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斷戒”
完事之後,胡客走回到秦道權的身前:“現在已經沒人了,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吧。”
秦道權已經奄奄一息。他努力地吸了幾口氣,腹部的起伏,令傷口疼痛加劇。他閉上眼睛,這樣可以讓身體舒服一點,然後緩緩地說:“老主子怕你不肯過……過戒……所以自盡了……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老主子在那裏給你……給你留了物事……暗碼是……共醉終同……臥竹根……”他一邊說話,一邊顫顫巍巍地從懷中往外掏一節竹筒,掏到一半,動作忽然僵硬下來,聲音也徹底地斷了……
秦道權帶著笑容死去了。他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他不去巡撫大院,就不會招惹來這些青者。一切都因他這輩子將信義看得極重。當年他曾蒙王之春救過一命,留下一塊四方布給王之春,說隻要王之春有難,在四方布上寫信捎來,他就會立刻趕去幫忙,想不到過了二十多年,這塊四方布竟然真的出現在自己的麵前。盡管已經出家做了道士,但秦道權仍然視信義如泰山,並最終跟隨牛管家去巡撫大院走了一趟。巡撫大院的困局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太多,他沒有找到替王之春除危解困的方法,卻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但是他撐到了最後一刻,等來了胡客。他完成了老主子吩咐的所有事情,足以瞑目而去。
胡客打開了秦道權手中的竹筒,裏麵有一張紙條和一把小鑰匙。紙條上麵寫著“共醉終同臥竹根”,字跡挺拔,胡客認得那是胡啟立的手書。
秦道權死得太快,很多事情都沒來得及說清楚,甚至連胡啟立死後葬身何處都未提及。胡客懷著滿腹的悲傷和疑問,離開了霧寒山。他要去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看看胡啟立到底給他留了什麽。
辰州府的十三號當鋪,坐落在兩條主街道交匯的十字路口上,懸掛著“聚財當鋪”的招牌,是一座並不起眼的仿古建築。胡客走進當鋪,夥計立馬從櫃台後熱情地迎了上來:“這位客,請問您是活當還是死當?”
“活死當。”胡客掏出一節竹筒,丟在了櫃台上。
夥計一愣,道:“您可別開玩笑,這玩意兒可不能拿來當錢。”
胡客一掌將竹筒拍碎:“這樣呢?”
夥計頓時收起了笑臉,探出頭去看了看街道的兩側,然後小聲地說:“請隨我去見掌櫃,能不能當,要掌櫃才能拿說法。”
胡客隨夥計進入了內堂,掌櫃正坐在桌前喝茶。夥計說:“掌櫃,有活死當的貴客到!”掌櫃擺手,示意夥計退下。
“閣下的暗碼是?”夥計一走,掌櫃就開門見山地問。
“共醉終同臥竹根。”
“您請稍等!”
