刺”,是一種古代兵刃的名稱。

錡刺最早出現在春秋時期。《詩經·豳風·破斧》中有句:“既破我斧,又缺我錡。”便已提及。這種兵刃的刃身呈筆直狀,帶有三棱刃口和三麵血槽。這種獨特的造型,使得錡刺的殺傷性極為恐怖。一旦某人被錡刺刺中,三麵血槽立即放血,且拔出後傷口呈三角形,使止血和愈合變得十分困難,所以被錡刺刺入皮下三寸者,無論傷在哪個部位,若不及時止血,短時間內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斃命。

但錡刺的缺點在於,它隻能刺,連砍和削這種簡單的功能都不具備,攻擊時的功能過於單一,對付尋常人很有效,但在與真正的高手對決時卻極為吃虧,所以這種兵刃在曆史上早已被淘汰。胡客知道在兵門之中,每個青者的兵刃幾乎都不一樣,但是沒有哪個青者使用錡刺這種兵刃,因為每一個青者都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使用錡刺,無異於自取滅亡。

但眼前這些屍體的致命傷,分明是錡刺所為,隻有錡刺,才能在人的身上留下如此罕見的三角形傷口。

胡客有意無意地抬起頭,向四周打量。

案發現場已經聚集了很多人,還有更多的人像蝗蟲一樣黑壓壓地聚攏過來。圍觀是人類的天性,不管是在哪個國家,尤其是當一件慘死十個人的大命案發生在身邊時。

忽然間,胡客看見了一個人,一個戴黑色帽子的瘦削男人。這個男人原本站在圈子的最裏麵,這時卻悄悄地擠出了人群,朝碼頭的西側移動,腳步穩中帶疾。

這一陣腳步出賣了他。

隻有練家子,才能擁有這樣的步伐。

而他在所有人都圍攏看熱鬧時,卻逆著人流快步走開,這讓心思縝密的胡客,感覺到其中可能暗藏著蹊蹺。

瘦削男人走到西側的一幢雙層小樓前,回頭向四周望了一眼,然後一閃身進了小樓。

短時間內,警視廳的人恐怕調查不出什麽線索。胡客果斷舍棄了案發現場,同樣逆著人流,朝那幢雙層小樓快步走去。

兩天前,胡客曾來這幢雙層小樓問過,房東說,二樓上有四間房,已經全部租出去了,租客是個中國女人。

小樓底層的入口處,設置了一個小房間,那是房東看守大門的地方,此刻卻沒人。想必房東也趕去碼頭上湊熱鬧了。無人阻攔,胡客輕鬆地進入了小樓。

走完一截廊道,來到破舊的木質樓梯前,胡客停下了。這樣的樓梯,走上去是不可能不發出聲響的。正在他猶豫之時,二樓上傳來了對話聲,說的是漢話。

“我早就說過,屍體不能拋入海裏,姓薛的娘們就是不聽。現在倒好,果真應了我的話。”

“薛娘子什麽時候回來?”

“她帶人去查那幾夥人的行蹤,原本說好中午就回,不過現在不能等了。我這就去找他們,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把緊了風。”

“隻盼這件事不要捅出什麽婁子才好。”

“早聽我的,放完血,拉到荒郊僻野一把火燒了,一了百了,又何必現在來瞎擔心?”

這句抱怨的話說完,就有嘎吱嘎吱的聲音響起,有人正踩著樓梯往下走。

胡客急忙躲進入口處的小房間裏。片刻後,腳步聲臨近,一個穿灰色衣服、留有半根辮子的男人從小房間外快步經過,出了小樓,往東邊去了。

等那男人走後,胡客再一次來到破舊的木樓梯前。

聽剛才的那番對話,二樓上的這幫人,正是殺死黑龍會十人組浪人的凶手。這幫人來自中國,又有這等本事,即便不是禦捕門的捕者,也絕非善類。此時二樓上隻剩一個人留守,這是十分難得的機會。胡客雖然背傷未痊愈,但若論單個對決,他仍有十足的把握。

為了搞清楚這裏麵藏著什麽事,胡客取出了問天,藏在袖口裏,小心翼翼地邁腳踏上樓梯。

嘎吱嘎吱,樓梯如往常那般呻吟起來。

二樓上那個戴黑色帽子的瘦削男人已經聽見了。他問:“你怎麽又回來了?”當他看見轉角處出現的不是自己的同伴時,立刻緊張地從凳子上彈起,右手迅速地滑進衣擺下。

胡客沒有給瘦削男人任何機會。他忽然間加快腳步,樓梯吱吱呀呀地狂響起來。當瘦削男人剛剛拔出一把鋒利的短刀時,問天已經鬼魅般割開了他的咽喉。在他有機會呼救之前,胡客已經箍住他的腦袋,狠厲地一扭!而在此時,身後木樓梯的吱呀聲,才剛好停止。

留下噴湧一地的鮮血和死不瞑目的屍體,胡客走進了二樓的廊道,推開了四扇房門。前麵三間房都是住人的臥室,並無什麽特別之處,最後一間房裏的景象,卻讓胡客駐足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