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卷軸
抵達漢口時,比約定的二十五日提前了一天。
胡客和姻嬋乘坐一輛黃包車來到大智門火車站,買好了次日去盧溝橋的火車票。京漢鐵路已經開始試行通車,火車從漢口開往盧溝橋,一路算得上是暢通無阻,隻是會在途中的彰德府停留兩個半時辰,用來補充燃料和需用物資。
買好票後,兩人到緊挨火車站的四海客棧,訂了一間二樓臨街的上房。
胡客進入客房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前,拉起繡有牡丹紅的敞簾,推開貼有絲綿紙的鏤空軒窗,然後扶定窗沿,視線在樓下的人流中掃動。
無論何時何地,火車站都是最典型的狼奔豕突之地。透過窗戶,胡客可以輕易地辨別出穿梭在密集人流中的賊偷兒,也有站街跪地搖破碗乞討的乞丐,還有穿花哨衣服蹲守路邊兜售“特級貨”的各色小販,當然也少不了身板結實搬扛行李拉長嗓音吆喝的腳夫。來往人流熙熙攘攘,街市攤鋪熱熱鬧鬧。
整個上午就這樣安然而過,中午也是如此。一直到胡客和姻嬋相對坐在窗前的花梨木桌邊,正忙著裝瓶時,窗外邊才忽然有些異常地喧囂了起來。
當時胡客正往一個小瓶裏灌入配製好的迷藥。姻嬋悠閑地喝著下午茶,問他說:“為什麽不配狠一點呢?你想對付屠夫和那些革命黨人,半個時辰的藥效怎麽行?多加些量才好用。”她壞壞地一笑,“不如,我幫你配些致命的毒藥吧?”
胡客抬起頭來瞪了她一眼。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了異常的喧囂聲。
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
從窗戶放眼望去,隻見從街道的盡頭處,一直到火車站的門前,密集的人流像被劃開的流水,一分為二,快速地匯集到道路的兩邊,兩排官差從遠處跑來,依次站定,清出路麵。這排場一擺開,不用說,人人都知道有大人物要來。
在所有人的翹首以盼下,不多一會兒,一頂四人抬的奢華大轎,在十多個頭戴紅纓頂珠暖帽身穿四爪八蟒官袍的官員的簇擁下,快速而又平穩地抬到了火車站前。
轎簾掀起,走下來一個穿五爪九蟒袍的大腹便便的胖官。
隨行的十多個官員急忙屈膝下跪。
那胖官一臉鐵青,似乎正在氣頭上,仰頭看了一眼大智門火車站的牌子,撩起蟒袍的下擺,頭也不回地走進了火車站。八個黑衣保鏢四前四後,緊緊保護。門外跪著的十多個官員,畢恭畢敬地齊聲喊道:“恭送鐵良大人回京!”
這句話穿過喧雜的人群,透過敞開的軒窗,鑽入胡客的耳中,驚得他雙手一抖,灌滿迷藥的小瓶險些脫手。
明明對外宣稱二十五日返京,想不到鐵良卻事出突然地提前了一日。
肘腋生變,胡客和姻嬋不假思索,起身就往樓下走。
可剛走出樓梯口,姻嬋卻猛地一閃身又鑽回了客房裏。因為在一樓的櫃台處,她看見了幾個照過麵的“熟人”,正不友好地朝掌櫃問著什麽。
“來得好快。”姻嬋感歎了一句。化成灰她也認不走眼,樓下問話的“熟人”,正是日月莊的四兄弟。
古語有雲: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四兄弟死了親爹,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殺父仇人。接連在上栗和普積兩地讓姻嬋逃脫後,四兄弟飛鴿傳書,召集來更多的人手,一口氣追到了長沙府,卻撲了個空,於是沿著盤問所得的蛛絲馬跡,一路追來了漢口。在盤問了街頭的一群黃包車夫後,四兄弟終於找到了拉胡客和姻嬋的那位,這才順藤摸瓜地找來了四海客棧。四兄弟喝問掌櫃有一位富家小姐住哪間房,掌櫃卻說不上來。畢竟火車站的客流量太大,往來的客人多到如同走馬燈一般,富家小姐也比比皆是,掌櫃一個腦袋如何記得住?四兄弟又不知姻嬋的真實姓名,也無法從賬本上查找。
“你們上樓,一間間地搜,總要將那小賤人搜出來。”老大比劃著手勢厲聲說,“我帶人將客棧包圍起來,這一回那小賤人插翅也難逃!”有了普積的前車之鑒,這個被坊間喻為狐狸的中年男人,學了個乖,不會再次讓窗戶成為姻嬋的逃生之路。
說幹就幹,老大立即帶人圍死了四海客棧,盯死了大門和每一扇窗戶。其餘三兄弟則帶人疾奔上二樓,挨著房間搜查。日月莊的人來勢凶猛,人手又多,每一位被查的房客雖然著惱,卻也隻能吞聲忍氣,當了一回藏頭縮頸的怒目王八。
站在軒窗後的胡客,在看見客棧被日月莊的人包圍的同時,也看見了十幾個送行官員的離去以及街道上正在逐漸恢複的車水馬龍。
再拖下去,鐵良乘坐的火車就要開了!
