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宮
逃出景祺閣後,胡客並沒有急著趕去慈寧花園,而是站在一座宮殿右側的石徑上。搜捕的聲音逐漸臨近,胡客卻鎮定自若,靜心以待。
很快,兩個大內侍衛從殿牆後轉了出來。
見一個太監遠遠立在宮牆下,有了李蓮英的命令,兩個侍衛都不敢大意,朝太監走去,老遠就問:“前麵的公公,敢問你在哪處寶地當差?”
胡客一直低垂著頭,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壓根沒聽見。
兩個侍衛起了疑心,按住刀柄,走近問:“公公,你可是在這承乾宮中當差?”旁邊的宮殿,正是內廷東六宮之一的承乾宮。
胡客這時才抬起了頭。兩個侍衛看見胡客的臉上竟有稀稀拉拉的胡碴,匆忙拔刀。然而胡客的動作更快,兩人的刀隻拔出三分之一,便被胡客的重拳擊中耳後兩分處,當即昏死在地。
胡客將兩人拖至隱蔽處,脫下其中一人的侍衛服,換在身上。之前換上太監的衣服,不但成功從景祺閣內逃出,還將宮中侍衛搜捕的注意力轉移到太監們的身上,此時再脫掉太監的偽裝,假扮成侍衛,正好避開搜捕侍衛們的眼線,實為金蟬脫殼之計。
換好侍衛服後,胡客手起刀落,兩條性命又葬送在問天的妖刃下。剛才不下殺手,是怕鮮血濺出,弄髒了侍衛服,此時下殺手,自然是為了滅口,兩個侍衛一死,就沒人知道胡客已假扮成大內侍衛了。
胡客此次入宮,是為行刺慈禧而來,然而沒想到的是,田景池一行人,竟也是為了相同的目的而來,而且搶在胡客的前麵動了手。雖然不是胡客所為,但畢竟慈禧已死,從結果看,胡客的任務算是完成了。眼下要考慮的首要問題,就是如何脫身。
在將兩具屍體藏好後,胡客按照既定的計劃,朝紫禁城的西邊走去。在禦捕門大獄裏,胡客已將皇城的布局圖爛熟於心,行走其間可謂輕車熟路,而有了大內侍衛這層外衣,胡客在紫禁城中更是暢行無阻。路上遇見的侍衛們,無不行色匆忙,都在急著搜捕刺客的下落,可誰也不曾想到,眼前擦身而過的“同行”,正是他們千辛萬苦要搜捕的對象。
很快,綠意蔥然的慈寧花園,出現在了胡客的視野裏。
索克魯早已抵達了慈寧花園,在花園的東南隅和西南隅埋伏了不少人手,靜候胡客的到來。
慈寧花園是按照主次相輔、左右對稱的格局排布,園中樹木繁多,以鬆柏為主,間有梧桐、銀杏、玉蘭、丁香,乃是宮中妃嬪們遊憩和禮佛的地方。
在鴻賓酒樓裏,索克魯告訴過胡客,之所以選擇慈寧花園作為行刺後的潛伏地,是出於三點考慮,一是慈寧花園離西華門近;二是花園四周守備鬆懈;最重要的一點,是園內花木繁多,比起其他宮殿來,更易於藏身。
在嘉慶年間,席卷楚、川、陝三省的白蓮教起義曆時九年多,最終被清軍鎮壓下去,然而全國各地,仍然秘密活動著不少白蓮教的殘餘勢力。嘉慶十八年九月間,嘉慶皇帝前往承德。白蓮教的支派天理教,有不少教徒已在京城潛伏了多日,總算等來了皇帝離京、京城防務空虛的機會。天理教的教徒們秘密聚集,出其不意地攻打皇宮。依靠幾個信奉天理教的太監的引導接應,教徒們輕鬆進入皇城,然後分別從東華門和西華門攻入紫禁城中。宮中侍衛們臨時在內宮各門組建防線。然而教徒們利用宮牆邊的樹木,爬上大樹後跳入牆內,竟連續突破宮中侍衛臨時組建的數條防線。大難臨頭,宮中人心惶惶,嬪妃們哭成一片,太監們四處逃竄,侍衛們亂作一團。幸虧此時在上書房讀書的皇子旻寧及時趕到,挺身而出,沉著指揮,並親自用火槍擊斃兩名天理教教徒。在他身先士卒的指揮下,原本亂作一團的侍衛們重新集結,振奮士氣,與天理教教徒們展開殊死搏鬥,最終平息了這場叛亂。旻寧在這場平亂中的出色表現,奠定了他未來繼承皇位的基礎,即後來的道光皇帝。這場叛亂雖然得以平息,但從承德還京後的嘉慶皇帝仍然心有餘悸,驚呼道:“從來未有事,竟出大清朝。”因天理教教徒靠爬樹越牆攻入紫禁城腹地,於是嘉慶皇帝“傳諭伐樹,遂不複植也”。
