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尾
當日在長江北岸分別時,胡客和姻嬋曾有過約定,各自辦完事後,在長沙府的醉鄉榭碰頭。胡客對即將到來的守殺有些擔心,畢竟屠夫不是善茬,此行說不定會有什麽三長兩短。左右也是順路,還是先與姻嬋見上一麵吧。離開清涼穀後,抱著這樣的想法,胡客連夜趕去了臨著湘江的醉鄉榭。
早在烏黑的夜路上,胡客就已經想念起了醉鄉榭的酒。上一次享受那入口綿、滑喉順、唇齒留香的感覺,還是在半年前,當時他和姻嬋偷偷定了終身,在江神廟中拜完天地後,就是在醉鄉榭的竹字號房裏同榻而眠的。
趕到醉鄉榭時,姻嬋還未到。胡客要了一杯酒,暖了暖身子。和大多數人不同,品而不嗜,胡客喝酒從來不超過一杯。
一如既往,還是竹字號房。胡客將照水的軒窗留了一絲縫,足以使空氣流通,然後才躺上床睡覺。這是兩個月以來,他第一次能安穩地睡上一個好覺。
姻嬋是在一個下著蒙蒙細雨的清晨到的,比胡客晚了整整三天半。
“我差一點就見不到你了。”這是姻嬋見到胡客後,苦笑著說出的第一句話。
她的樣子很是狼狽,頭發濕嗒嗒的,一身青綠色的衣服泥跡斑斑,如同剛從某場災劫裏逃脫出來。“袁州人的話絲毫不假,”她說,臉上仍帶著苦笑,“狐虎強驢瘋子狗,日月莊的四兄弟確實不好惹。”
“你去了日月莊?”胡客的雙眉陡然揚起。
“我不但去了,我還給他們的莊主種了毒。”姻嬋狡黠地一笑。
素來鎮定的胡客,也不由得吃了一驚。這個日月莊,他是知道一二的。這莊子取名日月,據說是因為日月相合,就是一個明字。日月莊的祖上,相傳是崇禎年間的禦廚,天下歸清後,還鄉建此山莊,拆明字以命名,從而寄托對前朝的念想。這莊子的後人,以經營食材為生,對餐飲極為講究,所以要在日月莊的飲水或食糧裏種毒而不被發覺,絕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沒有選擇飯菜,當然也不是酒水。”姻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神氣,“日月莊上上下下密不透風,在食物裏種毒,根本行不通的。”她略顯神秘地說,“所以呀,我選擇了用活人來做寄體。”
趁日月莊的七夫人逛胭脂水粉店時,姻嬋偷偷在她的身上種下了夜毒。當天晚上,莊主與七夫人行**,行到最後,毒素順著精氣倒流,莊主忽然間口湧血沫,兩眼翻白,嚇得七夫人骨碌著身子滾下了床,連衣服都沒穿,就驚聲喊叫著逃出了臥室。鎮上最好的大夫玩了命地狂奔,可趕到日月莊時,還是晚了一步,莊主已經一命嗚呼。
姻嬋留在宣風鎮上,等著日月莊莊主死亡的消息傳來。她要確認任務完成了,才能放心地回去交差。可當她翹首以盼的消息傳來時,隨同而至的,卻是整個宣風鎮的戒嚴封鎖。
日月莊富甲一方,在地方上有硬實的政治後台,袁州府的地方官員們都要反過來巴結日月莊。這樣一個財大氣粗的莊子,其莊主一死,當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莊主的四個兒子即刻通報官府,官府一刻也不敢怠慢,連夜派出捕快和衙役,配合日月莊,以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封鎖了宣風鎮和鄰近的城鎮要道,包圍了所有的客棧和酒樓,凡是滯留的外地人,一概嚴查。
看起來,待在宣風客棧裏的姻嬋,似乎走不掉了。
當她聽到盼望的消息傳來,還沒來得及高興時,就發現外麵已是火光通明,人聲嘈雜。整個客棧,已被日月莊的莊丁和高舉火把的捕快衙役們圍得水泄不通。
不過,這種看似艱難的困局,對七歲就已入毒門、已有十二年刺齡的姻嬋來說,隻能算是小菜一碟。
