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拯危濟困下臨川

吉州在江南西道的南部,天寶年間叫廬陵郡,下轄廬陵、太和、安福、新淦和永新五縣,三萬七千多戶,人口二十四萬。此地盛產柑橘、棉花、油茶、稻穀,一年兩熟,是一個山清水秀、四季常綠的魚米之鄉。無論從人口數量還是經濟生產方麵來說,都屬於中等之州,若非天災人禍,黎民百姓多數都能得到溫飽。又因為天高皇帝遠,相比戰亂頻仍的北方,社會秩序安定了許多,絕非元載說的荒蠻瘴癘之地。

州的別駕與長史、司馬一樣,屬於刺史的佐官,人稱“上佐”。別駕品高俸厚,不臨實務,州政治,非別駕之功;州政亂,亦非別駕之罪,無言責,無事憂,進不課其能,退不殿其不能,如果上司不故意刁難,有充足的時間沉浸於書法、繪畫和山水詩酒之中,是吏隱者的絕佳職位。顏真卿十分幸運,他在吉州遇上了一位仁厚而大度的上司——梁乘,因此他在吉州的日子過得平靜而消停。

梁乘為進士出身,在京任過戶部倉部郎中。倉部屬尚書省二十四曹之一,顏真卿任尚書右丞時,曾經是梁乘的上司,二人交情不薄。梁乘因事得罪元載,先顏真卿一步被逐出京師,遷為吉州刺史,今日顏真卿步其後塵貶到吉州,反成了梁乘的下屬。二人命舛數奇,同病相憐,潦倒而不失意,哪有不惺惺相惜、相濡以沫之理?除此之外,二人還有兩位共同的朋友,那就是張鎬和劉長卿。

張鎬與顏真卿的關係,朝廷之中無人不知。四年之前張鎬在洪州任刺史兼領江西都團練使和觀察使,是梁乘的上級。二人在剿匪之中相互配合和支援,一舉掃平了江南西道深山大澤之中藏匿的土匪強盜,為國為民立下不朽勳功,二人也因此結下了深情厚誼。至德年間,顏真卿在朝廷任禦史大夫,劉長卿任其屬下的八品監察禦史。顏真卿不但對劉長卿的清高人品十分器重,對劉長卿筆下那情調哀傷卻不失高雅的“五言長城”詩篇也很欣賞,不久即推薦劉長卿為祠部員外郎。劉長卿在外貶期間與梁乘結為好友,常有詩歌往來。有了這幾層關係,因此梁乘也不把顏真卿當成下級看待,除了府衙例會和重要公務之外,一般不勞顏真卿大駕。顏真卿初到吉州時,梁乘還特意為顏真卿布置了三間雅舍,並揮筆書了一聯掛在顏真卿的書房,聯曰:“舟隱沙灘作小憩,待到風來揚大帆。”落款:“舊雨梁乘班門弄斧。”

顏真卿有了充足的時間,決定將擱置了十年之久的書稿《韻海鏡源》拿出來進行增修和整理。

《韻海鏡源》屬於類書,類書為輯錄某一種或者多種門類的資料,按照一定的方法編排出來便於尋檢和征引的一種工具書。如唐初秘書監虞世南輯的一百六十卷《北堂書鈔》、弘文館學士歐陽詢編的一百卷《藝文類聚》、集賢院學士徐堅編的三十卷《初學記》。類書多半分類編排,顏真卿不想步人後塵而別出心裁,首創類書按音韻編排,因而名之曰《韻海鏡源》。

《韻海鏡源》廣征博引,工程浩瀚繁雜,在平原時先後曾有十數位文士參加,眼下隻有殷亮和韋柏尼二人幫忙遠遠不夠,正在為難時,從附近的撫州臨川府來了兩位秀才,一個叫左輔元,一個叫薑如璧,二人都是三十多歲,正當中年,而且博覽群書、學富五車。在十年前的乾元初,顏真卿任饒州刺史時,二人曾通過錄事參軍蔡明遠拜訪過顏真卿,欲投顏真卿門下學習文翰和書法。當時顏真卿忙於剿匪,沒有心思招徒授業,給二人每人寫了一幅字,鼓勵他們讀書上進報效國家,將他們打發走了。轉眼過了十年,左輔元、薑如璧二人多次參加天下大比都未能折桂,一氣之下拋棄了仕進之路,決心埋頭苦讀,學些真知識、真本領,並且遍遊四海名山大川,廣交天下名士。這天二人剛從中嶽嵩山回來,聽說顏真卿蟄居吉州,馬上意識到天賜良機,於是就學古人的拜師之禮,每人備了十束幹肉,馬不停蹄直奔廬陵縣吉州府廨,一看到顏真卿便匍匐在地,口喊先生,叩頭大拜。

塵世雖俗,凡事都講究緣分和機遇,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此時顏真卿正缺人手,而且也有閑情授業解惑,於是欣然接受了兩個弟子,讓他們一邊學書,一邊參加《韻海鏡源》的編修工作。大約耗時一年,《韻海鏡源》從二百卷增到五百卷。顏真卿在吉州還作詩一百多首,匯錄成《廬陵集》,共計十卷。

顏真卿在吉州過了不到兩年時間,大曆三年(768)五月下旬的一天,有一位中年宦官帶著四名武從乘龍廄飛騎突然衝進吉州府廨。起初,州吏們都嚇了一跳,中使飛騎下到州縣,一般凶多吉少,特別是有貶官的地方,大家都為別駕顏真卿捏了一把汗,及至中使宦官翻身下馬,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一聲:“快,快請顏魯公接詔。”州吏們這才鬆了口氣。

這是一道喜詔,詔命吉州別駕顏真卿出任撫州刺史,接詔之日立即赴任。這類急詔限令傳詔中官騎龍廄高足,日行六百裏,按期送達,是項苦差。傳詔中使宣過詔書,並把金印、左魚、敕牒等公文契書交給顏真卿之後,氣喘籲籲地抱怨道:“魯公,為了給你傳這道詔書,我把身子骨都跑散了,快找個地方讓我躺會兒。”顏真卿急忙令殷亮將中使和四位騎從領到客店上舍,盛情招待。

