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春風化雨顏撫州
顏真卿到達撫州府上任的當晚,讓饑腸轆轆的臨川災民吃上了米粥。數日之後,收到吉州、饒州、洪州支援的錢糧,八千災民得到救濟。同時顏真卿又組織民工堵塞了孔家渡決口,加固了江堤,並在決口上遊的扁擔洲與江堤之間築起一道護堤石壩,名曰千金陂[1],讚其堅不可摧。與此同時,還在受災區域開了一條百裏長渠,使垸圩圍子內的積水很快排泄幹淨,災民相繼返回家園。顏真卿不是金剛力士,一個人沒有回天之力,但是人格的力量卻能排山倒海,力大無窮。顏真卿是一介書生,一個普普通通的文人,他憑了自己的人品、道德、信譽和名望,一呼千應,力挽狂瀾,與災民同甘共苦渡過難關。水災過後,顏真卿通過時任戶部侍郎、鹽鐵使兼領兩淮及江南兩稅使的好友第五琦上書皇帝李豫,赦免了臨川災區百姓本年的賦稅和徭役,使災民安心休養生息,重建家園。他還在撫州推行寬徭薄賦、興利除弊、嚴刑峻法、揚善抑惡的政策,廢除國家正稅之外的一切苛捐雜稅,嚴厲打擊山匪水盜和土豪劣紳,大倡勵學養士、禮義廉恥之風。越一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全州一片清平景象。
顏真卿是位誠信君子,一生不發虛言誑語。府庫充盈之後,一一兌現賑災之初的諾言,先是修葺了旴江之濱的旴神廟,為旴江之神重塑金身,一年四季往來船戶和百姓祭祀不斷。繼之,在新建石壩旁的高崗上豎起一通高大的功德碑,人稱千金陂碑,不但將為災民踴躍捐糧捐款的義商和士紳的大名鐫刻上石,還將在堵塞決口和攔水築壩時不懼艱險英勇獻身的勞工的名字也赫然入碑,以此倡導群眾熱愛家鄉、熱心公益的高尚精神。與此同時,又為十多家賑災捐糧大戶一一書寫了匾額,以表彰他們扶危濟難的義舉和仁愛精神。江南西道觀察使兼洪州刺史魏少遊因為知人善任薦賢舉能有功,被朝廷史官記入史冊,次年被皇帝李豫封爵趙國公。
臨川縣縣令李擇交出獄之後,經過治療,病情漸漸好轉,隻是每想起在獄中受到劉三刀的刑辱,禁不住就奮袂攘衿,怒目切齒,指天跺地,大罵不止,有時又鬱悒不安、哭笑無常。醫生說是受刺激太重,落下個癔症。李擇交與平原縣原縣令範冬馥是潁川老鄉,至德二年冬,顏真卿被貶出京之後,範冬馥也受牽連,先貶安州當了一任刺史,後又被貶至嶺南當了兩任縣令。因為水土不服,辭官返鄉做了田舍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兒孫繞膝,享受天倫之樂。大曆初,顏真卿的好友劉晏由戶部尚書改任吏部尚書,另兩位好友楊綰和王延昌任吏部侍郎,三位吏部長官受顏真卿所托,數下聘書請範冬馥入京,均被婉言謝絕。範冬馥被人稱為征君,享譽鄉裏。李擇交欲步範公後塵,辭官歸田,顏真卿笑道:“我在這裏一天,你就別打算離開臨川。”顏真卿將李擇交視為患難與共的生死弟兄,四方延請名醫為他治病,並常於公暇與之一起飲酒品茗、談天說地,不時還陪伴李擇交遊覽附近的名勝古跡。
在撫州和饒州交界的弋陽縣境內有一座龍虎山,距臨川不足百裏,是一處山清水秀風光旖旎的道教聖地。一個旬日,顏真卿聽說李擇交思念家鄉又悶悶不樂,便讓國子良備了幾匹馬,帶著內弟韋柏尼,表侄殷亮,弟子左輔元、薑如璧,仆從成正和兩名武士,陪同李擇交遊覽龍虎山,國子良帶著兩位武士騎馬壓後。