掌櫃走到更裏麵的一間屋子,片刻後折返:“還請閣下出示一下暗碼。”
胡客將寫有暗碼的紙條取出,掌櫃也取出另一張紙條,一起放在桌上。兩張紙條都是黃白相間的底,邊緣的輪廓剛好能拚接在一起,一絲縫隙都不留,足見是從同一張紙上撕扯開來的。兩張紙條上都寫著“共醉終同臥竹根”七個字,字跡相同,顯然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閣下請隨我來。”對上了暗碼,掌櫃收起紙條,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胡客跟隨掌櫃走進裏屋,然後下到一間隱秘的地下室,又走了一截不長不短的甬道。甬道裏每隔一堵牆的距離,就是一扇小鐵門,鐵門背後,是一間間鐵牢籠般的儲物格。掌櫃在一扇鐵門前停下來,取出兩把鑰匙,分別打開了外層的薄鐵門和裏層的厚鐵門,將壁台上的油燈點燃,留下一句“閣下請便”後,轉身離開了。
在這間儲物格裏,胡客看到了胡啟立留給他的東西——一個刻有劍紋的錦盒。
錦盒用一把小鎖扣住。胡客拿出那把藏在竹筒裏的小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擰,小鎖應聲而開。
錦盒被打開了,盒內放置了三件東西,從左至右,依次是一柄赤色的弧形匕首、一片刻有“鬼”字的扇形金葉子和一頁暗花信紙。暗花信紙上寫了七個鬥大的墨字:問天,奪鬼,清涼穀。另有一行小字寫在頁左:“客兒,莫忘自己身份,莫忘入刺客道之因由。”
這一行小字,猛地一下,將胡客的記憶拉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六年前,胡客一十六歲,他是胡啟立的小兒子。在那個決定他人生走向的夜晚,他並未遭到何二娃子的殺害。何二娃子為湊賭資,威逼胡客偷家裏的錢出來,胡客斷然拒絕,於是被何二娃子生拉硬拽到河邊,用荊條狠狠地鞭打了一頓,又搶走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連衣服褲子都扒得一條不剩,最後還打算將他殺了滅口。
但何二娃子終究沒敢動手,因為就在他打算動手之時,河邊不知什麽時候竟多了一個人。那人就像河裏浮起來的冤魂一樣,立在梧桐樹下一動不動,嚇得何二娃子飛也似的逃走了。胡客轉過頭去,就看見了後來引他入刺客道的帶頭人。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個帶頭人的出現,其實是他父親胡啟立的一手安排。
帶頭人將胡客帶離了清泉縣。懵懂的胡客,與一群比他年紀還小的孩子,茫無目的地走進了霧氣迷蒙的練殺山。在那裏,他像一隻被趕入荒莽山中的綿羊,終日與饑餓、寒冷、病痛、猛獸為伴。沒有人來管他的死活,他像野人一樣在山中度過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兩年,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比如讓一隻溫順的綿羊,變成一頭嗜血的蒼狼。
兩年的“練刺”,淘汰了弱者,留下了強者。那些留下來的人,包括胡客在內,深刻地明白了弱肉強食的法則,從此變得堅韌而冷血。
“練刺”過後,是同樣為期兩年的“試刺”。
這一回,胡客需要殺的不再是野獸,而是鮮活的人。隻有殺人不眨眼的人,才具備成為一名合格青者的基本素質。
胡客想起了父親曾受過的那些欺辱。於是他回到了清泉縣,懷著滿腔的仇恨,先後殺死了得罪過父親的四個人,以及曾鞭打過、侮辱過他的何二娃子。在這期間,他偷偷地回了一趟家,與父親見了一麵。正是這次見麵,讓胡客從父親的嘴裏得知了許多事情的真相。胡客這時才明白,原來當年他入刺客道,並非機緣巧合,而是出於父親的安排。
緊接著,就是同樣為期兩年的“出刺”。