撫州是吉州東北邊的鄰州,天寶元年曾改名為臨川郡,乾元元年複為撫州,下領臨川、崇仁、南城和南豐四縣,全州三萬多戶,人口十八萬,與吉州一樣屬於中等之州,州署設在臨川縣城。

開元、天寶年間,撫州也是一個十分富庶的魚米之鄉,百姓日出而作,日沒而歸,過著豐衣足食的安定生活。自北方兵亂,江南賦稅年年遞增,勞力不斷被征入伍,百姓不堪重負,強人紛紛上山落草,盜匪甚囂塵上,相繼出現新安大豪沈千載、舒城強賊楊昭和匪魁袁晁等,山賊水盜四處剽掠,州縣不能製止。寶應初年,代宗李豫登基之後立即下詔,將被貶為辰州司戶參軍的荊南節度使張鎬起為撫州刺史。張鎬一到任就發動江西七州聯兵剿匪,僅一年時間,就剿滅了三股大盜,江西四境肅然,撫州生產也得到恢複。張鎬因為政績卓然被擢為江南西道都團練使、江西觀察使兼洪州刺史,晉爵為平原郡公。張鎬在剿匪期間,時而騎馬奔馳於崇山峻嶺之間,時而駕船飛駛於江河湖泊的驚濤駭浪之中,東征西討,焦思苦慮,寢食不安,積勞成疾,不幸於廣德二年(764)九月在南昌去世,享年六十四歲。

張鎬自天寶十三載冬被顏真卿推薦入京解褐入仕,至廣德二年去世,十年時間,為國家立下不朽功勳,被世人讚為國器,流芳千古,與日月爭光。

張鎬離開撫州之後,令人想象不到的是,接手撫州刺史的竟是乾元二年(759)因為巧取豪奪盤剝百姓而被顏真卿罷官的新昌縣縣令宋朝素。宋朝素回到老家鄧州上躥下跳四處活動,在附近的金州勾搭上了鄉霸卓英璘,通過卓英璘的哥哥——宰相政事堂的主書卓英倩又勾搭上元載的兒子元伯和。元伯和收了宋朝素孝敬他的十萬貫辛苦費,內外勾結,上下串通,曆經三年終於為宋朝素翻了案,並將他由原來的七品縣令提為正四品撫州刺史。宋朝素一上任就急於撈回跑官時花掉的大宗開銷,直接將一雙利爪伸進了國庫、府庫甚至縣屬的社倉、義倉和常平倉,在州內強製推行青苗稅、地頭稅、竹木稅和關津稅。上等田每畝稅米一鬥,下等田每畝稅米六升,青苗錢加四十文,地頭稅加二十文。鄉民每售一竹一木、一把青菜都要交稅,生兒育女、婚喪嫁娶、渡河過橋都必須上稅。永泰中又推行什一稅,對百姓挖地三尺大加盤剝。民不堪重負,紛紛外逃流浪他鄉。大曆初,皇上大赦天下,下令廢除什一稅和苛捐雜稅,宋朝素在撫州卻拒不執行。

撫州州治臨川縣城南郊有一座白滸瓷窯,除燒製盤盤罐罐之外,還燒動物擺件,窯上有個巧匠燒製的青瓷猴子十分生動,有一個書生就買了一個瓷猴,偷偷放在宋朝素審案的公案之上,瓷猴一爪撓腮,齜牙咧嘴栩栩如生。宋朝素以為有人拍他的馬屁,心中揚揚得意,將瓷猴在正堂公案上放了半年。一日,一個屬下說:“府公,本地的民諺說,大堂之上蹲隻猴,望之不似明公,罵你呢!”宋朝素氣得暴跳如雷,抓起瓷猴摔得粉碎。因為不知此物是誰送的,無處抓人,就將白滸窯上的窯主和製猴工匠抓來,把每人狠狠打了三十大板,嚴禁以後再製瓷猴。

一日,宋朝素的妻子外出進香,回來之後,宋朝素問她在外邊聽到什麽話沒有。宋妻說:“外邊都說官人太貪,盼你暴死。”宋朝素說道:“本州三萬多家,每家還沒有給夠我一鬥錢呢,我哪能算大貪?”宋妻又說:“百姓都說你是宋四盡。”宋朝素眉頭一皺問道:“何解?”妻子回道:“百姓說,你要將撫州水中的魚鱉吃盡,山中的麋鹿吃盡,田中的稻穀吃盡,把撫州百姓吃窮刮盡才甘罷休。”宋朝素咬牙切齒地說道:“這些刁民,一點都不體會本官的難處。我弄的錢十有八九都送到了元載手中,我個人僅僅留了一點點兒而已!”

張鎬去世之後,接任張鎬充任江西都團練觀察使兼洪州刺史的魏少遊,是一位明理守法、廉明清正、奉規蹈矩又知人善任的循吏。一年之內,他就接到數百封群眾對宋朝素的舉報信。起初他不大相信,以為是刁民添亂,無事生非。後來派人暗訪,這才發現撫州各縣大批農田荒廢,水利失修,商賈不行,市肆倒閉,經濟蕭條,民怨沸騰,百姓再次三五成群上山落草。魏觀察一怒之下連向皇帝李豫三上奏疏彈劾宋朝素。宋朝素聽到風聲之後,自料大事不妙,急忙派人將家屬送回老家,自己還沒想好退路,就被禦史台的排馬捕拿。不料,押解宋朝素及其主要佐吏的驛船穿過湖口駛入長江之後,於大霧迷漫之中突然檣傾楫摧,舟翻人亡。有人說是遇上了江洋大盜,有人說是被撫州百姓截殺,也有人說是被上邊殺人滅口,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最後不了了之。

