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的代碼

正是夕陽西下、暮色蒼涼的時候。

站在這個名為“日出之國”的土地上,從異國他鄉望向日沉的地方,遠眺那殷紅如血的晚霞,胡客禁不住神思悠悠。當他不知是第幾次想起姻嬋,那位在湘江畔與他束發共髻的妻子時,在他的身後,響起了輕細的腳步聲。他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杜心五來了。隻有身懷真功夫的人,才能將腳步走得如此既輕且快。

無須過多的言語,在夕陽的注目下,時年三十六歲的杜心五,向年僅二十二歲的胡客,講述起了十六年前發生的那件往事。

“那是我在川、黔、滇一帶走鏢的第三個年頭。”杜心五說,“記得那一次,我是護送一幫馬隊去黔南,隨後獨自一騎返川。我走的那條山道,是蜀身毒道的支線,向來有不少馬幫商隊行走,所以山道上經營著不少山野客店。在川黔交界的那片深山老林裏,我誤入了一家黑店,夜裏和店主動上了手。”

杜心五講述的這件事,發生在光緒十五年的秋冬之交。他所說的那家黑店,是由幾間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破草屋拚湊而成的,畢竟在深山老林的崎嶇山道上,不會有什麽丹楹刻桷、層台累榭的豪華建築。他所說的黑店店主,是個亡命的江洋匪盜,在夜裏翻入房間對他動黑手時,被他發現,於是過上了手。

這個江洋匪盜長得牛高馬大,手提一柄方頭菜刀,而他的對手,隻是一個身材瘦削、赤手空拳的年輕人。看起來,江洋匪盜的勝算很大。

隻可惜,他麵對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杜心五。

那時候的杜心五,雖然隻有二十歲出頭,但自身的本事,卻已相當驚人。

杜心五年少習武,七歲時隨石彪學習暗器手法,八歲時師從嚴克學習南派拳術,十三歲時四處掛牌求師,聲言:“小子不才,誠心求師,惟須比試,能勝餘者,千金禮聘,決不食言。”此後打遍慈利縣所有挑戰者,未逢敵手,最終是一位來自四川的叫徐矮師的武師,送給了他第一敗。杜心五不服,在輸了第一場比試後,又數度發起挑戰,然而皆告負,最終心服口服。杜心五兌現了諾言,隨徐矮師入川,拜入自然門下,在峨眉山上負重踩樁,練習內圈法,直到十八歲那年藝滿下山,入了重慶的金龍鏢局做了一名鏢師。

所以在杜心五的麵前,這個吃慣了江湖飯的江洋匪盜,充其量隻是一個會些三腳貓拳腳的草莽匹夫罷了。

“他並非我的對手,幾拳幾腳便被我撂倒在地,刀也被我奪了。他倒也老實,在我的喝問下,沒敢隱瞞,交代了幹過的劣跡。我依照他的交代,救出了關在地窖裏的幾個婦女,找到了壓在床下的幾大箱財物,拾回了山溝裏的散碎屍骨,然後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除掉那江洋匪盜後,杜心五把幾大箱財物分給救出的幾個婦女,讓她們自行歸家。幾個婦女千恩萬謝後,結伴走了。杜心五把那些撿回來的無名屍骨重新葬在山後。弄完這一切後,天已黑盡,杜心五打算在客店裏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繼續趕路。

“就在那天晚上,我剛睡下不久,山道上忽然傳來了馬蹄聲,聽起來不止一騎馬。那陣蹄聲來得很急。夜裏山道漆黑,膽敢如此縱馬狂奔的,不是傳遞邊關緊急情報的驛夫,恐怕就是亡命的匪徒了。這陣馬蹄聲在客店外忽然停了,然後傳來了拍門聲。我殺了那店主後,雖然把屍體扔進了山溝,但大堂地上的血跡還沒清理。為了避免是非,我沒有去大堂開門,而是躲在穿堂門後,心想他們多半是要投宿,不見有人理睬,敲一會兒也就走了。哪知片刻後嘩啦一響,外麵的人竟然踢斷門閂,硬闖了進來。”

闖入客店的人大喊了幾聲,見無人回應,於是自行掌了燈。躲在穿堂門後的杜心五,瞧見燈光映照出三個男人的臉,其中一個鼻梁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神色委頓,渾身上下纏滿了鐵鏈,像是犯了什麽事的囚犯,另外兩個男人手握武器,臉色嚴肅,看樣子是在押解這囚犯。