在所有走出房門看熱鬧的房客中,姻嬋選中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客商。
也算是這個中年客商流年不利,該他倒黴。
姻嬋靠近這個絡腮胡,福了一福,以彬彬有禮的富家小姐的姿態。她用嬌滴滴的聲音,詢問大堂裏發生了什麽事。
絡腮胡見如此漂亮的小姐主動發問,立馬滔滔不絕地解釋。趁這機會,姻嬋假裝腳底沒站穩,身子一歪,借絡腮胡來扶她之時,悄悄在絡腮胡的身上種下了麻毒。
當搜查開始後,一個官差搜到絡腮胡時,雙手與毒粉來了一次親密的接觸。很快,這名官差就發現自己的兩隻手逐漸失去了知覺。他舉起雙手,隻見兩隻手掌竟像被蠍子蜇過似的,又似被燒紅的鐵塊炙過,變得又紅又腫,簡直跟熊掌一樣。
這一突發狀況,外加絡腮胡那一張苦大仇深的臉,使他當即受到了重點照顧。與此同時,姻嬋這個穿著簡約潔淨的十九歲少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個富家的閨閣小姐,順理成章地被排除在嫌疑名單之外。姻嬋成功金蟬脫殼,懷著幾分對絡腮胡的愧疚,偷笑著離開了客棧。
但是好景不長。
絡腮胡沒用太長的時間就拿出了證據,證明了自己的客商身份,然後回憶著說,在客棧裏,與他有過接觸的人,從始至終隻有一個,一個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
日月莊四兄弟中的老大,朝左右扭頭,看了看四周,沒有看到什麽富家小姐的身影。
這四兄弟,人送外號“狐虎強驢瘋子狗”。老大是狐,虛偽而精明,老二是虎,生猛而易怒,老三是驢,頑固而執拗,老四是狗,一條見人就咬的瘋狗。日月莊財大勢大,加上有這狐虎驢狗四個極品兄弟當家,實在是招惹不起的茬兒。
掌櫃回憶著說,這位富家小姐,是幾天前獨身一人來此住店的,每天都是一大早外出,差不多天快黑盡了才回來,行蹤相當神秘。他翻開賬本的某一頁,給日月莊的四兄弟看。
老大沉思著說:“這年頭兵荒馬亂,世道不穩,一個妞兒敢隻身在外晃**,須要有幾分本事才行。她在客棧一住就是四天,每天早出晚歸,定是在辦什麽事。”
老二一巴掌拍在櫃麵上:“大哥,還有什麽好說的,定然是她!”
老三隻是點了一下頭,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老四已經開始往客棧外衝了:“老子看見她走的!”因姻嬋出落得俊美可人,所以在經過老四身邊時,老四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走啊,還愣著幹什麽?都他娘地追啊!”
本想趁機脫身,反倒弄巧成拙,姻嬋雖然出了宣風鎮,但就此成為眾矢之的。
袁州離長沙約四百裏路,姻嬋在途中的上栗和普積兩地,先後被日月莊的人追上。她孤身一個女子,麵對一群豺狼般的男人,情況不可謂不凶險。
在上栗的橘樹林中,姻嬋布下梅花間竹毒陣,成功從圍追堵截中逃脫。但在普積的客棧裏,她就沒那麽幸運了。雖然接連在一樓、二樓和客房裏布下了凶終隙末陣、甘死如飴陣和風生水起圈,但她仍然沒能阻擋住日月莊的追擊。最後在用光身上的所有毒後,她搶在被擒之前,破窗而出,跳進肮髒的泥水河裏,掛住了一艘駛過的順水船,這才僥幸逃過一劫。
“他們眼下沒有追來,但遲早會的。即便老大老二和老三知難而退,但那個瘋子狗老四,也一定會追來!”姻嬋撅起嘴,用很肯定的口吻說。忽然間,她的語氣又變得婉轉起來:“日月莊號稱‘知及天地,善達裏表’,但是莊子裏每個人一點也不善良,反倒個個窮凶極惡。我在路上下手有點重,所以……所以毒死了幾個人……你……”姻嬋抬起一對大眼睛,望著胡客,“你不會怪我吧?”