撫州屬於水鄉,境內有一條旴江從南向北縱貫全境,流到臨川與幾條小河交匯流入贛江。宋朝素在撫州四年多,隻顧斂財肥己,不管百姓死活。由於水利長年失修,導致江底泥沙淤塞,河堤潰敗。宋朝素事發不久,江右地帶連續多天大雨滂沱,頓時山洪暴發,江河泛濫,洪峰接二連三排山倒海似的傾瀉而下,旴江下遊孔家渡河段突然被衝開一道口子,滔滔江水猶如餓虎猛獸一般衝向下遊村鎮,一夜之間臨川城西下遊幾十座圩垸被淹,十萬畝即將成熟等待收割的早稻泡湯,八千災民流浪街頭。撫州府衙的三班六房和各曹判司多為宋朝素的親信爪牙,不但不挺身而出組織救災、安撫難民,有人還乘機煽風點火製造事端,此時此刻,撫州急需一位英明果敢、廉能功幹的刺史收拾殘局。魏少遊連連上書朝廷,力薦吉州別駕顏真卿。元載擔心顏真卿抓住宋朝素的問題順藤摸瓜摸到自己頭上,遂薦淮南節度使崔圓的節度判官李承出任撫州刺史。元載不知道,李承是魏少遊的表侄,李承從淮南過江未到撫州,直接到南昌拜見他的表叔。魏少遊直言不諱地對李承說:“撫州是個爛攤子,你李承是個中等之材,你的威望和膽識都不及顏真卿,你收拾不了撫州的局勢,搞不好會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李承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表叔是為他好才道出一番肺腑之言,絕沒有小瞧他的意思。當即上書拒受撫州刺史一職,又回到淮南。此時,元載以宰相身份兼領京師禁軍,獨攬朝政,威震天下。代宗李豫有點怕他,又想利用他來除掉手執拂塵、身佩腰刀,時刻在自己身後晃來晃去,對自己威脅更大的皇宮禁軍首領、大宦官魚朝恩。因此,對於元載壓製顏真卿的行為雖然不滿,也不便當麵指責,隻好啟動內製,令翰林院學士起草了一份皇帝特詔,急任吉州別駕顏真卿出任撫州刺史,令傳詔中使騎龍廄禦馬,日行六百裏飛往吉州。

顏真卿接到詔書,隻埋怨了一句:“讓我給宋朝素那廝擦屁股呢?”當即令殷亮、成正和韋柏尼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韋柏尼道:“此詔可以不接受嗎?”

顏真卿笑笑回道:“我沒有你自由啊!”

韋柏尼道:“李承不是沒有接受嗎?”

顏真卿歎了口氣道:“人和人不一樣啊!李承拒詔,很快轉成了江州刺史。我若拒詔,麻煩可就大了。”顏真卿看了三位從員一眼,眼望北方,昂然說道:“人不能隻為自己考慮。水火無情,撫州百姓需要我們,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韋柏尼欲回廬山,說道:“我在這裏幫姐夫編撰《韻海鏡源》,也算是僧人可幹的事,撫州都是紅塵俗務,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撫州我就不去了。”

顏真卿聽了不悅,兩眼一瞪,嗔道:“和尚以慈悲為懷,以救苦救難為功德。撫州正鬧水災,你要走也行,幫我安置好災民再說。”

左輔元、薑如璧是撫州人,聽說魯公出刺撫州,二人頓時熱淚泉湧,勸說韋柏尼同赴撫州。

顏真卿看了眼身邊的幾個人,麵孔一板,肅然說道:“撫州水災十分嚴重,我是臨危受命。你們幾位都是我的親人,常言道:‘疏者寬,親者嚴。’我們到了撫州,一要克己奉公,體恤災民;二要做好吃大苦的準備,不得有絲毫不軌之舉,否則無謂我言之不預。”

次日,吉州刺史梁乘要為顏真卿設宴餞行,顏真卿急於趕路,謝絕了酒宴。梁乘隻好備了份禮物,送顏真卿出城。二人騎在馬上,邊走邊聊,梁乘說道:“魯公到了撫州,腦後要多長一隻眼睛。”

顏真卿笑道:“此話怎講?”

梁乘道:“我和宋朝素打過交道,那家夥不但是一條瓷盤上的泥鰍,還是一條蛇,又猾又毒。魯公以前得罪過他,你到吉州不久,他就派人找我,讓我給你羅織罪名,被我嚴詞拒絕了。那時你正埋頭編書,我怕影響你的情緒,沒有告訴你,隻派了兩名仆役在你身邊,實際上那是我特意給你安排的兩名保鏢。現在宋朝素惡貫滿盈,遭到天討,我擔心撫州府衙還有他的爪牙,你不能不防,特別是他手下的哼哈二將,一個叫劉三刀,一個叫周耀武,都是亡命之徒。你到了撫州,要提防這兩個人給你搗亂。”

殷亮道:“我記起來了,我們在南陽驛站見過周耀武,是撫州的一個參軍。”

韋柏尼道:“那個孽障,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一臉惡相。”

顏真卿聽了梁乘一番話,心中十分感激,連連抱拳對梁乘拱揖不止,說道:“患難見真情。梁公大德,令顏某終生難忘。”

梁乘抱拳回了一揖,說道:“要說大德,前輩之中有一個元紫芝,河南魯山人。我輩之中,天下皆稱顏魯公。這一年多時間,我能與魯公同僚共事,三生有幸。”

顏真卿歎道:“我哪裏比得上魯山元紫芝啊?有時想到自己仕途上命運多舛,學術上一無建樹,就感到自己俗不可耐。”

說話之間已經來到城北的十裏長亭,臨別,梁乘又對顏真卿說道:“撫州府廨有一個士曹參軍,叫國子良,為人老實本分,奉公守法,是我屬下一個書吏的親戚。你到撫州兩眼一抹黑,遇事可以問問他,他不是宋朝素的黨夥,可以信賴。”

顏真卿到達撫州府衙之後,讓門吏隨便找了一間廂房,放下行李之後,悄悄在府廨大院走了一圈,既沒有召集全體官員開會,也沒有找什麽人談話,他隻讓門吏叫來司士參軍國子良,請國子良帶路到災區視察災情。

