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殺

離開五塘鋪後,胡客將木枕打開了。果然如他所料,這木枕是一個偽裝得極好的木盒子。他在墳墓旁掂量時就已經猜到了。這個木盒,正是閻老頭希望他的墳墓被人挖開的目的,也正是木盒浸泡藥水,以防止被蟲蛀的原因。

木盒裏裝有一塊白色的綾絹。在綾絹上,繪製了一幅很細致的建築圖。

在這幅標注了玉皇殿、山房、過道、院落、廂居的圖上,有一個醒目的朱砂紅點標記在左上部分。圖的右側,注有三字:無涯觀。

無涯觀建在霧寒山上,這一點胡客是知道的。閻老頭的意思已經很明了,就是要得到地圖之人西行七十餘裏,去霧寒山的無涯觀,尋找圖中標記了朱砂紅點的地方。

到目前為止,一個威逼了張明泉後就死去的老人,一首以藏頭格寫成的打油詩,一隻棺材裏墊死人腦袋的木枕盒子,以及一幅指向霧寒山無涯觀的地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變得玄妙了起來。

胡客不知道在無涯觀等待他的究竟是一盤怎樣的局。興許隻是一個無聊的玩笑,抑或是一個致命的陷阱。但他還是去了,沒有任何猶豫。他別無選擇。芸芸眾生,人海茫茫,如果不按閻老頭的指示行事,要想找到胡啟立一家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為了“六斷戒”,他必須找到胡啟立,所以他沒有一時半刻的停歇。在第二天的一大早,他就趕到了霧寒山的腳下。

早春的霧寒山靜謐而安詳,如一個晨眠夢深的老人。好些起早的道教信徒,沿前人開鑿的山道,往半山腰的無涯觀行去。這幾年天下不太平,天災人禍一波接著一波,很多人都因此去求神拜佛,祈求平安,而拜神仙要趕早,俗話說得好,早拜早有福。胡客隨在這些信徒中,穿了一身不易惹人注目的粗布麻衣,走進了無涯觀,在指引道士的引領下,進入拜神仙的玉皇殿。信徒們在玉皇大帝塑像前的蒲團上跪下,滿臉虔誠地伏拜。胡客在跪拜的同時,卻在偷偷地觀察四周的出口和路徑。他打算趁起身離開時,用最快的動作閃入殿後。他早就記熟了地圖,隻要進入無涯觀後部的山房區,就能準確無誤地找到朱砂點的所在。

然而他剛站起身,還未來得及行動,殿後就傳來了足以驚醒雲霄上眾神仙的呼喊聲。有人在喊“死了,死了”,那是驚恐到極致的大叫,雖隔了些距離,仍然聽得清晰無比。

玉皇殿裏主持拜仙儀式的幾個道士慌慌張張地跑過去了。信徒們也慌慌張張地跑過去了,隻為一睹究竟,看看到底死了什麽,同時也觀摩一下無涯觀到底有多大,換在平時,觀內的山房區是杜絕參觀的。

喊聲正是來自於山房區。

在一間山房外,已圍起了一大圈人,其中有道士,有雜工,也有信徒。圈子裏麵,一個年紀中等的男人躺倒在磚石地上,頸部有傷,身下一大灘血,身子已沒了動彈。

原來是死了人,難怪叫喊的人如此驚恐。

這一下熱鬧了,平素安寧的無涯觀,變得比過春節還要鬧騰。有維持現場秩序的,有飛奔去請觀主的,有下山趕去衙門報案的,還有衝出去封鎖山門以免凶手溜逃的,唯獨沒有人去理會倒在血泊裏的人。死的不是觀裏的道士,信徒裏也沒一個認識,自然沒人去管地上的死屍。

胡客站在人群裏,沒有注意屍體,反而看向四周。他看見了東麵的折轉回廊,南麵的殿後老君像,以及西麵的翠食齋廳堂。他驚訝地發現,緊挨著屍體的山房,是山房區的左起第二間。

這正是地圖上標注朱砂點的位置!