胡客沒有耗下去的資本,一星半點也沒有。
他讓姻嬋留在房內,隨即將問天藏於袖筒中,陰沉著臉走出了房間。
他此行不是去殺人。如此繁華的地帶,不適合開殺戒。更何況胡客並非一個不分青紅皂白就嗜殺的刺客。日月莊的人沒見過他,放他下樓去了。他去了底樓的廚房,很快又走回二樓上,返入房間。
姻嬋疑惑地看著片刻間一出一進的胡客。她詢問,他卻隻應了三個字:“再等等。”
從胡客鎮定自若的神態中,姻嬋看到了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與胡客搭檔,源於天層的安排,對此,姻嬋一開初並不高興,畢竟胡客隻是一個黃童,從刺齡上講,姻嬋是老資格的前輩,而胡客隻能算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但是從搭檔的第一天起,姻嬋就徹底改變了這種看法。
每一次任務,無論麵對多大的難題,無論陷於多凶的險境,胡客總是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找到最完美的解決辦法。很多時候,姻嬋隻是作為一個看客。袖手旁觀的她,往往還沒過足癮,一出好戲就讓胡客給獨自演完了。
所以當胡客的臉上流露出這種熟悉的自信時,姻嬋就已經知道,日月莊鐵桶陣似的包圍,在胡客的麵前,不過是一堆沒用的廢銅爛鐵。
胡客隻是去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放火。
片刻後,一把大火從廚房蔓延至大堂,越燒越猛,客棧裏彌漫起的滾滾濃煙,簡直要把屋頂掀翻,“走水”的呼喊聲在各個角落此起彼伏。
二樓上的房客們紛紛衝出了門,慌不擇路地往樓下逃命。這是危及性命的時刻,每個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勁兒,日月莊的人別說阻攔了,全都被擠到了牆壁上,想動彈一下都難。一個急性子的房客,眼看樓梯擁堵得厲害,急忙跑回房裏跳窗。甫一落地,日月莊的一群人立馬撲上來,將他反剪了雙手,押到老大的身前。老大擰起房客的臉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胡客和姻嬋混在逃命的人群中,擠過日月莊的人身邊時,胡客腕關節輕輕扭動,問天的赤芒劃過,將日月莊一幹人等的褲腰帶全部悄悄地削斷。
等所有人下完了樓梯,二樓走空了,眼尖的老四才透過濃煙,指著已經下到大堂裏的姻嬋的背影,一個勁地直叫:“在那兒,小賤人在那兒!快追!”
他急躁中一邁腳,褲子就往下掉,絆了雙腿,重心吃不住,骨碌碌地沿著樓梯往下滾。這一輪滾摔可不得了,直磕得他鼻青臉腫,好不容易爬起身來,還沒站穩腳,身後又傳來叫喊聲,一回頭,老二老三等人像滾下山的大肉球般,一窩蜂地迎麵碾來。
胡客和姻嬋趁著混亂出了客棧。客棧外更加混亂,日月莊的包圍圈早已被逃命的人衝得七零八落。胡客隻用了一把火,就破了日月莊的重圍。
街邊拴了不少馬匹,由一個漢子看管。那都是日月莊的坐騎。胡客一拳擊倒看馬的漢子,奪了一匹馬。兩人剛翻身上鞍,老大已帶人撲來,團團圍定。
胡客抬眼遠眺。大智門火車站的背後,一縷粗壯的黑煙正扶搖而上,嗚嗚的轟鳴聲正從遠處傳來。
火車已經開動了!
