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以身殉,為天下倡
在胡客走進客車廂的時候,鐵良正處在極度的不安當中。
自從上了這列火車,住進既舒適又寬敞的官員包廂後,這個官拜軍機大臣的中年男人,心中就沒有一刻平靜過。
他坐在緊貼車窗的小桌前,卷了一冊書在手,藍封皮上綴著五個黑字:《勘定新疆記》。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這冊書竟還翻在第一頁。他猛地把書往桌上一扔,扭頭衝包廂門外惱怒地大喊:“白捕頭!”
一個穿黑色束身衣服的保鏢走了進來。“大人。”他口呼大人,似乎出於恭敬,可語氣神態卻顯得不卑不亢。
“把你的人都撤走,”鐵良傲慢地揮動袍袖,“又不是門神,一天到晚左晃右晃,晃得我心煩意亂!”
“請大人見諒,總捕頭有過吩咐,這番安排,是為大人考慮。”
“考慮個屁!”鐵良爆出了粗口,“我本欲乘客輪北上,你們卻死活要我坐這趟火車,如今搞得我心緒不寧,集中不起精神,”說著雙手成拱,朝北一奉,“我集中不起精神,如何為老佛爺分憂排難?待我回京後,克日麵見老佛爺,定要參你禦捕門一本!”
“大人息怒。”白捕頭仍沒有要妥協的意思,“下官這麽做,也是為大人好。那些和朝廷作對的刺客往往行蹤詭秘,革命黨人又豁出性命不要,我等唯有嚴加防範,才可保萬無一失。大人應該也知道,前段時間,在直隸、奉天和山東接連發生的七宗案子,至今還沒有……”
“少在我跟前危言聳聽。”鐵良說道,“我堂堂軍機大臣,誰敢動我?外麵這麽吵,出了什麽事?”
“是這樣,”白捕頭解釋說,“剛才有人發現,掛在車尾的貨運廂不知何時脫落了,外麵正在調查此事。”
鐵良才懶得理什麽貨運廂的事,隻要他自己的行李安全就好,別人掉了東西,與他八竿子也打不著。
他拗不過白捕頭的嘴,厭惡地揮了揮手。白捕頭知趣地退出了官員包廂。
日頭已經西斜,鐵良嚐試集中精神,想一想回京後怎麽搞倒魏光燾。他手中的《勘定新疆記》,正是魏光燾的著作。魏光燾這人,早年是廚工出身,後來加入湘軍,跟隨曾國荃打長毛軍,從此踏上官宦之路。十一年前的甲午海戰中,魏光燾率三千人抵擋兩萬日軍,雖然戰敗,但他憑借英勇無匹的表現,給朝廷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從此官運亨通,曆任新疆巡撫、雲貴總督、陝甘總督、兩江總督和南洋大臣等職,與李鴻章、張之洞等人齊名,是朝廷所倚仗的地方重臣之一。此次鐵良南下,雖然想方設法劾罷了魏光燾的親信將領,解除了魏光燾的武裝,但魏光燾羽翼已豐,勢力成熟,若不趁此機會揪住弱點狠打,一板子拍死,反而給他以喘息之機的話,老虎病一好,反咬起來,鐵良可承受不起。