龍虎山由龍山和虎山兩山組成,兩峰對峙,如龍昂虎踞一般。兩峰之間有一座龍虎觀,額曰“正一觀”,坐東向西,為漢代天師道創始人張道陵修煉之所,被道教尊為天下第三十二福地。龍虎觀四周雲氣繚繞,古木蔥蘢,水聲潺潺,花香四溢,儼然一處蓬萊仙境。顏真卿一行在龍虎山莊的客舍小憩之後,將馬匹交給店家,結伴出遊,先後觀看了仙岩環翠、仙蹤縹緲、玉璧淩空、七重天等名勝。在一個山洞前,李擇交忽然看到一個人,似乎是失蹤了很久的宋朝素的爪牙劉三刀。他急忙追了幾步,那人在一塊山石旁一閃身就不見了。遊人眾多,大家都笑李擇交杯弓蛇影,心有餘悸。顏真卿不以為然,他想起吉州刺史梁乘的告誡,不由吃了一驚,就交代大家提高警惕,加強防範。
夕陽西下,高高低低的山頭上被落日的餘暉照得紅彤彤的,山穀中如罩了一層輕紗,暮色蒼茫,一片朦朧。大家準備回到龍虎山莊,在客舍住上一晚,次日午後返回臨川。不料,當大家跨過一座小橋之後,樹叢中突然閃出兩個蒙麵漢子,前邊一個揮刀就朝李擇交砍去。李擇交反應遲鈍,正木木地發愣時,被顏真卿猛推一掌,李擇交趔趄一下摔倒在一丈之外,蒙麵刺客的刀撲了個空,回身朝顏真卿臂上撩了一刀。顏真卿為了寫字遒勁雄健、入木三分,多年來堅持不懈地上練臂腕之力,下練腿腳站功,經常腿套十斤鐵環,手腕套五斤鐵環,揮刀舞劍,跳躍奔走,雖汗流浹背仍苦練不止,腳力臂力都超過常人。他看到蒙麵刺客窮凶極惡地朝他撲來,閃身躲過一刀,趁勢發了一掌,接著又飛起一腳。那刺客吃不消這一拳一腳,身子一仰,恰好撞在身後正和國子良廝殺的同夥身上,二人一同倒地,摔到了身邊的溪中。這時,殷亮和左輔元、薑如璧以及兩個武士都抽出了腰刀,韋柏尼也揮動錫杖朝兩個蒙麵刺客撲去。兩個蒙麵刺客寡不敵眾,叮叮當當抵擋了一陣,蹚過溪水拔腿就跑。國子良打量兩個刺客的架勢,似乎覺得有些熟悉,一時又說不上是誰,大喝了一聲:“賊子,哪裏逃!”帶著左輔元、薑如璧和兩個武士追了過去。韋柏尼當道士時多次到過龍虎山,對這裏地勢較熟,手執錫杖從另一條路抄了過去。仆從成正也想去追,顏真卿怕他年幼體弱,遭到不測,伸手阻攔,誰知胳膊一抬,禁不住“哎呀”一聲,一陣疼痛鑽心,這才發現臂上被刺客劃了一道二寸長的傷口,鮮血淋淋流了一臂。成正急忙從衣襟上撕下一長條布給主人包紮住傷口。不久,國子良、殷亮、韋柏尼、左輔元、薑如璧以及兩個武從押著一個刺客轉了回來。國子良對著刺客大喝一聲:“跪下!”然後將一個包裹扔到地上,包裹中滾出一顆人頭。李擇交仔細一看,跪在地上的是墨吏宋朝素的妻弟、撫州倉曹判司周耀武,滾在地上的人頭是宋朝素的妾兄、撫州法曹判司劉三刀。劉三刀因為負隅頑抗、死不繳械,被兩個武士砍了腦袋。李擇交抬腳朝劉三刀的腦袋輕輕踢了一下,突然仰麵朝天“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聲,笑罷又雙手捂麵號啕大哭。顏真卿擔心李擇交受到刺激,病情惡化,急得圍著李擇交團團打轉。誰知李擇交哭罷,又對天大叫一聲,喊道:“天理昭昭,天道好還。報應,報應啊!”喊罷,精神大振,病情痊愈。