胡客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他幾大步走出人群,絲毫不在意圍觀人群看他的目光,徑直在屍體前蹲下,揩去死者頸部的血漬,看到了一條平整如線的傷口。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頸脈斷裂,一擊斃命,傷口薄如紙,像蟬翼刀所為,手法幹淨利落,十有八九是同行下的手。”他摸了一下地上的積血,感受到了血液的溫度。“剛死不足半刻鍾。”接著他搜遍了屍身,從死者的左右衣袖裏各搜出了一柄蛇形短刃。這兩柄兵刃的出現,倒令胡客頗有些吃驚:“奪命龍!看來死的也是同行。這人的武器還沒出手,就遇到了更為厲害的高手。”

胡客抬起頭來。眼前的這間山房,正是朱砂點的所在。他棄了屍體,快步走到門前,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房門,一股更為濃厚的血腥氣立即撲鼻而來。

房內的一切擺設整齊劃一,似乎沒有發生過爭鬥,可地上卻躺著三具屍體,鮮血流了一地。房間的木格子窗敞開著,可以看見天邊正升起的一輪紅日。

胡客左看右看,這不過是一間普通的道士住的山房,並無任何特別之處。“這是誰的房間?”他回頭問,聲音裏滿含迫人回答的威嚴。

堵在房門口的人都默然了。那些知情的道士們,都因房內的三具屍體而嚇得忘記了言語。片刻後,一個年輕的小道士才小聲說:“是道權師叔的。”門外有信徒聽到後小聲嘀咕:“啊,不就是常來咱村裏講道法的秦老道嗎?”

“哪一個是道權?”胡客指著地上的三具屍體問。

門口的道士們都搖起了頭。有道士低聲說:“這三人都不是咱觀裏的。”

“那道權在哪?”

道士們左右顧盼,很快七嘴八舌起來,有說做早課時沒看到他,有說吃早飯時也沒看到他,總之今天都沒見過秦道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

胡客俯下身檢查了三具屍體,都是頸脈被割斷,一擊斃命,傷口的形狀與房外發現的屍體一模一樣,血液的溫度也相仿。在三具屍體的手邊,分別有一柄象劍、一柄照膽和一把短鋏。看來這三人的武器已然出手,但還是沒能逃過被擊殺的命運。

在靠窗的地上,有一柄染血的指塵劍。指塵劍是道家武械,胡客心想,這多半就是秦道權的武器。這柄指塵劍的劍身很薄,薄得像一頁紙,甚至可以作腰帶纏繞在腰間。如此看來,殺死四個人的並非蟬翼刀,而是這柄薄如蟬翼的指塵劍。

秦道權並未死在房中,觀裏道士也沒見過他,很可能他已從眼前敞開的窗戶逃走了。可是他沒有撿走掉落的指塵劍,說明當時情勢十分緊迫,興許還有人正追殺他,所以他連劍掉在地上也不及撿就奪窗而逃。這次道上出動的人手可真不少,光躺在地上的就有四個了。如此興師動眾,看來這個秦道權,定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

胡客跨過屍體,走到敞開的窗前。無涯觀依山而建,正朝上下山的石階大道,背倚草木叢生的荒山險崖。山房區位於道觀的後半部分,從窗戶望出去,天地開闊,群山在覽,紅日如盤。一段雜草遍生的斜坡從窗腳延伸出去,隨即是筆立的斷崖。斜坡上有一條窄徑,直通霧寒山的峰頂。

胡客猜想,約半刻鍾前,這間山房內,發生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刺殺與反刺殺。從結果來看,反刺殺的一方,即秦道權,占據了上風。

為尋找胡啟立,胡客通過張明泉和朱聖聽的描述,窺破了打油詩裏的藏頭格,找到了死去的閻老頭,又通過棺材裏的死人枕頭,發現了一幅建築圖,隨後輾轉來到了無涯觀,並且找到了朱砂點所標記的山房。他原以為隻要找來,一切就可以結束了。可事情似乎遠比他想的更為複雜。這間山房的主人,一個叫秦道權的老道士,遭遇了刺客道青者的刺殺,在擊斃四個青者後,奪窗而逃。窗外的窄徑能上不能下,秦道權一定是逃向了霧寒山的峰頂。

胡客不打算半途而廢。他拾起地上的指塵劍,翻出了窗戶,朝山上走去。

他沿窄徑走了一段,在草叢間發現了零星的血跡。看來沒有追錯方向。他加快腳步,幾乎是奔跑了起來。

霧寒山說高不高,說矮不矮,因山頂的樹林在春秋冬三季霧瘴繚繞而得名。此時雖朝陽初起,但早春的陽光沒什麽熱度,根本無法驅散山頂寒冷的霧氣。

林中落葉如毯,雀鳥啁啾,霧氣濃重,能見度不足兩丈。胡客提高了警惕,如濃霧裏有人襲擊,可謂防不勝防,必須加倍小心才行。

雀鳥的啼叫像歌聲一般動聽,若有人在附近,它們是不敢如此歡快的。所以胡客選擇了沒有鳥叫聲的西北方。他一步步走去,堅信這是正確的方向。

他沒有走錯。

一路走去,他接連遇到了七個人,七個湮沒在霧氣中的草人。在這七個穿著道袍的草人中,有兩個被卸了胳膊,一個被攔腰斬成兩截,另四個被割去了頭顱。斷口處的稻草是幹的,沒有被霧打濕,說明剛被人斬斷不久。除此之外,他還遇到了三個貨真價實的死人。三個死人都躺在草人的旁邊,一人胸口中暗器,兩人額頭中暗器。三人的身子尚有餘溫,顯然是剛死去不久。