胡客兩腮的肌肉一抖,猛地揮動馬鞭,雙腿使勁一夾。鞭子是揮向舉刀撲來的兩個人,將其逼退。雙腿則是狠夾馬肚子,坐騎吃痛,立刻撒開蹄子狂奔,將一個日月莊的人撞飛老遠。街道上的圍觀民眾急忙齊刷刷地讓開一條道,胡客縱馬而過,朝北麵馳騁而去。
衝出北城門,來到一望無際的郊野上。天空是陰霾密布的天空,地麵是衰草叢生的地麵。在極目的地方,一列長龍般的蒸汽火車,腦後拖了一根長長的黑色煙柱,正在逆著風奔馳。
那個年代的蒸汽火車,速度並不快。一般的馬駒,如果用最快的速度飛奔,在二十裏內,追上一列蒸汽火車綽綽有餘。但馬匹終究會疲憊,而機器隻要有動力,就永不會衰竭,所以一旦追到二十裏開外,馬的腳力就會減慢,除非不停地更換腳程好的坐騎,否則那時候再想追上蒸汽火車,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
胡客揮舞馬鞭,在空中抽得劈啪作響。這種鞭打的聲音刺激**的坐騎拚足了腳力,沿著緊貼鐵軌的官道,朝遠處的蒸汽火車飛趕。
“追來了!”姻嬋向後方望了一眼。她從背後摟緊胡客,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服。
日月莊的十幾騎,已經踏著漫漫塵土,在身後飛馳追來,那些不堪入耳的肮髒的叫罵聲,穿透呼嘯的風聲,一字不漏地傳入兩人的耳中。
對於一匹馬而言,兩個人的負重和一個人相比,差別是顯而易見的。所以當胡客的坐騎即將追上火車之時,身後的十幾騎也已經追趕上了他。
胡客沒有理會身後的尾巴,驅馬靠近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風太大了,吹得他的雙眼隻能眯縫起來,腦後的辮子沿水平方向揚得筆直。他將馬鞭的尖梢圈了一個結,用力地甩出,準確無誤地套在了車廂尾端的掛鉤上。他將鞭柄交給姻嬋,雙手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靠著這一推送和鞭子上的拉力,姻嬋從馬背上飛起,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火車的尾端上。
站穩後,姻嬋回頭就叫:“趴下!”
胡客的身後響起了裂空之音。他沒有趴下,反而把右手抄到背後一抓。他的腦後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看起來是信手地一抓,卻準確無誤地抓住了一支射來的冷箭。他隨手將冷箭擲回,正中一匹馬的前腿,那一騎立刻栽了個人仰馬翻。
“下鉤子索!”
老大一聲呼喝,日月莊的十三個人掄起手臂,十三條鉤子索頓時劈空而落,其中九條抓向胡客,另四條則瞄準了姻嬋。
胡客側身抓住一條鉤子索的鐵鉤子,另外八條全被他側身讓過,鋒利的鐵鉤子悉數釘在坐騎長滿鬃毛的頸子上。日月莊的人往回一扯,頓時連皮帶血揭起了八塊皮肉。胡客的坐騎慘嘶著人立起來!