司士參軍是掌河津、舟車、橋梁和采冶諸事的士曹之長,八品官階。司士參軍國子良是一位中年漢子,五短身材,粗眉大眼,憨厚樸實,為人謙恭。聽說新到任的刺史大人讓他帶路視察災情,頓時受寵若驚,喜不自禁,急忙帶著顏真卿、殷亮、左輔元、薑如璧和韋柏尼五人來到渡口,抬手招來一隻小船,攙扶大家一一上船之後,即令船老大掌好船舵,小心謹慎,順江而下,不一刻工夫,來到一個名叫孔家渡土塍陂的地方。顏真卿帶著眾人下船之後,站在一個高丘上放眼西望,隻見前方不遠處的大堤像一堵斷牆一樣,中間決開一道三十多丈長的口子,這時洪峰雖然已經過去,水位也降了許多,但是大堤之內依舊波濤洶湧,湍流激**,巨浪澎湃之下,時而仍有洪水從決口湧到堤外。臨川至彭蠡大澤以及旴江與贛江交匯之處有一兩百裏路,其間數十座圩垸圍子堤潰圩垮,房倒屋塌,水麵上漂浮著一團團稻草、樹枝、竹木家具以及人畜屍體。放眼遠望,洪流萬頃,茫然無際,狼藉一片,慘不忍睹。顏真卿禁不住心潮澎湃,熱淚潸潸。他想起當年平叛靖亂的八年戰爭,每場惡仗下來,無不死傷成千上萬甚至幾十萬條生命,到處是赤地千裏,死屍橫野。他沒想到,在這遠離戰爭的江南水鄉,一場洪水掃**之後,竟然也有無數條生命死於非命,令人觸目驚心,肝腸寸斷。

高丘上有一座破敗不堪的小廟,名曰旴神廟。廟內有一尊木雕彩繪龍頭人身神像,頭角高聳,須發戟張,怒目圓睜,耀武揚威地坐在一隻巨鼇背上,廟前有一群百姓焚香祭祀,祈禱旴江神斂威息怒,可憐蒼生。

大唐年間,上從皇帝貴臣下至平民百姓,無不既崇敬菩薩又信仰神靈。顏真卿以為,無論佛教的菩薩還是道教的神靈,都應該有益於國家和民族。窮苦百姓信神信佛,雖說隻是一種精神寄托的信仰,卻給他們帶來無限的美好希望,從而得以頑強地生活下去。隻要是勸人向善,寧可信其有,不必信其無。百姓常說,頭上三尺有神靈,湛湛青天不可欺。人有信仰,善者更善,惡者斂跡。人人從善如流,人世間豈不幹淨了許多?顏真卿看到眾多百姓懷著一顆虔誠之心祭祀旴江之神,祝願洪水早退,頓時心中也萌生出一股祭江的衝動。他讓殷亮到附近孔家渡碼頭去買來一捆香火、一瓶白酒和幾包果蔬,在旴江廟前擺好之後,燃著香火,又跪在地上對著神像叩了三個頭,然後起身禱告道:

維大曆三年,歲在戊申,五月三十日,撫州刺史顏真卿,謹以清酌之奠再拜稽首,祭告於旴水之神。

旴水之神啊,你浩浩****洶湧澎湃,自南而北奔騰於撫州四縣,你氣勢磅礴,神威凜凜,大慈大悲,利民濟物,養育州民十八萬眾,你功德無量啊!我知道,旴江多年沒有疏浚河道加固大堤,導致沉沙淤積,河道壅塞,堤岸頹陷,蟻穴如網。旴江之神啊,這一切都是那個禍國殃民的貪官汙吏造成的,蒼天有眼,那賊子已經受到天討,可是旴江之神啊,你為什麽還要雷霆震怒大發神威呢?你打開神目看看吧,有多少條生命被大水吞噬,有多少良田變成湖沼,有多少垸圩房倒屋塌,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旴水之神你糊塗啊,朝廷百官靠百姓的貢賦而榮華,世間諸神靠百姓的祭奠而尊貴,你不是因為有了撫州百姓才得到崇高的神位和無限的榮耀嗎?撫州百姓一年四季向你敬獻香火,祈禱你的保佑,難道你就是這樣報答撫州百姓的嗎?你是否受到了奸邪的挑撥或是妖孽的蒙蔽?你如若忠奸不辨、好歹不分,你就喪失了做神的職責,撫州百姓還會再向你敬獻香火嗎?旴江之神,請你張大神耳聽著,官以民為本,無民也就無官,官以安民為天職,民安則天下太平。我今日出刺撫州,我要保護我的百姓。民以神為尊,是希望得到神的護佑,神不佑民,百姓要神何用?旴江之神啊,你應該為撫州百姓祛災降福,護佑百姓平安。我如果失職,你盡可以將災難降到我一人身上,不可對百姓施暴發威。三天之後,我要發動州民填堵決口,疏河圍堤。你若有靈,當助我一臂之力,不得在我修堤疏河期間再次興風作浪,泛濫為患。若如我願,大功告成之日,我為你立碑修廟,重塑金身,一年四季承祭不怠。我顏真卿一言九鼎,絕不食言。今日略備薄酒清肴,請你享用吧!

顏真卿祭告完畢,猛回頭,發現身後跪了一片百姓跟著他焚香禱告。眺望大江,滾滾江水也似乎溫馴了許多。

傍晚,當顏真卿一行回到城內府衙時,衙門前的廣場上聚集了一千多災民。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新府君祭江回來了!”隻見一千多災民呼呼隆隆一陣**,全都跪到了地上,一個個鼓著雙眼,期盼地望著顏真卿。

一位個頭不高、麵目清臒、下頜長著一撮山羊胡須的古稀老人長跪在地,對顏真卿高高一揖,問道:“老夫冒昩,敢問來者可是新任撫州刺史顏府君嗎?”