次日,周耀武被押回臨川。周耀武交代,宋朝素死後,他和劉三刀二人先取出了州庫的稅金,然後又倒賣了州庫的糧食,跑到長安找到元載的長子元伯和請求保護。元伯和擔心李擇交掌握宋朝素賄賂元家的情況,又害怕顏真卿順藤摸瓜摸到頭上,讓他們二人潛回臨川,暗殺李擇交和顏真卿,以除後患,事成之後安排他們在京做官。劉三刀和周耀武二人潛回臨川之後,先在城內東躲西藏待了幾天。因為城內熟人太多,百姓對他們又恨之入骨,隻好跑到城外一個山洞內潛伏下來,暗暗打聽顏真卿、李擇交的行蹤。這天聽說顏真卿帶著李擇交到龍虎山遊覽,以為是個下手的好機會,就悄悄跟蹤而至。
顏真卿將周耀武的口供錄下之後,令他簽字畫押,一式三份。一份通過驛站送到京師察院,一份送到南昌,交給江南西道都團練觀察使兼洪州刺史魏少遊, 一份留在撫州備案。送到京師察院的那份落到了宰相元載手中,被元載付之一炬,送到南昌那份被魏少遊壓了下來。魏少遊這年六十六歲,在官場混了幾十年,他知道能夠進入政事堂的高官,僅憑他的貪汙受賄罪誰也扳不倒他,打不住狐狸反惹一身臊,不劃算。當然,他這樣做,不但保護了顏真卿和李擇交,同時也保護了自己免遭元載讒害。一個月之後,周耀武在獄中自縊身亡。
顏真卿胳膊上的刀傷痊愈之後,工作、生活都恢複了正常,因為鏟除了隱患,心情也很愉快。一日公餘,顏真卿帶著殷亮信步來到臨川縣衙,見李擇交正在審一個民案,就悄悄坐在大堂一側的簾後聽審。
告狀的人是一個臨川秀才,剛剛中舉不久,因為嫌妻子年老色衰,向縣衙請求休妻,打算再娶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當時南方的讀書風氣不濃,儒家思想也沒有普及,人的思想簡單而少信義,被北人稱為“南蠻”,富家子弟休妻之風盛行,有書生取得功名之後休妻的,有商人發財之後休妻的,也有窮光蛋一夜暴富休妻的。女人被休之後,有的忍氣吞聲蝸居娘家,有的無依無靠沿街乞討,也有人走投無路跳江自殺。顏真卿早想刹住這股歪風邪氣,當即給李擇交寫了個條子,讓李擇交判令舉子不準休妻,並將那舉子狠狠打了二十大板,當場宣布革除他的舉子功名,以示懲罰。為了給那休妻舉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告誡他說,回家之後如果能善待糟糠之妻,兩年之後可以再次考舉,並允許參加鄉薦入京大比,否則就永遠斷絕他的仕進之路。
顏真卿回到州衙之後,想起百姓無故休妻之事心內就激昂憤慨不是滋味,遂令殷亮起草了一份公告,公示於四縣衙門、學宮孔廟以及各鄉鎮裏坊,給男人規定“四不準”:一、女人無娘家可歸的不準休妻;二、曾為公婆守孝三年的不準休妻;三、因為妻子年老色衰的不準休妻;四、婚初丈夫貧寒、婚後富貴發達的不準休妻。同時修改古製規定的七種休妻理由,除“不守婦道,****不軌”一條可以休妻之外,其他六條改為“無子”可以取妾,“惡疾”給以治療,“不孝順公婆”“多嘴多舌”“妒忌”“盜竊”皆可教化,擅自休妻者嚴懲不貸。公告一出,刹住了男人隨便拋棄糟糠之妻的不良民風,保證了女子的地位和尊嚴。
一日,李擇交與顏真卿飲茶閑話,說道:“顏魯公春風風人,夏雨雨人。規定男人不準拋棄糟糠之妻,受到百姓擁戴,似乎不夠周全。如果妻子嫌貧愛富,見異思遷,要拋棄糟糠丈夫呢?”
顏真卿一愣,笑道:“古賢曰: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中國是男權社會,你說的情況,除漢代朱買臣妻和晉代王歡妻兩個蠢婦之外,曆朝曆代實屬罕見,沒有普遍意義,不必管它。”
李擇交固執地說道:“萬一有呢?”