在坐騎即將壓倒之際,胡客在馬鞍上用力一蹬,像一隻老鷹般斜著騰空躥起,順著手中拉直的鉤子索,撲向鉤子索另一端的老四。
胡客一腳把瘋子狗老四踹下了馬,騎上了老四的坐騎。他把奪來的鉤子索掄得滴溜溜地轉,像水磨坊的大風車一般,連掃了三圈,日月莊的人頓時被掃落了一大半。
轉眼之間,追趕的十幾騎中就隻剩下了三騎,分別是狐老大、虎老二和強驢子老三。老大一直躲在長索能掃擊的範圍外,老二和老三都是虎背熊腰的壯漢,長索幾次擊打,都沒能將二人掃落。
老二驅馬靠近胡客,抽出一把又寬又長的砍刀淩空劈下。和剛才麵對冷箭時一樣,胡客仍然沒有閃躲,一索子反抽了過去。他這一次沒有抽人,而是趕在刀口落下之前,抽在了對方坐騎的眼睛上。坐騎的雙目被鉤子一挖,如鑿穿的泉眼,鮮血狂飆,坐騎如瘋了一般又顛又蹦,老二坐不住,手中的砍刀還沒劈落,自己便猛地一下被顛落到了地上。那馬跳騰幾下後,失蹄摔倒在鐵軌旁,碩大的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嘴裏竟一口一口地噴出白沫來。
剛解決了老二,老三的鉤子索就已揮到。胡客的長索也瞄準了擊出,清脆的一聲響,兩個鐵鉤子掛在了一起。兩人都使上了勁,兩條鉤子索夾在中間,扽得筆直。
姻嬋叫喊:“死驢子,看這裏!”右手揚起一團褐紅色的粉,順著風朝老三罩去。姻嬋身上的毒早已經用完,這並非毒粉,而是她從車廂的鐵門上抹下來的鏽末。
在追擊姻嬋的途中,老三見識過姻嬋下毒的狠勁兒,那幾個死於劇毒的莊丁,滿臉膿包流著發黃血水的慘狀,尚且曆曆在目。從這樣一個毒辣的女人手中揚出來的一團褐紅色的粉末,迎麵撲到,素來執拗的老三,也不得不變通了一回。他躍下了馬鞍,躲過粉末,但手中的鉤子索卻始終不肯撒開。他的性子裏就有一股子驢子的執拗勁兒。他跟著胡客的坐騎,先是甩開雙腿狂奔了一陣,後來實在跟不上步點,被拖翻在地,拉出了幾丈遠,在擦得遍體鱗傷後,才終於丟了手,然後望著胡客絕塵而去的方向,惱怒地捶打地麵,直捶得掌沿破皮流血。
眼見隻剩下了隻身一個人,老大頓時勒住了馬韁。他知道追趕上去不會有好果子吃。他原地驅馬兜了一圈,忽然望著去遠的蒸汽火車,咆哮著吼叫道:“小賤人,遲了,現在遲了!就算你把卷軸交出來,我日月莊也跟你……”後麵的話被風聲蓋過,全然聽不見了。
胡客驅馬趕上了火車,抓住姻嬋拋來的馬鞭,躍上了最後一節車廂。
回頭望去,十幾匹重獲自由的馬駒,正一個勁地在郊野上狂奔,日月莊的十幾個人,有的飛奔追馬,有的彎腰喘氣,還有幾個在地上打滾,似乎痛苦至極,一直爬不起身來。
打退了敵人,姻嬋樂得一笑,轉過頭,卻看見胡客正臉色陰沉地盯著她。不知為什麽,她忽然覺得胡客的神情十分恐怖。她嚇得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這列蒸汽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是外掛的貨運廂。胡客掏出問天,車廂的鐵鎖栓在寒鐵打造的問天麵前,立時摧枯拉朽般地斷了。
鐵門拉開,透著一股子黴味兒的車廂裏堆滿了規格相同的大貨箱。胡客靠著一口貨箱坐下。他似乎有些累,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姻嬋總覺得胡客的臉色很嚇人,這種嚇人中又帶著些許不對勁。
她猛地想到了什麽,抓起胡客握成拳頭的右手,掰開來,看見了已經成深黑色的掌心,如同挖了一整天煤炭的老礦工的手。
“你中毒了!”姻嬋的嗓音嚇得有些發抖。
鉤子索的鐵鉤子喂了毒,胡客抓過後就已中毒。他是強忍著麻痛感將日月莊的一幹人等擊退的。日月莊老二的坐騎被鉤子挖中了雙眼,正是因為中毒,才在倒地後抽搐著口吐白沫而死,那幾個被鉤子挖傷的日月莊的人,也是因為中毒,才倒在地上打滾爬不起來。
姻嬋是用毒的行家,一聞胡客的掌心,那種氤氳濃烈的氣味,是雷公藤所特有的。雷公藤在長江流域雖然常見,但中了此毒,若不及時醫治,體質差的人一天內就會死亡,體質好的,也頂多活不過四天。
“不要緊,這毒雖然狠,但不難解。”姻嬋一邊強裝出笑臉,說著寬慰的話,一邊取下胡客左手裏的問天,湊近他的右掌。
胡客卻猛地將拳頭攥緊,往回縮了兩寸。
“痛嗎?”姻嬋以為胡客是因毒發的疼痛而抽搐。
胡客卻直視著她,冷冷地問:“到底是什麽卷軸?”