連日來,鐵良最為頭疼的就是這件事。江南製造局的人事權、東南八省的財政問題,他這次南下都已妥善解決,唯獨在魏光燾這件事上,一旦處理不好,很可能會在自己將來的官路上挖下一個大坑。
他很想靜下心來思考,但卻很難做到,因為心頭那份揮之不去的忐忑。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在門口走動的兩個黑衣保鏢的背影。如果不是這些禦捕門的捕者,他的替身就會代替他來乘坐這列火車,而他則移花接木,此刻舒適地坐在駛往天津的客輪上,一邊吹著海風看著海景,一邊享受可口的美食。
不過讓鐵良頗為吃驚的是,禦捕門這一次出動的排場實在太大了。
雖然隻來了八個捕者,化身為他的貼身保鏢,但這八個捕者當中,每一個都是禦捕門重量級的人物。單是四大天字號捕頭就來了三個,八大地字號次捕也來了一半,再加上副總捕頭白孜墨親自坐鎮,如此壯觀的陣容一起出動,除了五年前“庚子西狩”時為保護老佛爺和光緒帝安全避難西安外,在鐵良的為官生涯中還從所未見。由此他的心底很是擔憂。他知道如此大的陣仗意味著什麽。雖然嘴上跟白捕頭橫,但那是打腫臉充胖子。他擔驚受怕著隨時可能降臨的危險,否則也不會不安到茶水不進書頁不翻的地步。
在這七個天地字號禦捕當中,也有曾經抓捕過胡客的賀捕頭和曹彬。
當日胡客被姻嬋救走後,曹彬想辦法解除了身上的鎖銬,追出秘密監獄,沒有追查到胡客的逃跑蹤跡。他隻好召集人手北渡長江,在安慶府的楓香驛和暗紮子幹了一架,將賀捕頭等人成功救出。
就在同一天,禦捕門的副總捕頭白孜墨持金鷹腰牌秘密南下,在漢口召集天地字號禦捕,將準備悄悄乘客輪返京的鐵良攔下,好說歹勸,軟硬兼施,迫使鐵良按照原計劃乘火車返京。鐵良是最為可口的誘餌,禦捕門想利用鐵良來釣一條狡猾的大魚。
“必須要活的!”白孜墨轉述總捕頭的原話時,刻意加重了這句話的分量,“至於其他的阿貓阿狗,格殺勿論。”
白孜墨有充足的自信資本。沿“漢口——彰德府——盧溝橋”這條鐵路線所布下的天羅地網,再加上七位天地字號禦捕和他自己的能力,即便是天王老子上了這班火車,也準叫他有來無回!
火車出發後的三天裏,車上沒有發生任何風波,那兩個從貨運廂取走槍械和炸藥的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一直沒有出現。鐵良提前一日乘車,終究還是騙過了不少視他為眼中釘的人。不過下一站就是河南的彰德府了。火車將在那裏停留兩個半時辰用以補給燃料和物資,會有乘客下車用餐休息,也會有新的乘客在此乘車。那些在漢口錯過機會的人,注定在彰德府還有一次補償的機會。
火車駛入彰德府火車站時,不巧趕上既刮風又下雨的天氣。雨絲撲打在窗玻璃上,順著玻璃流下,如同給車窗罩上了一層透明的幕簾。鐵良望著窗外一派風雨飄搖的淒惶景象,不自禁地聯想起如今朝廷的處境,何嚐不是這般景況呢?
