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頂的對決

富商抹掉了臉上用麵粉和豬血糅製的痘印,恢複了本來的麵目——吳樾。他就是曾假扮成押送吏潛入八寶洲秘密監獄設法營救萬福華的吳樾。

吳樾是北方暗殺團的主力幹將,又是光複會的成員,另一個年輕人姓張名榕,也是光複會的成員,與吳樾是好友。兩人乘坐這班火車,自然是為了刺殺鐵良而來。為了躲避大智門火車站的盤查,兩人事先將槍支炸藥藏在貨運廂中,做好了標記,等上車後再秘密取出。不料這一切卻被躲在貨運廂中的胡客和姻嬋聽到。離開漢口後的第一天晚上,吳樾和張榕就打算行刺,然而準備動身的時候,胡客卻忽然攔在了兩人的身前。

吳樾認得胡客。

那一日若非胡客和姻嬋將吳樾從秘密監獄裏放出,恐怕這輩子他都難以再見天日。吳樾原本打算報答兩人的救命之恩,但沒想到一出監獄就不見了兩人的蹤影。這次忽然在火車上遇到,吳樾心中的驚喜之情自然不言而喻。

要想贏得守殺,胡客就絕不能讓鐵良死在這列火車上,而禦捕門的人嚴陣以待,他也不想看著吳樾和張榕白白去送死。所以他在吳樾和張榕準備行動之前,將兩人攔住了。

胡客曾是秘密監獄裏的囚犯之一,同為囚友,吳樾自然而然地將他看做是自己人,並對這個從壁壘森嚴的秘密監獄裏從容脫身的男人欽佩不已。所以當胡客阻攔他行刺時,生性豪爽的吳樾,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他心想胡客私下裏肯定另有行動,胡客不肯言明,他也就不便多問。他不希望因自己貿然行刺鐵良而壞了胡客的計劃。

“你看我二人能幫上什麽忙?”吳樾指著自己和張榕說。對他而言,這是報還救命之恩的最好機會。

吳樾聽從胡客的安排,化裝成一名富商,在火車停靠廣平府時,他下車又上車,住進了緊挨鐵良的包廂,以便監視鐵良和禦捕門的動向,並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在最關鍵的地方,阻止老鴇刺殺鐵良,盡管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鐵良死。張榕則趁車上混亂時,按胡客的要求在一號車廂裏布置炸藥。吳樾在中包廂裏一邊看住鐵良和老鴇,一邊等待,就是在等張榕將炸藥布置好。

“此獠是清廷的軍機大臣,又是滿洲少壯派的領頭,活著肯定比死了有用。”吳樾暗暗地揣測胡客保留鐵良性命的目的。

車頭行駛了片刻,後方已是一片蒼茫的林海,後麵十節車廂的情況再也看不到了。

胡客的計劃大獲成功。在荒山野嶺,使車頭與車身分離,這一招徹底隔絕了禦捕門的捕者和其他刺客殺手的追擊。這是胡客在右手受傷的情況下,所能想到的傷亡最小且最為省力的法子。下一站就是保定府,再往前便是盧溝橋,隻要抵達盧溝橋火車站,守殺這一關就算胡客贏了。

但胡客總覺得這一切進展得太過順利。比起以往的許多任務,這一次可以算是相當輕鬆。正因為如此,他始終有一種感覺:事情還沒有完結。畢竟剛才與他交手的老鴇是個女人,而真正的對手——屠夫,卻一直沒有現身。

胡客不由麵露苦笑。這些年來他的感覺一向很準。一個優秀的青者需要這樣的感覺。但這一次,他是真的希望自己多慮了。

就在這時,火車開始行經又一個彎道。朝陽開始將火車的影子慢慢地投向側前方。胡客忽然看見,鐵軌旁的地麵上倒映著車頭的黑幢幢的影子,而在這團黑影的上方,竟還立著兩道人影。

那是兩道正在交疊移動的人影!

胡客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就發現,這兩道人影之所以交疊移動,是因為正在迅猛地交手!

“看住他!”

胡客把鐵良交給吳樾和張榕看守,將問天抽出,握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從側窗探出頭去,悄悄朝車頂望去。

在車頂鬥得難解難分的兩個人,正是禦捕門的副總捕頭白孜墨和殺死馮則之的廚子!

雖然令火車身首分離的爆炸就發生在身旁不遠處,但兩個人都不敢有絲毫的分神。在這種生死係於一念的時刻,誰敢稍有分神,就將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白孜墨不肯在廚子的麵前退讓,就像賀捕頭向他建議下火車時他卻選擇堅守一樣;廚子更不願就此收手,他的每一招每一式,無不透露出執著於勝負的決心。

兩個人勢均力敵,鬥得難分高下,直到那一條黑暗隧道的來臨。

車頭呼嘯著鑽入了一條漆黑的隧道。

白孜墨和廚子被迫暫時分開了,各自蹲低身子,以保證不會和隧道低矮又硬實的頂壁來一次親密接觸。兩個人忌憚對方的實力,又因黑暗中情況不明,都不敢貿然出擊,於是緊繃著神經,留意身前,以防對方突然偷襲。

黑暗之中,風聲作祟。

忽然間,白孜墨的身後掠來了一道異乎尋常的冷風!

進入隧道之時,廚子尚在身前一丈開外,所以白孜墨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身前。他完全沒有料想到,會有襲擊忽然從背後殺到!他在吃驚之餘,急忙用手中的十字棱刺反刺身後,然而終究晚了一步。他的後背一涼,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刀!