胡客開始接一些簡單的任務,對指定的目標進行刺殺。在這一過程中,他的表現比同輩人要出色得多。刺齡不足六年的他,在執行任務時,手段老辣,從無失手,宛如一名橫行江湖數十年的老道的青者。刺客道天層的一些人開始注意到他,更加困難的任務分派到他的頭上,他居然能一一圓滿地完成,甚至連續三十一次“出刺”無一失手。身為黃童的他,漸漸擁有了比青者還要盛的名氣,更享受到了青者才能有的待遇,得到了刺客生涯中的第一位搭檔——一位與他年紀相仿、名叫姻嬋的女子。
“出刺”過後,就是最為痛苦的“六斷戒”。入刺客道的人,前六年間被稱為黃童,過了“六斷戒”,才能成為青者,成為一名真正入道的刺客。
“六斷戒”,源於戰國時期刺客聶政的故事。
《戰國策·趙策一》裏有句名言:士為知己者死。
聶政的一生,就是一個士為知己者死的故事。
當韓國大夫嚴仲子輾轉來到齊國,費盡千辛萬苦找到聶政隱蔽的住所,多次登門拜訪,並親自備酒饌致禮,贈黃金百鎰與聶母賀壽時,聶政卻堅辭不受。嚴仲子雖然沒有開口,但聶政知道嚴仲子想請他做什麽。聶政之所以不接受,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家中還有年邁的老母和未出嫁的姐姐,身為家中唯一的男人,他無法棄置親人於不顧。但是嚴仲子如此身份的人,竟然屈尊紆貴,來結交他這樣一個因除害殺人而避禍在外的逃犯。從那一刻起,聶政已暗許嚴仲子為知己。
一段時日後,聶母去世了。嚴仲子聽說此事,再一次趕來,以兒子的禮儀為聶母送葬。葬禮結束,嚴仲子什麽都沒說就離開了。這一切,聶政看在眼裏,記在心頭。
在家服完三年的母喪,待姐姐出嫁後,聶政已沒有任何牽掛。於是他瞞著姐姐,一個人來到了濮陽,找到了嚴仲子的住處,詢問嚴仲子仇人是誰。
“俠累。”嚴仲子極為小聲地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俠累,韓國的當朝相國,手握大權,地位尊貴。
聶政點了點頭,沒有一絲半毫的猶豫。
這一點頭,就等於做出了男人間的允諾。
嚴仲子深知相府守備森嚴,打算多派些人手去協助聶政,卻被聶政一口拒絕了。
“殺俠累,我一人足矣。”
帶著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氣概,聶政隻身來到了韓國的都城。當他走到守衛森嚴的相府外時,俠累正高坐在府堂上議事。
聶政沒有選擇偽裝成下人混入相府,也沒有選擇等到夜間再趁黑行事。他選擇的,是最為簡單的方式。
他跨過門檻,仗劍直行,登堂入室,在諸多守衛的甲士還沒反應過來時,他手中的長劍,已經刺入了俠累的胸膛!
俠累瞪大了眼睛,他到死都無法相信,自己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告別塵世。
呆若木雞的甲士們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個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人,竟然是刺客!
眾甲士操戈而上,圍攻聶政。聶政以一柄長劍,先後殺死數十人。眾甲士心生懼怕,不敢再衝上去送死,於是就地圍成一個大圈,將聶政包圍在垓心,不讓他逃離,打算和他一直消耗下去。
數百甲士,重甲難透,聶政深知今日已無活命之法。他看了一眼伏案而死的俠累。嚴仲子的知遇之恩,他已經報答,如今唯一的牽掛,就是出嫁的姐姐。他仰天大笑,忽然間倒轉劍柄,以劍尖劃破麵頰,剜出雙目,剖腹而死!
聶政死後,韓侯將他的屍體懸掛在鬧市上,懸賞千金追查凶手的身份,韓國上下竟無人知曉。
不久後,聶政的姐姐聶荌聞聽了這個消息。她太了解聶政的性情了,嚴仲子對他禮遇有加,他必然會報這份知遇之恩。她擔心殺俠累的人會是弟弟。於是她動身從齊國趕到韓國,來到懸屍的鬧市上。雖然屍體已經腐爛,散發出濃濃的惡臭,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聶政。那種至親之間才能擁有的感覺,是絕對不會錯的。
聶荌伏屍痛哭,失聲呼喊弟弟的名字。
這陣哭喊聲引來了路人的圍觀。有大膽的好心人上前勸止:“這是刺殺韓相的凶手,你不躲避,怎麽還跑來辨認呀?趁士兵還沒趕來,你趕緊逃吧!”
