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首分離

白孜墨剛離開包廂不久,昨晚來過的老鴇就找上門來。

她是為了水姑娘而來的。

“幾位爺,”老鴇眉焦眼急,“見過咱家姑娘嗎?”

水姑娘是老鴇手底下容貌最俏麗才藝最出色的姑娘,用青樓行當的話來說,這叫“遊走的頭牌”。在眾多的姑娘裏,老鴇就指著水姑娘賺錢。老鴇對賀捕頭和李捕頭說,曾有地主看上過水姑娘,要替她贖身,可她死活沒答應,如此色藝雙馨的角兒,不收個天價,如何丟得?

賀捕頭向李捕頭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地站立,封擋住門口。如果老鴇的身份真有問題,那麽兩人的站位,足以扼殺老鴇接近鐵良的可能。

見兩人都沒應答,老鴇怕沒說清楚,又著急地說:“就是昨晚在隔壁包廂伺候的水姑娘啊!你們見到沒?”

見賀捕頭和李捕頭搖頭,老鴇不死心地說:“那她能去哪啊?”她攥緊了掌心,站在原地不肯離去。

“我們沒見過你家姑娘,你去外麵找吧,興許她剛才下車了。”賀捕頭說得十分客氣,手上卻開始攆人。他的手成推搡狀,接觸到老鴇的身子時,忽然雙手反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老鴇製服。

老鴇的兩隻手被反擰到了背後,扯開嗓門呼痛,像殺豬般嚎叫。

賀捕頭喝問:“是不是你下的毒?”

老鴇一邊啊呀叫痛,一邊嚷嚷道:“下什麽毒?”

賀捕頭加重了幾分力道:“昨晚你離開時,腳底踩的是蝴蝶步,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蝴蝶步”三個字一出口,老鴇不再叫嚷了。撕破了臉皮,便沒必要再裝下去。她用了一種很奇怪的身法,兩隻手瞬間就從賀捕頭鐵鉗般的抓拿下抽脫而出。這使得賀捕頭和李捕頭驚訝萬分。老鴇脫身後,雙手順勢從發髻上抹過,十指一張,兩根從頭發裏拔下的冷針激射而出。咫尺之隔,發難又如此迅速,賀捕頭和李捕頭竭盡全力還是未能避讓。這兩枚喂毒的冷針與射傷曹彬的如出一轍,刺入了賀捕頭的腹部和李捕頭的心口。兩位天字號捕頭就此倒下,通向鐵良的道路暢行無阻。

老鴇終於露出了真實的麵目。她走到床前,麵帶嘲弄地笑著,望著鐵良說:“就是你嗎?”

鐵良一點也笑不出來,看了一眼兩位倒地不起的捕頭,緊張的目光落在了老鴇的身上:“你是誰?你……你想做什麽?”

“我當是何等樣的人物,原來五千兩黃金隻是這副豬頭樣。”

“誰要買我的命?”鐵良問,“是魏光燾?岑春煊?還是張之洞?”

“死到臨頭還關心這個。實話告訴你,買主是誰,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賞金榜上赤紙金字,你的名字赫然在列。”她從發髻裏拔下一枚冷針,向鐵良頭頂的要害處緩緩刺去,用一種幽默而又不失嘲諷的口吻說,“不用害怕,眼睛一閉,很快就過去了。”

鐵良知道一切都結束了。他沒有掙紮,連兩位天字號捕頭都鬥不過,何況他一個不會武藝的人呢?他閉上了眼睛,麵色一點點地發僵。這輩子風起雨落,承受過誌向難酬遭人排擠的憂鬱,也享受過握權掌勢大富大貴的滋味,什麽都已經曆過了,倒也不枉此生。隻是死前不知道買命的主是誰,在心裏留下了一絲遺憾,做鬼也無法做個明白鬼,總有一種不是滋味的感覺。

針尖觸到了頭皮,鐵良的心冷了。心一旦失去溫度,就會變得比世上任何寒物都要冷。鐵良本以為這輩子就這麽了結了,可偏偏在此時,門口響起了腳步聲。老鴇的頭回了一半,一支冰冷的硬邦邦的東西已經抵住了她的後腦勺。

“別動!把針丟了!”持槍抵住老鴇的,竟是住在右包廂的滿臉痘印的富商!

這一變故委實出乎老鴇的意料。手槍是什麽玩意兒,她心知肚明,隻好兩指一鬆,冷針掉在了**。鐵良見忽有救星從天而降,頓時喜出望外。本以為重獲自由身的他,卻瞬即被富商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你也別動!”富商的語氣冰冷而無情。鐵良這才知道,原來才出虎穴,竟而又入狼窩,臉上的喜色如過眼雲煙般來得快去得更快。

“你,”富商對老鴇說,“蹲到牆角去,雙手抱頭,休想耍花招,當心吃槍子!”

