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

坐了良久,始終不見崔玉貴到來,也不見其他管事的太監,田景池有些不高興了:“怎麽把我們幹晾在這裏?”忽地變了臉色,“該不會……漏了風聲吧?”這一句話壓得極為小聲,以免回廊口的幾個小太監聽見。其餘人聽田景池這麽一說,都抬起了長時間低垂的頭,望了望景祺閣的閣門,臉上露出了緊張的神色。

唯獨之前和田景池對過話的仙舞者一臉鎮靜,壓低嗓音說:“事情做得如此隱秘,絕不可能走漏風聲。就算真走漏了風聲,在皇城外就該把我們抓起來。你不要胡猜亂想,再等等看。”

話音剛落,就聽見回廊口幾個小太監異口同聲地喊道:“見過耿公公!”

一個太監走進了回廊,正是之前領田景池等人入宮的耿公公。田景池立馬站起:“見過公公,您可算來了。”

“崔公公他老人家有事在身,眼下是來不了了,就由我帶你們進去吧。”耿公公說,“田師父,把你的人都叫上,隨我來。”說完頭也不回地朝景祺閣背後的小院走去。田景池等人急忙收拾器具,小心翼翼地跟上。

來到閣後小院的空地上,首先竄入眼簾的是一口淺白色的漂亮窄井。這口窄井正是吞噬珍妃性命的八寶琉璃井。從外形看,八寶琉璃井通體混白,別具一格,在一叢翠竹的依傍下,透出一股異域風情,乃是紫禁城中一處較為特殊的景致。若非當年珍妃死在此地,就憑八寶琉璃井的景致,景祺閣也不至於淪落到如今這般清冷蕭索無人問津的地步。

見到八寶琉璃井的第一刻,田景池等人心頭都禁不住一跳。這口井的井口實在太窄小了,稍胖一些的人必定被卡於井口,瘦削的人若不小心掉下去,連掙紮的空間都沒有。聯想到當年珍妃被推入井中,在井下垂死掙紮的情景,田景池等人頓時不寒而栗。

離八寶琉璃井不遠的地方,搭建起了一方禦覽台,台麵的正中央擺放著一把精致大氣的寬椅,鋪著柔軟的金色緞墊,想必是供慈禧從高處觀看法事所用。

田景池要做的是一場陰事法事。道教的陰事法事有許多講究,其中必須遵守的一條,就是在陽氣最重的午時準點開壇。離午時尚有一段時間,此時的小院內寂靜安寧,空無一人。雖然時辰尚早,但開壇前的各項準備工作必須提前做好。田景池招呼兩個道童把帶來的器具一一取出,按照內兩儀中四象外八卦的方位,圍繞八寶琉璃井擺置整齊,並不斷地做細微的調整,直到他滿意為止。

當準備好一切,所有人都坐下來歇氣時,一隊腰掛佩刀的大內侍衛小跑進了小院,將禦覽台四周團團護衛起來。又過片刻,另一隊侍衛進入小院,層層站樁,把守各處門徑和通道。再過片刻,一些宮女太監走入小院,手捧鮮花、盆栽等物,將禦覽台布置得十分漂亮,還擺上了精致的茶具,似乎慈禧來此並不是觀看陰事法事,而是為了聽曲看戲。

田景池等人按耿公公的要求,挪到小院的西北角,最後一次整理穿著打扮,然後靜候慈禧的到來。

等候的過程中,所有人都沉默不言。

良久,之前和田景池對過話的仙舞者忽地壓低聲音說:“記清楚了,是最後一句‘急急超生’,是第二遍,千萬不要出差錯。”其他人都會意地點了點頭。

胡客不懂這話的意思,但觀察田景池等人,臉色全都緊張無比。尤其是田景池,臉色發白,額頭上竟冒了一層虛汗,怎麽看都不像是因為要在慈禧太後麵前做法事而緊張,倒像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一般。

午時到來時,一聲“太後駕到”,所有人齊刷刷地跪伏在地上。慈禧在一班太監宮女的簇擁下,一步步登上禦覽台。踏上最後一階時,慈禧忽然趔趄了一下,驚得身後的李蓮英和崔玉貴同時“啊喲”一叫,伸手攙扶。慈禧的臉色有些奇怪,衝李蓮英尷尬地一笑,入座正中央的寬椅。所有人齊聲道:“老佛爺吉祥,老佛爺聖安!”

慈禧微微抬了抬手,李蓮英會意,讓所有人免禮平身,然後衝禦覽台下的耿公公點了點頭。

耿公公快步走到西北角,吩咐田景池等人:“該你們上了,可千萬別搞砸了!”

田景池深吸一口氣,整了整道袍的邊角,當先走出,兩個道童一左一右侍行,四個仙舞者隨後。

先前說過話的仙舞者一邊走一邊低聲說:“孝通兄、士元兄、默庵兄,眼下已無回頭路可走,唯有一心向前。清室興亡,大業成敗,皆在此一舉!”