“卷軸?”姻嬋露出一臉的驚訝,躲開了胡客的目光,“你在說什麽胡話呢?快把手給我。”
“你是不是拿了日月莊的東西?”
姻嬋抓住胡客的手腕:“快把手給我,再遲片刻,就不是一隻手掌的事了。”
“你到底拿了什麽?”胡客的語氣帶上了質問,令人聞之膽寒。
姻嬋猛地把手一甩:“不給治就算了!”她生氣地背過身去,但很快又轉了回來,盯著胡客,沒好氣地說:“你先把手給我,解完了毒我就告訴你。”她伸出右手,攤在空中,等待著胡客的答複。
胡客遲疑了一下,終是慢慢把右手遞了出去。
“忍著點,會有些疼。”姻嬋的神情緩和下來,秀眉蹙在一起,用問天在胡客的掌心劃開一小道口子,推擠周圍的肉,將墨黑色的血一點一滴地擠出。從始至終,她盯著胡客的右掌,神情萬分關注。胡客卻一直麵無表情,既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其他情緒。麻痛感在一點一點地鬆緩,到最後,他冷淡地說出了三個字:“可以了。”
一句“可以了”,既是讓姻嬋可以停止推擠了,也是讓她可以開始解釋了。
“這次去日月莊,並不是刺殺他們的莊主,而是為了……為了偷一幅卷軸。”姻嬋沉默片刻後,終於選擇了開口,“我沒有其他的選擇,隻有殺了他們的莊主,才有偷卷軸的機會,因為這幅卷軸藏在封刀樓裏。封刀樓是什麽地方,你應該知道的。”
胡客點了點頭。
封刀樓,是封藏日月莊祖上使用的禦膳菜刀的地方。這座規格不大的雙層飛簷吊腳樓,在明亡後的兩百多年裏,隨著日月莊的不斷壯大,所封藏的奇珍異寶也越來越多。這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寶樓!袁州人口口相傳,一座封刀樓,就足以買下整個袁州府的土地,甚至還綽綽有餘!日月莊對這座寶樓的看守比碉堡還嚴。封刀樓本就建在莊子正中心的日月池的太極島上,四麵環水,隻能劃船靠近,再加上幾十個莊丁日夜不停地輪換看守,連一隻蠅蟲也飛不進去。刺客道先後派出三個青者前去執行這項任務,但全都失敗而歸,其中一個被廢了左手,一個被削了右耳,還有一個則死在了逃回來的路上。
姻嬋是第四個接受這項任務的毒門青者。
最初從串人的手裏拿到代碼並解讀出這項任務時,她就表示非常不解。因為這許多年來,刺客道從沒有分派過一項非刺殺的任務給她。而這一次,卻是去偷盜一幅卷軸,一幅藏在日月莊封刀樓二樓朝奉台上玉棺材中的卷軸。
串人離開前,拋下了一句很嚴厲的話,姻嬋記得十分清楚。“不管此事成與不成,必須守口如瓶,假如泄露了半分——”串人抬起手掌,做了一個很狠的割喉的手勢。
來到宣風鎮上住下後,接連三天,姻嬋都在做同一件事——窺探。她發現,不管再怎麽小心翼翼,再怎麽偷偷摸摸,封刀樓就是進不去。她嚐試過引開多達三四十人的看守莊丁,但即便是最近的香瀾水榭燃起衝天大火,這些莊丁也像木頭人似的,始終不為所動。
姻嬋想,要引開這群莊丁,恐怕隻有製造一起更加具有震動性的事。
那什麽樣的事,對於這些日月莊的莊丁才算有震動性呢?