胡客正要回答她的話,猛然間,心頭卻像被什麽東西撞擊了一下。他的臉色有些古怪。他隻知道在方才的刹那之間,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至於是什麽事,卻始終模模糊糊,記不起來。
姻嬋見他發愣,頓時不高興了:“我就是情急之下,毒死了幾個壞人而已,你便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
胡客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不是在怪你。該殺的人,殺之不為過。”
姻嬋的心情立刻由陰轉晴。她像一個長不大的毫不記仇的小女孩,臉上瞬間又浮現出了笑容:“那就好啊,我怕殺了不該殺的人,你又要大半個月不理我了。”
胡客沒有接話,腦袋裏一直思考方才一閃而過的念頭,卻始終想不起來。人總會有這樣的經曆,剛浮現在頭腦中的事情,可瞬間便忘卻了,如何費勁卻總是記不起來,然後在不久後,於不經意間,這件被忘卻的事情卻又突然毫無征兆地竄回腦海。
胡客放棄了絞盡腦汁。他推開窗戶,看了看泊在江邊的船隻,說:“既然日月莊的人遲早會追來,這個地方就不能再待下去了。你速換一身幹敞的衣裳,我們連夜走水路離開這裏。”
“那我們去哪?”
“漢口。”
“你已經過了‘六斷戒’?”姻嬋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胡客點了點頭。
“去漢口是因為新任務嗎?”
“守殺。”胡客平靜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這一下,姻嬋的意外就不止是一點點了。
“你參加了‘奪鬼’?那對手是誰?是屠夫嗎?”在得到胡客的頷首之後,姻嬋不無鬱悶地說:“瞧我這烏鴉嘴……”又追問道,“那目標是誰?”
“穆爾察·鐵良。”胡客一字字地回答。
“朝廷的軍機大臣!”姻嬋大吃了一驚,“那你抽到了……”
“守。”胡客拿出在清涼穀中抽到的竹牌,牌麵上赫然是一個“守”字。
這一下,連一向樂觀愛笑的姻嬋都忍不住憂心忡忡起來。
光緒三十一年的政壇,可謂波譎雲詭。光緒皇帝被慈禧囚禁於瀛台已有七年之久,清廷內部逐漸出現了派別分化——以慶親王、袁世凱為首的北洋派,以張之洞、岑春煊為首的地方派係,以瞿鴻機為首的清流,還有以穆爾察·鐵良為首的滿洲少壯派,與此同時,流亡海外的康有為、梁啟超一黨打出保清立憲的招牌,想以此重回清廷權力的核心。
作為滿洲少壯派的領袖,鐵良此次南下,已經將東南八省的財政大權收歸朝廷,單是上海江海關,就被他提取走了幾十萬兩白銀,接著又電告日本方麵,隻許滿洲留學生學軍事,不許漢族留學生學軍事,此外還編練京師八旗兵,專門用來防備漢人,這無疑極大地激怒了革命黨人。此外,鐵良還順帶解除了魏光燾等人的地方武裝,最大程度地打擊了地方派係的力量。魏光燾是地方派係中除張之洞外的第二號人物,此人行伍出身,絕不是肯吃啞巴虧的人,豈可輕易地放過鐵良。
“鐵良這次返京,沿途絕不可能安寧。一個屠夫就已經夠對付了,還要提防那些革命黨人,說不定魏光燾等人還會雇殺手來暗殺他。要保鐵良周全,比對付禦捕門和暗紮子還要難。”姻嬋憂慮地說,“不行,我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去。我和你一起去,行嗎?”