顏真卿急忙拱手回了一揖,笑道:“正是,老丈有話快快站起來再說。”

老人在身後兩個後生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轉身對眾人揮揮手,大聲說道:“聽說顏大人是一位體恤百姓愛民如子的清官廉吏,官場上少有的高德君子。大家都站起來吧!今日大家就把心中憋了多年的話都說給顏大人聽聽……”

司士參軍國子良趁老人招呼大家的空兒,附在顏真卿耳邊低聲介紹道:“老人大名叫司徒義,號田父,開元年間在江北任過一屆縣丞。他說官場肮髒,學了陶淵明棄官歸田,以耕讀傳家,為人正派仁義,是本地的鄉賢和人望。司徒家住東鄉,他家沒有遭災。百姓怕官,把他請來代民請命。”

顏真卿聽了,急忙讓人到門房搬了一把凳子請老人坐下。老人身板硬朗,不坐,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吾輩蟻民最盼的是什麽呀?一盼著老天爺保佑,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全家老少日得溫飽;二盼著上邊有一位清正廉明、能夠體恤民情的父母官。往年老天爺保佑,撫州府連年豐收,可是墨吏宋朝素貪贓枉法、魚肉百姓,撫州豐年如同災年。今年宋朝素受到了天討,西鄉百姓卻又遭到了多年不遇的洪澇,鄉親們死的死、逃的逃。死了的倒也罷了,活著的可怎麽活啊?災區父老每天禱天告地,盼望皇上能給撫州派來一位體恤民情的清官廉吏以解民倒懸。今天老天爺真的開眼了,給撫州派來了救苦救難的青天大老爺,大家都想見見府君,向您訴訴心中的苦衷啊!”

顏真卿聽了司徒老人一番話,心頭熱乎乎的,鼻根一酸,潸然湧出兩行熱淚。顏真卿當過多年的親民之官,他知道民遇天災會像跌跤的孩子盼望父母拉他一把一樣,盼望得到官府的幫助,所以老百姓將州縣官吏稱作父母官。可是,從古至今普天之下有幾個體恤民苦的父母官呢?顏真卿想到這裏心中隱隱作痛,暗下決心,既為親民之官,就一定要親民、愛民,體恤民苦。顏真卿縱身站到身旁的凳子上,對著麵前的百姓左右前後高高一揖,沉痛地說道:“鄉親們,我剛到災區走了一圈,大水衝了我們的家園,淹了我們的土地,許多人背著母親、抱著孩子逃了出來,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幾十裏的長堤上站滿了流離失所的鄉親,孩子們嗷嗷待食,婦女們嚶嚶哀泣,男人們麵對洪水流淚不止……常言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有不少鄉親已經好多天粒米未進了,我很痛心啊!我顏真卿從小吃過大苦,我知道挨餓的滋味。我今天剛到撫州,別的話我不敢說,我敢向鄉親們保證,從今天起,隻要我有一口飯吃,我絕不會看著災區的鄉親們受饑挨餓,決不讓撫州災民餓死一人。”顏真卿話一落音,群眾中頓時爆出一陣激烈的掌聲,有人歡呼叫好,有人山呼萬歲。突然人群後有個聲音叫道:“府公在吹牛吧,如果餓死人呢?”

顏真卿大聲回道:“江右是魚米之鄉,從來就沒有缺過糧食,我今晚熬夜也要給災區鄉親弄到糧食。從今日起,如果有人餓死,我引咎辭職。”

有人又叫道:“大堤上已經有人餓暈了。大家在這裏等你,就是盼望今天就能有口飯吃啊!”

又有人叫道:“我們有腳有腿的可以到城裏和四鄉乞討,有些病重的災民已經命懸一線、危在旦夕了。”

有個半大孩子哭兮兮地喊了聲:“爺爺,我餓。”顏真卿循聲望去,有位老者身旁倚著一個瘦骨伶仃的孩子。他從凳子上下來詢問殷亮,路上帶的幹糧還有沒有,殷亮急忙將袋子裏還剩的幾個胡餅和米粑粑取出來,分給了幾個孩子,不夠。國子良說了句“稍等”,跑回府廨,將州衙膳堂的米飯團、米粑粑和胡餅背了一大筐出來,被孩子們一搶而空。顏真卿看著餓得心慌的孩子抓著飯團狼吞虎咽的樣子,禁不住心痛如煎,大聲說道:“開倉放糧,今天晚上就讓鄉親們吃上一頓飽飯!”

司士參軍國子良附在顏真卿耳邊悄悄說道:“府君,開倉放糧需要報告朝廷批準才行啊!”

顏真卿歎口氣道:“我在地方上多年,怎能不知道這個章程?可是,奏疏一去一回至少半月時間。如果政事堂的人說需要調查落實,那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了。時間不等人,先斬後奏吧。”

國子良道:“沒有批文,朝廷定會派人查究。”

顏真卿道:“百姓的生命大如天!我不能看著災民餓死街頭,如果朝廷查究,由我一人來承擔,我寧願丟掉烏紗,決不丟掉良心。”

顏真卿安撫住衙門外的災民,來到州府正堂,令國子良敲響銅鑼,急召六曹參軍和全衙官吏開會,並取出花名冊,一一點名。在應該到的人員中少了兩人:一個是掌管租賦、財貨、倉儲和市肆諸務的司倉參軍事周耀武,外號周三炮,是前刺史宋朝素的妻弟;一個是掌管鞫獄、定刑、辦案、捕盜諸事的司法參軍事劉三刀。劉三刀原名劉剡釗,越州剡縣人。劉三刀原是一名獄卒,將自己的小妹嫁給宋朝素做了小妾,被宋朝素提為州司法參軍事,稱霸一方。州衙的人都說,自從宋朝素被捕之後,這兩個人就帶著家屬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去處。這兩個人一個管全州錢糧,一個管緝拿和大牢,權力很大。顏真卿聽說二人外逃,不由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本想派人追捕,細細一想,本州的馬步捕快都是劉三刀的手下爪卒,誰敢拿他?再說撫州四麵大山,中間一條水路通向茫茫彭蠡大澤和浩浩大江,到哪裏拿他?顏真卿氣得眼冒凶光,恨不得拔刀殺人。韋柏尼站在姐夫身後,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顏真卿意識到自己失態,重又落座,征求大家意見。撫州府官員流內流外百十號人,全都望著顏真卿閉口不語。顏真卿不知道在座的有多少是宋朝素的爪牙,頓時感到身邊缺少可靠的人手,於是對國子良說道:“你現在馬上到臨川縣衙走一趟,讓縣令帶幾個能幹的吏員,立即趕到這裏。”

國子良吃了一驚,說道:“顏府君難道不知道,臨川縣令因為上書揭發宋朝素,半年前就被劉三刀抓進了州府大牢,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顏真卿再一次拍案而起,罵道:“劉剡釗這個狗東西,死有餘辜。”韋柏尼坐在姐夫身後,又急忙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提醒姐夫沉著冷靜。

正在這時,門外的災民中有四五條漢子擁著司徒義老人來到大堂,敦促刺史開倉放糧。顏真卿心中一急,對大家說:“三人為眾,現在我請在座的幾位上佐和各曹判司跟我一同到倉庫去,開倉放糧。”

撫州府倉庫就在府廨後邊不遠的一個高地上,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倉監兩手顫顫地打開了倉門,倉庫內一群老鼠吱吱地驚叫著一哄而散,龐大的倉房內除地上散著一些碎穀之外,幾十個倉穴全部一空如洗。顏真卿怒不可遏,厲聲問道:“糧食呢?本州四縣剛剛交上來的稅糧哪裏去了?”