“當時我以為是衙門的官差押解案犯,暗想我殺掉的雖是開黑店的主,但空口無憑,如果被他們瞧見地上的血跡,徒然惹來是非。哪知那兩人見到了地上的血跡,卻渾然沒當回事,一個人大咧咧地拉出長凳坐了,眼睛盯著那囚犯,另一人則拿水袋去廚台汲水。坐在大堂裏那人,喝問囚犯把代碼交給了誰。聽那人的口氣,似乎原本有九個人負責追捕,結果一路上竟被那囚犯幹掉了七個,但那囚犯也在拚鬥中受了重傷,最終力竭被擒。那囚犯什麽也不說,跟木頭似的蹲在地上。那人問不出什麽,也就不再問,等同伴取來水,兩人掏出幹糧,就著水吃了起來,卻將那囚犯餓在一邊。

“填飽肚子後,一個人語氣恭敬地問:‘趕了一天的路,你看要不要休息一晚,明兒個再走?’另一人說:‘不休息,直接趕夜路,省得夜長夢多。’兩人拿起武器,站起來,滅了燈,準備押那囚犯出門。燈剛滅時,眼睛看什麽都是一團黑,所以那兩人起身的一瞬間,我什麽也沒看清,隻隱約看見那囚犯的身影動了動,然後聽見鐵鏈子稀裏嘩啦地響了幾響,接著嘭嘭兩聲,大堂裏便沒了動靜。我在穿堂門後等了片刻,始終沒傳來半點動靜,於是壯著膽子走出去,點燃了桌子上的油燈。”

借助燈光的照明,杜心五看見那兩人已經倒在地上,身下有鮮血流出,看樣子已經死了。那囚犯靠住土牆坐著,身上還纏著鐵鏈,但雙手已經抽脫出來,腹部插著一柄弧形刀。油燈點亮時,那囚犯翻開眼皮,目光微微向上斜,盯著杜心五。從那囚犯的眼睛裏,杜心五讀出了十分真誠的懇求。杜心五知道,那囚犯恐怕不行了,而在死前,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事後我才發現,原來廚台的清水和櫃台上的米酒都被下了蒙汗藥,想來是那黑店店主幹的。那兩人喝了從店裏汲的水,多半受了影響,所以那囚犯在滅燈之時拚盡全力一搏,這才擊殺了兩人,但那囚犯自己卻也被弧形刀刺中腹部,眼看是活不成了。我覺得他有話要對我講,所以湊過去,問他是不是要說什麽。他在我耳邊斷斷續續地說道:‘去禦捕門……找白錦瑟……就說天道……天道的代碼,藏在我……我心裏……’可是他沒來得及將代碼的內容說出,便咽了氣。”

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地來了三個人,這三個人又莫名其妙地同歸於盡了。杜心五不知道這些人之間有什麽仇怨,他無法知道也不想去知道。隻是不知為什麽,他心裏覺得有些悲涼。第二天天亮後,他將三具屍體搬到山後,準備將三具屍體埋在那些無名屍骨的旁邊,使他們不至於死無葬身之所。

“我先埋了那兩人的屍體,然後埋那囚犯的屍體。那囚犯身上還捆綁著鐵鏈,我想他死後能輕鬆些,所以俯身去解那些鐵鏈,哪知卻被我發現了一個奇怪之處。

“我解開鐵鏈後,發現他的左側胸膛隆起,比右側胸膛明顯高出了許多。我拉開他的衣服,發現他身上有很多傷疤,多半是與那些抓他的人拚鬥時留下的。在他的左側胸膛上,有一道很長的傷口,已經縫合起來。

“我走鏢時少不了與山匪賊盜動手,自己也受過傷,知道受了刀傷後如果沒處理好,就會感染膿腫,但無論如何,也絕不會腫脹到那等嚇人的程度!我當時覺得有些反常,於是伸手按了按那囚犯的左胸,立刻發現了異樣。我冒著對屍體的大不敬,用匕首挑斷他左胸傷口的縫合線,撥開傷口,發現肉裏麵竟然藏著東西。那是一節竹筒!