胡客猜到了秦道權的方法,事先在林中安置好眾多穿道袍的草人,在濃霧中足以以假亂真,接著故意將追殺的青者引入林中,趁他們上當刺殺草人之際,卻在暗中施放暗器,各個擊殺。這一招果然老道狠辣,胡客也不由暗暗歎服。

從練殺山出來後,胡客就再也沒在霧氣中執行過刺殺。對刺客而言,大霧的環境,往往比黑夜更加凶險。因為在霧中,刺殺與被刺殺的雙方會麵臨一樣的境況:都不知道對方的位置,同時也很難隱蔽自己。後天練就的警覺性,讓胡客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指塵劍。

走出十幾步後,一個朦朧的人影出現在前方。那人斷了一條手臂,斷臂就橫在地上,有稻草散落於旁。那是一個草人。在草人的旁邊,躺了一個死人。看來又是一個上當的青者。

和先前一樣,胡客走近去,俯下身查看屍體,發現屍體的咽喉上插了一支暗器。

就在他俯身的瞬間,身後的草人忽然動了。一道冷冽的寒光從草人的體內激射而出。胡客感受到了腦後的冷風,但由於距離實在太近,事先又無防範,根本避無可避。

情急之下,胡客手腕急抖,指塵劍像絲帶一樣繞向身後,在千鈞一發之際,擋住了咫尺外射來的暗器!

胡客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手中拿的是其他兵器,這一枚飛來的暗器,即便要不了他的性命,也一定讓他落個半身不遂。

一擊不中,現在輪到胡客反擊了。

胡客的反擊是極其凶猛的。他的刺齡雖不足六年,卻是刺客道公認的數十年來極為罕見的優秀人才。他一出手,便如一場蓄勢已久的暴風驟雨來臨,不給對手任何喘息的機會。

假扮成草人的,正是秦道權。他依靠反刺殺和霧中偷襲的手段,已經先後擊殺了八名追殺他的青者,這極大地消耗了他的體力,而且還讓他的腹部中了兩刀。這兩刀足以致命,他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他用盡最後的力氣來襲殺胡客,一擊不中,便洞悉了接下來的命運。胡客的身手實在太過厲害,身負重傷的秦道權在勉力抵擋了幾下後,終於放棄了。指塵劍的劍尖,抵在了他的喉頭上。

秦道權被製住後,神情反而輕鬆了許多,老皺的臉上滿是釋然的神色。

“動手吧。”他說。

胡客卻出人意料地收回了指塵劍,並從懷裏拿出了那幅綾絹地圖。

秦道權原本渾濁的雙眼,忽然間清澈起來。他原以為胡客是追殺他的青者,但見到這幅地圖後,才知道不是。他開始認真地打量胡客。當胡客右手虎口處的一道傷疤竄入眼簾時,他嘶啞著聲音脫口而出:“客公子?!”

“你認識我?”胡客皺著眉反問。

秦道權曾見過胡客,但那是在胡客兩歲之前,胡客對此自然不會有任何記憶。但當秦道權吃力地捋起袖子,露出右臂上一個略微向左傾斜的十字黑疤時,胡客的臉色立刻變了。他知道這個斜十字黑疤代表的是什麽。

秦道權受的傷實在太重。他看了一眼遠處,有氣無力地說:“還有三個,要勞煩主子親自動手了。”

“你叫我主子?”胡客吃了一驚。

秦道權麵露悲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胡客忽然有些難以接受。秦道權叫他主子,這就意味著胡啟立已經死了。隻有老主子死後,新主子才能接位。他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趕來,就是希望能見到胡啟立,想不到終究還是遲了一步。怔忡了片刻,他忽然發出了雷霆般的怒吼:“滾出來!”

霧色中,三道人影先後從樹木背後走出。胡客像一隻受到了刺激的猛虎,朝三人大步走了過去。秦道權隻看到胡客與那三人短距離地接觸了一下,三人就先後倒下了。道權驚呆之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終於明白,六年前的那個夜晚,胡啟立為什麽要在三個子女當中,毫不猶豫地選擇年齡最小的胡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