老倉監急忙跪到地上,一臉哭相說道:“府公,今年本州交上來的稅糧全部被劉三刀和周三炮兩人運走了。前天晚上他兩個帶了一百多人,十幾把刀逼著我,若不開倉,要殺我全家。”

“為什麽不立即報官?”

老倉監瞪大眼睛,有些哭笑不得,說道:“周三炮是倉曹判司,劉三刀是法曹判司,皆我頂頭上司,我還到哪裏報官?”

顏真卿意識到自己失語,恨恨地說道:“把我氣糊塗了。”

顏真卿帶著一幫人眾到本州的常平倉、義倉以及臨川縣的縣倉查了一遍,倉倉如洗。顏真卿這時才明白,他這次走馬撫州,宋朝素的走狗們沒有給他留一文錢、一粒米,唯給他留下了八千災民。顏真卿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即將劉三刀和周三炮二賊抓來碎屍萬段。無奈,顏真卿隻好帶著大家暫時回府廨另想辦法。剛到府門,突然有人喊道:“有人餓死了,有人餓死了!”圍聚在府門外廣場上的災民聞聲一陣騷亂,有人就叫:“府衙的膳堂有糧食,大家衝進府衙搶糧食啊!”有幾個青年聞聲就想往衙門裏衝。司徒義老人突然大叫一聲:“站住!府君正在給大家想辦法,不可胡鬧!”

顏真卿問道:“剛才誰叫有人餓死了?”有人指著人群後邊一個叫“阿四”的人說:“是他。”阿四拔腿欲跑,被兩個青年一把抓住按倒在地上。國子良跑過去問道:“阿四,哪裏餓死人了?”阿四抬手一指說道:“那邊,那邊小巷。”國子良帶著阿四來到小巷,舉起火把一看,果然有一個老人躺在路邊,頭上血跡斑斑。韋柏尼懂點醫道,摸摸老者右腕還有脈搏,弄了點草木灰敷在老人傷處,又讓人在附近討了一碗開水灌進老人口中,朝著老人的人中掐了會兒,老人哼哼兩聲蘇醒過來,罵道:“王八羔子,我一個孤老頭子,身無分文,打我的悶棍幹什麽?”

顏真卿指著阿四,對國子良說:“將他綁了,押進大牢。”

阿四撲通跪到地上,叫道:“府爺,不要抓我。是劉三刀、周三炮將老頭打倒在地,給我了十文錢,讓我到府衙門前去喊叫的。”

顏真卿問道:“那兩個人呢?”

“劉三刀和周三炮藏在花柳巷一個妓女家裏。”

當國子良帶了幾個人趕到花柳巷時,劉三刀、周三炮已經逃之夭夭。

顏真卿跑了兩個時辰沒有弄到糧食,回到府衙提筆寫了三封信,一封給吉州刺史梁乘,一封給洪州刺史魏少遊,一封給已升為饒州刺史的陶備和司馬蔡明遠,向三州各借大米三百石,錢一萬貫,請他們抓緊時間火速送到臨川。信由驛站連夜送出去,可是遠水不解近渴,州衙門外的一千多災民仍然聚在那裏等米下鍋。顏真卿正心焦如麻、愁腸百結時,西鄉的司徒義老人進來說道:“府公今日剛剛到任就為災民能吃上口飯勞心焦思,四處奔波,災民都很感動。先前大家都盼著開倉放糧,現在州倉既然沒有糧食,我看隻有發動州民伸出援手和衷共濟了。我家尚存有幾石糧食,我已經讓兒子回去拉糧了。府門外聚了一千多難民,請公差們準備幾口大鍋和柴火,我們就在府衙門外舍粥吧。”左輔元對顏真卿拱了一揖,說道:“先生,弟子家算個中戶,捐出三五石大米不成問題。我馬上回家讓人送來,以解燃眉之急。”

薑如璧也說道:“弟子家貧,可以捐出兩石大米。”

顏真卿聽了眉梢一挑,臉上的愁雲慘霧一掃而光,遂對司徒義和兩個弟子拱了一揖,說道:“好,好!雖說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但讓災民能在今天晚上吃上碗熱粥,我就能喘口氣了。”說罷,臉上就有了幾分笑容。他回頭對國子良命令道:“國參軍,快去準備大鍋和柴火,架棚煮粥。”國子良應了一聲,匆匆出門準備去了。

顏真卿請司徒義坐下,詢問道:“司徒公,臨川城內有多少家糧店?”

司徒義掰著指頭數道:“南街有景明齋、湧金堂,北街有豐宜齋、永豐坊,東街有日金樓、慶餘樓,北門還有浮玉齋、恒昌樓、隆興坊……僅老字號就不下二十家。臨川是江右的魚米之鄉、富庶之地,若非水災,百姓不會挨餓。”

顏真卿又問:“哪一家最大?”

“景明齋。”老人回道。

“景明齋在同行中有沒有威信?”

“有。”司徒說道,“景明齋老板沈景明能夠成為臨川糧商的翹楚而富甲一方,除了善於經營之外,再就是為人老實誠信,不是奸詐之徒。”

“何以見得?”