姻嬋做出了她的選擇。
日月莊的莊主死後,為了捉拿凶手,莊子裏的人幾乎全部出動。姻嬋留在宣風客棧裏等消息,就是想確認莊主死後,好趁亂溜進封刀樓內。從客棧成功逃脫後,她沒有立即離開宣風鎮,而是直奔日月莊。看守封刀樓的莊丁隻剩下了四個,姻嬋通過下毒,輕鬆地解決了他們,然後順利地進入了樓內。
姻嬋沒有去過皇宮大內,所以她不知道皇宮是什麽模樣,但她覺得就算是皇宮的內務府庫,恐怕也不比封刀樓好到哪裏去。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寶物,聚在一起,就好似金碧輝煌的琳琅福地。一個做食材生意的莊子,居然能富到這種程度,著實驚得她說不出話來。她取走了擺在最顯眼位置的玉棺材裏的卷軸,還順了幾件精致的金玉首飾。如果有能力的話,她其實很願意把整幢封刀樓都搬走。
春風滿麵的姻嬋邁著春風得意的步子走下了樓,卻與匆忙趕來的老大撞了個正著。老大的狐狸外號並非浪得,在客棧時,他就猜到了調虎離山的可能性,為保萬全,所以帶人趕回莊子,想不到還真讓他撞上了。
姻嬋暴露了行蹤,接下來,就是一出逃跑和追擊的好戲。再往後的事,胡客都一一知道了。
姻嬋看了一眼車廂門外接踵而逝的風景,叮囑胡客說:“你不要說出去,千萬不要,否則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找上我們的。”串人叮囑過她不要泄露,但是她現在卻把一切都告訴了胡客。
“你拿到的卷軸呢?”胡客對日月莊的事很感興趣。隻要他不死,那裏將會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因為閻子鹿留下的那匿尾的八句話。
“日月莊的人一直在追我,我當然不敢把卷軸帶在身上。”姻嬋湊到胡客的耳邊,仿佛怕周圍有人偷聽似的,“到醉鄉榭找你之前,我偷偷去了一趟十四號當鋪。”
十四號當鋪位於長沙府的西街,與醉鄉榭隻隔了兩條街。
胡客又問卷軸是什麽模樣。
姻嬋搖了搖頭。當日她從玉棺材裏取出來的卷軸,約一尺來長,是玉質的軸,玉軸的一端缺了一塊,像是被敲掉了。奇怪的是,這幅卷軸用一把雙頭的鬼頭鎖扣住,鎖麵上刻著“知及天地”四個字,那是日月莊大門兩側楹聯的上半句,刻字的凹痕裏抹了厚厚的朱砂,呈現出鮮豔的紅色。“血鎖鬼頭嘛,又是上頭點名要的東西,我怎麽敢擅自打開呢?”姻嬋說,“不過單看模樣,倒有點像是唱京戲時用的聖旨……”
姻嬋正自顧自地說著,胡客忽然伸出沒受傷的手,將她的嘴捂住了。
“噓——”胡客將敞開的鐵門輕輕拉攏,車廂裏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姻嬋也已經聽見了,有細弱的腳步聲正從遠處走來。砰地一響,貨車廂另一端的鐵門被打開了,一束亮光照射進來,兩道影子出現在左側的車廂壁上。胡客和姻嬋緊緊貼靠在貨箱之後,屏住了呼吸。
“箱子的角上畫有兩個叉,趕緊分頭找。”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說完,車廂壁上的兩道影子飛快地散開行動。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去,另一個年輕的聲音說:“找到了!”
又一陣開箱子的聲音過去,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這是你的,拿著,看看槍子在不在。”
“六顆,滿膛。”年輕的聲音略微停頓了一下,“吳大哥,真要這麽幹嗎?”
“你怕了?”
“我怎麽會怕?如果能殺了這廝,死又有什麽好怕的?我就擔心事不成卻先敗露,那可劃不來……”
“這廝千慮一疏,派人在進站口搜身,卻想不到你我早就把槍械和炸藥藏在了貨運箱中。這廝的防範之心,無時或竟,你我直截了當地行事,反倒有三四分勝算。就為了這三四分勝算,拚卻一身,那也值了!”