出乎鐵良的意料,如此糟糕的天氣下,彰德府火車站的月台上卻是一反常態的熱鬧。放眼望去,橫拉豎掛的彩帶彩條布滿了整個火車站,懸在高處的歡迎語橫幅在風中鼓得十足,還有敲奏喜樂的鑼鼓隊列隊演奏。彰德府的知府,帶領大小官員和士紳們,畢恭畢敬地候在月台上,個個麵帶燦爛的笑容。火車剛一進站,官員和士紳們立刻揮舞起手中的彩旗,場麵蔚為壯觀。
“一群沒腦的家夥。”
鐵良忍不住暗罵了一句。火車站本就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再加上這樣一場多達數十人的歡迎儀式,場麵隻會更亂。毫無疑問,這為那些企圖刺殺鐵良的人創造了更好的條件。
官員和士紳們一大早就等在這裏了,個個伸長了脖子,在下車的人流中搜尋。等到該下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欲前往毗鄰火車站的歸去來酒樓用餐的鐵良,才在白孜墨等八位捕者的陪護下姍姍來遲。
於是乎,本已偃旗息鼓的一群人又歡欣鼓舞起來。知府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還沒開始做自我介紹,就挨了鐵良的一通迎頭臭罵。知府仍是麵帶笑容,心裏卻在犯渾,不知道什麽地方做錯了,得罪了這位欽差大人。
白孜墨衝另外七位禦捕使了個眼色,比劃了四個手指頭。這是禦捕門的暗語,一東二西三南四北,七位禦捕都朝月台的北側望了一眼。那裏有四個守地攤的小販,時不時地朝這邊張望,發現有人在注意他們時,旋即移開了目光。七個禦捕心知肚明,對這四個小販多留了一份心。
“這都是些什麽人?”鐵良指著歡迎的人群,不高興地問。
“回大人的話,這些都是本府各縣的官吏和有名望的士紳們,聽說大人要來,都渴望一睹大人的風采,所以早早來此等候……”
“誰告訴你我今天會來?”鐵良提前一日從漢口出發,就是想殺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可短短三天之內,這消息不但傳到了彰德府,而且知府還把各縣的官吏士紳們聚集起來,一起到火車站迎接,不免令人起疑。
知府諂媚地說:“大人有所不知,您是朝中重臣,又是老佛爺跟前的紅人,您要乘火車返京,這消息早就不脛而走啦!回京的火車一定會在彰德府做停留,所以下官帶人連日在此守候,唯恐錯過,今天總算等來了大人的大駕。下官已在鳳翔樓擺宴,為大人接風洗……”
“不必了。”鐵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把人都散了,宴席也撤了。”
知府急忙點頭哈腰:“是,是。”心下卻以為鐵良對這番安排不滿意,急忙在師爺的耳邊耳語了一番。師爺揮舞手勢,所有官員和士紳們讓道於兩側,仍是搖旗鼓掌,成夾道歡迎式,鼓隊又敲起喜慶的快鼓。知府小心翼翼地問鐵良:“不知大人想在何處用餐?下官這就派人去……”
“派什麽派?”鐵良沒來由地怒吼了一聲,震得所有鼓掌的人噤若寒蟬,雙手僵在空中,鼓隊也停止了敲擊。知府嚇得臉色刷地雪白,臉上仍掛著僵硬的訕笑。
鐵良不再理會他,氣衝衝地舉步就走。
走出沒幾步,忽然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在月台的北側響起。四個守攤的小販,不知出於什麽目的,竟舉起一串鞭炮在燃放。
鐵良像是受了驚,右腳一撇,身體跟著就向右歪斜。站在他身後的一個員外,像被什麽擊中似的,猛地一下倒在了地上,額頭上多了一個指頭大小的孔洞,往外湧著鮮血。
那是一個血淋淋的槍眼!
見有人被槍殺,現場所有人驚恐起來,爭相四散逃竄,現場一片混亂。
白孜墨衝上去拽住鐵良,一頭紮進混亂的人群之中。槍聲又響了,但因現場眾人奔走,太過混亂,子彈都未擊中鐵良,反而打傷了兩個本地官員。白孜墨聽出槍聲是從東麵傳來,大喊道:“地四天一!”
命令一下,四個地字號次捕如離弦之箭,朝北側燃放鞭炮的四個小販撲過去,另外三個天字號捕頭,則朝東麵撲去。在東麵的人群中,一個穿灰色棉外褂戴一頂黑色氈帽的男人正緊張地朝站外疾走。賀捕頭一眼就盯死了此人,大步追趕,氈帽男人撒腿就跑。
“抓刺客!”