鐵良的情況,胡客一清二楚。但他手背運衰,在清涼穀時抽到了刻有“守”字的竹牌。竹牌一出,定局即成。這世上本就有許多無法改變的事,既然不能重來,那就隻有一條道走到黑。至於前方有何等樣的危難靜候著他,胡客根本不放在心上。
“好。”胡客說,“那你跟著我。”
“真的?”姻嬋有些喜出望外。她驚訝於胡客——在她看來,胡客絕對是一個獨來獨往的冷性刺客,向來把作為搭檔的她置於旁觀者的地位,總是讓她負責把風或幹點喝茶聽曲的閑事——忽然有些反常的表態。
胡客關緊了窗戶,背轉過去身子,讓姻嬋可以從容地換衣服。
離二十五日還有不足六天的時間,從長沙到漢口,選擇包船走水路的話,趕急一些,日程還算足夠。
躺在船篷裏,裹著有些潮濕的被褥,胡客並沒有像姻嬋那樣在連日勞累後沉沉地睡去,而是反複惦念著那件幾乎到了心頭卻始終捉摸不定的事。到底是什麽,讓他在聽完姻嬋的那幾句話後,忽然間就犯了迷糊。
半晌,在姻嬋已經睡熟後,胡客忽然坐了起來!
客船正行經一處水鄉小鎮,胡客的臉上落滿了穿透篷壁而入的點點光斑。槳聲船影,水波**漾,光暈粼粼,胡客的臉上一時間有若流光溢彩。
那些敲破腦袋也死活想不起來的事,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陡然跳出來,給遺忘它的人以意想不到的驚喜。
胡客終於想起來了。
“知及天地,善達裏表”,姻嬋所說的這句描述日月莊的話,就是一直令他念念不忘的罪魁禍首!
這二句八字,本是一對現成的聯子,被刻成了鍍金的楹牌,懸在日月莊大門的左右。姻嬋去日月莊辦事,親眼瞧見了,讀過兩遍後,記在了心中,在醉鄉榭時隨口說了出來。
這八個字的表麵意思,是說上能知天、下能知地,內種善根、外行善舉。
但這隻是表意。
更深層的意思,是把日月兩個字暗藏其中,可謂寓意深遠。
兩句的開頭,分別是知和善。知與日相合為智,善與月相合為膳,前者指智慧聰穎,後者指廚藝精湛。當年日月莊的祖上是明朝皇宮中退下來的禦廚,親手寫下這副聯子,一是在暗喻自身智慧過人廚藝高超,二是對死去的明王朝寄托念想,畢竟日月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明字。
“前藏頭,後匿尾,原來是這樣!”胡客終於恍然所悟。
當日他聽朱聖聽背出閻子鹿寫的信後,雖然立刻洞悉了打油詩中的藏頭格,但始終對閻子鹿在贈言中提及鱗刺感到困惑。巡撫大院遭遇滅門之災,明明是刺客道兵門青者獵殺所致,閻子鹿是胡啟立的下屬,應該知道此事,可他為什麽要說是鱗刺所為呢?這個困惑時隱時現,在胡客的心中潛伏了多日,方才聽姻嬋無意間說起日月莊的八字楹聯,這才猛地想通了閻子鹿的信。
閻子鹿在打油詩裏說“我贈數言君聽好”,隨後留下了一段贈言,道:“使君須知,鱗刺所及,無路上天,無門入地。唯守備妥善,其一擊不達,必遠遁千裏,此外無法可表。”這話的意思是讓王幕安回去後嚴防死守,對頭一擊不中,就會自行離去,此外沒有其他活命的法子。但是王幕安回去後照著做了,最終卻沒能逃脫被滅門的慘運,由此可見,這法子並沒什麽效用。其實閻子鹿這八句話大可深究,絕不能按字麵意思來理解,他也並非是寫給王幕安看的。前麵的打油詩是藏頭,後麵的這八句話卻是匿尾。每句話取最尾一字,連通起來,便是“知及天地,善達裏表”,恰好是日月莊大門左右兩側的楹聯。換句話說,閻子鹿留下的信的後半部分內容,指向的是日月莊!
藏頭格的打油詩,最終指引胡客找到了胡啟立留下的物事,那麽這匿尾的八句話,又能指引胡客去日月莊找到什麽呢?閻子鹿沒有說明,隻是有意無意地提及了鱗刺,莫非閻子鹿的意思,是說千百年來下落不明的鱗刺,竟與日月莊有關?
雖然這樣想,但眼下胡客沒有時間去日月莊,隻有等守殺結束後,如果他還活著,再抽時間去袁州府走一趟。
想通這一個困惑後,胡客終於可以安心地睡覺了。
此後沿途無擾,到長江時換乘大船,五日後,終於順利地抵達了漢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