“我這下子猛地明白過來。左胸膛就是心髒所在,那囚犯臨死前曾說,天道的代碼藏在他的心裏,原來竟是這個意思。我猜想那囚犯在拚鬥時,左胸受了重傷,知道難以逃脫,索性在被抓住之前,將東西放入竹筒,藏進了左胸的傷口裏,並用線縫合起來。也難怪那兩人找不到了,還喝問他把代碼交給了什麽人。別說他們了,誰又能想到,一個活人,竟敢把東西藏在自己的肉裏呢?這需要承受多大的痛楚啊!”雖說已過去了十六年,但杜心五回想起這些事時,仍不禁搖頭,顯得仍難以置信,“我取出了那節竹筒,我知道所謂的天道的代碼,就藏在竹筒裏。當時我心想,就衝那囚犯縫肉藏物的勇狠之氣,無論如何,我也要去禦捕門找到白錦瑟,將這節竹筒親手轉交。”

找一個人轉交一樣東西,看起來,這是一件十分輕鬆的事。至少當時杜心五是這麽認為的。但後來發生的事,卻讓他改變了這個看法。

埋好屍體後,杜心五回到了重慶。他已有些厭倦,不想再繼續走鏢,於是趁這機會,辭去了金龍鏢局的生計,獨自一人去了北京。

到北京後,他找到禦捕門總領衙門,但守衛攔住不讓進,於是他向守衛打聽,向進進出出的捕者打聽,哪知竟沒一個人知道白錦瑟是誰。

杜心五不死心。他仗著拳腳上的本事,在京城裏找了一份看守皇城大門的活路,一邊賺錢糊口,一邊打聽白錦瑟的下落。幾個月裏,他問過平頭百姓,問過進出皇城的大小官員,但還是沒人能告訴他白錦瑟究竟是誰。似乎白錦瑟這三個字,隻是一個杜撰出來的人名。杜心五暗暗奇怪,心想總不成是那囚犯臨死前說錯了人名,抑或是他聽錯了吧。

“我白找了幾個月,心裏煩悶,有一晚拿出竹筒端詳,越想越是生氣。再加上那時候我年輕氣盛,好奇心又越來越重,終於沒能忍住,打開了那節竹筒。那節竹筒用蠟封著口,我用匕首戳開封口,發現裏麵塞了一團白布。我取出白布展開一看,上麵寫著一串古裏古怪的代碼,讀起來十分拗口。”

說到此處,杜心五忽然打住了話頭,靜靜地望著暮色微涼的西天空。

胡客很清楚,刺客道內部傳遞消息時,譬如串人向青者傳達刺殺任務,為避免泄密,常使用代碼來傳遞,青者用特定的腳文對照,才能解讀出代碼的含義。所以外人看起來古怪的代碼,在刺客道青者的眼裏,反而顯得十分正常,隻須找到對應的腳文,就能成功加以破解。

杜心五說到關鍵處,故意打住不說,自然是為了牢牢握住與胡客繼續商談下去的價碼。對於這一點,胡客同樣心知肚明。

“你想讓我做什麽?”胡客直截了當地問。

“留下來,幫我一個忙,”杜心五收回遠眺的目光,轉頭看著胡客的眼睛,“幫我保護孫先生。”

“多久?”

“兩個月。”杜心五說,“隻要保證兩個月內不出事,讓禦捕門的人無法得逞,讓孫先生可以心無旁騖地做成這件大事,我就把白布上天道的代碼告訴你。”

“那把弧形刀有什麽特征?”胡客沒有做出是否應允的答複,而是忽然問出了一個讓杜心五略感茫然的問題。

“什麽弧形刀?”

“在那家黑店裏,刺中那囚犯腹部的弧形刀。”

杜心五回想了一下,說:“我隻記得,弧形刀的刀身上有七個圓孔,具體的樣子,我已經記不起來了。”

七星月刃!胡客暗暗點了點頭。七星月刃的主人,綽號“北鬥”,是刺客道兵門一位有名的青者,在十六年前忽然銷聲匿跡,這件事,胡客聽姻嬋提起過,道上也有過各種傳聞。杜心五能說出弧形刀的刀身上有七個圓孔,再和十六年前“北鬥”離奇消失的事聯係起來,那麽杜心五所說的這件發生在川黔交界地帶深山老林中的往事,基本上可以斷定是真的。

胡客的內心開始了糾結。

能從杜心五這裏得到天道的代碼,這是極難一遇的機緣,然而他若在日本逗留兩個月,遠在大海另一端的姻嬋,她的安危,卻又讓胡客不得不擔心。若非杜心五在船上忽然提到天道的事,或許胡客早已買好了回國的船票,此刻已踏上了歸國的路途。

“兩個月太長,我等不了那麽久。”胡客斬釘截鐵地說,“無論什麽時候,隻要我解決了禦捕門的這批人,你就必須把天道的代碼,一字不漏地告訴我。”

張太監和山口那幫浪人已經解決,如今威脅孫文安危的,隻有這群不知藏身何處的禦捕門捕者。隻要將這群捕者除去,自然就能保證孫文平安無事。“好!”杜心五一口答應,“你需要什麽,不管是人是錢,盡管開口。”

“我隻要一樣東西,”胡客說,“東京的城區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