顏真卿看了李擇交一眼,笑道:“你是否又犯病了?”
李擇交說道:“魯公沒有做過縣令,不知民事糾紛五花八門。我不能不做到心中有數,以免措手不及。”
顏真卿笑道:“百年不遇,閑操空心。”
這天,顏真卿正在後堂批覽文書,忽聽大堂外的喊冤鼓被人敲得山響,咕咚咚!咕咚咚!震得房頂掉土,響徹整個府廨。顏真卿急忙穿上官服,升堂接案。衙役們一聲威嚴的“唔喂——”一位貌美的年輕女子步履輕盈地走進大堂,自己掏出一方帕子鋪到地上,雙腿跪在帕子上,對著公案叩了個頭喊道:“大人,民女冤枉啊!”
顏真卿問道:“你有何冤枉,慢慢說。”
那女子說道:“民女楊柳氏,乳名惠娘,芳齡二十四春,家住城東東山鄉楊家灣,在家受了丈夫的氣,特來告狀,請大人為民女做主。”
此時,縣以下行政區劃以五戶為鄰,十戶為保,百戶為裏,五裏一鄉。裏設裏長,鄉設鄉正,掌一鄉的教化,向上推薦好學、慈孝、俊良和有勇力之士,舉告不孝不悌、不法之徒。東山鄉司徒義老丈為人正派仁厚,急公好義,受到百姓擁戴,被鄉民舉為鄉正。顏真卿對告狀女子說道:“夫妻齟齬,乃家庭瑣屑糾紛,到東山鄉鄉正那裏就可解決。”
柳惠娘說:“東山鄉鄉正所那個老東西,說奴家從小沒有家教,不懂得三從四德,不為奴家做主。”
顏真卿笑道:“鄉正處理不公,可以到臨川縣衙去告,不該越級到本州。”
柳惠娘道:“臨川縣那個縣太爺真真是個糊塗官,他未等民女把話說完,就說他斷不了我的案子,讓民女到州衙來告。”
顏真卿心想,李擇交和司徒義都是通情達理的明白人,處理民事糾紛常以和事為宗旨,很得民心。鄉民不服判決層層上告,要麽有重大冤情,要麽就是遇上了胡攪蠻纏的刁男潑女。李擇交審都不審就將柳惠娘推到了州衙,讓他感到奇怪,於是仔細打量柳惠娘:小女子柳眉杏眼,櫻桃小口,白白淨淨,伶牙俐齒,上身穿一件繡花衫,下身著一條花邊青裙。於是顏真卿抓起驚堂木朝案上輕輕一拍,問道:“楊柳氏,你到底有何冤情,說吧。”
柳惠娘跪在地上側身對顏真卿道了個萬福,說道:“民女娘家是個上戶,嫁到楊家灣楊誌堅家,起初也還門當戶對,家中有田有地,有山有塘。出有車馬相送,入有奴仆侍候,一年四季談不上錦衣玉食,總還能吃香喝辣,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誰知公公去世之後,這日子就像霜打的樹葉似的一日不如一日,苦啊……”說著,柳惠娘就抹起了淚水。
顏真卿問道:“家道中落,你丈夫是否吃喝嫖賭?”
柳惠娘擦了下淚水回道:“那倒不是。”
“那就是你丈夫好吃懶做,遊手好閑?”
“那也不是。”
顏真卿眨眨眼說道:“那是為什麽?”