聶荌哭著說:“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怕牽連我,才毀壞自己的軀體,不讓人認出來。我弟弟聶政是如此的英勇,我怎能因為害怕被牽連,而使他的英名被埋沒呢?!”說完,她長呼三聲“天”,即因悲傷過度、心力交瘁,死在了聶政的屍體旁。
源於此故事的“六斷戒”,“六”是指刺齡六年,同時也指血緣上的六親,“斷”則指斷親斷情。這種“斷”,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斷,而是親手弑殺,意指入刺客道六年後,須親手弑殺祖上、父母、兄弟、姐妹、妻妾、子息等六親,斷絕一切血脈親情!刺客道的人,大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從小便入道,當然也有一小部分人例外。這一小部分例外的人,要麽因為天資聰慧而被挑選入道,要麽因為各種原因而自願入道。“六斷戒”的設立,正是針對這兩類人。這是一種泯滅人性的考驗。自古忠孝不兩全,為保證對刺客道的絕對忠心,這一小部分人必須親手弑殺血親,通過斷親斷情,斬斷所有的親情羈絆,從而成為一個眼中隻有刺殺目標的冷血刺客。
若在“六斷戒”前主動退縮,那麽“不斷六親,即斷己身”,下不了手殺血親,死的就會是自己。入道容易出道難,一日為刺客,終身為刺客。所以刺客道的第一條規則,便是“有進無出”。若中途想退出,唯有死路一條。那些選擇通過“六斷戒”,繼而留下來成為青者的刺客,不少人心中也是無可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斯言甚是!
“出刺”快結束時,串人會告知“六斷戒”,對每一個黃童而言,這個消息無異於晴天霹靂。
血濃於水,情大於天,所以九成以上的黃童會在“六斷戒”前選擇退縮,其中大多數因此而死,隻有極少數能躲避於世,逃過刺客道遍及天涯海角的追殺。
串人找到胡客時,胡客正在北直隸執行一項刺殺任務,目標是一個地方的知府。在得知“六斷戒”後,他隻是簡單地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但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在成功刺殺了任務目標後,在沒有接到任何新任務的情況下,胡客竟然一口氣接連刺殺了直隸、奉天、山東一帶的六個大貪官、大汙吏。沒人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連負責與他接頭的串人也驚訝不已。
這七個被殺的官吏官階不小,胡客的這一舉動,無異於惹禍上身。
果不其然,消息傳上去後,內廷震怒,慈禧太後一日內連下三道懿旨,著禦捕門限期緝拿凶手。禦捕門派出大批幹練的捕者,開始追捕胡客。與此同時,被殺官員的親屬們,私下裏以重金接通賞金榜,讓揭榜的暗紮子追殺凶手。
暗紮子是江湖黑話,用通常的話來說就是殺手。與刺客道這種有嚴謹構架的組織不同,暗紮子隻是一些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閑散殺手團體,這種團體,與抱著救國救民之心的革命黨人的暗殺團體(比如北方暗殺團等),在本質上完全不同。
暗紮子與刺客道都是行刺殺之事,不同之處在於,暗紮子隻認錢不認人,不管目標是好人還是壞人,隻要買主接通賞金榜,統統都殺,同時還會計較刺殺的成本,難度太高穩賠不賺的買賣,暗紮子是絕對不會接的。
刺客道則相反,隻認人不認錢,所有任務都由天層擬定,至於如何擬定,三百年來無人知曉。刺客道秉承“替天行道”的原則,刺殺的目標往往是作惡多端的貪官、汙吏、奸商、賊盜等等。任務擬定後,由串人傳達任務,為保證任務不泄露,串人會將一條代碼轉交給青者,青者根據自己獨一無二的腳文來解讀代碼,然後奉命執行。刺客道的任務不分難易,上能至皇親貴胄,下可至遊民百姓,但大多都是可殺之人。當時的民主革命家、樸學大師章太炎(即章炳麟)就曾評價這類刺客說:“天下亂也,義士則狙擊人主,有為鷗梟於百姓者,則利劍刺之,可以得誌。”
追殺一個人,而且是個既無權也無勢的人,在暗紮子們看來,這項任務並不難。所以在揭了賞金榜後,數以百計的暗紮子展開了行動,與禦捕門一暗一明,共同追擊胡客。
為了“六斷戒”的事,胡客必須盡快找到胡啟立。他一邊躲避禦捕門和暗紮子的雙重追擊,一邊輾轉迂回,往遠在南方的清泉縣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