司徒說道:“戰前東京有一個名叫郭善之的糧商從洛陽到臨川來購大米,當時長安鬥米二十錢,洛陽鬥米十八錢,臨川鬥米十四錢,批發十二錢,郭善之花了二十四貫在景明齋購了二百石大米運往洛陽,尚未起航,聽說安祿山起兵攻陷洛陽,臨川到開封和洛陽的航路也被切斷。糧商的行規,付錢之後不興退貨。郭善之就將二百石大米留在景明齋代賣,隻身回了洛陽,誰知這一去就再也沒有來過臨川。戰時洛陽鬥米漲至千錢,臨川也漲到五百,景明齋將郭善之的二百石大米賣了一千貫,可是左等右等不見郭善之到臨川取錢。直到八年戰爭結束之後,景明齋老板沈景明就帶著一千貫錢千裏迢迢到洛陽找人。戰後的洛陽十門九空,郭善之一家二十多口皆死於兵難,隻餘一子流落長安,沈景明又找到長安,最終把錢給了人家……你說這沈景明誠信不誠信?”

顏真卿起身對司徒義拱了一揖,說道:“勞駕司徒義老丈帶路,一同拜訪沈景明。”

“幹什麽?”

“借糧。”

時至深夜,更夫已打過二鼓,當顏真卿、殷亮、韋柏尼等人跟著司徒義老人來到景明齋時,老板沈景明正要入睡。聽說新任刺史登門拜訪,急忙打開大門,將客人請進客廳,對顏真卿拱揖說道:“幸甚,幸甚!今日黃道,顏府侯駕臨敝號,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顏真卿抬頭打量,看沈景明麵目清俊,舉止穩健,一副儒商的風姿,不是司空見慣的大腹便便、腸肥腦滿之流,就對沈景明回了一揖,很抱歉地說道:“深夜拜訪,多有打擾。”當司徒義介紹了刺史拜訪的來意之後,沈景明笑嘻嘻地眯起兩隻細長的眼睛,言語卻沒有了剛才的爽朗。

顏真卿抱拳對沈景明拱了一揖,說道:“請問,貴號方下米價多少?”

沈景明遲疑了下,囁嚅道:“廣德年間,中原戰爭剛結束那兩年,米價昂貴,這幾年降了不少。不過,近日水災,米價又稍有所漲。災前三百文一石,方下全市皆漲到五六百文,幾近翻了一番。”

顏真卿又問:“目下貴號庫存多少?”

沈景明心中一咯噔,支吾道:“十……十石左右吧。”

顏真卿麵有不悅之色,說道:“我聽說景明公是靠了勤勞和誠信發家的開明商人,是江右商界的人望而非奸商猾賈。剛才的話似乎有虛。”

沈景明擦了下額上的汗,諾諾道:“多謝府侯抬舉!方下小號尚存三十餘石大米。”

顏真卿麵孔一板,凜然說道:“沈老板,我顏真卿臨危受命,赤手空拳來到撫州,前任沒有給我留一文錢,也沒有給我留一粒糧食。但是,臨川大街和旴江大堤上有八千災民饑腸轆轆等米下鍋。看著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那些麵有饑色的幼童,那些懷抱嬰兒哭天叫地的婦女,令人撕心裂肺、心痛如絞啊!百姓的性命大如天,我作為一州之長,豈能看著鄉親們餓死街頭!我已經向四邊臨州發出求援急函,三五天內就有大批糧食運到臨川。今天晚上是等米下鍋才來到貴號,我不是來敲詐勒索你的,也不推行六年前掠奪式的‘白著’政策。今天我以個人的名義向你借糧,我一輩子從來不對人耍**猾,你也不必對我藏著掖著。你有多少大米,我不討價還價,全部買下。我給你開出借據,三五天之後,要錢我給你錢,要糧我如數歸還,連本帶息,一粒不少……”顏真卿看到沈景明臉上漸漸露出笑容,諾諾連聲,接著又說道:“沈老板,你是撫州人,以前你靠了撫州百姓發家致富,今後你還要在這裏做生意。民謠曰:‘饑時一口,勝如一鬥。死在須臾,即能行走。’在百姓危難之際,你伸手幫他們一把,他們世世代代都銘記你的恩德。今後你景明齋想不發達都擋不住財源滾滾、蒸蒸日上啊!”

顏真卿滿麵喜色,起身對沈景明拱了一揖,說道:“沈老板,這才無愧一個開明商人啊!等大災過後,我給你沈景明立功德碑,並給你景明齋書匾額一方,準許你沈家子弟進入州學讀書。”

此時天下分為四民:士農工商,商人為四民之末,雖手中有錢,卻極受歧視,子弟不但不能入仕,連州縣學堂都不能進,隻能入私塾讀書。顏真卿為臨川商人開禁,使沈景明感激涕零,撲通跪在顏真卿麵前,眼淚簌簌而下,昂然說道:“顏府公,敝號願將三百石大米全部捐給災民,現在就開倉放糧,救濟災區的鄉親。”

顏真卿敲開景明齋的大門時,雖說天色已晚,消息卻不脛而走。臨川城四街的米商糧號老板紛紛來到景明齋糧號,站在門外打探消息,聽到刺史要為沈景明立碑、書匾、準許子弟進入州學讀書的話後,呼隆隆一聲,爭先恐後擁進廳堂,圍著顏真卿說道:

“小號日金樓願為災民捐米五十石。”

“小號慶餘樓願意捐大米八十石。”

“敝號湧金堂願意捐米一百石。”

“敝號隆興坊願捐米一百二十石。”

…………

顏真卿聞報,向沈景明索來一紙,請糧號老板自己動手將捐糧數目一一寫在紙上,簽上自己的糧號和大名,然後對大家一一作了一揖,說道:“上古女媧造人,隻分男女,不分貴賤。隻是後來有了國家,有了朝廷,才分了上下尊卑。四民之中,學以居位曰士,辟土殖穀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四者皆社會不可或缺,隻是四民之中以商人最唯利是圖,因而受人輕慢。如果天下商賈都能像我們臨川糧商這樣,以仁愛之心扶危濟貧、救苦救難,而不是囤積居奇、為富不仁,商人就不會受人輕視了。起碼在我心目之中,本州四民一視同仁。”顏真卿話一落音,糧商們感動得竟然鼓起了掌。顏真卿又對糧商們高高拱了一揖,話鋒一轉說道:“治水是目前大事,明天我就要大批招募民工,修葺堤防,堵塞旴江決口,築建護江石壩,因而需要一大批糧食供應民工。我拜托諸位,趁新米剛剛上市之際,辛苦諸位到附近各州廣收糧食,價錢按時價計算,我絕不讓諸公吃虧。”