隧道盡頭的那團白光猛地迎麵撲來,車頭呼嘯著衝出了黑暗,駛入了光明。

白孜墨看見廚子還在他的身前,急忙踉踉蹌蹌地斜移了三步,然後看見了偷襲他的人——正站在車頂邊緣,手握問天的胡客。

胡客的這一擊,雖然沒有攻擊白孜墨的要害,卻也將他傷得不輕。白孜墨的背上多了一道斜開的刀口,鮮血正不停地往下淌。他強忍劇痛,問道:“你們都不是荊棘鳥,你們到底是誰?”

胡客和廚子都不作回答。

白孜墨認定眼前這兩個人是一夥的,如非一夥,為什麽會突然冒出一個人來偷襲自己?一個廚子,已經夠他應付了,現在又多出一個來曆不明的厲害角色,他已深知自己絕不是這兩個人的對手。雖然他很不願意接受敗局,但如今的局麵已經由不得他。

白孜墨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他盯著廚子和胡客的臉,仿佛要將兩個人的容貌深深地刻入記憶裏。他用陰沉的嗓音說:“很好,很好。”忽然右手一舉,十字棱刺勾住了鐵道旁一棵大樹延伸出來的枝椏,身子猛地離開車頂,騰空而起。

車頭繼續飛馳,很快將選擇退出的白孜墨遠遠拋在了山林深處。

現在,車頂上隻剩下胡客和廚子兩個人了。

胡客的視線落在了廚子的身上。那腦後的刀頭長辮,五短身材,再加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這些無不告訴胡客,眼前的這個廚子,正是與他競爭“奪鬼”的代號為十一的屠夫。

呼嘯的風聲中,在好一陣沉默的對峙之後,胡客忽然開口了:“聽說你是兵門最好的青者。”

胡客猜得不錯,眼前這個廚子,的確是屠夫。

麵對胡客的話,屠夫不置可否,隻是左手微微向外移動,剔骨尖刀轉了個麵,刀尖對準了胡客。

胡客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他的左手也跟著輕微地移動,沾著白孜墨的鮮血的問天,刃口上翻,與屠夫針鋒相對。

無須言語,一場刺客道兵門青者的終極對決,已經在所難免!

胡客早就聽聞過屠夫的大名,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與屠夫直接照麵。不管鐵良是死是活,也不管守殺是輸是贏,既然與屠夫照了麵,他就一定要與這個兵門最好的青者過一次手。既然要做兵門的“鬼”,那就要名正言順,如果鬥不過屠夫,即便保住鐵良的性命贏得了守殺這一關,他的心裏,也終將留下不甘。

胡客之所以在隧道裏偷襲白孜墨,正是為了贏得這次難得的與屠夫正麵對決的機會!

屠夫與白孜墨已拚鬥了一段時間,損耗了不少氣力,而胡客右手有傷,隻能使用並不慣常用的左手。兩人此消彼減,這一場即將到來的對決,倒也算公平,甚至胡客還要吃虧一點。

火車正穿過一片風骨崢嶸的青灰色山丘,火紅的朝陽仿佛在兩人的身上鍍了一層橙紅色的光芒。車頭的飛馳帶起來的風又幹又冷,然而兩個人的體內,熱血卻逐漸地沸湧起來。

屠夫率先出手!

這個有五成把握就敢出擊的兵門青者,將不知被多少人的鮮血浸透過的剔骨尖刀,揮向了胡客。屠夫雖然身材五短,然而力氣卻十分驚人,鋒銳的刀鋒,如同裹挾著萬頃波濤的洶洶來勢,一次次地劈開烈風和陽光,迅猛地向胡客逼近。屠夫拿出了他的態度,隻要出手,就是追求必殺的態勢,絕不給對手以喘息之機。

麵對如此排山倒海的攻勢,胡客竟沒有選擇防守,反而還以更為猛烈的進攻!

胡客是對的,在屠夫如此雷霆萬鈞的進攻下,一旦選擇防守,就將不可避免地步步退避,自此疲於招架,再沒有任何還手之力,最終難逃敗局。與屠夫這樣的高手對決,唯一的取勝之道,就是毫不畏懼地與其展開對攻!

兩個人,一道赤芒,一道白光,在全速行進的火車車頂上,糾纏得難解難分。

車頭穿過了山穀,跨越了河流,駛入了保定府的地界。直到周圍的崢嶸山丘被一馬平川所取代,無人的荒山野嶺變成農田塊地時,兩個人才終於分出了勝負。

一刀,僅僅隻是一刀!

胡客僅僅隻是勝在了這一刀上。他用持續性更久的攻勢壓過了屠夫霸烈的進攻,最終削掉了屠夫的一片衣角。屠夫的皮肉沒有受傷,一點也沒有。但是這一場對決,已然在這一刀中分出了勝負。

屠夫退開了一步,胡客也停下了進攻。

在呼嘯的大風中,屠夫收起了剔骨尖刀。他堅硬如石的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冷笑。“你以為你贏了,”屠夫搖起頭,語氣意味深長,“卻未必如此。”

留下了這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屠夫從飛馳的火車頂上跳了下去。胡客看著屠夫落地時就勢翻了幾滾,然後毫發無損地站起身來,最後被火車拋到了看不見的遠方。

胡客琢磨著屠夫留下的那句話。他不明白屠夫說這句話的意思,隻是那種“此事遠遠沒有結束”的感覺又加重了。他翻下車頂,回到駕駛室內。吳樾和張榕將鐵良看得死死的。吳樾免不了好奇,問上麵出了什麽事,胡客隻是搖了一下頭,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