自嘉慶十八年後,紫禁城內的三大殿即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以及後三宮即乾清宮、坤寧宮、交泰殿等地,再看不見一株樹木。沒有了樹木的遮掩,想在紫禁城中的各處宮殿潛伏變得難上加難,唯有禦花園、乾隆花園和慈寧花園等供帝後妃嬪們休憩的場所,仍是花木扶疏,古樹蔥蘢,方可藏身。整個慈寧花園內,東南和西南兩隅花木最為繁茂,最適合潛伏,索克魯相信,胡客隻要進入花園,必定會來到這兩隅中的一隅潛伏,是以事先將人手埋伏在這兩處,守株待兔。
雖然等了好一陣子,別說胡客了,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但索克魯依舊堅信,胡客一定會來的。那些原本可能成為胡客藏身處的林木叢中、矮橋底下,埋伏著大內侍衛和禦捕門的捕者,每個人都按住亮了刃的兵器,屏息以待。
慈寧花園進入了胡客的視野。
正如索克魯所言,慈寧花園四周的守備確實鬆懈。這種鬆懈不是一般的鬆懈,而是連一個看守的侍衛都沒有。胡客放心了,大步走向花園的北門。
在即將跨入門檻的那一刻,胡客忽然停下了腳步,已邁出的右腳,又縮了回來。他退後幾步,望著眼前的這座皇家花園。
花園內很安靜。在這個端午節陽光明媚的午後,禽鳥蟲豸們似乎都睡過了頭,竟沒有任何啼吟之聲。這座占地超過十畝的龐大花園,栽種了品種繁多的花木,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片小型的森林,又正值春夏之交,總不至於蟲鳥絕跡吧。
胡客繼續往後退步,一步步地遠離了慈寧花園。
蟲不鳴、鳥不啼,這絕對是一個危險的訊號。胡客不是傻子,不會傻到去以身犯險。雖然他不知道慈寧花園內到底有什麽危險,但直覺告訴他,這座花園進去不得。他躲進了慈寧花園北邊的壽康宮,並始終在暗中留意慈寧花園方向的動靜。
索克魯等得有些著急了。
躲在一株梧桐樹後的他,時不時探頭望上一眼。他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的判斷出現了錯誤。直至整個下午過去,日薄西山之時,他的臉上,終於顯露出一絲垂頭喪氣的窘態。
然而,一串響亮的腳步聲,又喚起了他的精神。
索克魯舉起了手,所有埋伏的侍衛和捕者都打起了精神。可最終所有人都失望了。奔進來的人並非胡客,而是一名傳訊的侍衛。
“索大人,袁總督正在隆宗門等候。”侍衛向索克魯親麵稟告,“袁總督有要事相商,著奴才來請索大人前去。”
此時天色已晚,看來胡客是不會出現了。索克魯原本有放棄埋伏的打算,但礙於麵子,一直死等,袁世凱的傳話,讓他有了解散埋伏的借口。在遣散所有侍衛和捕者後,白孜墨問他:“西華門還需不需要布置?”索克魯想了想,點頭說:“一切照舊。”
索克魯在賀捕頭的陪同下,出了慈寧花園,滑動輪椅,向北側的隆宗門行去。
袁世凱已在隆宗門前候了一段時間,見索克魯在遠處出現,急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迎了上去。
袁世凱本來有話要說,但看了一眼索克魯身邊的賀捕頭,欲言又止。
索克魯道:“袁大人,有話盡管說,賀謙不是外人。”
有了索克魯這句話,袁世凱放心了。“聽說你找來的人逃掉了,抓到了嗎?”袁世凱的口氣略帶責問。他當年依靠在戊戌變法中向慈禧告密,從此獲得慈禧的信任,眼下官居直隸總督,無論官職的品階,還是朝中的聲望,都要高過索克魯一截。
索克魯口吻平靜:“袁大人不必驚慌,四方宮門都已派人看死,除非他插上翅膀,否則決計逃不出去。”
“老佛爺召我覲見,眼下刺客沒拿住,你讓我如何向老佛爺交代?”
“袁大人,我隨你一同覲見,如何?老佛爺若問起刺客的事,就由我來回答。”
“你有把握?”
“十成把握不敢說,但七八成總是有的。”
“此事關係重大,你我的身家性命都搭在裏麵。索大人,在老佛爺的跟前,可別說錯了嘴。我袁某人就全仰仗你了!”
“袁大人哪裏話?”索克魯右手一抬,“請吧!”
三人一起往北行走。伴著輪椅的軲轆聲,三人穿過隆宗門,經養心殿、永壽宮、翊坤宮和體和殿,最後來到儲秀宮的宮門前。
此時天色已黑,宮門四周有大批侍衛嚴密守護,隻因這儲秀宮中居住的,正是手握天下權柄的慈禧太後!