柳惠娘鼻根一酸,兩行淚水又潸然而下,長歎一聲說道:“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啊!大人,我男人是個不成器的書呆子啊!公公死後,他一不治田莊,二不做生意,家財用盡,田地賣光,隻餘了滿當當的兩大箱子書死活不賣。那呆子整天抱著書卷搖頭晃腦、哼哼唧唧,吟那勞什子詩文,說是要考取功名,重振家業。轉眼過了七八年,也沒見他考來一官半職,讀書有什麽用啊?一不當吃,二不當穿,奴家勸他金盆洗手,那書呆子不但不聽,竟然敢對我吹胡子瞪眼,奴家一氣之下把他那兩箱子書給燒了。這日子沒法過了,故而提出離婚。請官府給一紙文書,奴家也好改嫁個富貴人家,免得後半輩子吃苦受罪……”
顏真卿先前曾與李擇交討論過保障婦女權益的問題,並在本州公布了“婦女四不出”的規定。但對於女子嫌貧愛富、棄夫另嫁問題,因為自己不曾遇到過,故而未加考慮。聽罷柳惠娘請求離婚他嫁的申訴之後,顏真卿霍然明白了李擇交將柳惠娘推到州衙來的目的,原來是想讓他顏真卿長長見識,朱買臣之妻本朝也大有人在。
顏真卿抓起驚堂木又輕輕朝案上一拍,輕言細語地說道:“楊柳氏,你丈夫既非吃喝嫖賭的棍棍,又非遊手好閑之輩,而是一個心懷高誌勤奮好學的儒生,隻是一時命運不濟尚未得誌。你應該與丈夫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共渡難關,何必要棄夫他嫁呢?你要知道,一個女子嫌貧愛富、見異思遷,可不是賢惠之妻啊!”
柳惠娘道:“大人,百姓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男人不能供我吃穿,我還傻守著他幹什麽?”
顏真卿麵有慍色,耐著性子勸道:“楊柳氏,大唐國主張夫妻同甘共苦、白頭偕老,提倡夫唱婦隨,夫榮妻貴。既不允許男人見異思遷、喜新厭舊、拋棄糟糠之妻;也不提倡女子嫌貧愛富,棄夫他嫁,寡義女子薄情郎都要受到譴責。”
柳惠娘道:“大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奴家一個蟻民,管不了那麽多啊!”
顏真卿又道:“楊柳氏,你聽說過漢代朱買臣馬前潑水的故事嗎?”
柳惠娘傻乎乎地搖了搖頭。
顏真卿又問:“你知道晉代王歡乞食誦詩的故事嗎?”
柳惠娘又木木地搖了搖頭。
顏真卿道:“這是兩位前賢,年輕時皆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朱買臣賣柴為生,王歡乞食活命。二人雖貧,卻能安貧樂道,發奮讀書,二人的妻子卻受不了窮苦的折磨,棄夫他嫁。後來朱買臣和王歡都學有所成,解褐入仕,二人的妻子後悔不已,所以才有朱買臣馬前潑水、王歡笑妻鼠目寸光的故事流傳於世。楊柳氏,你丈夫有朝一日時來運轉,你不後悔嗎?”
柳惠娘道:“我男人笨頭笨腦,祖墳上也沒有長那根富貴草,轉不了運。民女鐵了心要離婚另嫁了。”
顏真卿勸不動柳惠娘,回頭看了眼殷亮。殷亮上前問道:“楊柳氏,你丈夫同意你離婚另嫁嗎?”
“同意,同意。”柳惠娘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紙休書,雙手呈給殷亮。殷亮將休書放到顏真卿麵前,顏真卿展開一看,休書上寫道:
平生誌業在琴詩,頭上如今有兩絲。
漁父尚知溪穀暗,山妻不信出身遲。
荊釵任意撩新鬢,鸞鏡從她別畫眉。
今日便同行路客,相逢即是下山時。
——東山秀才楊誌堅
楊誌堅這首休妻詩,不但寫出了他的青雲高誌,他的奮鬥和希望,也寫出了他不被妻子理解的落魄和無奈。顏真卿看了禁不住心中一陣酸楚,心想:天下書生數十萬眾,每年有三千鄉薦舉子入京參加天下大比。可是,金榜題名懸鈕入仕的又有幾個人呢?顏真卿是一個勝利者,但他明白,折桂者並不是人人出類拔萃,落榜者也並非個個才疏學淺。個中因素十分複雜,其中有人靠學問,有人靠才氣,也有人靠的是關係和機遇。因此,顏真卿對許多高才大德的落榜舉子懷了無限的同情和惋惜。看罷楊誌堅的詩,又向柳惠娘說道:“楊柳氏,你丈夫此詩寫得不錯,將來一旦時來運轉,你會後悔的。”
柳惠娘遲疑了一下,輕輕道了一聲:“不後悔。”
顏真卿抓起驚堂木朝大案上“啪”地一擊,提起毛筆唰唰唰寫了一紙判詞交給殷亮宣讀。殷亮朝前邁了一步,大聲說道:“楊柳氏,聽判。”然後朗聲宣道:
楊誌堅妻求別適判:楊誌堅素為儒學,遍覽“九經”,篇詠之間,**可摭。愚妻睹其未遇,遂有離心。王歡之廩既虛,豈尊黃卷?朱叟之妻必去,寧見錦衣?汙辱鄉閭,敗傷風俗,若無褒貶,僥幸者多。本州判定,決二十板,任其改嫁。楊誌堅秀才由本州贈布絹各二十匹、米二十石,便署隨軍,酌情聘用,布告本州四縣鄉鎮,令遠近知悉。
殷亮宣罷判書,兩班衙役齊聲高呼“唔——喂——”遂將柳惠娘按到地上舉杖欲打,柳惠娘急了眼,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哭道:“奴家求判離婚他嫁,又未犯國法,大人為何要責打奴家?”