知府瞬間就換了一副臉色,疾呼之下,火車站四周像變戲法似的湧出一大群官差,向那氈帽男人追去。這知府迎接鐵良是做場麵,布局抓革命黨人是真。彰德府衙早就收到了禦捕門京師總領衙門發來的電報,說有革命黨人會潛伏在火車站伺機刺殺鐵良,讓知府早做準備。果不其然,彰德府火車站當真有刺殺發生,隻要抓住氈帽男人,知府就算立了一大功,回頭升官發財,自然不在話下。
片刻後,官差們徹底控製了整個火車站,局勢逐漸穩定下來。
鐵良摸了摸脖子上的腦袋,以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被打死的那個員外,橫躺於地,圓鼓的雙眼死也不能瞑合。如果剛才的子彈偏個一分兩寸,躺在地上的就不是他,而是鐵良了。
鐵良的右膝彎很疼,低頭一看,一根竹簽不知何時紮進了膝彎子裏,無怪乎剛才走得好好的,右腳卻忽然一撇,身子跟著歪向了右邊。
鐵良倒也硬朗,抓住竹簽猛地一下拔了出來,鮮血順著褲管往下淌。知府急忙派人去叫大夫。
一旁的白孜墨皺起眉頭,暗暗納悶。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人出手救了鐵良一命。如果不是這根竹簽及時紮入鐵良的右膝彎,那顆飛來的子彈,已經要了鐵良的命。鐵良的身子向右歪斜的瞬間,原本射向他腦袋的子彈堪堪擦著他的耳朵飛過,而站在他側後方的那名員外,則倒足了八輩子的黴。
四個燃放鞭炮的小販被抓到了白孜墨的跟前,摁跪在地上。四人很快就交代,早先有一男子找到他們四人,說為了迎接欽差大人來彰德視察,讓他們提前準備一串鞭炮,越響亮越好,等欽差大人走到月台的正中央時就燃放。
“他給了我們四兩銀子……小的知錯了,小的知錯了……求大人饒命……”四個小販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這個給小販銀子的男子,應該就是躲在人群中槍擊鐵良的氈帽男人。燃放鞭炮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分散鐵良的注意力,二是可以遮掩槍聲,避免暴露位置。隻是氈帽男人的運氣實在不好,鐵良得人相助,逃過一劫,氈帽男人非但功虧一簣,反而還因此招惹上了禦捕門的天字號捕頭。
在三位天字號捕頭的聯手追擊下,氈帽男人慌不擇路地逃進了附近的一家旅館。等到三位捕頭追進去時,氈帽男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後在道旁井中發現了他的屍體。
氈帽男人的屍體被打撈起來後,在貼身衣服的內層搜出了一封信,是一封灑灑數千言的絕命書,其中有句寫道:“憤親貴亂政,願以身殉,為天下倡!”落款為“王漢”。
這個刺殺鐵良的氈帽男人姓王名漢,在禦捕門掌握的革命黨人名單上,他榜上有名。“他是科學補習所的成員,也是宋教仁的助手。”賀捕頭道出了王漢的來曆。此次王漢單槍匹馬從漢口奔赴彰德府刺殺鐵良,早已抱了必死之心,事敗後,為免受辱,於是投井自盡。
看到“憤親貴亂政”這句話時,鐵良的憤怒像火一樣燒遍了全身。他十指並用,將絕命書撕成了粉碎,隨即命令彰德知府將王漢的屍首懸於鬧市,嚴查其同黨。
緊接著,鐵良不留情麵地衝白孜墨發了火。“你不是要保我毫發無損嗎?”他怒氣衝衝地指著自己纏了紗布的腿。
白孜墨本以為鐵良遭遇這次刺殺後,死活不肯再乘火車。但出乎他的意料,鐵良連飯也不吃,徑直返回了火車上。鐵良也有自己的算盤,雖然十分怕死,但轉念一想,沿途遇到的危險越多,將來回京後,在老佛爺跟前邀功的資本和獲得的信任就越多,到時再順水推舟,把沿途遭遇的刺殺推到魏光燾等人的頭上,說魏光燾和革命黨人有勾連,實在是一舉兩得的事。每個官員的心中,都有著一杆秤,這筆風險買賣在鐵良的秤上一過,就顯現出了“劃算”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