儲秀宮是內廷西六宮之一。早在鹹豐二年,被封為蘭貴人的慈禧,就住進了儲秀宮,並在這裏生下了載淳,也就是後來的同治皇帝。光緒十年,已經在長春宮居住的慈禧,因過五十大壽時,懷念起曾在儲秀宮中度過的歲月,一時間心血**,竟斥資六十三萬兩白銀,翻修儲秀宮,使儲秀宮成為西六宮中最為考究的一座宮殿,隨即移居此宮。
賀謙官階不夠,不得進入,隻好留守宮外。袁世凱和索克魯進入了儲秀宮,來到後殿麗景軒,由把門太監通傳了,進入軒中。慈禧正與一個老太監在桌前弈棋,一絲檀香味兒在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遊走。因刺客的事,宮中已經吵翻了天,然後慈禧卻仍有心情在此下棋,且舉棋落子,無不顯得從容不迫。袁世凱和索克魯不敢打擾,輕聲請了安,候在一旁。
“說吧,逃走的刺客,抓到了嗎?”良久,慈禧盯著棋盤上的楚河漢界,忽然有些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袁世凱看了索克魯一眼,索克魯回話說:“回老佛爺,刺客逃出景祺閣後,在宮中躲藏起來,大內侍衛和禦捕門的捕者,正在四處搜捕。”
慈禧睨過眼來,斜視了兩人一眼,又把目光轉回到棋盤上,隨口問:“姓劉的老宮女呢?死了嗎?”
“回老佛爺,劉宮女當場中槍,已經死了。”袁世凱回答。
“她是代我而死,該當厚葬。”
“是,奴才一定照辦。”袁世凱忙道。
“這一次多虧有你二人,事先探得刺客一事,該記上一功。”慈禧慢條斯理地說,“若非如此,此時死的,可就不是那姓劉的老宮女了。”說著又落了一子。
聽聞慈禧誇讚,兩人急忙跪下謝恩。原來在景祺閣內被刺身亡的“慈禧”,並非慈禧本人,而是由一名姓劉的老宮女所假扮。
“抓住的刺客,可有審過?”
“回老佛爺的話,已審過一次。”袁世凱應道。
“都是什麽來曆啊?”慈禧問道,“為什麽不要性命,入宮來行忤逆之事?”
“刺客的嘴都很硬,審了一個下午,沒一個開口。不過,倒是從另外一個地方,有了一些發現。”袁世凱說。
“什麽發現?”袁世凱的話,勾起了慈禧的好奇,她抬起頭來。
“從景祺閣內逃走的刺客,是換上太監馮吉祥的衣服,假扮成太監才得以逃脫的。他逃走時匆忙,脫下來的衣服,全都丟在了景祺閣內。奴才在檢查刺客的衣服時,在衣服的夾層中,發現了一封密函。”袁世凱從懷中取出一封密函,畢恭畢敬地呈上。
慈禧接過去,拆開封口,抽出信紙看了一眼,臉色有些不易察覺的變化,問:“字從漫滅,落景遽斜,這八個字何解?”
“奴才才疏學淺,想了一二個時辰,仍想不明白。”袁世凱低眉俯首。
慈禧盯著信紙看了片刻,冷冷一笑,說:“逃走的刺客,務必要生擒,我想親自瞧瞧,他是何方神聖。至於其他的刺客,就算是用鐵釺撬,也要把他們的嘴撬開。”說著揮了揮手,“你二人下去吧,有新消息時,再來見我。”
袁世凱和索克魯跪了安,躬身退出了麗景軒。
兩人走後,慈禧顯得有些神思恍惚。她盯著局勢複雜的棋盤看了片刻,心不在焉地落了一子,卻是錯棋一著。
與她對弈的老太監,名叫廉琦,供職於禦膳房,乃是宮中有名的棋癡,此時一心專注在棋局上,忽見慈禧棋錯一著,立刻擺車直進,樂嗬嗬地說:“奴才殺老佛爺的馬。”
此話一出,不知如何觸怒了慈禧,慈禧瞬間神色劇變,勃然大怒:“你殺我的馬,我便殺你全家!”不由分說,喚來宮外侍衛,將苦苦哀求的老太監廉琦拖了下去。
廉琦嘶啞的喊叫聲漸去漸遠,麗景軒中陷入一片死寂。
慈禧又重新拾起那封密函,目不轉睛地盯著信紙上的八個墨字。雖然她不明白這八個字是什麽意思,但是字跡卻是化成灰都認得。每一處的點線勾畫,若飛若動,均是當朝天子的筆墨,她絕不會認錯。
天子的筆墨竟出現在刺客的衣服夾層裏,慈禧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一抹冷笑爬上了她的嘴角,她心說:“三十年前,你乃垂髫小兒,我便能將你捧上天去;三十年後,我雖古稀老婦,卻也能將你摔下地來!”
慈禧喚入了候在門外的把門太監。把門太監見了方才廉琦被拖下去的一幕,心中尚且惴惴不安。慈禧年事已高,人越老就越容易喜怒無常,這幾年慈禧時不時不問緣由殺一兩個人,已成了家常便飯,是以把門太監被慈禧傳喚時惶恐萬分。慈禧沒有殺他泄憤之意,隻是將他喚至身前,吩咐了一番話。
把門太監不敢怠慢,連連點頭,提了一盞燈籠,急匆匆離開了儲秀宮。他在夜幕中邁著惶急無比的步子,數次險些摔倒,幾乎是一路小跑,朝東南方向奔去。他心中隻記得一個地名,那就是南三所以東的太醫院,除此之外,他還記得一個人名——太醫院醫士冷德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