老鴇不會傻到和子彈慪氣,冷笑著照做了。

“你,”富商又對鐵良說,“從**滾下來。”

鐵良下了床,腿傷令他隻能扶住床沿勉強站立。

富商接下來的舉動令鐵良和老鴇一頭霧水。他拉來凳子,在最有利的位置坐下,以便同時監視老鴇和鐵良。他隻是那樣坐著,一言不發,除此之外什麽也不做,像是在等待什麽。

富商的槍堅定不移地指著老鴇,顯然對老鴇十分忌憚,但怒火鼓脹的雙眼卻死盯著鐵良,似乎又與鐵良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這種異常的反差令鐵良和老鴇心中一片迷惑。尤其是鐵良,總感覺要發生什麽,被富商那雙眼睛盯得渾身不自在,有如萬千隻螞蟻在體內蠕爬啃噬。

仿若與世隔絕般,包廂裏陷入一片令人發毛的沉寂。

時間在這種死一般的沉寂和怪異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慢得如同沿牆根子往牆頭爬去的蝸牛。

直到一個麵相敦實的年輕人來到包廂門口,才打破了這種沉寂。年輕人壓低了嗓子,用與他年紀相仿的生嫩嗓音說:“吳大哥,就等你了。”

富商終於改變了保持了足有一刻鍾的坐姿,威逼老鴇蹲在牆角不許動,不忘在拉上包廂門後掛上一把鐵鎖,然後押著鐵良朝車頭的方向走去。

被關在包廂裏的老鴇當然不會這麽輕易就認栽。門雖然鎖了,但車窗還可以打開。她拉開車窗,以狡兔般靈活的身手,毫不猶豫躍了出去。她跳到了火車的外麵,盡可能地滯空,然後列車在眼前飛馳,右包廂迎麵而來。在身子下落的過程中,她準確地抓住了右包廂的車窗窗欞,五指的指力令窗欞發出哢嚓的仿若碎裂的聲響。她憑借這一下足堪完美的空中跳躍,成功從中包廂轉移到了右包廂外。她從車窗躍進了右包廂,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出右包廂,像一條無聲無息的蛇,慢慢地接近前方押鐵良行走的富商。

富商沒有任何警覺的意識。他從沒想過被鎖在包廂裏的老鴇竟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逃脫出來。當老鴇拈一枚冷針刺向他的後背時,他仍然沒有絲毫察覺。

於是,在潛伏了整整四天三夜後,胡客終於現身了。

在一號車廂的三分之二的位置,問天擋住了冷針,胡客攔下了老鴇!

“點火!”胡客大吼一聲,隨即朝老鴇發動了狂風暴雨般的進攻。他雖然右掌中毒帶傷後隻能動用左手,但因為突然從遮掩物後殺出搶了先招,加上吹毛斷發的問天,一上來就以猛虎下山般的氣勢,將老鴇逼得步步退卻。

老鴇並非省油的燈,退到一號車廂的末端,也隻是右掌背挨了一刀,換了別人,像霧寒山上的那些青者,在胡客如此迅猛的進攻下早已嗚呼哀哉。老鴇對胡客竟然能逼退自己大感吃驚,但她隱隱感覺到,胡客是憋足了一口氣在狂攻,已是強弩之末,隻需勉力再多堅持片刻,就可趁勢反擊。

然而沒等到她的反擊到來,胡客卻忽地抽身而退,朝車頭返奔。

“想跑?”老鴇大喝一聲,拔足朝胡客追去,隨手從發髻裏取下兩枚冷針,拈在指尖。

富商和年輕人押著鐵良等在車頭駕駛室的門口。見老鴇在胡客的身後追趕,富商急忙瞄準胡客的兩側空當開槍。槍聲在狹小的空間裏爆裂,震得人耳膜鼓**。槍子不長眼睛,老鴇還沒來得及發射冷針,就被迫停下腳步,放倒一張鐵製餐桌,躲在後麵。鐵製的桌麵像一麵繃緊的鼓,在子彈的射擊下爆響不止。

老鴇在心中默數,六聲響畢,子彈已經用盡。她探頭一望,見胡客等人鑽進了駕駛室,嘭的一聲,將駕駛室的門摔攏。她從餐桌後衝出來,朝駕駛室奔去。

然而趕了幾步,忽然間,她嗅到了一股火藥的味道,轉眼一看,一道火線正沿著側壁底角飛快地燃燒,火花四濺中嗤響不斷!

刹那間,老鴇回想起胡客剛才喊過的一聲“點火”。

她這時才明白過來,那是什麽意思。

她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慌亂,隨即用盡全力返身狂奔。

然而“轟”的一聲巨響,有如地裂山崩,就在老鴇的身邊炸開!

刹那間,鐵木紛飛,滾滾黑煙衝天而起,一號車廂在炸藥的爆破力下,硬生生地斷為兩截!

硝煙彌漫中,失去了牽引力的後十節車廂漸行漸止,有兩節車廂脫離了鐵軌,傾翻在地,眾多乘客亂作一團,倉皇翻窗逃生。與此同時,載有胡客和鐵良等人的火車頭,在顛簸搖晃了數下後,沒有被震出軌道,在蒸汽動力的牽引下,繼續往前行駛。

轉過一道彎後,火車頭消失在了山林的深處,隻留下林子上空一縷粗壯的煙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