這番話雖然小聲,卻鄭重莊嚴,尤其是“清室興亡,大業成敗”八個字。話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胡客證實了心中的猜想,田景池這一行人,果然暗藏其他目的,多半也抱有冒死犯上之心。

胡客忽然感到了一絲緊迫。如果隻是他一個人行刺,倒還好辦,如今田景池等人也牽涉進來,隻怕會壞了他的計劃。眼見四周大內侍衛守備森嚴,正如那仙舞者所說,眼下已沒有回頭路可走,胡客唯有盡可能地鎮定,如果發生意外狀況,隻有見機行事了。

來到八寶琉璃井前,一行人先向慈禧請了安。田景池走到柳葉八仙桌前,搖響銅鈴,手握桃木劍,豎在額前。兩個道童一持淨水,一持淨土,站在八仙桌兩側。胡客此時要做的,就是學另外三個仙舞者,見三人分別走向井口的南北東三側,知道是分立四方,於是走到井口的西側站定。

田景池開壇做法,用桃木劍穿符咒,焚於燭前,然後腳踩八卦,劍舞九宮,圍繞八寶琉璃井疾走,口中念念有詞:“****遊魂何處留存,虛驚異怪墳墓山林,今請山神五道路將軍,當方土地家宅灶君,查落真魂,收回附體,築起精神,天門開、地門開,千裏童子送魂來!”

“來”字一落,他已走回到八仙桌前,往燭火上揚了一把灰,竄起一大串火焰,大喝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敕令!”

四個仙舞者各從八仙桌上抓起一塊形似笏板的木條,邁步走到禦覽台前,麵朝八寶琉璃井跳起了奇形怪狀的舞蹈,齊聲念誦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頭者超,無頭者升,槍殊刀殺,跳水懸繩。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討命兒郎……”胡客不會咒詞,隻好翕張嘴唇,舞手蹈足,做了一回濫竽充數的南郭處士。

在四個仙舞者念誦咒詞的同時,田景池在兩個道童的灑水鋪土中,妖魔化般地揮動桃木劍,一步步走向八寶琉璃井的井口。

這場法事雖然隻有七個人,卻做得眼花繚亂,連李蓮英、崔玉貴等人也看得麵浮笑意,頻頻點頭。唯獨慈禧,一臉魂不守舍的樣子,對眼前的法事漠不關心,倒時不時地看一眼南側的院門,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更加吸引她似的。

四個仙舞者繼續念誦:“……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為男為女,自身承當,富貴貧賤,由汝自招。敕救等眾,急急超生,敕救等眾,急急超生!”

“急急超生”四個字一出,胡客的神經猛地一跳,瞬間想起了之前那仙舞者叮囑過的話:“是最後一句‘急急超生’,是第二遍。”

胡客剛想到這裏,第二遍“急急超生”已經從三個仙舞者的口中吐出。

刹那間,隻見三個仙舞者擰開木條的下端,原來木條中空,用於藏物,三把小型的匣子槍立刻掉出。三個仙舞者猛地回身,舉槍朝禦覽台上的慈禧射擊!

這一下出其不意,三槍齊發,兩槍打偏,一槍命中,慈禧頓時胸口中彈,額外打死了兩個企圖護駕的太監。慈禧倒在寬椅裏,胸前鳳服浸透鮮血,氣息隻出不進,眼看要害中彈,活不成了。李蓮英在槍響的瞬間,便趴倒在台麵上,嘴裏不停地大喊:“護駕!護駕!”崔玉貴趴在離李蓮英不遠的地方,用更為尖厲的嗓音喊道:“來人啊,抓刺客!”

宮女太監們爭相逃命,四周幾十個大內侍衛團團圍了上來。南側的院門外早已埋伏了數百侍衛,聽聞響動,潮水般湧入。三個仙舞者打光了子彈,抓起柳葉八仙桌上的法事器具,與田景池等人一起同眾侍衛肉搏。但終究寡不敵眾,兩個道童被當場砍死,田景池和仙舞者皆負傷被擒。

一個仙舞者見慈禧倒在座椅上不再動彈,狂笑起來:“狗太後已死,大事成矣!哈哈,哈哈……”被一名侍衛用刀背斫得門牙脫落,滿嘴流血,仍狂笑不止。

李蓮英和崔玉貴這時才站起身來,還沒有從驚恐中緩過神,臉上蒼白無血色。李蓮英竟沒管死去的慈禧,而是掃了一眼被抓的刺客,急忙問領頭的侍衛:“怎麽少了一個?”

侍衛們這才發現,先前有四個仙舞者,此時卻隻抓了三個,地上也不見屍體,莫非是趁亂逃脫了?