糧商們因為顏真卿的真摯坦誠、以禮相待,一洗往日的尖刻詭詐和斤斤計較,表現出人性中善良和率真的一麵,一個個爭相表態,願為本州的災民和公益事業做出貢獻。

國子良應道:“我剛從大堤上過來,那邊架了三十口大鍋,也正在舍粥呢!”說罷,又附在顏真卿耳邊低聲說道:“府公,你一天都沒有吃東西了,幾位佐吏和判司商量,讓本衙膳堂為府公準備了一桌酒席,權作為您接風,現在他們都在二堂等著府公呢。”

顏真卿站在一個粥鍋前用鼻子使勁吸了幾下,笑道:“臨川的米粥真香啊!”遂對殷亮、韋柏尼和司徒義說道:“三位跟著我跑了幾個時辰,肚子都餓了,每人來一碗香粥吧!”

左輔元聞言,跑到門房搬來一個小方桌,薑如璧立即端過來四大碗粥和一小碟鹹菜,四個人真是餓了,顧不得客氣,端起碗就吃起來。吃罷,顏真卿看著精神矍鑠的司徒義,說道:“司徒老丈高品大德,急公好義,不愧為臨川人望,顏某代表官府,也代表災民謝謝您了。”說罷,對著司徒義高高拱了一揖。司徒義急忙回了一揖,感慨萬端,說道:“年輕時,我也曾經在官場混過兩年,總覺得人心不古,官場肮髒,一氣之下辭官歸田。歸田又如何?這年頭哪裏有世外桃源啊!十年前官府推行‘白著’,害得無數百姓家破人亡。後來又鬧匪災,一天到晚雞犬不寧。三年前我們東鄉大旱,我也曾代民請命,求官府開倉放糧,賑災救民。沒想到宋朝素那墨吏竟讓爪牙將我抓進了大牢,說我給他添亂,狠狠打了我三十大板,打得老夫幾乎喪命。今日西鄉水災,顏府公初到臨川就馬不停蹄為民奔波,猶如春風夏雨一般滋潤人心。往日我罵官人心黑,今日始知天下還是有清官啊!老夫雖年事已高,隻要是為民辦事,願意在府公麾下做牛馬走,死而無憾。”

殷亮咂咂嘴感歎道:“大唐國如果朝無貪官、市無奸商,社會該多麽太平啊!”

時已半夜子時,顏真卿讓人找來司徒義的兒子送老人回家休息去了。回頭叫來國子良、殷亮、左輔元、薑如璧和韋柏尼,說道:“現在還有一件急事要辦,諸位再辛苦一下,跟我到牢房走一趟。”

韋柏尼問道:“去大牢幹什麽?”

撫州府大牢在府廨北邊不遠的城牆根下,國子良叫出獄吏說明情況之後,獄吏急忙打開牢門,將顏真卿帶到一個掛著“死牢”牌子的石頭房子前。顏真卿抬頭觀看,牢內有一個大約五十歲的人,蓬頭垢麵,鶉衣百結,手舞足蹈,自言自語道:“爾等何人?來此作什?我乃玉皇大帝派遣下凡的巡天禦史。玉帝賜我尚方寶劍,令我將天下禍國殃民的貪官汙吏和巨惡大憝斬盡殺絕。前朝的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李輔國之流已經被我正法,方下還有魚朝恩、元載,撫州還有宋朝素、劉三刀……呀呀呀!賊子,你往哪裏跑……”說著,一掌就朝牆上劈去。顏真卿朦朦朧朧覺得此人有些麵熟,急忙讓獄吏打開石牢鐵柵,手執蠟燭到麵前仔細查看,這一看不由大吃一驚,麵前站的竟然是顏真卿幹城平原時的錄事參軍李擇交。

李擇交隨顏真卿到達鳳翔之後,因功被肅宗拜為監察禦史,入京之後升為南曹郎官。顏真卿被貶蒲州,李擇交受到牽連,貶到沔州幹了幾年,後來又被貶到嶺南,轉眼過了十年,沒想到李擇交流落臨川遭到惡吏迫害。顏真卿急忙命令獄吏給他打開腳鐐,撲上去抱住李擇交,熱淚簌簌失聲叫道:“李擇公,怎麽會是你啊?!”

李擇交那蒼白而又麻木的臉上先是愣了一下,突然用力將顏真卿推開,斥道:“你是誰?來我大堂有何公幹?若是貪官自首,那就快快交代。若是為汙吏說情,趁早滾開。劉三刀大限已到,呀呀呀!本官今日要將他驗明正身,開刀問斬……”

李擇交揭露宋朝素貪贓枉法反遭陷害,在獄中受盡折磨,顯然精神失常。顏真卿讓獄吏將他背出牢房,安排在一個幹淨房間,又讓人弄了些酒肉吃食。李擇交吃了一年多牢飯,早已經被折磨得麵黃肌瘦,有氣無力。看到酒肉,一邊狼吞虎咽,一邊仍嚷嚷著要殺官狗吏狼、城狐社鼠。吃飽了肚子,人也折騰得筋疲力盡,倒在**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顏真卿對獄吏說:“你去弄一乘小轎,把李明府送回家中。”

獄吏說:“府公還不知道,李明府從嶺南匹馬來到臨川,除了一個書童並未帶家眷,現在書童也失蹤了。”

顏真卿長歎一聲,眼含熱淚,對獄吏說道:“李明府是一位國家功臣,來到臨川卻被折磨成這個樣子。我現在給你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將李擇公給我安置個舒適的地方,專門派兩個人侍候。明天請位名醫給他診病,如有什麽差池,我拿你是問。我忙完賑災之後,再派人接他出去。”

獄吏拱肩縮頸,垂手諾諾道:“是,是,卑職一定侍候好李大人,將功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