沉默了片刻,年輕的聲音像是鐵了心似的說:“吳大哥說得是,我等為天下百姓刺殺此獠,不該計較什麽得失。”
“那就好,藏穩妥些,你我挨個回,莫教此獠的手下起疑。”
車廂壁上的兩道人影先後離去,亮光隨著車廂門的閉合而消失,黑暗又複降臨。
等到腳步聲去遠,姻嬋才小聲地說:“看樣子是衝著鐵良來的。話倒是說得大義凜然,可是殺了一個軍機大臣,朝廷又會有下一個軍機大臣,能起什麽作用呢?你說是吧?”姻嬋把車門掀開一絲縫,讓光亮透入,卻看見胡客已經閉上了眼睛,似已睡著。
“他們要刺殺鐵良了,你還不去救?”
胡客翻開眼皮,看了一眼門縫外的天空:“天還沒黑。”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姻嬋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現在還是二十四日,守殺要等到明天才開始。如果鐵良在二十四日就死了,不會對這一次守殺產生任何影響。
“你倒是很泰然嘛。”姻嬋笑了笑,替胡客包紮了右手。胡客睡覺,她也無事可做,稀裏糊塗地亂想了一陣,也靠在胡客的肩上,掛著微甜的笑容,安心地睡去。
姻嬋睡下後,胡客卻輕輕地睜開了眼睛。從始至終,他根本就沒睡著,也絲毫沒有要睡覺的意思。他的手緩緩地伸進衣袋裏,動作很輕,似乎是怕弄醒姻嬋。他摸出了那個裝有迷藥的小瓶,拔掉軟塞,輕輕地湊近姻嬋的鼻端。
姻嬋吸入了迷藥,正處在睡夢中的她,腦袋微微一偏,徹底失去了知覺。
待姻嬋昏迷後,胡客打開了一口裝滿瓷器的貨箱,把做鋪墊用的稻草掏出來,均勻地鋪開在地上。他把姻嬋平放在稻草上,讓她可以睡得舒適些,又脫下厚實的大衣給她蓋上,以免她著涼。
做完這一切後,胡客走到車廂的另一端,在貨運廂和客車廂的連接處站住了。
當火車即將鑽入一條漆黑的隧道時,他扳下了鎖栓。哢嚓一響,兩節車廂連接的車鉤自動斷開。載有姻嬋的貨運廂脫離了火車,在又深又黑的隧道裏慢慢地滑行,慢慢地靜止……
聆聽著山間呼嘯而過的風聲,眺望著越去越遠的隧道出口,胡客的心湖像是落入了一顆石子,**起了各種各樣柔軟的情緒。
記得在長沙府的那個夜晚,在醉鄉榭的竹字號房內,他曾有些反常地答應讓姻嬋跟著他。因為他心裏很清楚,日月莊人多勢眾,被日月莊盯上,絕對不會好過,如果姻嬋不在他身邊,他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他讓姻嬋跟隨著他,這樣就可以保護她免受傷害。如今,雖然暫時擊退了日月莊的人,但這幫人絕不是善罷甘休的茬,他們一定會想辦法再追上來,甚至可能騎快馬走捷徑,提前趕到前方的某個車站,布置好陷阱,等待火車的到來。更何況在這列火車上,因為有鐵良的存在,不知又將發生多少不可測的危險。在四海客棧裏,他讓姻嬋配製了一瓶隻有半個時辰藥效的迷藥,並不是為了拿來對付屠夫或革命黨人。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了主意,在將日月莊那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這列火車上後,就不再讓姻嬋跟著他涉危犯險。胡客留意了大智門車站懸掛的列車時刻表,在好幾個時辰內,這條鐵軌上不會有下一列火車通過,而讓貨車廂留在黑暗的隧道裏,又正好能避免被好事者發現。所以當姻嬋醒來時,她一定是平安無事的。而半個時辰的時間,火車已經去遠,姻嬋想要再追上,已經很難。
在轉過一個大大的彎道後,漆黑的隧道出口,終於從胡客的視野裏徹底地消失了。
胡客在風中靜立了片刻。
然後他收整好情緒,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客車廂。
接下來,他將以孤身一人的姿態,來麵對前方道路上所有未可知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