三個被擒住的仙舞者相互看了看,因臉上的彩妝太厚,竟不知是誰得以逃脫。一個仙舞者張了一下嘴,瞧其口型是個“金”字。另外兩個仙舞者會意,一個露出“羅”字的口型,另一個露出“劉”字的口型。相互報完了姓氏,三個仙舞者頓時知道逃走的是誰,心中都想:“默庵兄不愧是梁先生身邊的人,竟有如此本事。”他們三人自然不知道,陳默庵早就在進入皇城之前,便被胡客掉了包,若是他當真進來了,未必能有逃出重圍的本事。

知道有刺客逃脫,接下來的任務自然是追捕。“傳令下去,關閉四方宮門,搜查各處角落,務必要……”李蓮英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有一個侍衛從小院內的房屋裏衝出來,跪稟道:“李總管,屋子裏發現了馮公公的屍體!”

“什麽?”李蓮英眉角一翹。

逃掉的仙舞者,正是胡客!

在槍響的瞬間,胡客抽出藏在鞋底的問天,手起刀落,連殺四名撲上來的侍衛,隨即一頭紮入混亂的人群,抓住一個逃跑的太監,趁亂躥進旁邊的房屋。這間房屋布置簡陋,正是當年囚禁珍妃的地方。胡客在屋中換上了太監的衣服和帽子,將太監一刀殺了,又取水洗淨了臉上的彩妝,這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屋。

當時大群侍衛正在圍攻田景池等人,沒人理會四散逃命的宮女和太監。胡客換上了太監的衣服,假意慌張逃命,隨在幾個太監宮女中,出了景祺閣,也沒人發現不對。

在田景池等人被捕後,一名侍衛忽然看見身後房屋的門半開半閉,屋內似乎躺著一個人,於是走近細看,認出是太監馮吉祥,已被人一刀殺死,急忙奔出來向李蓮英稟報。

“定是逃走的刺客所為!”李蓮英心中篤定,“馮吉祥的衣服被扒了,這刺客想必是換上了馮吉祥的衣服,假扮成太監,這才逃了出去!”想通這一節,便有了搜捕的方向。李蓮英即刻下達命令:“四處搜捕,遍查所有太監,一個都不能放過!務必要將犯上作亂的刺客拿下!”

眾侍衛聽令,留下十來個看守被擒的田景池等人,其餘侍衛則飛奔出景祺閣,分成十來個小隊,朝各個方向展開地毯式搜捕。

在朝正西方向搜捕的隊伍中,一名落在最尾端的侍衛忽然離開了隊伍,悄悄轉入一條小徑,三轉四折,跑進離景祺閣不遠的符望閣。索克魯、白孜墨、賀捕頭等人正候在閣內。侍衛一見到索克魯,立刻跪下稟道:“索大人,不好了,逃……逃走了……”

索克魯神色一凜:“胡客?”

侍衛點頭,說:“三個仙舞者被生擒,身上都帶著槍,由此看來,逃掉的那個,應該是胡客。”

索克魯一向麵色和藹,極少發怒,但聽了這話,卻麵皮緊繃,開了髒口:“飯桶!不是讓你們盯緊的嗎?”

這侍衛是由禦捕門的捕者所扮,向來沒見過總捕頭發怒的他,此時嚇得不敢抬頭:“我們是盯緊了的,但……但當時場麵太亂,我們撲上去的四個捕者,都……都被他殺了,然後他就沒了蹤影……後來發現了被脫去衣服的馮公公,想來他應該是換上了馮公公的衣服,假扮成太監才得以逃脫。李總管已經分派人手去追捕了。”

賀捕頭站在索克魯的右邊,走出一步說:“總捕頭,他既然假扮成太監,就不難尋。讓我帶人去抓他。”

索克魯搖了搖頭。他想起胡客在答應行刺後,曾向他要十天的時間,當時索克魯不知道胡客要去做什麽,心覺不妥,於是派白孜墨暗中跟蹤,結果發現胡客是前去報仇,隻用了不到四天的時間,就把得罪他的十幾個青者盡數解決。索克魯知道這一情況後,對胡客的能力有了一個嶄新的認識,應該在荊棘鳥之上。他當時就開始擔心,害怕選錯了人,但由於時間緊迫,沒別的人替換,隻好硬著頭皮讓胡客入宮行刺,想不到胡客果真在重圍之中逃脫了。

“此人厲害無比,讓他逃出景祺閣,要想再找到他,恐怕沒那麽容易。”索克魯讓跪著的侍衛退下,然後說,“我估計胡客還不知道我們的打算,他應該會按原計劃去慈寧花園潛伏。孜墨,你即刻調集人手,在慈寧花園內設伏,這一次,決不能再讓他逃脫!”

白孜墨拱手領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