顏真卿道:“犯國法就要判你坐牢了。打你隻是教訓你,讓你知道好歹,也讓州民知道,本州不提倡這種惡風陋俗。今後有嫌貧愛富、棄夫他嫁者,一律先打二十大板,然後判離。”
衙役們領會了刺史教化愚婦的用意,朝著柳惠娘屁股上輕輕打了兩下。柳惠娘呼天搶地,大喊大叫,說道:“大人,打不得呀!”
顏真卿忍住笑,問道:“為何打不得?”
柳惠娘說:“奴家從小嬌生慣養,細皮嫰肉的,經不得杖打……再說,打壞了奴家還怎麽另嫁他人?”
顏真卿道:“不打就不準改嫁。”
柳惠娘抹了下淚水,猶豫了會兒,說道:“容奴家三思。”於是取了刺史的判書,耷拉著腦袋,抽抽搭搭地哭著走了。
柳惠娘沒有棄夫另嫁,人卻變得勤快了許多。楊誌堅被聘入州學當了先生,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勤儉持家,日子過得安寧而快活。從此以後,江右一帶數十年間再未見有因嫌貧愛富而棄夫的女人。
轉眼到了金秋十月,撫州四縣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國家新稅法規定,夏稅上田畝收六升,下田四升;秋稅上田收五升,下田三升;新墾荒田無論上田、下田一律畝收三升。臨川縣因為頭年水災,顏真卿通過戶部侍郎兼江南、兩淮租庸使第五琦,再次豁免了臨川災區賦稅,未災地區稅糧用來充實州縣倉庫以及各縣的常平倉和防災濟貧的義倉。一時間,臨川又成為江右的富庶之鄉,農民安居樂業,商人生意興隆,以前外逃他鄉被人稱為雁戶者相繼返回故土,得到妥善安置。
撫州遠離中原,除農商發達、物阜民豐外,文化相對落後。顏氏家族曆有興教倡學淨化民風的傳統,顏真卿不忘先祖遺風,對撫州的文化教育十分重視,不斷擴大州學、縣學,鼓勵士紳、富民、致仕官員以及佛寺、廟宇設置義學草堂,免費招收誌向高遠發憤圖強的貧寒子弟入學讀書。一時間撫州百姓讀書風氣大盛,有童謠曰:“少年不讀書,長大是頭豬。”興學倡教之風的流行,不但增加了入京大比的舉子人選,也提高了百姓素質,儒生以翰墨交友天下,商人以信義通達三江。工者更巧,農富一方,人知禮義廉恥,社會一片清平。
東山鄉縉紳司徒義被推為鄉正之後,與顏真卿關係親密,有事無事常找刺史聊天。有時借助公事或民間糾紛,請刺史批文或下達判書,再三再四,不厭其煩,前後得刺史手書二十餘紙。顏真卿覺得蹊蹺,就讓左輔元暗暗調查。原來,司徒義響應刺史號召,在東山鄉辦了一座東山義學,學子都很努力,隻是沒有書法教師。後來聽楊誌堅說,本州刺史是當代第一書家,可是怎麽開口向刺史求書呢?於是就想出了個向刺史索要批文和判書的主意,幾個月下來弄到了二十餘紙,一一裝裱之後,張掛在學校的教室裏,讓學子們觀看和臨摹,同時也宣傳了國家的政策和法規。顏真卿覺得這個司徒義老丈甚是可愛,就打算到東山鄉看看他辦的義學。
在一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旬日,顏真卿約了臨川縣縣令李擇交,帶著殷亮、韋柏尼和左輔元、薑如璧兩個弟子,一人一馬,按轡徐行。出了臨川城東門放眼四望,漫山遍野到處是一叢叢的金光燦爛,一簇簇的姹紫嫣紅,田間地頭不時**漾起青年男女的陣陣山歌,此起彼伏,婉轉動聽。
顏真卿和李擇交兩位官人突然來到東山,司徒老丈又驚又喜,這可是八抬大轎都請不到的貴客,就急忙讓兒女張羅酒菜盛情招待。顏真卿本不打算在司徒家用餐,此時,司徒義的小兒子打獵回來,肩挎長弓,腰係箭簍,一手提槍,一手提著一隻野兔、兩隻山雞。顏真卿很久沒有吃過野味了,心中大喜,就讓殷亮取出二百錢作為餐費。司徒義是本地上戶,哪裏會收刺史的飯錢,麵有不悅之色,嗔道:“要給錢就請到鎮上的酒館去吃。”
說笑之間,家人已將野味燒好,大盆大碗擺滿一桌。司徒義又搬出一壇自家釀製的米酒,客人們喝大碗酒,吃大塊肉,美美地享受了一次江南山村的農家樂。韋柏尼出家無忌,自然吃得也很開心。
午飯之後,司徒義帶領顏真卿、李擇交一行參觀草堂義學。義學設在東山腳下,怪石嶙峋、危崖嵯峨之間有草舍十數間,學子五十餘人。其中有七八歲的蒙童,有十來歲的垂髫少年,也有二十多歲的弱冠青年。盡管草鞋破舊,衣衫襤褸,卻個個眉清目秀,精神抖擻,刻苦勤奮,心懷遠誌。顏真卿於書聲琅琅之中,想起年輕時在長安南山草堂讀書時的情景,不由百感交集,當即為學子講“詩歌的寓意”和“書法用筆”各一課,鼓勵學子刻苦讀書,長大為國家建功立業。最後揮筆為義學書“東山草堂”匾額一方。
顏真卿常說:“人生難得半日閑。”這天心情愉快,又看到東山風光旖旎,沿著山間的崎嶇小道信馬由韁而行。司徒義騎了頭毛驢做向導,大家說說笑笑,不覺走出三四裏路。拐過一個山角,忽見前邊有一個山莊,莊前不遠的道路上,一個肥頭大耳的錦衣漢子拉著一個身穿補丁藍衫的垂髫少年推推搡搡。那少年一邊掙紮,一邊爭辯什麽,又被那漢子狠狠扇了兩個耳光。藍衣少年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大家先以為是父親教訓兒子,司徒義仔細看看,說了聲:“不是。”司徒義認得那漢子是本地一個臭名昭著的劣紳,名叫王泥鰍。他看到王泥鰍又要伸手打人,大喝了一聲:“住手!”趕忙跳下驢背,斥問王泥鰍因何打人。王泥鰍一臉蠻橫,指著少年說道:“他昧了我兩貫錢。”藍衣少年爭辯道:“我沒有昧,是他訛我。”
司徒義難斷孰是孰非,就讓藍衣少年敘述原委。原來,藍衣少年名叫馬異,祖籍江東睦州,這年十歲,父亡家貧,跟隨母親到撫州投親未遇,流落在臨川東山壽村。母親給人縫衣繡花掙錢,馬異白天給富家放牛,晚上讀書識字,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艱難度日。這天母親臥病在床,囑咐兒子到鎮上購藥。返回時,馬異在鎮外的路邊撿到一貫銅錢,高高興興地回到家中。不料母親大怒,對兒子斥道:“人窮不可喪誌。”令兒子立即返回撿錢之處交還失主。馬異餓著肚子從上午等到下午,又從下午等到黃昏,一本《千字文》都背了十遍,還未等到失主。眼看夕陽西下、暮色蒼茫,馬異等得口幹舌燥、心急火燎,正不知如何是好,王泥鰍突然跑來說錢是他丟的。將一貫錢拿到手後,走了幾步突然又轉回來叫住馬異,說他丟了三貫錢,指責馬異昧了他兩貫,因此二人就發生了爭執。
馬異介紹罷前後情況,又讓王泥鰍說,王泥鰍一口咬定他丟了三貫錢,有仆從可以做證。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司徒義對顏真卿抱拳拱了一揖,請刺史明斷。顏真卿說:“這裏是臨川地界,理當由李明府推問。”
李擇交向王泥鰍問道:“你家住哪裏?”
王泥鰍指指不遠處的一座高門大院,嘻嘻一笑,說道:“小民就住在前邊那個院落,走路匆忙,不慎丟了三貫銅錢,請大人明斷。”
李擇交又問司徒義,壽村離此多遠。司徒義回道:“四裏。”
李擇交麵孔一板,肅然說道:“這還用推問嗎?馬異撿到錢後,受到母親訓斥,走四裏路返回這裏,一邊讀書一邊等待失主認領,忍饑挨餓等了一天,這樣的孩子會昧人錢財嗎?絕對不會。”這時,四周來了許多圍觀者,李擇交對大家說道:“王泥鰍說他丟了三貫錢,但是與馬異撿的這一貫錢毫無關係。王泥鰍可以到別處繼續尋找。馬異小小年紀拾金不昧,精神十分可貴。既然找不到失主,本縣判定,這一貫錢就獎給馬異了。”
李擇交話一落音,圍觀的百姓頓時歡呼跳躍、鼓掌叫好。王泥鰍“哎喲”一聲,一跳三尺高,橫眉怒目說道:“你這個糊塗官,簡直是信口開河,胡判亂斷,老子要到州衙告你!”說著,罵罵咧咧轉身欲走。顏真卿心中罵了一句“為富不仁的奸詐之徒!”厲聲喝道:“站住!你無緣無故打人兩個耳光,還在光天化日之下誣人清白,難道就這樣白白走了不成?”
王泥鰍回頭打量了顏真卿一眼,牙一齜,“喲嗬”一聲,說道:“還要怎的?”
顏真卿說道:“打人一個耳光,賠錢一貫,兩個耳光,賠錢兩貫。”
王泥鰍暴跳如雷,吼道:“你是什麽人?竟敢敲詐到老子頭上來了,你也不打聽打聽老子是什麽人?”
顏真卿道:“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我是本州刺史顏真卿。你也不用到州衙去告李明府了,免得你白跑一趟。”
王泥鰍一聽,兩腿一軟,如喪考妣似的哭喪著臉說道:“長官,我打了他兩個耳光,還他兩個耳光好了。”說罷就半蹲著將臉伸到馬異麵前,求道:“小孩,你打,你打我兩個耳光。”他看馬異嚇得直往後退,又追兩步說:“打我四個耳光也行,我加倍償還。”
顏真卿道:“不要耍賴,快去取錢。不然就押進大牢打二十板,服役兩個月。”
王泥鰍兩眼骨碌碌一轉,口中說著“我去取錢”,心中就打算溜之大吉。顏真卿看破他的詭計,喝道:“站住,讓你的仆人去取。”
王泥鰍無奈,隻好讓仆人回家取了兩貫錢交給馬異,這才灰溜溜地走了。大家望著王泥鰍,隻聽仆人埋怨道:“老爺,這才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呀!”王泥鰍恨恨地說道:“何止一把米?五石精米喲!”
顏真卿任饒州刺史時,曾經數赴鄱陽縣城東拜謁東晉名將陶侃神廟,對於陶侃在潯陽漁場任小吏時因為一罐鹹魚受到母親教訓的故事印象深刻。顏真卿明白,每一個人才的成長都與母教密不可分。馬異之母雖窮,卻知書達理,嚴以教子,其子將來必能成器。當即囑托司徒義老丈為馬異的母親延醫治病,並將馬異招入東山義學精心培育。回到州衙之後,又囑咐殷亮撥款讚助東山草堂。
十六年後的興元元年(784),遷居洛陽的馬異赴京參加天下大比,以第二名的優異成績折桂,解褐入仕為秘書省校書郎,當時身為太子太師的顏真卿正被困於叛賊李希烈軍營,此是後話。
[1].2019年9月4日,千金陂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灌溉工程遺產名錄。